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窈瑤
蘇月娥被蘆鎮(zhèn)警察帶走的那天,房蘇婷就站在市區(qū)北郊出租屋的窗前看雪。那天的雪下得很是稠密,樓下“小太陽幼兒園”的平房屋頂被結(jié)結(jié)實實地鋪了層齊整的白。辭職以后,房蘇婷已經(jīng)習(xí)慣了每天坐在窗前聽著幼兒園孩子們的嬉鬧聲、歌唱聲,離開蘆鎮(zhèn)的那個未知的日期像一只螞蚱在她身體里四下跳躥,攪得她心神不寧。她是一定要等到這一天的,非要到這一天,那只螞蚱才算暫時消停了。
沒有任何人通知她,但她知道就在這一天,這個星期天下雪的早晨。她一閉上眼,就覺得自己的身子飄了起來,飄出窗,飄進冷清刺骨的白,飄過雪落如梅的江面,一直飄到了20多公里外的蘆鎮(zhèn),她終于將自己想念成了蘆鎮(zhèn)的雪。初二那年家里出事后,她就一直寄宿在市區(qū)的姨媽家里,后來表哥出國,姨父工作調(diào)到南方,姨媽要帶她一起走,她不愿意,留在這里念大學(xué),念研究生。她覺得自己是被困住了,也許就是被蘆鎮(zhèn)的那些煙囪,她在長江對岸無數(shù)次地夢見她在不斷拔節(jié)長起的煙囪叢里奔跑,煙囪里噴出的濃煙,有黃有黑有紫,將她渾身箍得死死。
兩年了,她沒有看到蘆鎮(zhèn)的雪,現(xiàn)在她就在它們之中,盤繞著高低錯落的煙囪回旋飛舞,那些煙囪宛若教堂的尖頂般光輝奪目。蘆鎮(zhèn)是有一座小教堂的,她輕輕棲在教堂的彩窗上,一群人正在里面做禮拜,她認出了老同學(xué)林廣涵的母親。林廣涵,天文愛好者兼化學(xué)博士,篤定的科學(xué)信徒,對他的教師母親信教一事總是耿耿于懷。人家母親是圣母,自己的母親呢?房蘇婷又騰空飄起,她自己的母親,蘇月娥,此刻正被手銬拷著,徒步穿越整個蘆鎮(zhèn),在大雪中接受審判。和她想象中的一樣,她母親漂染成橘色的卷發(fā)盤在腦后,臉上的妝容依舊精致得一絲不茍,那揣在寶藍色羽絨服里的身子鼓脹著撐起,像一只翅膀被捆扎起來的藍天鵝在雪地里蹣跚,時不時地蹦跶一下,斜一眼身邊的警察和幽魂一樣在風(fēng)雪中隱現(xiàn)的,那些在她賭檔里通宵鏖戰(zhàn)的賭徒,在她洗頭房里縱欲淫亂的嫖客,還有那些從她手里拿貨的癮君子,當(dāng)然也有循規(guī)蹈矩的,將她封為蘆鎮(zhèn)第一蕩婦的蘆鎮(zhèn)良民。
她太傲了,死到臨頭還是這副德性。這也是房蘇婷為之羞恥的,已侵蝕到了她筋骨的遺產(chǎn)。一個月前她們最后一次見面,蘇月娥就穿著這身寶藍,她們有快一年沒見。房蘇婷研三實習(xí)時就租了市區(qū)北郊那套房,房東是蘇月娥熟識的面粉廠老板,那老板瘦得跟人干兒一樣,綠豆眼里淫火亂噴,房蘇婷估摸著他和蘇月娥上過床,每個月就要那么點兒房租。蘇月娥打電話(她打第十遍房蘇婷才接)要房蘇婷周末回一趟蘆鎮(zhèn),說是有大事要跟她講。那晚上房蘇婷的心一直撲通撲通跳,她母親聲音抖成這樣,十多年前的那個雨夜,她母親跟蹤她父親房文彬徹夜未歸,她蜷縮在被窩里哭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她母親推門進家,披頭散發(fā)的,沒干透的衣服吸黏著打顫的身子,褲管一高一低挽在黑膠鞋上,她的聲音也是這么抖,沖房蘇婷來了句“你爸死了!”
