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小小
家鄉(xiāng)有一個古老的傳統(tǒng),每年元宵節(jié),都要把龍燈舞起來,預(yù)祝一年的好收成。
對于孩子來說,這真是個歡天喜地的節(jié)日,龍燈到哪里,孩子們就跟到哪里。但是,看龍燈的人那么多,里三層外三層圍得密不透風(fēng),小孩子個子矮,想要看得清楚,只得坐在父親的肩頭。
每到舞龍燈的時候,總能看到孩子們像一面面驕傲的小旗幟,飄揚(yáng)在父親的肩頭或懷抱。
父親也會把年幼的我抱在懷里。我嫌他抱得太低,嚷嚷著再高點,他就把我舉起來,舉過頭頂,我的視野一下子變得無比開闊。
父親舉累了,想要放下來一會兒,我就會吵鬧不休,父親無奈,甩甩酸痛的胳膊,再次將我舉起來。
孩子玩興濃,玩到半夜,依然興致不減。父親第二天還要工作,哄我回家睡覺。好話說盡,我卻不依不饒。父親無奈,只得抱著我,繼續(xù)跟隨龍燈到處走。直到我在他懷里睡著了,他才會拖著疲憊的身軀把我抱回家。
我在父親懷里慢慢長大。很快,就和父親齊肩了。很快,就再也不需要父親的懷抱了。
長大的鳥兒總要飛出去,我飛得很遠(yuǎn),將父母和家鄉(xiāng)都遠(yuǎn)遠(yuǎn)地拋在身后。
城市里的生活,精彩而繁忙,回家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每次回去,總發(fā)現(xiàn)父親一年比一年蒼老,一年比一年瘦弱,問他的身體狀況,父親總是笑著說:“硬朗得很,沒事兒!”
等到有事兒時,已經(jīng)不可挽回。
父親忽然中風(fēng),半身不遂,需要借助拐杖才能艱難地走幾步。他每日躺在床上,精神一天天地萎靡,肌肉一天天地收縮,看上去,徹底像個七十歲的小老頭兒。
那年元宵節(jié),我特意在老家度過,想要多陪伴父親一些日子,或許這樣的日子已經(jīng)不會太多了。
夜幕降臨時,外面已經(jīng)鑼鼓喧天,舞龍燈的漢子發(fā)出雄壯的吆喝聲,煙花在天空綻放,將夜色染得五彩繽紛。
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看龍燈了,我聽著那些熟悉的聲音,默默地出神。
父親說:“去看看吧,可熱鬧了。一年就這一回,不看多可惜?!?/p>
他還記得,我最喜歡看龍燈。
我起身,看著父親孤獨的身影,打消了一個人出門的念頭,一邊扶他起來,一邊說:“我們一起去?!?/p>
大概,父親等著這句話很久,他居然沒有拒絕,真的在我的攙扶下,拄著拐杖,出了門,朝人群里走去。
站在人群里,才猛然發(fā)現(xiàn),父親居然變得如此矮小,四周都是比他高大的人,他站在那里,根本看不到龍燈的影子。
“爸,我抱你看?!蔽冶灸艿孛摽诙觥?/p>
這句話,把我自己嚇了一跳,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和父親的位置已經(jīng)互換了呢?而父親聽到這句話,愣怔幾秒,然后拼命搖頭。
我卻已經(jīng)彎下腰,張開雙臂,環(huán)住父親的身體,一用力,將他抱了起來。
父親居然那么輕,輕得仿佛沒有重量。
被兒子這樣抱著,父親有些扭捏,但能看到那舞出各種花樣的龍燈,他的臉上露出了難得一見的笑容。
他在我懷里,一動不動,沒多久,就要求不讓我抱了,他說:“別累著你?!?/p>
父親那么瘦小,而他的兒子已經(jīng)那么強(qiáng)壯,怎么會累著呢?
想起小時候,在父親懷里的各種耍賴撒潑,忽然覺得很難過。孩子向父母索取時,總是理直氣壯,毫無顧忌。而當(dāng)他們向父母還債時,父母總擔(dān)心他們太辛苦,總是時時處處為他們著想,試圖為他們減輕負(fù)擔(dān)。
看著父親枯瘦的身體,我的眼淚差點掉下來,我把它們強(qiáng)行吞咽,然后笑著對父親說:“好,那我們回去。”
既然他不希望累著自己的兒子,那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遂他的心意。這樣,或許,他會更開心,更舒心。
(選自《思維與智慧·上半月 》201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