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海棠
梅關古道始于秦朝,后因張九齡歸養(yǎng)嶺南,唐玄宗說他閑著也是閑著,命他重修古道,為民方便,開鑿梅嶺。梅嶺鑿通后,南北交通得以改觀,一時成了連接南北交通的主要孔道,相當于現(xiàn)代的京廣線。繁榮到什么程度呢?有史載:長亭短亭任駐足,十里五里供停驂,蟻施魚貫百貨集,肩摩踵接行人擔。就是,原來的荒荒山野后來繁榮到了“商賈如云,貨物如雨,萬足踐履,冬無寒土”的盛景。修成后又經(jīng)三百四十年,北宋南安知軍蔡挺組織大量民工給修整了一回,還建了關樓。這時的古道不但更通暢,而且好看多了。又再過了四百多年之后,明南安府知府張弼也率人全面大整修了一次,這一修算是為古道定了型,史說:“其長二十五里,其闊一丈,悉用碎石塊平砌其中,而青石長條固其邊幅,并遇水架橋,與城中大道相通,與梅嶺相通。”
“城”指南安城,今江西的大余縣,梅嶺指廣東南雄市的地域。梅關古道自古多少年都是北來粵中必經(jīng)之路。
朝代更換,人一代代老去,那些碎石從鋪在那里哪也不去,路還是原來的樣子,古道也就那么一直繁榮著。那么繁榮著,自是生出許許多多道不盡的故事。有一年,三姑娘九歲,從山下上來幫父經(jīng)營飯店。本來上好的營生,因缺少人手店面有些不景氣。大姑娘準備嫁人,下山歇兩年養(yǎng)著,二姑娘頂上來。照數(shù)二姑娘怎么也得像大姑娘一樣幫父親三五年才能嫁人的,不想二姑娘上來第二年就跟人跑了,九歲的三姑娘只好早早上山來。
上頭兩個姑娘,怕連著生女娃,掌家的婆婆讓媳婦歇幾年再生,不想歇了三四年,懷上一生又是個女的。所以三姑娘跟二姑娘不像二姑娘跟大姑娘歲數(shù)是連著的,只差著一年。三姑娘小了二姑娘五歲,媽媽的肚子歇三年多加上懷一年,她生下來時,二姑娘能上樹摘青梅子給阿婆釀酒了。
二姑娘原是許了人,只等過了十五,頂死過了十七就嫁過去,不想她不滿十四歲就跟人跑了。
三姑娘上山這天,端給客人青梅酒,客人卸了蓑衣擱下江南的油紙傘看她:“咦,是個小姑娘!”
三姑娘還不會應酬人,放下青梅酒紋風不動站著,兩只不大但黑黑的眼睛越過客人往路上看。客人見她不看他,隨她目光看去,滿眼都是趕路的人,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路比店面在的地方矮些,路那邊是開鑿后垂直的山壁,三姑娘的目光掠過行人就到了那邊??腿讼胂?,再從三姑娘的表情看,也看出來了,不像看行人,倒像看著山璧。
里面有人叫阿三,三姑娘回:“哎,我來了!”聲音清亮如罄,不管她是不是沖你回話,都能讓人覺得那聲音撥開塵埃專為你而來。
三姑娘好像有了理由,回完話,猛一扭身進去了,??腿艘蝗丝粗∮陱呐镂莸拿┎萆辖Y(jié)集后滴下來。
一會三姑娘端來飯菜,客人定定神吃起來。三姑娘剛忙完這邊,又進來一批客人,兩個主子一個隨從。兩個主子沒有這邊的客人清朗文雅,腰圓臉糙的,說起話來要讓三姑娘捂耳朵。
三姑娘不免覺得這邊的客人好了,勤快過來添水。
客人問:“我來時見是一個大姑娘,怎么今天就只有你一個小孩子了?”