房文彬沒死,他的胸口被捅了一刀。死的是肖玉蓮,蘆鎮(zhèn)眾人皆知的疤臉女人,房文彬是肖玉蓮的老相好也是眾人皆知。肖玉蓮年輕時是蘆鎮(zhèn)氮肥廠的廠花,宣傳科干事,出了名的冷美人。宣傳科長房文彬吹拉彈唱樣樣拿手,暗地里風(fēng)流韻事不斷,也不知使了什么陰招,從來不正眼看人的肖玉蓮竟然乖乖地坐上了房文彬的鳳凰牌自行車,那雙奶白色高跟鞋一翹一翹,就跟現(xiàn)在的美女從寶馬車里探頭似的。后來肖玉蓮?fù)蝗痪蛷牡蕪S失蹤了,當(dāng)她重新出現(xiàn)在蘆鎮(zhèn)人的視野里時,她自己騎了一輛自行車,臉上蒙著紗布,有人親眼看到她把車停在氮肥廠廠門口,拉下紗布,露出遮住半邊臉的一塊疤痕。房文彬和財務(wù)科會計蘇月娥手挽手走出廠門時,肖玉蓮就迎著風(fēng)一動不動地站著,房文彬想繞道,被蘇月娥拉扯住了,蘇月娥推著他昂首闊步地從肖玉蓮面前走了過去。肖玉蓮還是那么站著,也不回頭,等那倆人走遠了,她才把紗布又蒙上,跨上車搖搖晃晃地在蘆鎮(zhèn)的大街小巷穿行,這一穿,就是十多年。
肖玉蓮嫁給了氮肥廠的操作工米福根,生了個女兒都靠米福根養(yǎng)活,肖玉蓮整天就騎著自行車在蘆鎮(zhèn)到處逛,唯獨不去氮肥廠那一帶。她也不知從哪兒弄來的那么多面紗,五顏六色的,天天換。房蘇婷上小學(xué)時走在放學(xué)路上,經(jīng)常就看見一群小學(xué)生把騎車的肖玉蓮團團圍住,蹦跳著去拽她臉上的紗,肖玉蓮東倒西歪地一頭栽在地上,自行車壓著她的腿,她把面紗一掀,就這么瞪著那群孩子,嘴里叨咕著“滾你媽×”之類的臟話。那群孩子正拍手大喊大笑,突然就有石子兒,土塊兒砸在他們的頭臉上。米肖艷的反擊很快就遭到了報復(fù),那伙孩子耍慣了肖玉蓮,開始整米肖艷。幾個大塊頭的男孩揪著米肖艷的馬尾辮,把她按在學(xué)校后面的圍墻上,捶她的肚子,把她打得鼻血直流。米肖艷不哭也不喊,遠遠地望著肖玉蓮騎著車在原地打轉(zhuǎn)。蘆鎮(zhèn)人都說肖玉蓮腦子出了毛病,房蘇婷害怕撞見她,她已經(jīng)隱約知曉了肖玉蓮和她爸的關(guān)系,她爸只要下班一晚回家,她媽就會摔凳子摔碗,盤問她爸是不是又去找肖玉蓮那個浪貨,房文彬說是我就去找她了你敢怎么地,房文彬還說蘇月娥,我要跟你離婚。蘇月娥在一陣歇斯底里的發(fā)作后,用長指甲抓破了房文彬的臉。蘇月娥說離婚,除非我死了。
但死的是肖玉蓮,肖玉蓮的死是蘆鎮(zhèn)的一樁懸案。她的尸體在一個深秋的清晨被從蘆鎮(zhèn)和葛鎮(zhèn)交界的馬沙河里打撈上來,像一尾銀光閃閃的死魚,仿佛被陽光一照,就又會活蹦起來。這樁案子的偵查結(jié)果是肖玉蓮和房文彬在馬沙河邊幽會,肖玉蓮用刀捅了房文彬后跳河自殺,但流傳在蘆鎮(zhèn)的版本五花八門,蘇月娥是兇手已成蘆鎮(zhèn)人公認的事實,“除掉這對奸夫淫婦”。人說蘇月娥對老公到底手下留情,房文彬手術(shù)后保住了一條命,人卻瘋了,一聽說肖玉蓮死了,先是哭,后來就一個勁地傻笑,警察什么也問不出來??傊@案子就這么了了,米福根領(lǐng)走了那條沒能復(fù)活的死魚,很快就和他的姘頭,一個剽悍的四川女人結(jié)了婚。
房蘇婷被她母親叫回蘆鎮(zhèn)那天,蘇月娥破天荒地買了一大堆雞鴨魚肉和蔬菜,在廚房里蒸蒸煮煮,和房蘇婷捧著大大小小的湯鍋菜盤去了房文彬那里。房文彬精神失常后,蘇月娥就跟他離了婚,會計也不干了,買斷工齡跟人合伙做生意。房文彬死活不肯進精神病院,住回了老頭子家,他妹妹房文靜離婚后沒小孩,也一起住。房文彬不犯病時把中分頭梳得雪亮,黃襯衫搭黑西褲,胳膊下夾了個公文包,跟以前的肖玉蓮一樣在蘆鎮(zhèn)游蕩。經(jīng)常有生人被他拉住,硬是被逼著承認跟他是老同學(xué)老同事,有多少年的交情,到后來蘆鎮(zhèn)人跟躲瘟疫似的躲著他,房文彬就開始鬧了,見一個咬一個,房文靜把他鎖在家里,他就打老頭子,房老頭沒過兩年就咽了氣。
房蘇婷記不得她有多久沒見到房文彬了,這個早已不存在的父親。她驚訝地看到這個五十多歲的男人頭上戴了頂兒童絨線帽,蜷在輪椅里一邊啃手指,一邊嗤嗤地沖她們母女傻笑,嘴角還不停地往下淌哈喇子。吃飯的時候房文彬咳得很兇,房文靜拿湯匙喂他,他一口血噴在房文靜的袖子上,嘴巴大張著嘔出稀爛的飯菜。
