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莉

發(fā)現(xiàn)生活的內(nèi)面

弋舟是“70后”小說家，生活在甘肅蘭州。與我們通常印象中的“西部作家”不同，他的作品里地域風貌并不顯著。無論是《懷雨人》、《所有路的盡頭》、《等深》，還是《我們的躑躅》、《平行》，這些廣受關(guān)注的優(yōu)秀小說多集中表現(xiàn)人的生活和生存樣態(tài)。

《懷雨人》讓人難以忘記。那位年輕人潘侯，走路跌跌撞撞，四處碰壁。雖然生活能力不健全，但卻喜歡持之以恒地記錄他人：“早餐，二班的瘦女生，吃了十分鐘，心情好；第一節(jié)課，徐教授，眼睛紅，疲憊；穿著運動服的男同學，看天，天上有云……如此等等”，這樣的記錄看起來簡單乏味，但是，也不一定。敘述人發(fā)現(xiàn)，“潘侯記錄下的，是一些人在塵世走過這么一遭的佐證?！笔聦嵣?，這是位難得的有思考能力的青年，在許多人看來，茱莉和潘侯的愛情充滿了陰謀與功利，但在潘侯那里，愛就是愛，簡單、直接、澄澈，與一切外在無關(guān)。那位像“雨人”一樣的潘侯，天真、純粹，如一面鏡子照出了世俗者們的油膩與委瑣，讀之難忘。

還有劉曉東，《等深》、《而黑夜已至》、《所有路的盡頭》里的中年畫家。他有窮追到底的性格。他要去找那個突然失蹤的青春期男孩；他要幫助那個受傷害的女孩子；他要找到那個死者的前妻或情人，聊一聊突然赴死的主人公……找不到謎底他不甘心，不罷休。當然，我們也知道，這位中年男人患了憂郁癥，他日日思慮，不能安寧。由此，讀者得以潛進他的內(nèi)心深海，與他一起翻來覆去，耿耿難眠。是的，讀著讀著，讀者驚奇地發(fā)現(xiàn)，劉曉東身上的那些疼痛、那些不安，都不再是個案，也并不只屬于他自己。

作為新銳小說家，弋舟的不凡在于他對于人物的辨識能力。他能敏銳捕捉到生活中那些有獨特氣質(zhì)的人，并為他們在小說里重塑肉身。在他的筆下，生活中那些婆婆媽媽，那些雞零狗碎突然間就消失了，塵埃紛紛掉落，浮沫終會蒸發(fā)。一些純粹的、類似結(jié)晶體的東西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那是外表之后的真相，那是人在夜深人靜時對精神境遇的思索。

比如《平行》，它關(guān)注的是患有老年癡呆癥的族群。你知道，這個族群有那么多可以寫的東西，生活細節(jié)、走失、親情、冷漠等等。但是，小說家看到的是人到老年之后在精神上遇到的困窘?！袄先ナ窃趺椿厥履?？”“老去”難道只是禿了頭、老花了眼、性欲衰退嗎？困擾小說主人公的是“形而上”的問題?！袄先ァ庇锌赡苁谴竺娣e失憶；“老去”有可能是同一個錯誤一犯再犯；“老去”還可能是眼睜睜看著病魔來襲，毫無還手之力。面對老人的生活，小說家并不直接寫他們的病痛和行動不便，也不過多著墨于養(yǎng)老院，他寫的是人對老去的不甘，他寫的是人心靈上如何渴望逃離衰老。最終，老人逃離養(yǎng)老院回到家中。彌留之際，他明白了什么是“老去”：“原來老去是這么回事：如果幸運的話，你終將變成一只候鳥，與大地平行——就像撲克牌經(jīng)過魔術(shù)師的手，變成了鴿子?！?/p>

《平行》是舉重若輕的小說。面對“老去”這樣沉重的話題，弋舟寫出了生命和靈魂的輕盈，他以新鮮的入口切入了老年人的內(nèi)心世界。在那里，我們讀到人的困惑、孤獨，人面對疾病的無助和無力，以及，人即將被世界遺棄時的恐慌與抵抗?！镀叫小肥棺x者認識到，“老去”是每個人的宿命，而如何面對“老去”則是全社會的精神疑難。