三姑娘不高興了,說:“我不是小孩子,我過了年就十歲了。”
客人說:“好好好,你不是小孩子了?!闭f完自個點頭笑笑,好像覺得三姑娘可愛。
客人再沒問三姑娘什么,吃完付了飯錢朝北往梅嶺關樓方向去了。三姑娘也知道,過了關樓踩過一條厚石板就是江西了。這里南來北往肩擔背馱的多是贛粵兩地人,若見車馬浩浩蕩蕩才可能是江西以北來南粵采辦買賣的。
別看三姑娘人小,今天剛上來幫工她什么都知道了,早前隨母親挑擔送東西也是來過的。她知道客人分三教九流,但不管哪一教哪一流的,你待人禮貌,服務周全,不卑不亢準沒錯。這話是足不出戶的阿婆說的。
戴佩出生時家道中衰,稍稍大些便隨父流離顛沛四處謀生。好在祖上留下好傳統(tǒng),重商也重文,他雖一直在路上,書也未少讀,雖嘗盡辛苦人卻誠實,言行忠信。也因誠實的稟賦吧,心朗人澄明,養(yǎng)得好眼光,見贛粵兩地物產(chǎn)豐饒,產(chǎn)生了定居大余的想法。他人本來是安徽休寧隆阜人。
這年他將二十歲了,尚未娶妻,又過幾年待安頓下來后,便想到梅關道上那個水靈的姑娘。想她這年有十三四歲了吧,雖后來也見過幾次,眼里還是第一眼的印象。也并非刻意,他也就是要經(jīng)這條路往來贛粵兩地采買貨物,便想再看看三姑娘。
這天天氣好,一大早戴佩從江西上來。時值臘月,路兩旁梅花正開,過嶺北往嶺南走,一路梅花開得正好。他停在三姑娘家的飯店前,見蠟黃的紙窗里有動靜,只是門還沒有開,熱水爐子還沒有架出來。戴佩走了許多地方,日日月月基本都在路上,見的都是商人,都是成熟機智的人,像三姑娘這樣在家里安生長大,安安穩(wěn)穩(wěn)的面容對外界還沒有多少成見的還是少見,他一直記得她臉上含著笑一雙眼睛望著對面山壁的樣子。
他在一棵梅樹前站了一會兒,想想還是往粵去了。將近臘月,采買好最后一趟貨物就到年了,若她還在,采買完再見不遲。若是不在這里了,這么候到晌午也是無用。
隔些天,戴佩采辦完回來,人在前,貨物交給了專業(yè)運輸?shù)能囻R,他在午后未過梅關前,又到了三姑娘家的飯店用茶。
三姑娘這時真大些了,去了生澀和一身的孩子氣亭亭玉立地站在戴佩眼前,給他倒茶。戴佩不言語,觀察著三姑娘。午后,人少,只他一人,三姑娘忙完坐著矮板凳剝冬筍,去掉一層一層棕色的裹衣,白白的筍肉露出來了,看上去水靈靈的真光亮真好看。
是日晴天,冬天的太陽照到的地方都是暖和和的。戴佩坐在陽光照到的地方,不一會去了外衣,又叫了一壺酒。三姑娘問要點什么酒菜,戴佩說,炒筍子就好。三姑娘不像其他店的小二扯著嗓子往里叫,而是走進去了,告訴里面客人要炒筍子。炒筍子是簡稱,這道菜在這個時節(jié)其實是臘肉爆鮮筍。
裝了心事反而沒什么好說的,戴佩吃著酒菜,望著路上的行人。三姑娘忙她的,神情自自然然的,冬日的光映到她的額頭上,她的額頭也是白白的,看上去水靈靈的真光亮真好看。
付了酒菜錢,戴佩走了,手上搭著外衣。太陽有一些西斜,影子在他腳下跟著挺緊,很快就過了關樓。
三姑娘一口氣跑去關樓,見戴佩已入江西地界了,也就沒有再追下去。戴佩落下的是一個什么東西呢,是一個女人腰上用的香綾子,就是腰帶,上面精繡著花。這是哪里的繡?真少見,三姑娘看著不像粵繡。
這事,三姑娘不必跟父親說,店面的事都是她處理了,于是三姑娘把香綾子收了起來。
開了春,三姑娘又長了一歲,頭發(fā)挽起來了。青梅子眼看著也大了,也可以釀酒了。戴佩問:“你可見著一樣東西?”