數(shù)學(xué)老師房文靜推了推眼鏡,冷靜地用濕抹布揩著袖口上的血跡,房蘇婷突然感到臉上被什么東西刺得生疼,她姑姑的目光盯死了她:“婷婷,你看你爸爸,你爸爸病這么重,你也不來看看,他說哪天不行就不行了?!狈刻K婷把頭一垂,就聽見房文彬在對面含糊不清地喊她的名字,那聲音似乎是被時間鍍了鉛,破綻開的清亮抵達在她的耳蝸深處。她抬頭的瞬間,她那年輕的,穿黃襯衫黑西褲的父親正站在翩飛的白窗簾后張開雙臂,唱著男高音,那聲音越來越高,越來越尖,最后成了一聲嚎叫,她母親和她姑姑正手忙腳亂地將她發(fā)病的父親往屋里抬。
那天晚上,蘇月娥給了房蘇婷兩個存折,上面的錢都不少。蘇月娥卸了妝,臉上敷著面膜,三個洞同時蠕動著:“你媽犯了死罪,你爸也活不長了。班不要上了,我給你訂好了機票,你還去你姨那,到那邊你想做什么做什么,你姨不會管你。”
蘇月娥拿被褥給她鋪了床,房蘇婷站在這間被蘇月娥一直鎖著的屋子里,手指在那些沾灰的物件、書本上滑過。
“媽,我陪你睡。”
“你自己睡吧,電熱毯給你鋪好了?!碧K月娥沒看她就出了房間。夜里房蘇婷又做夢了,她夢見馬沙河里涌出了無數(shù)條銀白色的死魚,在漫天的星光下全部復(fù)活,如潮水般攻占了整個蘆鎮(zhèn)。騎車的肖玉蓮的幽靈(在她死后的許多年里,蘆鎮(zhèn)人仍然能看到她到處亂竄)就在魚群的簇擁下箭一般地馳過空蕩蕩的街頭,在那些困住房蘇婷的煙囪之間來回穿梭。她臉上的面紗飄起來,飄成了一張巨大的紗網(wǎng),天上的星星簌簌地往網(wǎng)里掉,燃成了一團烈火,肖玉蓮也連人帶車地掉了下去……房蘇婷就醒了,她聽見隔壁房間傳來她母親的抽泣聲。
被手銬拷住的蘇月娥最后停在了一間花店前,那花店開在蘆鎮(zhèn)最繁華的地段,卻不怎么醒目,門頭上寫著“蓮語”兩個字,那是米肖艷開的,店門緊閉。蘇月娥突然就癱倒在了雪地上,像中了槍的天鵝掙扎抽搐著,一路尾隨她的蘆鎮(zhèn)幽魂都剎那間圍上來,監(jiān)視著警察把這只瀕死的獵物扛起來裝進警車。房蘇婷黏在花店的窗戶上,她沒有看到米肖艷,但她覺得米肖艷已經(jīng)看到了這一切。那個個頭小小,忍耐力驚人的米肖艷,誰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在被那些男孩拳打腳踢之后,她用手帕擦掉臉上的血污,撿起被他們踩扁的書包背起來,一瘸一拐地往家走。面對那些女孩的問長問短,米肖艷就像沒事人兒一樣照跟她們說笑。但有一次房蘇婷撞見了偷偷哭的米肖艷。那時她們剛上五年級,那天下午學(xué)校組織看電影,看到一半時,坐在房蘇婷前排的米肖艷突然站起來,像是被什么東西給扎了一樣,她和班主任說過話后就從太平門躥了出去。電影散場后,房蘇婷和幾個女孩從小公園里抄近路回家,發(fā)現(xiàn)小樹林里蹲了一個人就是米肖艷,她們想唬她玩,就讓班長房蘇婷帶頭。房蘇婷并不愿招惹她,可到了米肖艷面前已經(jīng)來不及了,米肖艷抱著肩膀哭得很兇,她身上的裙子也換成了褲子。房蘇婷手伸出來,又縮回去,最后還是拍了一下米肖艷的肩:“米肖艷,米肖艷,你怎么了?”
米肖艷猛地跳起來,驚惶地掃視著房蘇婷和后面的幾個女孩,她邊用手背不住地擦眼淚邊狠狠瞪了房蘇婷一眼,扭頭就跑。
房蘇婷猜到米肖艷的秘密和她父親有關(guān),但她無能為力,她幫不了她,再說,誰又來幫她呢?她不能不姓房,她體內(nèi)淌著他的血,就像米肖艷長著米福根的大嘴,那眼眉里不還是肖玉蓮的精魂?
也不是沒有人幫她,幫她們。林廣涵轉(zhuǎn)學(xué)到他們班上時,留著小姑娘似的蘑菇頭,鼻梁上架一副眼鏡,穿土黃色小夾克,搭扣黑皮鞋,上課時喜歡和老師辯論得沒完沒了,但一下了課他就變得害羞得要命,一跟女孩說話臉就紅。讓林廣涵出名的有兩件事,頭一件就是他實在“懂的太多”,特別是在小學(xué)自然課上,他和自然老師從牛頓愛因斯坦討論到Windows98,從伽利略討論到宇宙大爆炸,把自然老師樂得什么似的,逢人就夸五(四)班出了個小天才;另一件事和米肖艷有關(guān),這么一個靦腆的小男孩,看見米肖艷被欺負,沖上去就和那幫男孩干了一仗,眼鏡被砸得粉碎,左手骨折綁起了石膏。這件事驚動了學(xué)校,校長親自出面處理,該處分的處分,該賠錢的賠錢。后來房蘇婷才知道,林廣涵的祖父曾經(jīng)是蘆鎮(zhèn)副鎮(zhèn)長,他父親是設(shè)計院的高級工程師,他母親在蘆鎮(zhèn)最好的中學(xué)教英語。令人不可思議的是林廣涵的母親反過來替那群孩子求情,不僅求老師取締處分,還退還了一大筆醫(yī)藥費。都說林廣涵的母親是“信教”的,房蘇婷那時還不怎么懂什么是“信教”。