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評 王文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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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家里安裝了電話,再也沒有給您寫過信。最近剛寫完了一部名叫《四十一炮》的小說,胡編亂造的故事,與家鄉(xiāng)無關,更與村子里的叔叔大爺們無關。
自從在《紅高粱》里使用了村子里人的真實姓名惹得人家不高興后,我汲取了教訓,再也沒有犯這種錯誤。
北京的大蔥也不好吃。北京不管什么都不好吃。北京的大蒜也不夠辣。這次鬧“非典”,山東一例也沒有,我堅信這是吃大蒜吃的。昨天高密的王大炮來了,扛來了半麻袋大蒜,紫皮,獨頭,辣得很過癮,“后娘的拳頭獨頭蒜”。他說前幾天去看過您,說您身體很好,我們很高興。中午包餃子給他吃,白菜豬肉餡一種,胡蘿卜羊肉餡一種,都很飽滿,煮出來白胖,小豬似的。搗了滿滿一臼子蒜泥,我搗的,加了醬、醋、香油,味道真是好極了。
大,我們家那盤大石磨還有嗎?千萬保存好,別被人弄了去。將來找個石匠琢磨琢磨,支起來,買頭小毛驢,拉著,磨新麥子。石磨磨出的面粉,比機器磨磨出的好吃。高密火車站前,有一家賣石磨火燒的,面特別硬,很好吃。但我知道他們使用的面不是用石磨磨的。將來咱們自己磨。還有那柄腰刀,可別當廢鐵給我賣了。我聽俺爺爺說那刀是毛子扔下的,也許殺過人的。我前幾年回家,跟俺二嫂子要那把刀,她說不知道讓大藏到哪里去了。我記得咱家還有兩把鐵锏,很沉,就是秦瓊使用的那種武器,后來就見不到了。聽說是被一個表叔拿去了,還能找回來嗎?再,您幫我安一把小錘吧,這里有核桃,我要用小錘砸核桃吃。
前幾天父親節(jié),我寫了一篇小文章,題目叫“父親的嚴厲”,寫得不好,但還是抄給您看看:
20世紀60年代,父親40多歲,正是脾氣最大、心情最不好的時候。在我們兄弟們的記憶中,他似乎永遠板著臉。不管我們是處在怎樣狂妄喜悅的狀態(tài),只要被父親的目光一掃,頓時就渾身發(fā)抖,手足無措,大氣也不敢再出一聲了。父親的嚴厲,在我們高密東北鄉(xiāng)都是有名的。我十幾歲的時候,經(jīng)常撒野忘形,每當此時,只要有人在我身后低沉地說一聲:你爹來了!我就會打一個寒戰(zhàn),脖子緊縮,目光盯著自己的腳尖,半天才能回過神來。村里的人都不解地問:你們弟兄們怕你們的爹怎么怕成這個樣子?是啊,我們?yōu)槭裁磁赂赣H怕成了這個樣子?父親打我們嗎?不,他從來沒有打過我們。他罵我們嗎?也不,他從來沒有罵過我們。他既不打你們,也不罵你們,那你們?yōu)槭裁茨菢优滤??是啊,我們也弄不明白為什么要這樣怕父親。
我們弟兄們長大成人后,還經(jīng)常在一起探討這個問題,但誰也說不清楚。其實,不但我們弟兄們怕父親,連我們的那些姑姑嬸嬸們也怕。我姑姑說,她們在一起說笑時,只要聽到我父親咳嗽一聲,便都噤聲斂容。用我大姑的話說就是:你爹身上有人毛。
我父親已經(jīng)80歲,是村子里最慈祥和善的老人。與我們記憶中的他判若兩人。其實,自從有了孫子輩后,他的威風就沒有了。用我母親的話說就是:虎老了,不威人了。我大哥在外地工作,他的孩子我父母沒有幫助帶,但我二哥的女兒、兒子,我的女兒,都是在他的背上長大的。我的女兒馬上就要大學畢業(yè)了,見了爺爺,還要鉆到懷里撒嬌。她能想象出當年的爺爺咳嗽一聲,就能讓爸爸戰(zhàn)戰(zhàn)兢兢、汗不敢出嗎?
后來,母親私下里對我們兄弟說:你爹早就后悔了,說那些年搞階級斗爭,咱家是中農(nóng),是人家貧下中農(nóng)的團結對象,他在外邊混事,忍氣吞聲,夾著尾巴做人,生怕孩子在外邊闖了禍,所以對你們沒個好臉。母親當然沒說父親要我們原諒的話,但我們聽出了這個意思。但高密東北鄉(xiāng)的許多人說,我們老管家之所以出了一群大學生、研究生,全仗著我父親的嚴厲。如果沒有父親的嚴厲,我會成為一個什么樣子的人,還真是不好說。
(摘自《莫言作品精選》,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
【賞析】
父愛如山,深沉而凝重。作者的父親是一位地道的農(nóng)民,有著勤勞、樸實等農(nóng)民身上的一切特質。雖然遠離父親,但作者時刻銘記著父親的教誨,以最質樸的文字表達著對老父親的感激之情。文章有著濃厚的莫言風格,樸實真誠,尤其是整篇采用了口語,令讀者倍感親切。內(nèi)容盡是家長里短,卻都能反映父子深情。在語言上,幽默風趣,如餃子“煮出來白胖,小豬似的”,非常有張力。信中還穿插了作者記憶猶新的許多往事,活生生的人物,好像就是讀者身邊的家人和朋友,讀后令人回味無窮。
(王文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