汗漫
打開書,就是漫漫長夜。
——杜拉斯《寫作》
1. 尹吉甫等
《詩經(jīng)》。版本眾多。
《詩經(jīng)》305首,大部分作者為無名氏。尹吉甫、家父、孟子,是詩中出現(xiàn)吟誦者即作者名字的三個人。另有周公、衛(wèi)武公、許穆夫人等數(shù)人,被推測為若干詩篇的歌者。他們,十人左右,是最早的中國詩人群體。
“詩”這個字眼最早出現(xiàn)于《詩經(jīng)》。“經(jīng)?!币辉~中的“經(jīng)”,須“?!闭b讀,以化育人格與心靈。尤喜歡《詩經(jīng)》中的“風”。無名氏的風,在民間吹?!对娊?jīng)》中的十五國風,采集于黃河上下的周南、召南、邶、鄘、衛(wèi)、王、鄭、齊、魏、唐、秦、陳、檜、曹、豳——黃河兩岸的風,很大。
其中,周南、召南,產(chǎn)生的地域在今天的陜西、河南、湖北三省交集處,是當時周公、召公統(tǒng)治的地域。我的故鄉(xiāng)南陽,處于此地。也就是說“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置彼周行”等等詩句描敘的風物人心,最初針對我的故鄉(xiāng)。
求之不得、輾轉(zhuǎn)反側(cè)、逃之夭夭、憂心忡忡、新婚燕爾、信誓旦旦、衣冠楚楚、風雨飄搖、壽比南山、如履薄冰、不可救藥、進退維谷、投桃報李、涇渭分明、高山仰止、天作之合、穆如清風……這些今人習用的成語,在《詩經(jīng)》中首次出現(xiàn)時,多么新鮮、驚艷!但今天的寫作者必須避開這些先秦以前的成語,創(chuàng)造屬于自己的意象和境界,為漢語注入活力。
顯然,《詩經(jīng)》是中國精神的源頭、漢語詩歌的源頭。雖以四言為主要形制,但《詩經(jīng)》中也間雜一言、二言、三言、五言、六言、七言、八言,試圖沖破格律的藩籬以達自由——“短以取勁,長以取妍,疏密錯綜,最是文章妙境”,沈德潛談《詩經(jīng)》句式時的這一贊語,仿佛在啟發(fā)未來漢語新詩的生成。
從主題上看,愛情詩、棄婦詩、懷人詩、悼亡詩、田園詩、隱逸詩、諷喻詩等等類型,祖先們已經(jīng)在《詩經(jīng)》里初創(chuàng)。比如,《蜉蝣》,“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憂矣,於我歸處”,曹操應(yīng)該喜歡,所以有了“神龜雖壽,猶有竟時。 螣蛇乘霧,終為土灰”(《龜雖壽》)、“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短歌行》)。再比如,《綠衣》,一個男子懷抱亡妻留下的綠衣詠唱“綠兮衣兮,綠衣黃里。心之憂兮,曷維其已”,開創(chuàng)了睹物思人的悼亡詩之先河。讀《綠衣》,我總想起清代名著《浮生六記》中沈復(fù)將一件裙子鋪在床上以待亡妻靈魂歸來的情景。沈復(fù),應(yīng)該也熱愛《詩經(jīng)》吧。
《詩經(jīng)》中基本上沒有出現(xiàn)“愛“,偶爾出現(xiàn),也非今意。在那個時代,情人們之間的愛往往用一個“好”字,如“惠而好我,攜手同行”“人之好我,示我周行”等等,一直影響到今天的中國男女也常常用“好”傳遞愛意,如“我想和你好”等等?;蛟S因為“好”比“愛”更具象——有一個女子的身影存在其中?!对娊?jīng)》中表示婚姻的字是“昏”——黃昏以后,是暗夜中的幸福。
讀《詩經(jīng)》,就是翻閱植物志,荇菜、葛、卷耳、芣苢、蕨、葑、菲、荼、芑、薺、堇、蝱、蓷、藻、葭、黍、荷華、蒲、葵、蓼、茆、常棣、桃、李、女蘿、莠、蕭、蘋、莪、茨、菽、韭、棗、稻、萊、艾、葽、薇、楊柳……比比皆是,左右參差,負責協(xié)助吟誦者去興嘆、比附。比如,在我最喜愛的《東山》《采薇》兩首詩中,“我來自東,零雨其蒙。果裸之實,亦施于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分別出現(xiàn)了“果裸”“楊柳”這兩種植物。息戰(zhàn)歸來的征人,在細雨大雪中還鄉(xiāng),一路懷想、激動、憂傷、不安,需要植物的支持。
相比之下,除了鳥,《詩經(jīng)》中的動物少了一些。馬、鷹、牛、羊、蟋蟀、倉庚、螽斯之外,虎、豺、狼、豹、熊、鼠、蛇偶爾閃現(xiàn)——漢族,本質(zhì)上是一個植物性的民族?我們偏愛植物的仁慈、韌性與定力,即便屢遭野火,但相信“春風吹又生”。