林廣涵邀她和米肖艷去他家里做客時,她看見客廳墻上的十字架和基督像只覺得好奇,米肖艷看得比她更專注,她們?nèi)匀徊辉趺粗v話,飯桌上也是離得遠遠。林廣涵和她母親長得很像,他母親也留著蘑菇頭,戴眼鏡,脖子上掛著一個小十字架。她臉上一直含著溫甜的微笑,用白皙豐滿的雙手給她們削蘋果、剝橘子,盛飯和舀湯。林廣涵的父親黑瘦而高,說話極少,大多數(shù)時候都在書房里。房蘇婷知道林廣涵的母親很好,好到竟讓她覺得害怕,她那柔澈的,卻又暗含威嚴的眼神,從她口中說出的“上帝”“愛人”這些詞,都太深奧了。米肖艷只去了一次,就再也不肯去,房蘇婷也不想去,林廣涵就說保證不讓他媽再講上帝。他母親果然不再講,只是對房蘇婷便少了些熱情。那個年紀的孩子已經(jīng)在意起男女生的來往了,但班上沒有人講他們的閑話,一個班長一個學(xué)習(xí)委員,好起來不是很正常的事嗎。十五六年之后,房蘇婷回想起那段時間他們的相處,仍然覺得那是最單純無瑕的時光。盡管林廣涵對她的暗戀已然萌芽,但房蘇婷毫無察覺。她只是覺得和林廣涵面對面坐在書桌邊看書,看林廣涵擺弄他那些航天模型,聽他滔滔不絕地講上一兩個小時的黑洞很有意思,比在家里天天聽爸媽吵架開心多了。林廣涵還翻出他和他爸去外地看月食拍的照片和大大小小的望遠鏡給房蘇婷看,林廣涵還說只要他考上市里的重點中學(xué),他爸就獎他一架天文望遠鏡。
房蘇婷在花店的窗戶上看著警車駛遠,人群散去,迷迷糊糊地又被一陣風(fēng)吹飄到了蘆鎮(zhèn)上空。她又飄回了教堂,林廣涵的母親正和一群教友走出來,她還是當(dāng)年的風(fēng)姿,戴一頂白色貝雷線帽,上了等在街邊的一輛轎車。駕駛座上的林廣涵微皺著眉頭,托腮凝視著教堂前面樹枝杈椏上墜落的雪塊。他發(fā)動車子時和房蘇婷打了個照面,他當(dāng)然認不出她,他能放她走嗎?像此刻這般絕塵而去,她離開蘆鎮(zhèn),徹底地離開,他們之間所有的記憶將無處安放,還是壘成終年不化的積雪,直至冰封住時間的霜河……
小學(xué)畢業(yè)那會,他們同時拿到了外國語學(xué)校的復(fù)試名額,整個年級也就他們兩個,蘆鎮(zhèn)不會超過五個人。她父母那會天天鬧離婚,她實在扛不住了,她知道一旦失手就沒有退路,她出現(xiàn)在去考蘆鎮(zhèn)那所民辦初中的隊伍中時,周圍孩子們驚異又惋惜的目光刺疼了她的心,她拼命忍住了淚水。她考了第一,還是當(dāng)班長。開學(xué)第一天,她驚訝地看著林廣涵朝他走來。一個暑假沒見,林廣涵簡直脫胎換骨,他的個頭一下子躥得老高,皮膚也被曬得更加黝黑,儼然成了他父親的翻版。
"你不是……考上了……"
"進不了最好的班,不上了。"林廣涵笑著露出了雪白的牙齒,"你知道,我是完美主義者。"
"怎么會呢,你怎么會……這不可能……"
"房蘇婷,你不該騙我,你怎么能不去考試。"林廣涵打斷了她,他推了推眼鏡,表情變得很嚴肅。
是的,她騙了他,臨考試的前一天他們還在一起吃漢堡,互相鼓勵對方好好發(fā)揮??纪暝嚨疆厴I(yè)林廣涵都沒有再和她說過話,她躲了他一個夏天,還是沒能躲過去。
他們還是在一個班,她覺得如果不是他在身邊,她很難熬過那段噩夢般的日子,但它還是來臨了,初二時他父親被捅成重傷后就瘋了,好多人都說是她媽干的,肖玉蓮是替死鬼。她每天都聽她母親在家鬼哭狼嚎,到學(xué)校還要面對米肖艷那雙和肖玉蓮一模一樣的眼睛……是她姨媽領(lǐng)走了她,幫她轉(zhuǎn)學(xué)到市區(qū)。這回臨走前她找了他,林廣涵說房蘇婷,你會考××高中的吧(××高中是一所名校)。她沒答話,林廣涵說了句,我等你,就走開了。
房蘇婷猛地睜開了眼睛,像是從一個久遠的夢境中掙扎出來,而林廣涵依舊在那個夢境中彳亍,卻是背離她的方向。她的手臂扎進去,攪動起彌漫在夢境里的雪霧,然而林廣涵的背影已經(jīng)被吸進了雪渦的中心……她沒法喊他,他要是能留住她就好了。“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我給你瘦落的街道、絕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我給你一個久久地望著孤月的人的悲哀?!边@是高二她從××高中理科實驗班轉(zhuǎn)去文科班時,他抄在一張紙上的詩句,用的英文,后面還附了他自己寫的幾行,她依稀記得有句“記憶在湖中破碎”。那張紙條被塞在她書包的外口袋里,她從來不知道他還有這一手。他那時正瘋狂地迷戀化學(xué),她回頭望著他伏案的身影,那張紙條在手心里被揉成團,碎成了紙屑。
