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春
天沉沉的黑去,黑得嚇人,郢子稻場上一盞忽忽悠悠的燈,明明滅滅地亮了,偶爾還有一粒煙火熒光般閃現(xiàn),這是守夜人在打發(fā)漫漫長夜。
周邊的村落都寂寥了下去,稀疏的狗叫聲三三兩兩的傳來,夜鳥從空中劃過,丟下凄厲的鳴叫,翅膀被風摩擦出隱隱約約的悲涼,守夜人縮著脖子,或有或無的打量四周,瞌睡已埋到了他的脖子,為了提神他劃燃火柴,點燃一根“老九分”“玉描煙”深深地吸上一口,辛辣的煙,嗆得他咳得喘不過氣來,咳嗽聲傳得遠了,又引發(fā)出一連串狗的狂吠聲,倒像是在提醒十里八鄰還有人醒著。
守著的場地,是一個郢子上百口人的命根子,糧食存在這,耕田打耙牛的過冬草堆在這,一不小心被偷去,被一把野火燒了去,整個郢子就會隱入絕境。守夜人重要,他所承擔的責任,維系著一個郢子人的命運。太陽偏西時,登場的糧食被集在了一起,堆成了小山般的模樣,郢子里的德高望重的長者出現(xiàn)了,他打開倉庫門,拎出裝了石灰的印盆子,圍著堆集的稻或麥,沒有規(guī)律的蓋上了一圈,石灰生生的白亮,一個個中規(guī)中矩的“豐”字留在了糧食的身上,夜露打濕了糧食,也將“豐”字濕潤了,特別第二天早晨太陽出來,溫暖吸去了水分,“豐”字的白色更亮了,一夜安然無事,“豐”字絲毫沒動,守夜人心安定了下來,一郢子人也長長的喘了口粗氣,也有疏忽的時候,守夜人略略打了個盹,早窺視已久的野物,成隊的奔糧食而來,東一口西一口的嚙食起來,等守夜人發(fā)現(xiàn)時,野物們已吃了個七八成飽,丟下幾粒糞便,落荒而跑時,顧不得選擇路徑,將亮生生的“豐”字踢了個七零八散,好在郢子里的人經驗豐富,圍著糧堆走上一圈,就明白了八九成,能說上是鼠或者獾們作的孽,守夜人沒受到多少責備,還是深深的低下了頭,糧食精貴,被野物們糟踐了,心刀絞樣難受。
年大爺是郢子里不二的守夜人選,年大爺歲數(shù)不大,也就四十掛零,但輩分高,為人耿直,重要的他是寡漢條一人,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一人躺倒了全家也就睡著了,選他當守夜人,還有一個原因他只有一條腿,胎跡,生下就這樣,父母又死得早,屬吃百家飯長大的,從我記事起,年大爺就當守夜人,一年四季,風雨無阻守在場地上,嚴格來講,他也沒家,一間透風見雨的草房,豁牙缺齒,也沒見他住過幾天。即便年大爺獨進獨出,守夜的每個程序一個不少,傍晚加印,早晨驗收,郢子里的人講究,規(guī)矩從沒破過。年大爺持重,把場地看得嚴嚴實實,豐年歉年登場的糧食,沒見少過,極偶爾被野物叼了去,他也想點子補救,空閑時跛著腿要么去田里拾穗,要么就窩在草堆邊,尋找沒打凈的稻麥,被補上的比被被野物吃去的多得多。年大爺不吃閑飯是郢子里的人眾口一詞的,年大爺心善是鄰鄰居居公認的,年大爺想報郢子里人的恩,是大家心知肚明的。郢子里的人把一份“輕巧”活交給了年大爺,實際上交的是一份放心。
守著的夜難熬,冬天一個臥棚,春、夏、秋就是一張床的事了,整夜很少有睡的時候,困難時期小偷小摸多,偷也偷不了多少,還是讓人擔心吊膽。年大爺天天在夜中摸索,月明月亮的日子好些,刮風下雨,下雪就難以對付了。我曾不止一次,被深深的夜中凄涼的歌聲驚醒,明明是年大爺?shù)穆曇簦瑺敔斈棠谭且獙ξ艺f,是鬧夜的孩子哭聲,我較過真,夜深了,死死的撐住眼皮,趴著窗口,對著場地的方向豎起耳朵,果然有凄涼的聲音傳來:我本是世間可憐人/一條腿蹦著過河溝/天黑了,掉進水中/千百條鞭子向我心中抽……我斷定是年大爺在唱,推推睡熟的爺爺、奶奶,他們嘆了口氣,轉過身子,“呼嚕”比之前打得更響。
年大爺終是死在了守夜場上,頭天晚上還是好好的,驗印后,他杵著拐杖跛著腿,沿著場走了一圈又一圈,年成不好,往年秋季稻子堆得小山樣高,今年僅是上個年頭的四、五成,灰印“豐”字也顯得萎頓,無精打采。晚間的月亮卻是大月亮,清朗朗的鋪了一層。年大爺沒有心情觀賞月光,默默地找了個旮旯臥了下來,站久了,走久了一只腿立不住。還沒到更深,年大爺就發(fā)現(xiàn)了情況,先是一只老狗獾帶著一群子孫,偷食稻子,他低低地吼了一嗓子,獾們戀戀不舍地四散而去。之后又發(fā)現(xiàn)村里的二寡婦領著一雙兒女,提著籃子偷稻,年大爺挪了挪身子,準備逮個現(xiàn)行,但久久地沒能動彈起來,猛然地他恨起一條腿不帶勁來。二寡婦淺淺地裝了一籃子稻子,一雙兒女卻蹬下了身子,月光下一把稻,一把稻地往嘴里抓,口里吃,年大爺心軟了,盡由著她們去做。年大爺憋屈,忍了許久的咳嗽聲還是傳了出去,周邊的狗吠歡騰起來,二寡婦慌了,沒來由地脫起衣服,先是上身,后是下身衣褲,不久就赤條條立在了月光下。年大爺呆呆地躲在旮旯里,二寡婦白白的身子讓他吃驚,嗓子眼發(fā)緊,山崩般的咳嗽突然就爆發(fā)起來。二寡婦猶豫了片刻,慌慌地拉住一雙兒女,抱著衣服,臨了還沒忘記淺淺一籃子糧食,眼見著二寡婦慌慌張張的沒進夜色里,他一聲長嘆,好多年沒見的淚水迷糊了雙眼,再一聲長嘆,二大爺突然就想到了死。
早晨,郢子人大驚失色,先發(fā)現(xiàn)稻堆被動過,“豐”字拆開了少胳臂斷腿,隨后又發(fā)現(xiàn)年大爺死在大草堆頭,一嘴“一○五九”味。
對守夜人年大爺?shù)乃?,郢子人沒有更多的說法,糧食被偷,有猜測也放在心里。那些年尋死覓活的人經常,死了也就死了,捧上一堆土埋了,不久墳上就長滿了青青草。
許多年里,郢子里沒有專門的守夜人,家家戶戶輪流著守,二寡婦家也時常輪上,她拖著一雙兒女一起守,守著守著兒女就長大了。有人看見過,二寡婦領著一雙兒女,在夜間的場地上一跪就是大半夜,夜太靜她喃喃自語聲傳得很遠。年大爺?shù)膲灳驮趫龅剡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