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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火

2016-05-14 16:55孫敏瑛
青春 2016年7期
關(guān)鍵詞:梔子母親

孫敏瑛,浙江溫嶺人,致力于小說創(chuàng)作,兼顧散文寫作,已有眾多作品在《散文》《青年作家》《清明》等雜志上刊發(fā)。

1

經(jīng)過劇院門口的時候,阿寬站了一站。

墻上貼著一張海報,上面大大地寫著:“今晚上演昆曲《牡丹亭》,敬請戲曲愛好者前來觀賞?!蹦恰袄デ倍?,用藍色水彩寫得秀里秀氣的,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姑娘之手,阿寬看著,不由得笑了。他認得這個寫字的姑娘,知道她叫白瑩,據(jù)說這劇院是被她承包了的,每次有節(jié)目,她總是臺前臺后地忙,似乎一點也不在意臺下一雙雙看她的眼睛,該干什么就干什么,腳步又輕又快。

阿寬和別人一樣,常常望到她的身影。

到這個靠海的小鎮(zhèn)三年多了,阿寬閑來無事,總愛到劇院看看錄像、小電影及各類演出,還是頭一回見有昆曲上演。

當晚,阿寬到劇院時,劇院里的人還不是很多,他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來。等了好久,周圍漸漸熱鬧起來了,曲笛才幽幽地吹起來。

厚重的幕布里出來一個年輕女子,她披散著的頭發(fā)很長,一雙桃花眼,眉毛微微地上挑,看上去有一種古典的美。她靜靜地站在幕布前,看著臺下的觀眾。

她便是白瑩。

站在聚光燈下,白瑩拿著話筒簡單介紹了一下晚上舉辦昆曲表演專場的意義,先感謝省里藝術(shù)家的蒞臨指導,又感謝當?shù)卦葎F里的參演者。阿寬一邊隨眾人拍著手,一邊在心里想,她不光人漂亮,嗓音也特別好聽。

戲終于開演了,演員唱功還不錯,他看過一些昆曲:《十五貫》《西廂記》《繡襦記》《墻頭馬上》《桃花扇》……所有的曲目中,他最愛這《牡丹亭》,無論演員是誰,因為那精致的唱詞,每次看,總會讓他有驚艷的感覺。

然而,臺上正春光旖旎呢,整個劇院突然安靜了下來,觀眾等了一小會兒,才明白,是擴音器壞了。

沒有了擴音器,戲就沒法再演下去。演員們有些尷尬地立在那里,很多人站起來,座椅翻得啪啪響。白瑩望著臺下,一時間手足無措。

阿寬坐在那里,好一會兒,見仍沒人出來幫忙,幾個小青年甚至還沖著一臉難堪的白瑩打唿哨,起哄,這讓他看不下去,他站起來,匆匆跑上臺去,對站在那里干著急的白瑩說:“給我一把螺絲刀?!?/p>

見有人自告奮勇上來幫忙,白瑩松了一口氣。她感激地沖阿寬笑了笑。在白熾燈下,阿寬見她臉上潤紅,一雙大大的桃花眼,不由得心里亂跳,忙低頭,拿起螺絲刀將立體音箱四個角上的螺絲一顆一顆卸下來,白瑩在一旁用手接著。她攤開的掌心很白,和他黝黑的手形成一個很鮮明的對比。白瑩于是笑了一下,阿寬抬起眼來,撞見了她的笑眼,覺得有些窘,臉霎時間紅到脖子根,他不敢大氣兒呼吸,飛快地揭開蓋板,查了一會兒,找到那根斷線,接好,再朝話筒吹吹,好了。

斷了的戲又重新接上了,劇院里便安靜下來。杜麗娘繼續(xù)做她的春夢,耳朵里竹板連珠似的敲,纏綿的女聲一句接一句慢慢地唱著,仿佛永遠也唱不完。阿寬準備再聽一會兒,確定音箱正常了,就回臺下去。雖然打了冷氣,但是,眼下是最熱的八月里,阿寬還是覺得熱,他額上出了汗,汗水順著臉頰流下來。白瑩看見了,從一旁的抽屜里抽出一張濕巾來給阿寬擦汗。挨得那么近,阿寬聞到了一股好聞的香。

他沒敢看她,也不敢動,由著她擦汗。一個小丫環(huán)正朝著他們這邊瞧著笑呢。

白瑩看著有些窘的他,笑著問:“你不是本地人吧?”