高考時他們沒有任何約定,他們發(fā)揮得都不算好,他放棄天文去工大讀了化學(xué),她進了師大讀中文,他們聯(lián)系很少。她記得有一年蘆鎮(zhèn)的雪下得比今年還大,他突然給她發(fā)短信,說幾個初中同學(xué)想聚聚,他們一群人一起去了初中的操場,玩瘋了似的打雪仗,他們彼此揭露當(dāng)年干的“壞事”,說到給老師們起外號,說到誰誰誰喜歡誰誰誰。那是唯一的一次她覺得蘆鎮(zhèn)還有她割舍不下的物事,盡管已消散成想象的虛構(gòu)。他們堆了許多雪人,他在一個雪人身上用樹枝劃了一個“婷”字,他們在一旁起哄問他倆好到哪步了,她竟然沒有生氣。那晚他們?nèi)コ曰疱?、喝酒、K歌。她并沒喝多少頭卻暈得厲害,她提前從KTV出來,凜冽的寒風(fēng)像是把沉陷在蘆鎮(zhèn)的陰魂都勾了起來,騎車的幽靈又在她面前閃過,她跌跌撞撞地扶住路邊的電線桿,他的聲音震醒了她:“我送你回去吧?!?/p>
他們一起走過熟悉的街道,太奇怪了,他總能驅(qū)散糾纏著她的那些陰霾。那時她母親的賭檔開在家里,燈火通明的,她沒讓他送到門口,他們最后的對視是悲哀的,他們各自的隱疾太深,觸碰只會帶來危險,如同觸礁的船激起驚濤駭浪。那晚之后他去師大找過她幾次,她所不愿面對的事實已昭然若揭,他們走在新校區(qū)的星空之下,總是他在說,從做實驗說到他組建的天文小組,從舍友打呼嚕說到食堂難吃的飯菜,她對他的健談充滿疑慮,她感到他的性情并未大變。當(dāng)他沉靜下來時,她甚至有些慌神,她知道她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對待他,她怕她輕微的一個挪步,就會引爆棋局下的炸彈。沒能守住陣地的是他,他決堤得太快,汛猛的浪頭一個個打過來,她只能逃。她將這一切歸結(jié)于自己的咎由自取,她最信任的是一個她不了解的人,她總以為他們彼此是敞開的,敞開到并不需要交深的地步,他們守在各自的門前,分享流淌在他們之間的光陰,和在那其中沉浮的成長的秘密。這已經(jīng)足夠了,對她來說,她不愿與他背負著蘆鎮(zhèn)浪跡天涯海角,何況在他的圣母母親面前,她真的能抬得起頭?
她能,但她不愿再經(jīng)受他所受的折磨。他們大學(xué)時代的最后一次見面是一個夏天的傍晚,他穿了件紫色的T恤,從黃色單肩包里拿出了一些令她吃驚的東西,是她中學(xué)時代發(fā)表文章的舊報紙,還有零零碎碎她做的考卷,班委值日簿之類的,他說是搬家收拾出來的。他的平靜又太過了,快走到車站時,她避讓一輛電動車,觸碰到了他的背,他伸出胳膊將她攔在他后面,他曾經(jīng)為米肖艷拼過命,但他救不了她,救不了她們,他們都是終生走不出蘆鎮(zhèn)的人。
是她姑姑房文靜來的電話,那時雪已經(jīng)漸漸停了?!靶√栍變簣@”的門口有幾個樓下小賣部的孩子在玩雪,雪地上的腳印歪七扭八。房蘇婷將窗戶推開一道縫,寒冽的風(fēng)冰錐一樣刺她的臉,她又將窗推開一點,抓了一把墜在防盜窗框上的雪放進嘴里舔。冷澈的雪水灌進她喉管的一刻,她感到身體里的冰炸裂了,奔騰出一股猛烈的熱流。
平安夜的晚上,米肖艷的花店很晚才打烊,店里兩個幫傭的女孩都去和男朋友約會了,米肖艷一個人忙了一天,生意還算不錯?;ǖ昀锏氖フQ節(jié)布置也是她一手設(shè)計的,她還掛上了自親手織的、繡的、縫的手工藝品,花店的墻上換了一批她新畫的畫,依舊是蓮花主題。那最醒目的一幅仍然掛在正中,一個戴面紗的女人在蓮花的簇擁下回眸,她的腳下燃著烈火,隱約現(xiàn)出骷髏的面相。知道或不知道米肖艷身世的蘆鎮(zhèn)人,都會在這幅畫前駐足,但沒有人問什么,他們只會說,畫得蠻好。
平安夜的雪顯得很應(yīng)景,米肖艷打掃完花店,就坐在柜臺里點了一支煙,扭頭望著街邊的路燈。飛絮般的雪花在淡橙色的燈光下肆意飛舞,像無數(shù)只發(fā)亮的螢火蟲,顛撲在死寂的黑幕中。米肖艷的心也跟著亮了一下,她的手里拈著一支枯萎的玫瑰,當(dāng)林廣涵的臉貼住花店的窗玻璃時,米肖艷用那支玫瑰輕輕拂了一下林廣涵鼻子的位置,一口煙慢慢地噴出,他的臉剎那間就被吞噬了。
林廣涵進門后就甩下圍巾和帽子,歪坐在靠門的沙發(fā)上。他摘掉眼鏡,揉眼睛的手往上抓住了頭頂?shù)囊淮轭^發(fā),拿眼鏡的手低垂著,不住地打著哈欠。