弋舟有拂去生活表象而直抵核心的能力，他尋找到了屬于他的透視方法?！覀?yōu)槭裁椿睿覀優(yōu)槭裁磹?，我們?yōu)槭裁措y以入睡，我們?yōu)槭裁床荒艿诌_理想的終點？終極意義上，如何升遷、如何發(fā)財、如何戀愛、如何分手都只是生活的表象，重要的是寫出生活的內(nèi)面，寫下我們精神上遇到的困惑，寫下我們?nèi)绾慰释Ｓ行撵`的整全。

當我們討論一部小說好或不好時，是基于它對現(xiàn)實生活的忠誠，是基于小說家描摹人物如何活靈活現(xiàn)，還是基于小說家如何把故事講得跌宕起伏？恐怕都不是。好小說最重要的標準在于它是否有穿透表象的能力，在于寫作者的思考能力?！靶≌f里最重要的是什么？我以為是思想。是作家自己的思想，不是別人的思想。作家和常人的不同，無非是對生活想得更多一點，看得更深一點?！?汪曾祺先生說得多好。在我看來，弋舟是比常人想得多、想得深的小說家，從他的作品里，讀者能發(fā)現(xiàn)生活的內(nèi)面。

“個人不能幫助也不能挽救時代，

他只能表現(xiàn)它的失落”

我喜歡《劉曉東》。當弋舟以“劉曉東”為主人公講述故事時，我以為，他找到了他作為小說家觀察世界的坐標。劉曉東是畫家、知識分子、教授，也是自我診斷的憂郁癥患者?！獞n郁癥已經(jīng)成為我們時代最普遍的疾病，而弋舟敏感地意識到了這一點，他透過這個中年男人的內(nèi)心書寫我們時代人的困惑。

憂郁癥患者是弋舟小說最重要的符號，或者標簽。憂郁癥患者思慮過度，憂心重重，他們患有思考癖和追問癖，是“內(nèi)心戲”極重的那種人。表面上看，這些人面容平和，在人群中常常沉默；但是，了解他們的人會知道，他們的內(nèi)心常常萬馬奔騰，翻江倒海。憂郁癥決定了劉曉東是一個疏離的人，一個格格不入的人，一個不合時宜的人，一個不入戲的人——即使身在其中也常常出戲的人。

這個世界上，許多讀書人都有做戲的欲望，他們把多變的和不成熟的觀念吐給大眾，以贏得一時的喝彩?？蛇@個劉曉東不是。他常覺得自己是無用的，他不斷地后退、后退、再后退。讀《劉曉東》，你不得不想到克爾凱郭爾那句話，“個人不能幫助也不能挽救時代，他只能表現(xiàn)它的失落?！笔聦嵣?，并不只是在《劉曉東》那里，《懷雨人》、《平行》、《我們的踟躕》中你都能意識到小說家更關(guān)注那些被時代輪盤甩出去的人，那些與時代步調(diào)并不相合的人，作為小說家，弋舟幾乎本能地意識到，一個好作家關(guān)心的必然是這個時代的“失落者”，而非這個時代的“得意者”。

因為患有憂郁癥，劉曉東得以成為深具內(nèi)在性特征的那種人，這有利于寫作者開辟這個人物的內(nèi)心疆域?！暗臀覀兊奈膶W而言，要害還不在看得見看不見，而在于，能不能從人物的內(nèi)部，比如一個農(nóng)民或一個小城市民，能不能從他自身的表意系統(tǒng)、他自身的內(nèi)在性上去說明他、表現(xiàn)他。作者的確有闡釋的權(quán)利，更可以向人物提出他從未想過的問題，引導(dǎo)他嘗試擴展他的內(nèi)在性，但同時，闡釋的限度在哪里？人物如何自知和如何被知？”分析2011年的短篇小說時，李敬澤在《內(nèi)在性的難局》如是說。某種意義上，讀者在《劉曉東》這部書里看到了那些問號的答案。換言之，正是因為憂郁癥，劉曉東這個人物本身具有了“表意系統(tǒng)”，他本身就具有自我闡釋性，他的內(nèi)心世界由此打開。