阿寬不知她何意。

白瑩笑笑,說:“我們本地男人通常膽小,也沒有古道熱腸?!?/p>

他這才笑了。

白瑩說:“散場后一起去西堤橋喝茶吧,我請客?!?/p>

阿寬趕緊搖頭說:“不用了?!?/p>

可是她睨著他,有些調(diào)侃地說:“萍水相逢,喝杯茶而已,不用多慮吧?!?/p>

阿寬不好意思再說什么了,人家姑娘已經(jīng)說到這個份上了,不去顯得有些不通情理,那就去,反正晚上也沒什么事。于是,他點點頭,答應了。

他站在那里,聽著臺上清麗悠遠的笛聲,那笛聲吹得他的心思起起落落,從水紅和杏黃的幕布間望過去,滿頭珠翠的麗人正揮舞著翩翩水袖,和她的愛人纏綿在溫柔的花香里,這情景讓人迷醉。

這天的戲結(jié)束得很早,才九點不到。等那些老爺太太秀才小姐丫環(huán)都歇息去了,人群都散了之后,整個劇院顯得空蕩蕩的。白瑩關(guān)了嗡嗡作響的冷氣,鎖了門。兩個人出來,在大街上慢慢走,一直走到西堤橋。

西堤橋邊柳樹一株挨著一株,橋下流水潺潺,樹上蟬聲時斷時續(xù)。夜晚,等月亮上來時,這里顯得很幽靜。

白瑩帶著阿寬進了橋邊的一個茶餐廳,白色的桌椅、奶黃色的白蘭花壁燈,看上去很柔和。有三三兩兩的客人坐著吃點心,聊天。白瑩和阿寬挑了一張靠窗的桌子坐下來。白瑩點了幾個小點心、兩瓶小青島,開了蓋,一瓶給阿寬,一瓶給自己。

阿寬笑著說:“不是說喝茶嗎?”

白瑩說:“我們第一次見面,不可以沒有酒的?!?/p>

阿寬便倒了點在杯子里,陪著她慢慢喝。

白瑩見他喝得很慢,就問:“不會喝?”

他搖搖頭說:“只能淺酌。”

她笑了,說:“你這是君子飲呢,我可是小時候就愛喝酒,夏天時,下午放學回來,冰鎮(zhèn)啤酒咕咚咕咚的能喝滿滿一大杯,特解渴,一點也不會醉?!?/p>

阿寬笑著說:“你這么小就有這么好的酒量?”

白瑩說:“是啊,天生的,像我外公吧,他在酒廠里做了三十年的釀酒師傅,幾乎沒有一天不喝酒?!?/p>

阿寬聽得笑起來。

白瑩問他:“是第一次來劇院?”

阿寬說:“不是的,有很多次了,常在臺下望見你?!?/p>

白瑩笑著舉過酒杯來,問他:“喜歡昆曲?”

他點了點頭,說:“上大學的時候被我?guī)熜纸o熏陶的,他是蘇州昆山人?!?/p>

白瑩看看他,說:“哦,你還讀過大學?”

阿寬說:“難道你覺得我是文盲?”

白瑩笑起來,說:“我可沒有那個意思?!?/p>

阿寬說:“我是學機械的,三年前的夏天,大學畢業(yè)的當口,正為找工作的事愁著呢,剛巧你們這兒的國營工廠到我們學校招工,我覺得是個機會,就來了?!?/p>

白瑩笑笑說:“不過是在工廠里做工,還說是機會。”

阿寬說:“你不知道,我在學校里是優(yōu)等生,學生會主席,年年拿獎學金,我覺得,需要我這樣的人才,工廠應該就不會差。事實證明我是對的,我現(xiàn)在工作才三年多一點,寄回去的錢已經(jīng)讓家里把以前欠下的幾萬元債都還清了。接下來,我要做的事就是準備考個工程師?!?/p>

白瑩看他開心的樣子,笑了笑,說:“離家那么遠,人生地不熟的,飲食、方言,沒有一點相同,能習慣嗎?”

阿寬說:“這有啥,本來我也不是一個怕吃苦的人,在大學的幾年里,我送過報紙、送過外賣、做過家教,哪樣苦沒吃過。吃點苦又有什么好怕的?!?/p>

白瑩點點頭,收了笑,慢慢轉(zhuǎn)著手里的酒瓶,問他:“你覺得晚上的戲演得好看嗎?”