“去我那里睡吧?!泵仔てG將煙掐滅在煙灰缸里,拿起空調(diào)遙控器按了一下,順手抄起椅背上的羽絨服,罩在玫紅色的緊身羊毛衫上。
林廣涵坐著沒動,她走到他面前,將他的上半身摟在懷里,奪下他手里的眼鏡替他戴好:“走吧,林大博士?!?/p>
他的半邊臉貼著她結(jié)實的胸脯,突然將她整個人按倒在沙發(fā)上,手順著她的大腿往她的羊毛裙底戳,一面貪婪地去啃她的臉。她左右掙扎著,好容易才從濃烈的酒味里掙脫出來:“走吧,去我那。”
她熄滅了燈,他才從沙發(fā)上踉踉蹌蹌地站起來,她挽住他的胳膊鎖了門,雪花輕柔地撲打著他們緊挨的身子。平安夜的街道空無一人,此時此刻的蘆鎮(zhèn),是屬于他們兩個的了。
米肖艷一覺醒來,林廣涵正翻身向里睡得死死。她從被窩里坐起身,將她這邊的被子往胸口拽了拽,手指向后掀開窗簾的一角,窗外的雪光依舊亮堂得逼人,但天色仍未大亮。米肖艷往身上披了件夾襖,拿起床頭柜上的打火機(那是林廣涵從日本帶給她的)點上煙,一邊將林廣涵的眼鏡握在手里,翻來覆去地摩挲著。
昨夜里他們有過高潮,但他喊叫的名字又不是她,他有過一段時間沒這樣了。他們第一次做愛他就在喊她,是她預(yù)料到的。那天他們都喝醉了,她當(dāng)時還在城里一家KTV陪唱,在洗手間包廂外面他們擦肩而過,他那時有些尷尬,說是大學(xué)同學(xué)聚會被拖過來,他本來要走的,可遇見她,像是有些激動。其實激動的是她,她問他想不想出去坐坐,他們就去了她常去的小酒吧。她知道他就要讀博士了,灌了他不少酒,他似乎比過去放開了許多,可她對他的過去知道的多么少啊。他們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可他救過她,他撲咬著那毆打她的人,那么賣力,那一群孩子從背后攻擊他,撕扯著他的衣服,拽他的紅領(lǐng)巾差點沒把他勒死。他的眼鏡跌落在小水溝的崖上摔碎了,她偷偷把眼鏡架子撿起來,包在白手絹里。
她對他的暗戀,大概就是從那時開始。但她從一開始就清楚地知道他喜歡的是房蘇婷,他第一次請她和房蘇婷去他家做客時她就明白了,她對這種事向來敏感。她來初潮那天從電影院中途跑回家,她母親肖玉蓮正和房蘇婷他爸在臥室干那種事,她沖進門的響動驚擾了他們,那個叫房文彬的男人褲子沒系好就光腳蹦跳著出來,他的頭發(fā)梳得雪亮,她母親從后面將一件黃襯衫扔過來,他慌不迭地去接,褲子一下子掉下去,彈出高聳的陽具。她“啊”地尖叫一聲,捂住臉蹲下去,就聽見那男人急匆匆穿鞋、關(guān)門。她母親冷冷地問她這么早回來干什么,她抬頭看她母親只罩了件睡衣,里面什么也沒穿,她在家臉上也蒙著紗,直到她母親死她也不知道她臉上那塊疤是哪來的,她不敢問。她也沒問過她爸,她爸就是知道也不會告訴她。她母親看了她裙子上的血跡后,扔了一條褲子給她要她自己換。她要出家門時,她母親冰涼的手攥住她的手,塞了一沓鈔票:“別跟你爸說。”她盯著她母親臉上的紗,她母親又來了句:“你就是說了也沒關(guān)系?!?/p>
她當(dāng)然沒有說,她知道她爸在外面也有女人,她親眼見過,那女人比他爸還壯實,肥碩得渾身像在淌油。她爸不是沒發(fā)過飆,抄著菜刀要去砍房文彬,她媽一邊罵她爸是蠢豬、禿驢、強奸犯,一邊把大門敞開著,一腳踢在她爸的背上:“有種你就去啊你個賤×?!彼洲D(zhuǎn)身就用刀抵著她媽的脖子,她媽動也不動,吐了她爸一臉唾沫。
她媽跳河的那天夜里,她爸出去過,警察盤問她時,她沒敢撒謊,她寧愿殺了她媽的人是她爸,但她后來的繼母為她爸做了不在場證明。她媽最后被判成自殺的殺人兇手,她恨,恨過那兩個人,恨過房蘇婷。她卯足了勁考上了他們上的初中,盡管不在一個班,但上集體活動課時,她總是能看到林廣涵和房蘇婷在一起打羽毛球。他那時的個頭已經(jīng)很高,他的球技很好,房蘇婷那病怏怏的身子板,竟也能被帶得能量爆發(fā)。她有時鼓起勇氣走到他們旁邊的球網(wǎng)打,但房蘇婷一見了她就收拍。林廣涵并不是回回隨她走,有兩次他主動喊米肖艷過來打混雙,她激動得心像羽毛球般飛旋彈跳。她能看出林廣涵心思的游移,他好像總不是一個快樂的人,臉上的神情卻并不陰郁,總讓她想起他母親,他們長得太像。她還記得她站在他們家客廳的十字架面前,他母親的臉反射在十字架旁的鏡子里,她溫?zé)岬氖执钤谒募缟?,她對她說的那些話經(jīng)常在午夜時分像小蛇般溜入她的夢境,一直溜進她的心窩深處。
“要原諒那些打你的孩子,要原諒他們,不要記恨他們,知道嗎?”