三姑娘想起來了,臉唰一下紅了,說:“是有一樣東西,我收起來了,這就去拿給你?!?/p>
戴佩說:“倒不必還我了,本是要送你的,不想提前讓你見著了?!?/p>
三姑娘說:“這可不成。我不能收?!比媚镎f話倒不急,真真切切地回戴佩說。
里面有人叫阿三,三姑娘聞聲進去,回來一看,戴佩又落下一樣東西。是什么東西她也沒看,用一個好看的布袋包著,手掂量起來有些斤兩,她怕是貴重的物件忙追了出去。
追過關樓,過了省地界的厚石板,戴佩在路邊坐著,沉著氣看著她。三姑娘看見了沒停下直接小跑著過去,雙手一遞說:“你的東西?!?/p>
戴佩年長三姑娘近十歲,通曉細微,說:“若是送你的,你可會收下?”
三姑娘說:“這可不成,我不能收下這兩樣東西?!比媚镞@么說戴佩便又追問,“你可想過收下我送的東西?”
三姑娘回:“想過不等于可以作主?!比媚镞@么回,恍惚中的戴佩登時清明了,接了東西朝三姑娘一拜往山下去了。
三姑娘應該是懂了。又過月余,她見戴佩從門前經(jīng)過,心中一悸。
三姑娘也快要嫁人了,許配給男方的本是二姑娘,但是二姑娘不是十三四歲時就跟人跑了嘛,這婚事她們家悔不起,阿婆作主叫了三姑娘頂替。男方倒也樂意,本是二姑娘大男方幾歲的,換了三姑娘,男方還大一歲,正是讓人歡喜的郎當一對。
阿丹見戴佩一人坐一桌,端了餐盤過來,自助餐,本來是自由坐的,她坐過來也自然。戴佩低著頭吃飯,嚴肅又認真,阿丹坐下來跟他說話,他也只是“昂”一聲。
人多,餐廳吵得不行,只他們這一桌各吃各的,不忙著說話。本來是四人的卡座,他倆一人坐一邊,里面的位置空著。戴佩吃完也沒說話,欠著身子看一眼阿丹就表示告別了。
阿丹知道戴佩是這樣的人,并不計較,她對面很快來了兩個人,吃著東西還要唔唔地說話,吵得不行。阿丹快速吃完回房間收拾行李了。
他們一起進的子公司,一起受的培訓,也是前后腳調(diào)到總部,一個做產(chǎn)品研發(fā),一個做市場培訓。帶阿丹的一位同事叫蔣琴,因為戴佩常來找阿丹下班,蔣琴也跟戴佩熟了。剛進入大城市的大公司,戴佩、阿丹都沒有熟人,彼此就成了依靠,下班一起聊聊,一起走回宿舍,也合計著一起搭伙吃飯。戴佩先是站到市場部的門口,不見阿丹出來,會走進去晃兩晃。他也不叫阿丹,就看看她在干什么,或者讓阿丹看到他來了就好,就出來了,然后還是在門口等著。蔣琴后來知道了戴佩來的規(guī)律,經(jīng)常從衛(wèi)生間回來遇著他,熱心地跟他說,“我?guī)湍憬邪⒌??!贝髋迤鸪踹€說“不用不用,我等她”,后來拗不過蔣琴,由她進去叫阿丹出來。阿丹經(jīng)過事,懂些微妙,打算加班,讓副主管蔣琴先下班跟戴佩一起走?!@是哪一年的事了?算算時間,嗯,十幾年前的事了。他們婚后,蔣琴逮著一個機會出國考察,回來后沒上幾個月班又出去了。這次出去蔣琴再沒有回來,隔著大洋幾千里把離婚手續(xù)辦了。就在這次單位組織旅游前,蔣琴寫電子郵件給阿丹,告訴阿丹她下月回來。另外,也像是特別說明她已跟法國男友結(jié)婚,這回回來是專門帶法國老公認門的,然后還要辦一場純中式穿旗袍蓋紅蓋頭的婚禮。