阿寬想了想,嘆了一口氣,說:“這故事,真是讓人覺著世事凄涼。”

白瑩聽他這么說,心下有些觸動,便看著他,說:“每次看這個故事,總是覺得心里不平靜,我有時候覺得,那個杜麗娘,會不會就是前世的我?!?/p>

聽了她的話,阿寬笑了笑,說:“有點像?!?/p>

白瑩也笑了。

他覺得,好像突然找到了知己。要知道,在他身邊的工友,有喜歡搖滾的,也有喜歡輕音樂的,吉他、鋼琴、薩克斯都有人喜歡,卻從來沒有喜歡昆曲的。

他對她說:“真是難得,總算碰上一個同類。”

白瑩又舉起酒杯,和他的碰了一下,說:“那以后就當我是你的朋友吧,自從我們劇團解散后,我很少跟人說戲了,什么時候,我自己唱兩段給你聽?!?/p>

阿寬說:“好啊,那太好了?!?/p>

她的話讓他覺得溫暖。他到這個小鎮(zhèn)三年多了,只交到一個朋友,是在他們廠里廚房做菜的小袁,當?shù)氐呐笥岩粋€也沒有,更不要說像白瑩這樣美麗的異性了。

他們喝著酒,慢慢說著話。白瑩常常眼含笑意,溫柔地望著他。阿寬有些迷糊,不知道她是天性如此和異性融洽,還是唯獨對他這樣,因為,這樣的情形有那么一會兒讓他覺得他們是一對戀愛里的人。

那夜,他們一直說到很晚,白瑩微醉了,靠在阿寬身上,阿寬擁著她,兩個人慢慢離開西堤橋。天上,那一輪淺白的彎月,仿佛在水里清洗過,明亮的,潔凈的,輕盈地在天幕里掛著,他們走她也走,他們停她也停。阿寬望著月亮,說:“你看那月亮。”白瑩也笑著說:“是啊,你看那月亮?!?/p>

2

這天,阿寬正在車間里埋頭調(diào)試一臺剛買的數(shù)控機床,雖然車間里打著中央空調(diào),但是,還是很熱,他的臉上,手臂上,汗津津的。忽然,他鼻子里嗅到一絲好聞的香,他暗暗在心里思忖著,這香曾在哪里聞到過,一抬頭,竟見白瑩笑吟吟地站在他的面前。

他嚇了一跳。

白瑩笑著說:“你還真是不好找,總部、車間、銷售科、辦公室都找遍了,最后托了一個熟人,才在人事科找到了你的名字,知道你在這里?!?/p>

他很意外地問:“找我?”

“對啊,找你,不找你我來這里做什么?想請你幫忙呢,能不能找個地方說說?”

阿寬在車間里找了個相對安靜的角落,站在那里聽白瑩將事情說了。

原來,白瑩的一個同學在傳奇部落酒吧放音樂,最近要結(jié)婚了,有很多事得忙,還想去度蜜月,可是一時間找不到接替的人,就托她幫忙找人,她一聽這事,就想到了阿寬。

阿寬聽了,有些為難,說:“我從未干過這差事啊?!?/p>

白瑩笑了,說:“有我做你的師傅,又有什么好擔心的?你上次幫了我大忙,我還沒有報答你呢。放心吧,我一定會毫無保留全教給你。”

她的笑,帶著芳香的氣息直吹到阿寬的臉上,吹得阿寬心里酥酥的。好像有一雙很柔的小手,輕輕地在他心上撫過來撫過去。

“說好一個月時間,每天晚上七點到夜里十二點,報酬是一晚上一百,”白瑩說。

阿寬說:“不是錢的問題,既然你當我是你的朋友,我應該幫你的,不過廠里最近很忙,我怕不能兼顧?!?/p>

白瑩說:“什么時候你實在去不了,我可以去酒吧替你,不過這樣的話,你可得付工資給我?!?/p>

阿寬笑了,他看看白瑩,不答應的話也說不出口,只好說:“那好吧,我就試試看吧?!?/p>

白瑩笑著說:“那我先謝謝了?!?/p>

傳奇部落酒吧在小鎮(zhèn)的南邊。說是酒吧,其實是一個小型的音樂吧。前廳設(shè)著一個表演臺,臺上放著一架鋼琴,一邊還設(shè)著架子鼓、薩克斯、吉他、貝斯……幾乎所有的樂器酒吧里都有,平時由放音師在播音室播放客人來點的歌曲或音樂,碰到有客人想隨性表演一曲的,酒吧會提供所需的伴奏或樂器。拐過一個玻璃屏風,是一個吧臺,吧臺外是一個不大的舞池,容得下四五十個人跳舞。吧臺上整齊地排列著雞尾酒、紅酒、扎啤,還有飲料和現(xiàn)榨的果汁,那些高高低低的漂亮瓶子銀光閃爍,像藏著讓人忘憂的甘露。