《詩經(jīng)》產(chǎn)生的同一時期,古希臘出現(xiàn)了《伊利亞特》、巴比倫出現(xiàn)了《吉加美什》等等史詩,敘事詩,關(guān)于英雄與征伐。我們的祖先在抒情、言志。即便與戰(zhàn)爭有關(guān)的詩篇,也往往寫的是征戰(zhàn)后的憂傷,比如《東山》《采薇》。即便《擊鼓》這首歌吟于戰(zhàn)場的詩作,以“擊鼓其鏜,踴躍用兵”作為篇首,但迅速轉(zhuǎn)入了“死生契闊,與子成說”的山盟海誓——顯然,這是一個情種而非猛士在吟誦、痛苦。漢民族,心動比行動的能力似乎更強,愛比恨的能力更強。
“透過語言中悅耳和令人振奮的音樂性,把要說的話有力地送進我們的心坎里?!卑⒉┛肆_姆比這一關(guān)于抒情詩的定義,完全契合于《詩經(jīng)》。在《詩經(jīng)》中,處處存在一個吟誦、興發(fā)的“我”這一主體——抒寫主觀的我、我們,而非記述客觀的他們、他。美籍華人學者陳世驤先生在《中國文學的抒情傳統(tǒng)》一書中認為,《詩經(jīng)》的抒情性影響了漢代《古詩十九首》、唐詩、宋詞之后中國文學的氣質(zhì)與面貌。元雜劇幾乎就是由眾多抒情詩結(jié)合而成的詩集。以唐傳奇作為成熟標志的中國古典小說,也通篇充滿詩句,用來勸誡、警世、言情。
顯然,中國,一個抒情詩的國度,一個抒情的國度。
顯然,《詩經(jīng)》決定了漢人的精神氣質(zhì)和命運。
在一個缺乏宗教傳統(tǒng)的國度里,《詩經(jīng)》就是一座紙質(zhì)教堂。我們聚集一堂,興、觀、群、怨——漢人的精神歸宿在《詩經(jīng)》。這一教堂的修繕者或者說詩集整理者孔子,感嘆:“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邪?!弊嫦葌?、尹吉甫們天真無邪。南北朝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論及《詩經(jīng)》:“溫柔在誦,最附深衷。”這一八字評語,實際上已經(jīng)超越《詩經(jīng)》,成為對華夏民族情感特征的一種描述:溫柔在誦。
溫柔在誦。這是局限之處,也是深刻所在——于局限之處深刻,成為深谷長河,在約束與自律中柔腸百轉(zhuǎn)、曲折不息。
2. 沈復(fù)
《浮生六記》。自傳體小說、回憶錄。版本眾多。
沈復(fù)這個江南文人的生活史,“小《紅樓夢》”(俞平伯語),與一個名為“陳蕓”的女子有關(guān)——沈復(fù)或者說沈三白,如賈寶玉?但陳蕓這個被林語堂稱為“中國文學上最可愛的女子”,雅致而獨立,有現(xiàn)代女性氣息,不像黛玉那樣柔弱。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讀此書,記得最深的兩個句子:卷一《閨房記樂》中對新婚之夜景色的描述:“高燒銀燭,低垂粉頸?!本矶堕e情記趣》中寫陳蕓泡茶方法:“荷花初開時,晚含而曉放,蕓用小紗囊撮茶葉少許,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韻尤絕?!敝刈x此書,對卷三《坎坷記愁》之中年況味,感觸更深。沈復(fù)冬日渡長江去鎮(zhèn)江索債款一節(jié),尤令我心酸。此時,沈、陳已被父逐出家門,流落他鄉(xiāng),幼女作童養(yǎng)媳,小兒送與他人學貿(mào)易,陳蕓憂愁、病重、死于揚州。卷四《浪游記快》則是沈復(fù)失去陳蕓之后一個人的浪跡記錄,涉及山陰、杭州、荊州、廣州、北京、濟南,勾勒出一幅清代中國民間風情長卷。卷五、卷六原稿遺失,書中收入民國時期偽作。有偽作出現(xiàn),可證熱愛此書之人多矣。
熱愛這本書的人,一定因為喜歡沈、陳之間那么多令人感動的細枝末節(jié)。
婚前,陳蕓閨房藏粥待沈復(fù)?;楹?,沈與陳刻了兩方印章,“愿生生世世為夫婦”,夫為朱文,妻為白文。沈外出謀生,二人通信,結(jié)尾處必蓋上這一個“愿生生世世為夫婦”的章。沈?qū)﹃愓f:“恐卿鬢斑之日,步履已艱?!标愓f:“今世不能,期以來世。”沈說:“來世卿當作男,我為女子相從?!标愓f:“必得不昧今生,方覺有情趣?!标愅龉嗜胪?,沈?qū)㈥惿芭f衣鋪在床上,舊鞋放在床下,點燈,以待其靈魂歸來。怕淚眼模糊會看不見陳蕓影子,沈復(fù)忍淚、睜眼、心痛、昏迷過去……
沈、陳之間的夫妻生活,如江南枝條上的細碎樹葉和花瓣——這枝條,在世態(tài)炎涼中,堅持抽出若干樹葉和花瓣,令人心碎。“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蘇東坡)。秋鴻、春夢,大抵只能在紙墨間留下痕跡。陳蕓去世后,沈復(fù)開始《浮生六記》的寫作。斷續(xù)完成全書大約就五十歲。十七年后,一八二五年,沈去世。