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原諒他們,她連他們的名字和樣子都記不起來了,她又有了新的仇人。初中畢業(yè)后她就去上了藝校,有好幾年她沒有回蘆鎮(zhèn),直到她在KTV又遇見了他。她沒有想到那晚的他會醉成那樣,房蘇婷成了他唯一的嘔吐物,潑濺在她的紫羅蘭連衣裙上。他們那些往事糾葛并沒有觸動她的地方,房蘇婷和她一樣配不上他,不是嗎。她們的媽都是劊子手,又浪又騷的爛貨,他的圣母母親會原諒她們?
她曾經(jīng)一個人又跑去他們第一次做愛的一家快捷酒店,308號,她特意等到了這間空房。她將自己洗干凈,和那晚一樣像一條銀魚鉆進被窩,她揪住被子將自己裹得緊緊,在自慰中暢想著他干澀的皮肉將她的皮膚擦出火來,他進入得太快,她像是掉進了火山口,被抽成了一條燃燒的繩索……她不是沒有過經(jīng)驗,但他的表現(xiàn)卻讓她震驚。她醒來時看見他已經(jīng)梳洗穿戴整齊,他坐在離她很遠的椅子上,沒拉窗簾,雙手抱住頭,一遍遍地捋著頭發(fā)。
“我不知道你會……我是不是……是不是……”他開始猛烈地擊頭,“我他媽的不是人,不是人?!?/p>
“是我自愿的?!彼诒桓C里對他笑了笑,“你走吧,東西別忘了?!?/p>
他走路仍有些不穩(wěn),她聽見帶門聲,用被子捂住了頭,淚水很快糊了一臉,等她探出頭來時,她覺得身體里騰空了一塊,是她自認為不潔的部分。那以后沒多久,她就回到了蘆鎮(zhèn)。她爸和她繼母這幾年做生意發(fā)了一筆,帶著他們生的兒子早就住進了蘆鎮(zhèn)最氣派的花園小區(qū)。她回去后自己租了一套二手房,她爸出資了一筆錢,幫她盤下了鬧市區(qū)的那間門面房,她有了自己的花店。她想過他會來找她,可真到了那一天,她倒覺得無味起來?,F(xiàn)在他們倒了個個兒,是她在幫他,她在救他了。她并沒有那個把握,她聽見他在做愛時喊房蘇婷扇過他耳光讓他滾,可沒過兩天她又可憐起他來。有一回他們?nèi)タ措娪埃祽倭伺鹘鞘畮啄甑哪腥嗽谲嚨溕硗龅呐衲骨矮I上了一束滿天星,她趴在他耳邊說了句“你要不要送,我店里有”。她緊貼著他的臉,想看清他的表情,可她什么也沒看出來,他隔了好一會才扳過她的臉,狠命吮了一下她艷紅的嘴唇:“她又沒死?!?/p>
林廣涵的手機在床頭柜上亮起時,米肖艷才發(fā)覺香煙燙著了她的手指,她趕緊把眼鏡和香煙都甩掉,抓起手機來看。是房蘇婷的一條短信:“我不坐飛機走,后天下午3點的火車。”
林廣涵的身子在里面動了一下,并沒有醒過來。米肖艷攥著手機下了床,她的手指放在“刪除”鍵上停了一小會兒,最后還是按了下去。
蘇月娥被警察帶走那天她并不在蘆鎮(zhèn),她很早就從她父親那聽說過蘇月娥販毒的事。她曾經(jīng)想做蘇月娥那樣的女人(要比她狠絕),在她放縱身體和欲望的青春期,她覺得那是最高的復(fù)仇形式,但她沒做成,因為她在蘆鎮(zhèn)的街頭撞見了房文彬。他佝僂在輪椅里,蓋著厚厚的毛毯,被房蘇婷的姑姑推著。她沒有想到他會變得這么老和丑,她仍然無法清除掉記憶里的那段影像,這個身段酥柔的男人像跳芭蕾舞一樣在她家客廳的地磚上踮腳蹦跳著,那件黃襯衫猶如一陣澄凈的金風(fēng)掃蕩著她少女時代的悲酸痛楚。他在輪椅上瞪住了她,下巴伸得老長,嘴里發(fā)出“哼哼”的呻吟,她頭也不回地走過他的身邊。她母親死后,她父親將她母親的遺物都拿出來燒,里面有一本相冊,她看到一張大合唱的演出照,領(lǐng)唱的一男一女,男的穿西裝打領(lǐng)帶,女的穿那個年代流行的舞裙,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她母親完好無損的臉,搽著鮮艷的粉脂,她偷偷把那張照片藏了起來。那天遇見房文彬之后,她回家翻箱倒柜把那張照片找出來,用林廣涵送的打火機點著了,丟在煙灰缸里,亂彈的火星像是從舊時光里逃逸的眼珠子,在她的面前迸濺。
離火車開動還有兩個多小時,房蘇婷還在火車站的外邊徘徊,時不時地看表。她知道她在等什么,而她又為這等感到羞恥和無聊,他能將一段生命耗在這般無望的等待之中,是不是可以堪稱偉大。也許他放棄了,真的放棄了,但她又覺得他不會的。她從市區(qū)搬回蘆鎮(zhèn)是搭的他的車,他幫她把東西都卸下拖進她的舊家后,問她想不想再逛逛蘆鎮(zhèn),她答應(yīng)了。那個剩余的下午他們穿行了整座蘆鎮(zhèn),他們駛過他們共同待過的學(xué)校,那所民辦初中早就搬遷,留下一片廢墟,旁邊是他們小學(xué)時包場看電影的化工廠禮堂,也只剩下了個空架子。他們從超市商場密集的鎮(zhèn)中心開到依舊破落黯淡,保留了平房磚瓦舊居的老街道;從煙囪四立的化工廠區(qū)開到高樓遍布的新興小區(qū)。一路上他們都沒有說話,好像誰先說話,誰就會引爆已瀕臨崩潰的記憶。她倚在后座上仰視著路旁枝椏和電線桿上未化盡的殘雪,眼眶微微有些濕潤,她并不想讓此刻停止,她要讓告別延綿成一個永逝的瞬間,好定格住她沒能留住的往昔,盡管她在這里的痛苦多于歡樂,但蘆鎮(zhèn)是無罪的,她的流亡也是無罪的。