因為這個地方既可以喝酒解悶,又可以喝茶聊天,有音樂聽,還可以唱歌、跳舞,所以每日天一黑,門口的小燈珠亮起來,年輕人便一撥又一撥地來了。

那晚,阿寬剛從酒吧啤酒瓶一樣的窄門進去,就覺得自己像在突然間墜入一張由音符編織起來的神奇的網(wǎng)里。

白瑩在流轉(zhuǎn)的光影里拉住他的手,轉(zhuǎn)過頭,對他說:“我?guī)闳シ乓羰?。?/p>

他和她挨得那么近,又牽著她的手,他心里有一點點不一樣的感覺,但他盡量做出自然的樣子,由她牽著經(jīng)過吧臺。他感覺她的手很柔軟。一個帥氣的男孩斜坐在高高的吧椅上,喝一口紅酒,就往懷里女孩的唇上湊過去,他們在玩以吻遞酒的游戲,看得阿寬心里亂跳。調(diào)酒師正動作麻利地調(diào)著酒,酒瓶在半空里翻兩個筋斗,穩(wěn)穩(wěn)地回到他的手中,像是在玩雜?!姲赚撨^來,調(diào)酒師朝她笑著點點頭,白瑩也朝他搖搖手,帶著阿寬往吧臺左近的放音室去。

按了密碼,開了鎖,進了放音室,關(guān)了門,一下子安靜下來。

白瑩跟正在忙著的同學介紹了阿寬,同學剛放好一支曲子,直起身,過來和阿寬握了一下手,問他在哪里發(fā)財。

阿寬笑笑說:“談不上發(fā)財,四海為家而已?!?/p>

那人便笑起來,說:“好啊,好個四海為家?!?/p>

他們說了一會兒話,白瑩的同學便指點阿寬在電腦上選了一首剛剛一位客人點的伍佰的《突然的自我》。阿寬看他調(diào)音,聽他介紹一些不同類型歌的調(diào)法、燈光的搭配之類的問題??戳艘粫投?,試著自己來做。

白瑩在一旁看著他很認真地調(diào)音,心里充滿了欣賞,她之前曾找過一兩個人來幫過忙,總是手忙腳亂的。一點就通的,阿寬還是頭一個。

“行啊,哪兒找來的?”白瑩的同學笑著悄悄跟她說。

白瑩玩笑說:“不告訴你?!?/p>

白瑩的同學笑著說:“還保密,我又沒有妹妹,還怕跟你搶。”

白瑩紅了臉,說:“去你的?!?/p>

阿寬每天白天在廠里上班,晚上去傳奇部落酒吧,其余時間基本上都在床上睡覺。

白瑩沒有食言,常去酒吧幫他,一次,她從吧臺上拿了一杯叫“綠島小夜曲”的雞尾酒到放音室請阿寬喝。

阿寬說:“怎么那么客氣?!?/p>

白瑩說:“不是我客氣,是酒吧客氣。今天開張三周年,吧里搞活動,碰上美女就免費送一杯?!?/p>

阿寬笑了。

白瑩眉毛一挑,說:“怎么?那笑里有內(nèi)容,是笑我不夠資格稱美女?”

阿寬連忙說:“哪里,你是美女中的美女,我是開心自己沾了美女的光呢?!?/p>

白瑩看著他,笑著不說了。兩個人坐在那里,心里頭都很愉快。

在酒吧里喝酒,聽著讓人心神激蕩或?qū)庫o的音樂,看著穿著華美的青年在舞池里跳舞。這是阿寬從未設(shè)想過的生活,但他慢慢喜歡上了這種氛圍,覺得這樣挺能排解郁悶的,他挑的歌都是他自己喜歡的,像張國榮的《無心睡眠》、譚詠麟的《披著羊皮的狼》、周華健的《萍水相逢》……