“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敝袊膶W里的愛情往往到結(jié)婚或無法結(jié)婚,為止。沈、陳之愛則有始有終?!拔釃膶W,不敢多言男女間關(guān)系,而于正式男女關(guān)系如夫婦者,尤少涉及,蓋閨房燕昵之情意,家庭米鹽之瑣屑,大抵不列于篇章,惟以籠統(tǒng)之詞,概括言之而已。此后來沈復(fù)《浮生六記》為例外創(chuàng)作”(陳寅恪語)。《浮生六記》,沒有《梁祝》的虛幻、《西廂記》的俗套、《牡丹亭》的驚悚。沈的軟弱、冶游、困頓,陳的虎牙、瘦、雀斑、嶙峋,家族的蹇促、涼薄、陰郁,毫不遮掩,一一畢現(xiàn)。一種平實、凡俗、溫存、詩意的中國古典愛情方式,被沈復(fù)之筆落實于紙墨。
俞平伯,一生熱愛、校點、研究沈復(fù)的《浮生六記》,數(shù)次作序,甚至細細梳理編撰出《浮生六記年表》。晚年,八十一歲,再為德文譯本《浮生六記》作序,深情不減:“沈復(fù)習幕經(jīng)商,文學非其專業(yè)。今讀其文,無端悲喜能移我情,家常言語,反若有勝于宏文巨制者,此無他,真與自然而已。言必由衷謂之真,稱意而發(fā)謂之自然?!?lián)想到中國目今社會上,不但稀見藝術(shù)之天才誕生,而且缺乏普遍美感的涵泳,……若我不生長在此,不與中國發(fā)生關(guān)系,則真覺得它沒有一點可眷眷的地方在?!?/p>
此序言,道出作文之法則:“真與自然”,千古一也;也道出中國文人之定律:“與中國發(fā)生關(guān)系”,沈復(fù)如此,俞平伯如此,其他進入中國文學史的歷代文人,杜甫、蘇東坡、魯迅、蕭紅等等,亦如此。推而廣之,那些深深觸及人類靈魂的域外名作,也同樣適應(yīng)于這一定律:與一個國度、一個時代發(fā)生關(guān)系,發(fā)生一種痛切的關(guān)系?!伴L歌當哭,當在痛定思痛之后”(魯迅)?!耙粡椩偃龂@,慷慨有余哀”(蘇武)。
當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們審時度勢,戀人、夫妻之間也充滿種種算計,婚前公證、財產(chǎn)分割遺囑之類活動毫無美感。按照當代成功標準,不愿入仕、散淡放任的沈復(fù),完全會被歸入失敗者之列,又有哪個精明女子來體諒他、寬容他、眷戀他呢?陳蕓,例外、惟一。沈復(fù)也因此而惟一、例外。
“浮生若夢,為歡幾何?!鄙驈?fù)陳蕓都喜歡李白這句話。按照《浮生六記》提示,我多次自上海至蘇州,訪沈、陳之歡顏夢痕。目前,一小時的車程。一八七七年,吳縣人楊引傳坐轎子從上海來蘇州,用了半天時間,在冷攤上發(fā)現(xiàn)了沈復(fù)《浮生六記》前四卷手稿,狂喜!交妹夫王韜在上海出版。我,在蘇州當代晨光中的冷攤上也探頭探腦,買了一枚似是而非的古銅錢、一本文革時代某中學教師的殘破日記。
目前,沈復(fù)與陳蕓新婚居所已無跡可尋,居所旁邊滄浪亭仍在。我也選擇夜晚進入,未見“一輪明月上林梢”,四顧皆高樓,“周遭極目可數(shù)里”的清代已遠。沈與陳偶遇少女憨園激起情感波瀾的“野芳浜”、“舟”已不在,半塘流水依舊,游船來往,槳響人喧。陳蕓著男裝與沈復(fù)觀燈的“水仙廟”無存,水仙、燈火依舊明媚滿城。沈、陳與友人在油菜花盛開時節(jié)郊游野飲的“南園”、“北園”不可覓,方位大約處于人民路工人文化宮一帶,當下只有菜籽油、黃酒可買賣?;⑶鹚?、太湖、長江格局依舊——歷朝歷代官員、商人還算明白:這些景色萬萬不可拆遷、變遷,否則,滿目西式景象,“不和中國發(fā)生關(guān)系,則真覺得它沒有一點可眷眷的地方在”。
蘇州,曾叫 “姑蘇”,像姑娘蘇醒、像新婚的陳蕓在微弱曙色中臥聽鳥鳴。它現(xiàn)在叫“蘇州”,像成功男士腰圍擴張如環(huán)城高速公路,每平方米一棵綠樹、三個鳥巢的古典景色,已轉(zhuǎn)換成每平方米三萬元人民幣左右的房價了。蘇州不再像姑蘇那樣唯一。從“姑蘇”到“蘇州”,時光在持續(xù)進行一場變性術(shù)?改變江南地理、人心的手術(shù)——越過柔軟的花園,穿過堅強的商業(yè)、工業(yè)、旅游業(yè)、婚戀服務(wù)業(yè),在蘇州游走,我像手術(shù)臺上的一根線,維系一個切口、傷口?痛、切。
以微弱的聽力、目力,與不同時代、不同國度的書寫者發(fā)生一種痛切的關(guān)系,并力圖以自己的文字在內(nèi)心與世界之間,進行搭橋手術(shù)——
否則,一個人活下去所必須有的那“可眷眷的地方”,又在哪里?