那是什么樣的內(nèi)心世界呢？劉曉東內(nèi)心分裂。他的成長、他的社會經(jīng)驗使他分裂。時間之河橫亙在劉曉東面前。這條河定格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它把一個人分成兩個，一個以前的“我”，一個現(xiàn)在的“我”；或者說，一個以前的他和另一個現(xiàn)在的他。幾乎每個人都從這條河中泅渡。一些人雖然渡過去了，但像被扒了一層皮，灰頭土臉，片甲未留；另些人也渡過去了，成功變身，如魚得水。在弋舟那里，八十年代是會變魔術(shù)的盒子。每個人都從那里走過，那兒是一切的起源?？雌饋?，《劉曉東》中似乎只有兩種人，一個是成功者，一個是失敗者。雖然這對時代和人的理解有過于簡單之嫌，但是，書中對成功失敗的判斷標準說服了我們?！趹n郁癥患者眼里，有些人似乎成功了，但他們已經(jīng)死去；有些人失敗了，但他們活著，是痛苦地活著。劉曉東不斷回溯他的過往，也不斷為他遇到的每個人追溯他們的過去，由此我們看到一個人在時代面前巨大的內(nèi)在性焦慮和罪感。

盡管我并不完全同意弋舟對八十年代的浪漫理解，但是，我要坦率承認，弋舟使用一種以八十年代為界的劃分方式獲得了他理解時代的視角。他對劉曉東歷史和生活經(jīng)驗的追溯使我們能夠理解這個病人，足夠理解并同情他的一切，這樣的書寫也最終使小說人物和故事情節(jié)融為一體?！宋镄愿駴Q定故事走向，而不是故事走向決定人物性格。正是觸及到人物的過去和來歷，小說家為我們勾勒了一代人的精神軌跡，在變動時代摸爬滾打成長起來的一代人的心路歷程。還沒有哪種疾病比憂郁癥更能成為我們時代的精神癥候的表征；也還沒有哪個作家像弋舟這樣將這一疾病寫得如此深沉、痛切，既讓人感同身受又讓人認知到它的時代寓言性。

“永遠不是你自己而又永遠是你自己”

寫作是面鏡子。面對鏡子，寫作者首先要做的恐怕是看清楚，這個作品里哪里有“我”，哪里是“我”，哪里歪曲了“我”，哪里躲藏了“我”?！獮槭裁匆崆?，為什么要躲藏，這些問題對于每一位寫作者都有意義。最初這些問題和回答都是不清晰的、含混的。需要回視，需要反省，需要反躬自身。這是艱難的認知過程。但是，我想，正是在這一過程中，一個成熟的作家才能真正面對“我”，找到“我”的痛苦，找到“我”的語言，找到“我”的氣息。

是的，語言是一個作家最重要的標識。這個世界上，有一種小說家，可以對語言祛魅，盡可能丟棄語詞身上的歷史性、地域性；而另一種小說家，則將簡單的詞語“增魅”，賦它們以歷史意義及隱喻色彩。弋舟是后一種小說家。從漢語言的基金中，他尤其擅長提取具有精神性意義的語詞，比如羞恥、罪惡、孤獨、痛苦出現(xiàn)頻率極高。這些詞語有精神性色彩。事實上，他的文本里還常常有詩歌、理想主義以及愛情這些分明“落伍”的詞語。要知道，這些詞語連接過去，也連接現(xiàn)在，它們深具歷史含義。它們深具精神能量。

我們時代是對語言極為敏感的時代，但也是語言環(huán)境極為粗糙的時代。一些詞慢慢死去，被我們無情拋棄；一些詞突然出現(xiàn)，我們不得不接受它們，即使它們看起來很惡俗；還有一些詞我們避免說起，即使我們內(nèi)心確實渴望使用，但我們也主動遮掩，以此來確認不落伍。

使用哪些詞語表達，用這個而不用那個，用這種方式而不是那種方式言說都是面對世界的態(tài)度。作為漢語寫作者，弋舟的獨特性在于他堅持使用一些現(xiàn)在我們不愿使用的語詞，他以此來表達自己對潮流的不認同、不茍且。他使用孤獨、罪惡、理想、贖罪……這些語詞在他的文本中使用頻率很高，以至于我們都覺得是不是太多了。并不是太多，很可能是我們遺忘太久，以至于我們忘記了這些詞在這個時代本該有存在的必要。語言即是內(nèi)容，語言與內(nèi)容不可剝離。當流行小說中絕跡的詞語越來越多地出現(xiàn)在弋舟作品中時，那不僅僅是他對某一類詞語的偏好，更是其寫作態(tài)度的彰顯。