很快,一個月就這么做下來了。白瑩的同學回來那天,晚上到放音室,見阿寬做得得心應手,便笑笑說:“嗬,真行啊,我這機器別人沒有半個月伺候不下來?!?/p>

阿寬笑笑說:“多虧了白瑩幫忙”。

白瑩同學遞過來一疊錢,說:“數(shù)數(shù),正好三千?!?/p>

阿寬說:“不用了,也沒耽誤我什么,我不是還免費學了技術(shù)嗎,給什么錢呢?!?/p>

白瑩的同學看看他,然后笑著說:“白瑩看人可真有眼光?!?/p>

阿寬明白他的意思,臉紅起來,趕忙說:“你不要誤會?!?/p>

白瑩的同學見他有些窘,便識趣地打住話。

阿寬說:“既然你回來了,明天這地盤還給你?”

白瑩的同學說:“好?!?/p>

等他走后,阿寬放了一支風格有些不同的曲子,自己去外面聽一聽,居然在吧臺靠右側(cè)的角落里見到了白瑩。她一個人在喝Ale。

白瑩看見他,臉上漾開了笑,說:“怎么?開小差?”

阿寬笑笑說:“怎么?一個人?”

白瑩笑了,讓他坐一下,再拿了一個杯子,倒了一杯遞過來。

阿寬坐下來,見她穿了一件潔白的旗袍,左腰上繡著一朵荷花,很別致優(yōu)雅,她身上那股好聞的香水味讓他情不自禁悄悄地深吸了一口。他笑笑地對她說:“穿那么一點,不要受涼了,現(xiàn)在,夜里可不比白天?!?/p>

她笑了,說:“我?guī)Я伺鐏?,放在更衣室里呢。?/p>

他點點頭,又忍不住問:“一個人喝酒,要么高興,要么難受,你是屬于哪一種?”

白瑩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說:“今天是我生日?!?/p>

阿寬有些驚訝,趕緊拿杯子跟她碰了碰,說:“生日快樂?!?/p>

白瑩笑著說:“碰了杯,你得喝完?!?/p>

阿寬說:“這酒度數(shù)高不高?”

白瑩說:“別管高不高,不許耍賴?!?/p>

阿寬笑了,他很喜歡她這樣跟他撒嬌,心里甜絲絲的。正好一曲快終了,他裝作淡定地對白瑩說:“該回了,我?guī)нM去繼續(xù)喝?!闭f完拿了酒杯離開座,回放音室去。

白瑩一個人坐在那里,默默的,拒絕了一兩個過來搭訕的年輕人。然后,她忽然聽到,整個酒吧,在瞬間裝滿了鄭智化的《你的生日》。歌有一點老,白瑩知道,這是阿寬臨時專門為了她而播的,心里起伏得厲害。她看著那些隨著節(jié)奏搖擺的人,心里想,他們一概不知,有這樣一個人,專門為了祝福她的生日而放了這首歌。

3

過了幾天,是星期六,不用上班,酒吧也不用去了,阿寬打算把一整天的時間都用來補這些日子所欠下的覺。正睡得昏天黑地呢,床頭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響了很久,也沒有要停的意思,他很不情愿地拿過來到耳邊,迷迷糊糊地問:“誰?。俊?/p>

那邊停了一下,說:“是我。”阿寬有些奇怪,那邊是白瑩。

“我現(xiàn)在在海邊,你能來嗎?”白瑩平靜地說,

他一下子清醒了,有些驚訝,他聽見電話那頭傳來清晰可辨的海潮聲。

“我知道你今天不用上班,難道你忘了說過要請客的,你一個月的工資還在我這兒呢?!卑赚撜f。

“我跟你同學說了不要了的。是幫你的忙,給什么錢呀,再說你也沒少幫我?!卑捳f。

“別傻了,你幫著一個喜歡音樂的人保住了這份工作,他感激還來不及呢,那點報酬算什么?快點過來吧?!卑赚撜f完,便將電話掛了。

阿寬拿著手機,嘴上還在笑著,都不知道該把手機往哪兒擱,手足無措的,好一會兒,他才想起來應該先把衣服給穿上。

等他趕到海邊,已近正午了,海邊沒幾個人。遠遠的,他便看見白瑩坐在沙灘上。

白瑩看到他了,遠遠地沖他揚了揚手,他心里一動,慢慢過去,到近前,才見她在鬢角上插了一朵粉紅的睡蓮頭飾,這讓她看上去比平日更添了一絲說不出的嫵媚。

他在她身邊坐下來。

“風挺大的,你冷不冷?”他說。

白瑩沒有回答,只是說:“看了一上午的海了,現(xiàn)在我想好好玩一玩?!?/p>

接下來有好長一段時間,阿寬都跟在白瑩身后,看她很開心地在海灘上畫了一顆又一顆的心,印上了無數(shù)的腳印,還在沙子里挖出好些奇怪的貝殼,直到筋疲力盡,睡蓮掉到海里,就要隨潮水漂走了也不管。等他們準備回鎮(zhèn)上去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透了,月亮、星星都出來了。