3. 王國維
《人間詞話》。王國維。人民文學出版社。
王國維這一詩學名著,版本眾多。我手中這一豎排、繁體、線裝的版本,淘自上海文廟外的舊書攤上。
2007年秋,在浙江海寧鹽官鎮(zhèn)王國維故居二樓書房,我眺望五百米外的錢塘江。一條矛盾的江,江水倒敘、追溯,試圖返回并修正上游,從而激發(fā)出著名的錢塘潮,在每天中午前后持續(xù)約半小時左右。鹽官鎮(zhèn)上,小旅館外的墻壁上都有小黑板用粉筆字提示:“今天潮來11:25,潮去12:15”或“今天潮來12:31,潮去13:05”。
王國維也是一個矛盾如錢塘江潮的學者,在清末民初的時代劇變中,感受著古典與現(xiàn)代、西方與中國之間的沖突。在中國古典詩學與西方哲學兩大潮流的匯合處,形成《人間詞話》。但它其實也是“詞話人間”——詩情詞意,即人心。王國維時而以人論詞,時而以詞辨人,贊譽歐陽修、范仲淹的情真意深,斥責龔自珍、柳永、康與之的涼薄浮浪——“偶賦凌云偶倦飛。偶然閑慕遂初衣。偶逢錦瑟佳人問,便說尋春為汝歸”,龔自珍的這首詩,成為王國維的批評證據(jù)。
在王國維看來,情真、意深則自有境界?!白蛞刮黠L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和“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這一著名的“三境界”之說,談的依舊是大于詩學的人生哲學。
“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頗難區(qū)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必鄰于理想故也”,似乎融合了康德的“優(yōu)美”(修飾,使人迷戀)“崇高”(純樸,使人感動)這一對美學概念。既要“合乎自然”,又要“鄰于理想”,多么難,也就多么卓越,無論做人、作文——“有境界則自成高格”。
1927年6月的一天,王國維乘黃包車來到頤和園內(nèi)的昆明湖。湖中荷花鮮艷,水鳥蹁躚。王國維在涼亭下抽煙。然后起身,入湖,一了百了,終年五十?!白钍侨碎g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边@是王國維的詞句。“人間”,既是塵世,也是他的書齋之名。塵世和書齋都留不住一個書生了,空余銅鏡三秋樹。他的死,一個謎語,為道義、為債務(wù)、為子、為憂郁癥?種種猜測,莫衷一是。其好友陳寅恪將王國維之死與屈原之死并論,是其中一說。
在《王觀堂先生紀念碑》中,陳寅恪寫到“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這十個字完全是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一個標準、一個尺度,與王國維這樣一個晚清民初過渡帶上的學者相聯(lián)系,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王國維且洋且古,且舊且新,就撕裂、痛苦、死。他喜歡王安石的兩句詩并手書:“舊德醉心如美酒,新篇醒目勝真茶?!迸f德新篇、美酒真茶,兩者在沖突中貫徹王國維的思想與腸胃。在中國教育史上,最先提出德育、智育、美育主張的人,就是王國維。其關(guān)于“完全之人物”的教育觀、“無用之用”的啟蒙思想,都與清末民初的弱風敗相和功利主義教育理念格格不入。即便今天,王國維的教育理想也未完全實現(xiàn)——一代一代“知道分子”,在小學、初中、高中、大學的流水線上洶涌生產(chǎn)。
王國維理想中的“完全之人物”,必然包含陳寅恪所講的獨立性、自由性,即現(xiàn)代性。將王國維視為前清遺老,是對一個偉大學者、思想者的誤解。王國維母親為他梳理辮子時屢屢勸導(dǎo):“別人都剃了,你還留它干嘛……”他淡淡說:“既然留了,何必剪呢?!彼鋵嵅⒉辉谝膺@辮子的存在。倒是我們這些穿西裝、皮夾克的當代人心中,時時有一條舊辮子在隨風擺動。
回到王國維所鐘愛的詩歌。其對中國古典詩歌寫作的思考,對于現(xiàn)代漢語詩學的建立依舊有啟發(fā)意義,“真”“自然”“氣象”“內(nèi)外”“工”“有我與無我”等等理念,歷久彌新。詩歌的現(xiàn)代性,同樣需要“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詩人及其語言,必須保持獨立和自由,而不依賴于詩中是否出現(xiàn)一些現(xiàn)代名詞如“拖拉機”“導(dǎo)彈”“轉(zhuǎn)基因玉米”等等。
“盡管往往缺少新語匯,盡管詩中不提‘飛機,但卻以隱蔽、無聲、有效、人道的方式擁有飛機的激情,才是真正的新詩?!泵佤敭敶娙税土谢舻挠^點,飛機般俯沖、降落在我面前。詩的陳舊與新異,關(guān)鍵在于詩人世界觀的劇變,而非詩中名詞的古典或現(xiàn)代。中國新詩的現(xiàn)代性,在于詩人是否具有現(xiàn)代性、是否屬于王國維所說的“完全之人物”。巴列霍又舉例:“無線電的用途不單是讓我們說它是‘無線電,而是為了激發(fā)出新的緊張情緒和更深刻的洞察力?!痹凇榜R車”、“書信”這些舊名詞之間,建立起飛機般的激情、無線電般的洞察力,是對新一代詩人能力的考驗。