阿丹早早聽說來南雄,猶豫著要不要來,想了幾個白天夜晚,一個早上刷牙的時間,突然對鏡子里的自己說:去吧,南雄是你的故鄉(xiāng)的。
戴佩是安徽黃山屯溪人,剛進公司時還好些,后來蔣琴出國后人越發(fā)木訥寡言,什么時候見他都是悶聲悶氣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與徽州男子一臉的精到不能同比。好在他在的是一個技術(shù)部門,要是像阿丹一樣在市場部,他這個性格是待不下去的。
來了三天了,這是第四天,第一天到了之后天要黑了,入住休整好這一天也就過去了。第二天第三天游帽子峰林場、珠璣古巷,阿丹都沒去,這兩處她小時候隨學校組織春游秋游去過,也就不想去了?;蛘咧皇峭鈦淼娜瞬艑@些傳奇的地方充滿興致。她趁機回了一趟烏逕鎮(zhèn)新田村自己的娘家。老宅早是沒人住了,父母和哥哥搬去了新小區(qū)居住,舊的房子,舊的院落,舊的巷子,載著她滿滿的童年記憶。她回去也沒跟母親和哥哥說,只是一個人靜靜地待了兩天。倚著老墻根她悠然還記得那么一件往事,她是早早就定了給哥哥換親的,父親或許有些內(nèi)疚,讓妹妹退了學,讓她一直讀完了高中。她早早結(jié)了婚,早早生過兩個兒子,有一天她見小的兒子跟哥哥打架,外衣里面藏了一把彎刀,心頭一驚。那么小小的人兒,路才剛走穩(wěn),吃飯時搛桌子上的菜還要踮起腳才能夠著,就懂得下狠手了。她從小兒子身上摘下彎刀,躲進屋試了試刀鋒,中指一下子就流出血來。站在黑暗的屋里看著破爛的院子,她像是突然從噩夢里驚醒了,害怕了未來漫長的野蠻生活。她逃了,逃到了廣州。與她換親的那個女的在她逃后也逃了,她也給他們家生了一兒一女,兩方家人想想,也算是兩清了,都有了后,略帶殘疾的兒子將來都有人送終,彼此都放了手沒有追究。這時整個世界都在歡慶千禧之年,似乎古老的一套生存規(guī)則也得換換了。
她在南雄這個地方長大,青山疊翠她是不怎么稀罕的,只是帽子峰林場到了深秋那一片金黃的銀杏讓她難忘。她知道眼下這個時刻葉子還都沒有黃,去了也是見不著,她干脆不去。
她千禧年一走,再沒回過南雄這個地方,此次好像是換了個身份回來。村子里的人家多數(shù)搬走了,少有幾家還有人看守。她回來,也沒有人認得她了,從他們的眼神上看去,不過把她當成游人罷了。因著這樣的陌生,她很自在地在自家和以前的鄰居家穿行,就是從來沒有去過的哪個同學家這回也大方去了。她很高興這樣的自在,這一趟回來意外得了滿心歡喜。
汽車從迎賓館出發(fā)去梅嶺,她主動跟戴佩坐在了一塊。她早上出來散步還買了橘子,她知道這個季節(jié)橘子上市,又鮮又甜,咬一口嘴里滿滿的都是果汁。
梅嶺她以前沒有來過,她意識到這里,覺得太奇怪,這里有一條著名的古驛道梅關古道,那么著名,除卻張九齡、蘇東坡、文天祥等古代這些名人不說,就是后來的八萬里長征紅軍經(jīng)由此處也足以聞名天下了吧,她竟然沒聞聲到來。又想想,她高中以前還是天真歡樂一無所知的,直到妹妹下了學,父親許她繼續(xù)讀高中她才知道自己的“使命”。喔,傷在這里,她整個高中時期是封閉的,她朦朧知道有一眼坑在等著她,等著她往下跳。小地方,覺得考大學沒什么希望的學生高二后就不怎么去學校了,教室里只剩下寥寥無幾的用功學生。她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去上大學,但她還是堅持到了學校放假的最后一天。整個高中時期她哪也沒去,沒心思去,心懶,腳走不動。高中一畢業(yè)那邊急迫娶她進門,后來的幾年她更是哪也不想去,除了去田地做農(nóng)活,她一步也不想跨出破破爛爛的院子。