坐在車上,阿寬覺得渾身的骨頭像散了架,他笑著對白瑩說:“看不出來,你玩起來竟是那么瘋的?!卑赚摬徽f話,只是將頭輕輕靠在他的肩上。

阿寬小心地讓她靠著,不敢轉(zhuǎn)過頭看她,雖然整個車廂沉浸在黑暗里,但是她甜美的頰,櫻紅的唇,微微的鼻息,都近在咫尺,且在他心里掀起洶涌的浪花。白瑩在他眼里,原本是個畫中人,只是用來遠觀的,用來欣賞的。如今,她居然那樣親密地靠在他身上,好像,他就是她的愛人。他被這突如其來的幸福砸暈了。他想,白瑩對他,是不是就是喜歡呢。她對待異性的感情,是那樣的坦率而自然,和他家鄉(xiāng)的女子完全不同。在他們家鄉(xiāng),就算是馬上要成親的,姑娘也不敢公然和小伙子在一起玩耍牽手,生怕被別人看見了,以為自己是輕浮的人。

阿寬送白瑩回到家。

這是阿寬第二次送白瑩回來,上次他只是到門口就回去了。

可是,這一次,白瑩開了門,兩個人進了院子,靜靜的,阿寬聞到白瑩家院子里桂花的香氣,覺得心里很舒服,他低下頭悄聲跟白瑩說:“原來你身上的香就是桂花的香?!?/p>

白瑩側(cè)過頭沖他笑笑。阿寬終于忍不住了,他輕輕將她擁到墻邊上,然后,抱著她,低頭去吻她。他感覺她的身體是那樣的柔若無骨,加上她吐氣如蘭,一切都是那樣的美好,這種甜蜜的氣氛讓他暈暈的。

白瑩居然沒有拒絕。

可是,就在熱吻里,白瑩家院子里亮起來,是東邊那間房子里透出的燈光。白瑩輕輕推開他,做了個鬼臉,悄聲說:“我媽要出來了?!闭f完,她踮起腳,在他唇上蜻蜓點水一樣印了一個吻,把他送出門,然后把院子門關(guān)上了。

那一夜,阿寬睡在床上,翻來覆去,一點睡意也沒有。腦子里一直回放著他將白瑩擁在懷中的情景,一遍又一遍。白瑩喜歡他嗎?他想,應該是吧,他希望快一點再有一次可以吻她的機會,最好是沒有任何人打擾。他想啊想,不知不覺,竟然天亮了。

4

幾天后的一個早晨,阿寬剛起床,正刮了胡子俯身在臉盆里洗臉呢,門被敲了敲。他以為是工友,一邊拿毛巾擦臉,一邊去開門。門外竟然站著一個陌生的女人。

阿寬覺得有些奇怪,剛要問她要找誰,對方竟然先開口說:“你是阿寬吧,我是白瑩的媽媽?!?/p>

阿寬嚇了一跳,趕緊端了一個凳子過來,請她坐下。

“我們小瑩跟我說起你,好像把你認作結(jié)婚對象了,所以我來看看。”她慢慢說。

不知道她是何意,阿寬心里七上八下的。

“你老家在湖北?”

阿寬趕忙點點頭。

“湖北哪里?”

“武漢?!?/p>

“家里人都做些什么?”

“我爸我媽以前為了供我讀書,去街上幫人家做熱干面,現(xiàn)在我寄回去的錢已經(jīng)夠他們花了,他們就懶得再辛苦了,在家里搓麻將、種菜,安心養(yǎng)老。”

“你沒有兄弟姐妹?”

“我媽生我的時候,子宮大出血,動了手術(shù),不能再生,所以家里就我一個?!?/p>

“你們家就你一個兒子,那你母親能答應任由你一個人一直在外面生活?”