旅法學者程抱一說:“好的傳統(tǒng)中包含著現(xiàn)代性。”也就是說,優(yōu)秀的傳統(tǒng)詩歌、傳統(tǒng)詩學思想,必隱含當下寫作的基因,否則,它們就沒資格進入傳統(tǒng)——像馬車中暗藏飛機、書信中埋伏無線電?,F(xiàn)代性并非無本之木、破空而來,而是源遠流長如大河,在不斷流變、更新中保持沖擊力、活力。一切現(xiàn)代性、先鋒性,都充滿進入傳統(tǒng)的渴望,以便生發(fā)未來。
王國維關(guān)于“大家之作”的標準,動我心弦:“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揉造作之態(tài)。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痹俅螐娬{(diào)了“知見”、“情感”、“景象”三者表達的深刻與獨到。讓我自然而然地想到里爾克所強調(diào)的“經(jīng)驗”、龐德所倡導(dǎo)的“意象”、帕斯贊美博爾赫斯所講的“簡樸和陌生”。
一個偉大前賢的身上,含藏著無數(shù)后人的面容和靈魂。
4. 徐志摩
《徐志摩經(jīng)典詩集》。徐志摩。山東文藝出版社。
這本詩集收入了徐志摩生前出版的《志摩的詩》《翡冷翠的一夜》《猛虎集》《云游》等全部詩集中的作品。
徐志摩的父親徐申如,曾是浙江海寧商會會長,擁有一座發(fā)電廠、一個梅醬廠、一間絲綢莊、一家錢莊。徐志摩入哥倫比亞大學讀經(jīng)濟學,是家族的一種合乎邏輯的設(shè)計。但1920年起在英國倫敦大學、劍橋大學留學,改變了徐志摩的命運。他認識了哈代、曼斯菲爾德等作家。尤其是肺病中的曼斯菲爾德,一眼看穿前來拜望的徐志摩:“你不適宜從政、經(jīng)商。愛文學吧?!睆拇?,徐志摩開始愛上詩歌以及詩歌一般的林徽因。
1923年,為籌備泰戈爾訪華事宜,徐志摩與梁啟超、胡適、丁西林、林徽因等人定期聚餐商討。后索性組成“新月社”,向泰戈爾《新月集》致敬。1924年4月至7月,徐志摩陪同泰戈爾在北京、上海、杭州、日本、香港等地訪問。后來辦了《新月》詩刊。由聞一多、卞之琳、陳夢家、徐志摩、梁實秋、郁達夫、沈從文、邵洵美等詩人組成的“新月詩派”,進入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
2015年冬,同濟大學詩學中心“中華少兒詩教讀本編委會”,在海寧一家賓館舉行編務(wù)會。這一讀本,計劃自先秦肇始,至當代,編選歷代名家名詩約十五卷。編委會確定的選目中,徐志摩等新月派諸多詩人入選。我作為編選者之一與會,中午,到賓館八百米外的徐志摩故居游蕩了一小時。
故居雅致,是徐志摩與陸小曼結(jié)婚前所建。二樓新房,依舊低垂著的蚊帳是緋紅色的——這一細節(jié)讓我啞然失笑。蚊帳顯然是由故居管理者從當代市場中購置、布設(shè)的,其形狀、顏色都是一種想象。所謂“緋聞”,就是“緋紅色的新聞”。徐、陸新房旁邊,隔著客房,是徐志摩原配張幼儀作為徐母義女身份所配的房間,蚊帳暗淡——這也是一種想象。
故居墻壁有一系列照片:西湖邊,泰戈爾、徐志摩、林徽因合影,如松、竹、梅;上海女子服裝公司總經(jīng)理張幼儀的工作照,端莊,干練;陸小曼捏著煙嘴,滿身春色;徐志摩遇難后眼睛圓睜依舊含情脈脈;徐志摩后人多年后歸來,在后院一個小水井旁合影……
1949年之后,徐志摩故居二樓、三樓被改造為幼兒園,一樓成為銀行。直到九十年代,官方才因旅游和文化需求,通過徐志摩后人和老仆人的回憶,漸次恢復(fù)故居內(nèi)部格局和氣息。目前,電影演員們不斷出現(xiàn)在這座小樓,“徐志摩”背著“陸小曼”沿陡峭的樓梯,在“徐志摩母親”無奈而怨怒的眼神中,上升,到新房中去,脫離現(xiàn)實的羈絆,到天空中去,云游……
胡適對徐志摩的評價是:一生沉迷于美、愛和自由。徐志摩給胡適的一封信中則有“草青人遠,一流冷澗”八字,冷、寂、幽暗,沒有他一貫的熱、鬧、明媚。但的確是徐志摩的話,且復(fù)制于徐志摩故居的墻壁上。
徐志摩詩中的確時時出現(xiàn)“澗水”這一意象,并與其自我相疊印。如,《云游》中的句子:“你更不經(jīng)意在卑微的地面/有一流澗水”。那澗水,因云朵的不在意,而冷、寂、幽暗。徐志摩仰望兩朵云。一朵落下來,陸小曼,讓澗水暫時升溫;一朵在天上,林徽因,讓澗水持久憂傷。
1931年11月,徐志摩匆匆搭乘一架濟南號郵政飛機,赴林徽因之約。飛機因大霧而在濟南附近撞山。徐志摩終年34歲。濟南號消失在濟南,愛云的人消失在云端,這是宿命?愛情需要兩個人合作,而死亡則可以獨自完成。據(jù)說,林徽因的北京臥室里懸掛著失事飛機的一塊殘翼,人間四月天直接進入秋寒模式,讓梁思成郁悶。
徐志摩之盛名流傳,與這一不尋常的死亡有關(guān)。一個才子名動后世,往往需要不尋常的死亡來助力。比如,屈原、王國維、徐志摩、海子……倘若壽終正寢,即便文本卓越,也顯得缺乏可讀性、傳奇性。何況,徐志摩的死,既是詩人之死也是情種之死,其故事也就通俗易懂、廣為流傳。
以缺席的形式,強化自身的存在。
傳說,在劍橋大學,招徠中國游客的英國人會在康河邊用漢語向你打招呼:“這里是偉大的中國抒情詩人徐志摩劃船吟詩的地方——請到船上來,揮一揮衣袖,請你看一看這天上的云彩——5英鎊,一小時!”