戴佩讓她坐里面,她倒也不必客氣,隨戴佩收腿側(cè)身擠了進去。她拿出橘子遞給戴佩一個,戴佩沒接,看也不看。阿丹也沒不高興,剝了一個分成幾瓣又遞給他。他本來還是不接的,阿丹遞著一直不回手,他便接下了,從容吃著。
阿丹的手伸著,戴佩吃完把橘子皮擱在她手里。阿丹再給了一個剝好的,他熟悉接過,算是又吃了一個橘子。然后阿丹沒有再給了,她好像知道這是戴佩的極限了。
游過幾處小景,導游舉著小旗戴上耳麥組織大家登梅關古道。她一邊走一邊解說著,從古道始于秦朝,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后的策略北筑長城防御匈奴、南開關道開發(fā)嶺南說起,見古道兩旁一景便展開一個故事。從接嶺橋、驛館至憩云亭、六祖寺、將軍祠,每一處都有導游講不盡的故事。中間還穿插講到蘇東坡兩次經(jīng)游,曾作詩兩首;講到陳毅三年游擊戰(zhàn)中在古道附近一處隱蔽的藏身處。說導游“鐵打的腿,講不爛的嘴”一點不錯,每撕開一個話頭,都有他們講不盡的故事。有佚事,有傳說,也有似乎鐵證如山的傳奇不得你不信。
上山中道時飄起了小雨,白茫茫如霧一般大小,甚至因為沒有重量落不下來,在半空里輕飄飄地旋舞著。男士不畏這點小雨,也不舉傘,只是五六個女士怕花了妝容舉起傘來。眼下的古道早不是南來北往的交通要道,那些商旅之人早乘了飛機坐了火車經(jīng)了高速往來。眼下古道上來的人主要是旅游觀光的人,沖著它承載了每一段厚重的歷史而來。但這時又不是賞梅的時候,古道顯然人來得少,路中間青石縫里長著許許多多鮮鮮亮亮小小的草。兩旁可能更少人走,長著墨綠的苔蘚,這時浸了雨水,踩上去感覺滑溜溜的。
阿丹舉著傘,望一棵梅樹,好像看出了梅花盛開的樣子。她想,這一棵一定是白梅,雪一樣白的白梅。她繞著探到路上的梅枝看,還想往里去的,又因心飄了,啪地摔了一跤。狠狠的一跤,不是整個背都疼了,她還沒有從暢想中反應過來。她還以為她是站著的,她正繞著一棵梅樹看,看它花開滿枝頭一片雪白的樣子。
導游那邊講著什么,有同伴大叫“戴佩,戴佩”。她不知道這時戴佩在哪,她朝人群那邊看去,見大家都在四處張望找戴佩。
戴佩其實就在他們中間,只是站了個不起眼的地方,聽到了叫他也不回話,只是舉起手表示他在的。
一個同伴過來扶阿丹,阿丹沒讓扶,說自己試著起來才能知道摔壞哪里沒有。同伴幫阿丹提著包拿著傘,看著她自己慢慢起來。還好,還好,就是石頭硌疼了兩處。阿丹不是那種瘦骨嶙峋的身材,身上有肉護著骨頭摔得不嚴重,能如常行動。