弋舟的語言追求優(yōu)美、雅正，講究節(jié)奏感，讀者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文學理想，當然，也會想到其小說風格的來處。作為新一代小說家，弋舟并沒有從九十年代寫實主義那里充分獲取營養(yǎng)；迂回輾轉(zhuǎn)，他從八十年代先鋒寫作財富中尋找到了寫作資源。在我看來，這是他長年尋找“自我”的一個結(jié)果，看重小說思想、看重小說語言、看重小說形式、關(guān)注我們時代人的精神困惑與疑難，這樣的追求注定使他與當下追求“好看故事”的寫作潮流格格不入，注定他的寫作將帶有強烈的個人標識，也注定他將會從同齡作家中脫穎而出。

作家確立藝術(shù)風格的標志是建立“自我”，自我的語言，自我的理解力，自我認識世界的方法?！白晕摇笔巧罹?，那里有無數(shù)關(guān)于人的寶藏和秘密。對自我的探索需要經(jīng)年累月的勞動，需要作者沉思冥想，需要向更深更暗的無人至訪處探進。這種痛苦的探索有重量，有質(zhì)量，是切膚的；對于作家而言，它不是一種損耗，而是對寫作生命的另一種滋養(yǎng)。我猜，弋舟和他的劉曉東一樣，都有過痛苦和倍受熬煎的時期。一定有種種問題困擾過他。但是，他終究明白了，世上沒有人真的幫助另一個人解開難局，除非他能夠真的深入挖掘“自我”，對著寫作那面鏡子披肝瀝膽，直見性命。

是從哪一篇開始的？我不能準確說出來。但熟悉弋舟創(chuàng)作的人深知，他變了。他從許多人中走了出來，面容越來越清晰，他作品的聲音、腔調(diào)、氣質(zhì)都越來越有標識性，越來越讓人過目難忘。換言之，他越來越開始成為“弋舟”，而不只是“‘70后寫作”中的一個。

當然，這并不意味著弋舟以前的文本里沒有自我。但以前那個“自我”跟他后來文本中的“自我”不同。后來的那個“自我”不躲閃，坦然，那是忠直無欺地面對這個世界，那是坦誠地毫不畏懼地承認，對，這就是我。是的，就是。好的，壞的；健康的，病態(tài)的；痛苦的，憂慮的；所有文本里的一切，都有“我”。

盡管要從認識“自我”開始。但作家也要意識到，文本中的那個人是“我”，但又不可能全是“我”。——先從化身為“我”開始，最終化身為他，化身為與“我”相類的人群。懂得怎樣寫作的人，會在文學中利用自我的，伍爾芙說，但是，她又說，“這個自我雖然是文學的要素，卻也是最危險的敵手。永遠不是你自己而又永遠是你自己——問題就在這里?！钡拇_如此。

很難說清楚，這位作家是從哪一天起開始直面鏡子里的那個人。這個人不憚于承認自己病了；他不憚于面對自己殘破的內(nèi)心；他不憚于承認自己是弱者。作為寫作者，他看到了潛伏在“自我”身上的疾病與灰暗，盡管他本人不一定是病人。好作者不只是病人還得是醫(yī)生?！八轻t(yī)生，他自己的醫(yī)生，世界的醫(yī)生。世界是所有癥狀的總和，而疾病與人混同起來?！钡吕掌澱f，這句話用在弋舟的寫作上非常適合。

重要的是，弋舟深知“我”身上是有疾病的，但這疾病不是孤本。他逐漸意識到那些灰暗的情感、那些扯心扯肺的病痛、那些無以表達的憤懣都不是個案。他逐漸懂得，那些在黑夜里輾轉(zhuǎn)難眠的中年人，那些在情欲倫理間徘徊的人；那些在現(xiàn)實與理想之間苦苦掙扎的人；那些活得像狗一樣趴在地上茍延殘喘又搖搖晃晃爬起來想和虛空世界放手一搏的人；那些與疾病和衰老搏斗，無法自拔的人……他們身上都有一個“我”。要勇敢地面對自己的內(nèi)心，這是成為自己的第一步。而至為重要的是，從自我出發(fā)，認識到“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與我有關(guān)”（魯迅語），只有從此開始，帶有個人風格標志但又不拘泥于個人的作品才閃耀光澤。

就是從此刻開始。弋舟的作品開始耀眼鮮明，具有了吸引力。越來越多的讀者開始被那里顯現(xiàn)的光澤吸引：他們渴望了解潛藏在那里的秘密；他們情不自禁地想和這位作者站在一起肩并肩看世界；他們與他感同身受；他們開始引他為同類，開始向他掏心掏肺；他們愿意和他目不轉(zhuǎn)睛地對視……最后讀者們不得不感嘆說，正是從這個作者那里，我們照出了自己，我們找到了同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