我從上海乘滬杭鐵路到海寧。這一鐵路建設(shè)于1906年至1909年。據(jù)說,作為海寧首富的徐志摩父親通過運作,使這一鐵路避開本應(yīng)直線通過的桐鄉(xiāng),而曲線涉及了海寧,從而根本性地影響了海寧的現(xiàn)代史。在名聞天下的海寧皮革城里,看到徐志摩、陸小曼、林徽因穿皮衣的廣告照片。商人們揮一揮手不帶走一片云彩,帶走一卡車一卡車的皮衣和錢幣。
據(jù)考證,徐志摩祖先在宋代自開封南渡而來、定居、繁衍。數(shù)十公里外,鹽官鎮(zhèn)上的王國維家族也如此演繹而成。
我是河南人。不知道徐志摩、王國維的口音里是否殘留中原味。
5. 汪曾祺
《復(fù)仇》。小說、散文選集。人民文學出版社。
把小說、散文選在一本書里,且不注明文體,是編者的慧心:汪曾祺是一個把小說當成散文來寫的作家。把小說當成散文來寫,就要求作家的敘述不能零度、旁觀、淡漠,而要求作家像寫個人史、地方志那樣書寫——即便采用第三人稱,敘述者的經(jīng)歷、氣息、溫情,也流貫其間。比如,這本選集中的名篇《大淖記事》《受戒》,像自傳——汪曾祺就像是那個受戒的小和尚明海,就像是在沙洲上響應(yīng)巧云低聲召喚的小錫匠十一子,內(nèi)心柔軟,一身月光。
汪曾祺的語言,有故鄉(xiāng)江南云水的美感、中國文人畫的詩意。
這種語言的來源,第一是江南俚曲民謠。一次,在某個娘娘廟,少年汪曾祺曾聽到一媳婦祈求生子的禱告詞:“今年來了,我是跟你要著哪。明年來了,我是手里抱著哪——咯咯嘎嘎地笑著哪!”這詩一般的禱告詞讓他震驚。那祈禱中的婦人完全就是一個詩人!汪曾祺就是這樣在耳濡目染中形成自己的江南情懷。迷戀于民間語言之美。編輯過《民間文學》雜志。他認為,一個人不聽民歌是成不了好作家的。讀汪曾祺這些散文般、長詩般的小說,仿佛在聽一首江南民歌。
第二個來源,是唐宋詩詞、明清小品。明清以來江南產(chǎn)生出的李漁、張岱、袁枚等等才子,無不影響著汪曾祺的審美趣味和語調(diào)。尤其是揚州前輩、宋代詩人秦觀,散文亦佳,《宋史》評其散文“文麗而思深”,被汪曾祺心慕神追。而他《沙家浜》中的名句“壘起七星灶,銅壺煮三江”,直接源于蘇東坡流放儋州時的詩作《汲江煎茶》:“活水還須活火烹,自臨釣石取深清:大瓢貯月歸春甕,小杓分江入夜瓶?!睎|坡汲水、煎茶,然后“小杓分江”,進入汪曾祺以及我等后輩的“夜瓶”之中了——我的墨水瓶也應(yīng)該是東坡的春甕夜瓶,面對漢語南方這一條大江……
第三個來源是同樣把小說當散文來寫的作家沈從文?!稄?fù)仇》一書中收入的《星斗其文,赤子其人》,是沈從文去世后,汪曾祺以學生身份寫下的悼念文章。一篇當代祭文名篇。充滿細節(jié)。如,“他抓鋼筆的手勢有點像抓毛筆(這一點可以證明他不是洋學堂出身)”“他經(jīng)常吃的葷菜是:豬頭肉?!薄八偸怯靡环N善意的、含情的微笑,來看這個世界的一切。到了晚年,喜歡放聲大笑,笑得合不攏嘴,且擺動雙手作勢,真像一個孩子?!薄坝幸换匚胰タ此?,牙疼,腮幫子腫得老高。沈先生開了門,一看,一句話沒說,出去買了幾個大橘子抱著回來了?!钡鹊取N恼陆Y(jié)尾處,汪曾祺寫到:“沈先生面色如生,很安詳?shù)靥芍?。我走近他身邊,看著他,久久不能離開。這樣一個人,就這樣地去了。我看他一眼,又看一眼,我哭了。沈先生家有一盆虎耳草,種在一個橢圓形的小鈞瓷盆里。很多人不認識這種草。這就是《邊城》里翠翠在夢里采摘的那種草,沈先生喜歡的草?!倍嗪玫慕Y(jié)尾,像明代歸有光《項脊軒志》的結(jié)尾:“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歸有光也是江南人。江南萬象密集而非疏闊,重視細節(jié),一吟三嘆。
中年以后,才明白:有細節(jié)的情感才是深情、真情,才會使人一吟三嘆。我們之所以能輕易與他人斷交或失聯(lián),就是因為沒有什么好細節(jié)來說明彼此之間的關(guān)系,像沒有野花、蜜蜂來說明一堆石頭與一棵樹之間的關(guān)系。同樣,有細節(jié)的語言才能過目難忘、歷久彌新。汪曾祺說:“語言的美不在一個一個句子,而在句與句之間的關(guān)系。包世臣論王羲之字,看來參差不齊,但如老翁攜帶幼孫,顧盼有情,痛癢相關(guān)。好的語言正當如此?!本渥优c句子,像情人一樣顧盼有情、痛癢相關(guān),多好。
清人張船山《論詩十二首》云:“名心退盡道心生,如夢如幻句偶成。天籟自鳴天趣足,好詩不過近人情。”好詩的秘密如此,好小說、好文章的秘密同樣如此——無非“近人情”三字而已。
問題是,今天的寫作者大都裝神弄鬼、不近人情了。
6. 喬典運
《命運》。自傳體長篇小說?!睹г冯s志一九九七年五期。
“喬典運”,當代文學史似乎在漸漸遺忘的一個名字。南陽盆地里的一個農(nóng)民作家,我的同鄉(xiāng)長者。
這部遺作與蕭紅的《呼蘭河傳》一樣,在書寫“故鄉(xiāng)死亡”這一主題。
喬典運以寫遺言的語調(diào),抓住罹患癌癥之后的剩余時光,回溯一個當代中原鄉(xiāng)村知識分子的命運和噩夢——關(guān)于大躍進、反右、文革等等事件及自我。未完成。半部杰作。癌癥代表非良性的生活,加速完成了對一個人的顛覆。一九九七年二月,喬典運去世。