然后兩個人一起往導游在的地方去。導游剛講完“狀元樹”的傳說。這個傳說中的狀元是誰已無從考證。倒是由這個“狀元樹”之說講到了另一個有史可查的狀元戴衢亨,字蓮士,江西大庾人,原籍安徽休寧。戴衢亨不是直接從安徽休寧而來,從休寧來的是他的祖父戴佩。戴佩祖上是有名的徽商,但是他出生時家道已經(jīng)中衰,才稍稍大些就要隨父親四處流離江湖做些生意。他們這時已做不起大生意了,但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倒還是能倒賣些特產(chǎn)。就是把南邊的東西拉到北邊賣,把北邊的東西拉到南邊賣。這樣,到了他二十三歲,手上也有些錢了,為了贛粵兩地物產(chǎn)豐饒選擇定居了江西的大余縣。這之后他便是常常往來梅關古道上,聽說當年還看上了一家飯店中的姑娘。但那姑娘命不自由,早早頂了二姐的婚約,一時拒絕了他。戴佩下山后因為傷懷很快娶了一戶溫姓家的姑娘,他這時才算是結(jié)束了長期漂泊的生活。
過了兩年,溫氏不害喜,戴佩便帶著她尋了粵地的中醫(yī)?;厝サ穆飞?,戴佩不知怎么想的,又去了三姑娘家的飯店吃茶。三姑娘十六了,還沒有嫁,男方都快等不及要翻臉了。
還是要了一壺青梅酒,叫了兩樣小菜,戴佩與溫氏90度桌角挨著坐著,不是面對面坐的。三姑娘上茶水上菜站了溫氏的對面,看了她個正著。三姑娘覺得這位太太怪好看的,人又文靜,看上去與戴佩可真是天生一對。三姑娘在這年梅花凋落之時答應嫁人了。
怎知又過了一夏一秋,戴佩又想起來見三姑娘,只見她家的店面轉(zhuǎn)給了人家,聽說她下山準備成親,她的父親下山專門釀青梅酒去了。
沒見著三姑娘,戴佩還是如常去采辦了貨物,回來的時節(jié)被探到路上的一條梅枝勾去了帽子。他便停下來看那梅枝,久久不愿離開,好像看出了梅花盛開的樣子。
據(jù)記載,戴衢亨祖父戴佩后來又娶了側(cè)室,稱江氏,為其生下二子。一個叫戴均元,一個叫戴第元。
阿丹吃著身上兩處疼堅持上到梅關古道的最高點關樓。導游站在關樓下面講解著革命歷史,又到路邊的亭子指一個方向告訴他們那是江西的大余縣縣城。
眼看著腳下有一塊厚石板,阿丹在上面走了幾步,遠遠聽著導游說大余縣那邊的事,說到那里出過一個狀元,方圓多少里就那個地方出了一個。
阿丹耳朵聽著,心頭被什么牽著一腳入了江西。
入了江西再往下走,見戴佩在路邊坐著,沉著氣看著她。阿丹走近了,遞給他一樣東西,也沒說是什么。
戴佩挪挪位置讓阿丹坐下來,阿丹也不客氣,像當初倆人走得近時那樣緊挨著他坐了下去。戴佩把玩著阿丹遞給他的東西,見用一個精致的布袋裝著也不好擅自打開看便問阿丹,“什么東西?”阿丹說,“你打開看看不就知道了?!贝髋鍥]打開看,只是握在手里。阿丹想探探戴佩聽說蔣琴回來的消息沒有,繞著彎子說話。這時一個健壯的男人攙扶著一個穿旗袍的嬌小女子經(jīng)過他們,拋開導游往大余縣方向去??赡芤驗槟_下路溜,他們走路時神情專注的樣子,好像一去不回頭了。后面又跟上來幾個人,導游拿著喇叭沖去江西路上的人喊在關樓集合的時間,也沒人回應。
三姑娘應該是想明白了,二姐能跑,她也能跑。冬日,她在婚期將近的一個夜晚跑出了江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