“非要走?能不能別走。”他突然一個剎車,將車子停在了教堂前的樹下。
她抬眼注視著后視鏡里的他,他的胳膊搭著方向盤,眼神向下。她將身子挺直了,手扶住椅背,扭頭去看教堂緊閉的大門。
“我們可以一起。"他停頓了一會,"一起去美國,去哪里都行。我做我的事,你照樣寫你的東西?!?/p>
“我下車透會氣?!彼_了車門走下去,徑直走到教堂的門前,仰面看著夕陽的殘暉閃過頂上的十字,往地面投下顫動的陰影。她將戴手套的手揣在羽絨服口袋里,輕輕蹦了幾下,還是覺得冷。
她聽見他發(fā)動了車子,等她回過頭時,他已經(jīng)遠去。她在教堂附近吃了點東西,一直等到晚上的詩班練唱。她沒有看到林廣涵的母親,這讓她感到輕松。她并沒有進去,只是立在門口聽了一會兒,她感覺到了逼近的危險,她知道她再在這兒站下去,她會在圣潔的暖流中被瓦解,她將離開得毫無骨氣。她是一塊冰,一塊負隅頑抗的冰,在與蘆鎮(zhèn)二十多年的角力中,她沒有輸,她要離開,只不過是不想輸給命運。
送她到蘆鎮(zhèn)車站的是她姑姑,她姑姑抱了抱她的肩膀,只說了句:“到那邊,什么也別想了,你爸爸有我。”她上車后看到房文靜在低頭抹眼淚,原來她的姑姑并沒有冷傲徹骨,也許還有她母親,她們其實沒有多堅強,堅強對女人來說不過是一張脆皮,一捅就破。而她自己呢?她和米肖艷比,誰更堅強?
奇怪,她怎么就想到了米肖艷,那夢境中在她身后追逐,奔跑在沒有出口的煙囪迷陣之中的一團小小的火苗,猛然在她心頭躥得老高,那騎車的幽靈就在火苗的中心搖擺著,激蕩著,漸漸縮成了一朵燃燒的白蓮……
"阿姨,阿姨。"她被驚醒了,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齊劉海圓眼鏡,有點兒像小時候的林廣涵,正揪著她的衣角,手里捧了一束滿天星,拎了一個布袋,跑得氣喘吁吁的,"那邊,那邊有個阿姨,叫我,叫我給你……"
她接過來,問那孩子阿姨在哪,男孩往西邊指了指就跑開了。她沒有看到米肖艷的身影,但她依然能感覺到她的注視,在潮涌般的人群中,那唯一的辨認,只能在她們之間發(fā)生……房蘇婷打開布袋,里面裝著一本《圣經(jīng)》。
她坐火車,坐這趟慢車,是想離開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她還有許多沒能結(jié)算的事,和他們,和蘆鎮(zhèn),和她過去的生活過去的自己。但她只感到疲倦,她睡在上鋪,那束滿天星靜靜地歪在下面的車窗旁,是被幾個嫌它礙事的乘客推擠到邊上的。她躺著翻那本《圣經(jīng)》,翻著翻著就朦朦朧朧地睡過去,她的夢時不時地被車廂的顛簸和人聲的嘈雜所打斷,但整體上是連貫的,每一塊碎片都是拼起蘆鎮(zhèn)的版圖,匯聚在那正在遠逝的蘆鎮(zhèn)的星空之下。那碎片里有穿燕尾服的房文彬在舞臺上引吭高歌,穿鮮紅連衣裙的肖玉蓮在一旁伴唱,臺下鼓掌的人里有蘇月娥和米福根,他們都那么年輕,所有的人,臉上煥發(fā)著青春的榮光,沒有嫉妒,沒有怨恨……那碎片里也有在屋頂擺弄著天文望遠鏡的林廣涵,他是那么意氣風(fēng)發(fā),帶著學(xué)者的睿智和灑脫的風(fēng)度,他招呼著房蘇婷,讓她來看最亮的一顆星……這些碎片都聚攏在了馬沙河畔,那騎車駛過來的是米肖艷,她將臉上的面紗拋向河面,河里涌出的不是銀魚,而是一朵朵粉嫩、潔白的睡蓮,它們綻放的一刻,從面紗里升騰起無數(shù)顆繁星,那曾經(jīng)夭亡在肖玉蓮面紗里的繁星,又重新回歸了漫天星辰……米肖艷在房蘇婷面前停下,她跳上了后座,她們穿行在滿天星的蘆鎮(zhèn),她們路過教堂時,聽見了唱詩,她們在窗口看到林廣涵坐在最后面,正聚精會神地看著他的母親。她們沒有停留,繼續(xù)上車前行,那些拔節(jié)生長在她們身邊的煙囪都變成了蔥郁的樹木,她們的頭發(fā)飄揚在濕綠的微風(fēng)中,眼前的路變得開闊起來,她們隱約見到前方微露的晨曦,她們知道黑夜就要過去,她們將聽見報曉的鐘聲齊鳴,她們將駛出蘆鎮(zhèn),駛出她們從未逃離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