伏牛山區(qū)一個因肺結(jié)核而還鄉(xiāng)種地的退伍軍人;擁有二十畝地但沒有溫飽的地主后代;喂牛,唱山歌,背字典,給《河南文藝》《長江文藝》投稿,寫順口溜、小說、電影劇本、縣報新聞;被五花大綁推入一盞盞馬燈的光芒里反復(fù)亮相,結(jié)結(jié)巴巴自我剖析“用小說反黨”的惡毒動機;揭發(fā)老婆偷吃了生產(chǎn)隊里的一顆紅薯、一棵玉米稈;被他人遞來的一根香煙中潛伏的炮仗炸黑了嘴唇而只能哈哈大笑;聽革命群眾當面研究如何偷生產(chǎn)隊糧庫、如何炮治(南陽土話,即“懲治”)他;趁著月光逃亡;歷盡浩劫,以《滿票》《村魂》等一系列小說在八十年代中國文壇反復(fù)引爆出鄉(xiāng)土文學的烈焰,兩次獲得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成名,在首都、鄭州的聚光燈下,紅地毯上、掌聲里,依舊無法克服怕說錯話的內(nèi)心障礙,結(jié)結(jié)巴巴、小心翼翼、對著麥克風這種陌生的現(xiàn)代化擴音工具,傾吐……
八十年代的中國文學界,傳誦:“河南南陽出了一個老喬!魯迅之后的又一個國民劣根性批判者?!?/p>
南陽出了“一個老喬”的同時,出了令世界震驚的漫山遍野句號一樣的恐龍蛋,被眾多商人買賣販運于盆地內(nèi)外。老喬熱愛短句子,小說中恐龍蛋般的句號很多。提高每個短句的含金量,像南陽農(nóng)民精耕細作提高有限土地上的農(nóng)作物產(chǎn)量。而句號,像感傷的恐龍蛋一樣乏力、曾經(jīng)有力?——老喬曾經(jīng)很張揚、強勢,種地時還戴一塊退伍前買的名牌手表,高高挽起袖子,讓周圍的人心潮難平。他拒絕了一個公社干部對這塊表的艷羨、暗示和公開索要。但生活逐漸教會他必須低調(diào)、猥瑣,碰見一個侏儒也要蹲下來,以便讓那個侏儒感覺威武挺拔——命運下決心把小喬修改成老喬。
抄錄《命運》中的一段文字:“大會開始了,主持人講話了。這時,我們大隊的造反派把我叫到主席臺后邊,聲色俱厲地問我,你老實不老實?老實。你想死呀想活?想活。想活了你就老老實實聽話,你敢別扭一下,今天夜里就打死你。我聽話。聽話了就告訴你,我們今天夜里同臺演出,我們是革命群眾。你當反革命。我心里一沉,我這一輩子還沒有登臺唱過戲,要配合不好演不好,惹革命群眾惱火了可不得了。我沉默不語。斗爭會開始了,我扛著劉少奇像就主動上臺,他們不讓扛劉少奇,說,你彎著腰上,偷偷摸摸四下看看再上。我很聽話,就從幕布后邊溜到前臺,彎腰弓脊四下看著。這時從那邊幕布后跑出來幾個男女民兵,手持鋼槍,貓著腰躥上來抓住我的領(lǐng)子,說,這不是反革命分子喬典運嗎?你半夜三更跑出來干啥?劇情就開始了,這個問我是不是想偷?那個問我是不是想搶?這個說我想放火,那個說我想下毒,我的臺詞只有一個字:是。革命民兵很說了很唱了很控訴了一陣子,派一個民兵下去把劉少奇拿上來交給我,叫我抱,叫我扛,叫我親,然后幾個民兵端著槍押著我下了臺。原來這叫藝術(shù)斗爭,我出了幾身冷汗?!?/p>
“藝術(shù)斗爭”,是河南在文革期間發(fā)明的一種斗爭方式,讓被凌辱者演出自己的恥辱。一斑見豹——見出極左年代這頭斑斕大豹子的兇猛。河南,自古以來盛產(chǎn)小麥、玉米、詩經(jīng),也盛產(chǎn)窮人、臣民、暴徒,凡皇城里(不管長安、洛陽還是開封)傳來的聲音,都能被放大、扭曲到極端,并別出心裁地實踐。五十年代“畝產(chǎn)十萬斤小麥”的“放衛(wèi)星”新聞就出于老喬所在的公社,六十年代因餓死百萬人口而著名的“信陽事件”、因改造知識分子而聞名全國的“五七干?!本臀挥谀详栆詵|的信陽。
《命運》,從老喬五十年代退伍起筆,寫到六十年代文革,結(jié)束于知識青年開始上山下鄉(xiāng),從一個農(nóng)民、一個鄉(xiāng)村文人的角度,參與、觀察、記敘、沉思、懺悔,呈現(xiàn)出一個人試圖改變可疑可怕的命運、卻終于被命運改變成了懦弱者、卑賤者的“變形記”。在用第三人稱塑造了一系列揭示人性陰影的鄉(xiāng)村小人物系列形象之后,老喬像茨威格一樣,開始用第一人稱讓“我”這樣一個自我批判者、懺悔者、時代證人的形象,浮凸紙面,成為經(jīng)典。一種夢魘般的寫作。他說:“我照抄生活。”他不需要想象力,那么多的鬧劇、悲劇、喜劇,都他媽的太有想象力了!
《命運》中的另一個場景:全鄉(xiāng)數(shù)千饑餓的農(nóng)民集結(jié)于一片夏季河灘,連續(xù)四天四夜相互揭發(fā)私藏余糧等不軌行為,方式是給揭發(fā)者戴上紅布條,給被揭發(fā)者戴上白布條;被揭發(fā)者可以因揭發(fā)他人而去掉白布條戴上紅布條,戴紅布條者轉(zhuǎn)瞬之間因被揭發(fā)而戴上白布條;河灘炎熱,不斷變動、分化著紅、白格局的人群,相互推搡、辱罵、呼喊、痛哭、廝打;一個因在縣城會議上“放衛(wèi)星”卻交納不出糧食的生產(chǎn)隊長,在被批斗之后乘人不備上吊于河邊的一棵楊樹——像一顆發(fā)射失敗了的小衛(wèi)星,懸??罩小奶焖囊沟寞偪?。老喬也站在河灘上,因暫時正受縣委書記器重而未被戴上布條,但身體哆嗦。他懷疑自己:如果被戴上白布條,也可能會加入到那相互攻擊的人群中去——為了擺脫白布條中的恥辱、罪過。因恐懼被加害而成為加害者,這一悲劇在河南、在整個國家上演了多年。老喬在批斗會上扮演的“抱著、扛著、親著劉少奇”的角色,逐步彎下腰來去低于一個侏儒的變形記,我,如果身歷其境,也完全可能去扮演、去變形?
在《命運》中,被譽為“鄉(xiāng)村哲學家”的老喬,絲毫不回避自我的暗淡和扭曲,在忠于縣委駐村工作隊隊長、忠于最高指示、忠于“三突出”寫作準則之后,最終明白:必須忠于一張紙、一支筆。老喬解剖人性的勇氣,在其他作家關(guān)于文革的寫作中基本沒有見到?;蛟S與癌癥的介入有關(guān)。癌癥,使他徹底放棄了一切偽飾,甚至連文風都變得粗糲,情節(jié)跳轉(zhuǎn)迅疾,恣肆無忌的俗語土話因他掉落多個牙齒而更加口無遮攔、脫口而出——拒絕表達的優(yōu)雅、規(guī)范和小心翼翼。
我猜想,在忍著劇痛書寫這部書的過程中,老喬耳邊大約一直回響著這樣一句話:“來不及了,快,快……”他想把自己的命運作為一個國度某個時代的切片,留給后人診斷?眼看實在無力再寫下去,就嚎啕大哭……
半部杰作,因與中國發(fā)生一種病變與拯救的關(guān)系,而擁有了藝術(shù)生命力來與后人的心靈相惜相應(yīng)——所有未被言說的噩夢,都可能再次成為現(xiàn)實。
喬典運家門前是伏牛山、鸛河。山形如一頭長八百里的南陽黃牛。鸛鳥在河水里起落,如筆尖在紙上起落。作為游客,兩年前一個夏日,我在鸛河里漂流:沿山勢不斷轉(zhuǎn)折、起伏、順流直下、落水、拯救——像老喬小說中的敘述。當然,老喬已經(jīng)無法在家門前迎我。
老喬,瘦而高,在我寫作生涯剛剛起步的八十年代屹立于晚輩面前。那是中國當代文學的黃金時代。每年春秋,南陽一群作家就開筆會:在豫、鄂、陜交界處一聲雞鳴即可喚醒三省的小鎮(zhèn)里散步,在唐代古寺香嚴寺清談,在淹沒了楚戰(zhàn)場的丹江上泛舟,在伏牛山溪水邊野炊小寐……開筆會比開批斗會美好。一群晚輩簇擁老喬閑散游走,比男女民兵簇擁、押解著一個可疑者斗私批修,美好。
筆會高潮,當然是聽老喬一邊抽煙一邊小聲說話?!睹\》中的一部分故事,斷斷續(xù)續(xù)被他講過。他還分析過某著名作家的講話藝術(shù):“這作家講話有水平——領(lǐng)導(dǎo)聽起來像是在為領(lǐng)導(dǎo)著想,群眾聽起來像是在為群眾著想?!币l(fā)一陣笑聲。老喬口氣中有嘲謔和感傷?!斑@作家”的講話藝術(shù),也是現(xiàn)實生活所訓導(dǎo)出的一種口腔藝術(shù)——口腔手術(shù)?用極左這把手術(shù)刀來改造知識分子口腔話語結(jié)構(gòu)的手術(shù)。一種有難度的藝術(shù)、手術(shù)。
老喬,患上喉癌——一個曾經(jīng)因小聲說話而罹禍、終于因小聲說話而名動天下的鄉(xiāng)土小說家,卻在說話的內(nèi)在機制上出問題,命運就是這樣意味深長、殘酷!病中,老喬笑著對他兒子說:“娃呀,好好伺候我,爹多活一個月就等于給你多養(yǎng)一頭豬??!”他每月工資一千多元,掛名某縣人大副主任,是當時、當?shù)乇容^高的待遇。
在鄭州,老喬接受了三次癌癥手術(shù)。大部分喉管被切除,因曾經(jīng)呻吟、哭訴、批判、歌頌、自辯而病變了的大部分喉管,被切除。我去醫(yī)院看望,他湊我耳邊沙啞低語:“你、你要好好寫,實實在在,寫……”他手術(shù)后與所有人說話都是這樣的姿態(tài):俯在他人耳邊,低語,像在與人密謀如何擺脫那些舊事深情和噩夢的糾纏!后來,一句話也說不出了,就捏著筆在紙上寫句子,與人交流。他寫著越來越短的話,像是告別、永別、不復(fù)再見。
老喬墓地在伏牛山中,一塊墓碑深刻著一行數(shù)字“1930—1997”。像一道減法題,答案是“—67”——負數(shù)般的時光和命運。必須承受并且說出。“墨水的誠實甚于熱血”(布羅茨基)。
“吾聽風雨,吾覽江山,常覺風雨江山之外,有萬不得已者在?!保r周頤《蕙風詞話》)杜甫、蘇東坡、沈復(fù)、蕭紅、喬典運、俄羅斯白銀時代詩人群體、茨威格、米沃什……就是風雨江山之外的“萬不得已者”。我,一個總在“必須”的時候失聲、失明的人,一個在“可能”的時候廢話連篇、口吐蓮花的人,一個僅僅與“中國人民銀行”里的“中國人民”發(fā)生密切關(guān)系的人,一個萎縮在風雨江山之內(nèi)過小日子、打小算盤的人,尚能為這一代代的“萬不得已者”而動容動心,就不會成為毫無痛感的麻醉劑中的人——
在各自負數(shù)般的命運里,用身體和筆尖承受著各自“命該遇到的這樣的時代”(莎士比亞),并發(fā)出必需的聲音——照抄這本身就充滿了驚人想象力的現(xiàn)實生活,“述往事,思來者”(司馬遷)——
我是那被前人所思念的來者?是那往事的見證者、疼痛者、敘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