“暫時沒想那么多,我在這里工作三年了,挺好的,現(xiàn)在正準備考工程師,如果以后能攢錢買個房子,到時候,或許可以把我父母都接過來。”

“說說是蠻容易的,可是,我們這兒的房價,你就算奮斗一輩子,也不見得能買一套。而且,讓我們家小瑩跟著你受苦,這個我可不贊同?!?/p>

雖然她臉上還是帶著微笑,但是,聽她的意思,是反對呢,阿寬心里一沉。

可是,沒想到,白瑩的母親又說:“我不反對你們結(jié)婚,我就這么一個女兒,她想嫁給誰我一定會由著她的,你沒有房子,結(jié)了婚可以住在我家里,反正我家房子那么多,隨便你們住哪一間?!?/p>

阿寬聽她這樣表態(tài),心里有些訝異,暫且放松下來。

白瑩的母親接著說:“不過,我有一個要求,你們最近兩年不要生孩子,你看可不可以?”

阿寬看著她,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你們現(xiàn)在不是還年輕嗎,遲兩年生孩子有什么要緊,正好可以過過兩人世界,也好看看你們彼此究竟合不合適,如果合得來,那最好,如果合不來,到時候就好聚好散,也不用因為有了孩子而難以決定,你說是吧?”

白瑩母親看他有些思慮的樣子,就說,“你根本不應該為難,我就白瑩一個孩子,以后一切都是她的,要分享那么大一筆財產(chǎn),我總得看看你是不是牢靠,對吧?”

她這樣說,從她的立場講,好像也不是沒有道理,阿寬想。但是,他卻覺得心里有點別扭。兩年不能要孩子,說是怕他不牢靠,他不明白她為什么會下這樣的決定,一段還沒開始的婚姻,需要考慮這么多嗎?

白瑩母親說完,站起來要走。

阿寬送她到門口。在打開門準備出去的時候,白瑩母親忽然又回頭問他:“你性格怎么樣?抽煙嗎?喝酒嗎?愛不愛賭博?”

阿寬笑著說:“我不抽煙、不喝酒,也不賭博?!?/p>

白瑩母親點點頭,說:“那你爸爸有沒有打過你媽媽?”

阿寬說:“我爸媽感情好著呢,沒有這樣的事?!?/p>

白瑩母親說:“這樣就好?!?/p>

她說著,開了門出去。

阿寬站在門口,目送她,一時間感覺有些傻傻的弄不清狀況。

5

下班后,阿寬一個人騎車去了西堤橋。他獨自坐在橋欄上。柳樹枝條里漏下的晚霞漸漸變成了月光,他依然像一顆沉默的石頭。白瑩掉在海潮里那朵粉紅的睡蓮頭飾,他一直帶在身邊,就放在上衣口袋里貼胸的地方,這會兒,他拿出來放在手心里摩挲著。白瑩中午打電話告訴他,她母親已經(jīng)答應了他們的婚事。

阿寬覺得就像是做夢一樣。

自認識白瑩以來,他眼里、心里裝著的只有白瑩。他是那么的喜歡她。做工的時候、走路的時候,吃飯、睡覺的時候總會不知不覺就想起她,一想起她,他的嘴總是合不攏,工友們知道他是戀愛了,讓他請了兩三次客?,F(xiàn)在,他們還不知道,自己居然真的可以和白瑩結(jié)婚了,一切竟然會那么順利,一個人,會有那么好的運氣嗎?他心里有些忐忑,所以,他要一個人好好冷靜地想一想。白瑩在電話里還告訴他一些事,說她爸媽結(jié)了婚才一年就離婚了,當時因為有孩子,兩個人都想要,鬧得很痛苦。所以她媽媽才會建議他們兩年內(nèi)別要孩子。白瑩抱歉地對他說:“我媽就是這樣,看上去很好講話,但是,有時候會特別固執(zhí)。你是不是不高興了?”

阿寬說:“沒有不高興。只要能和你在一起,這個考驗算得了什么,不就兩年嗎,二十四個月,一眨眼就過去了”……

正想到這兒,對面柳蔭下一個姑娘問他:“大哥,皮鞋要不要擦?”

他抬頭看了那個姑娘一眼,說:“不要。”

那女孩笑嘻嘻地對他說:“大哥還是擦一擦吧,擦干凈了,心里也會舒坦些?!?/p>

阿寬看了看她,說:“我心里舒坦著呢?!?/p>

那女孩說:“是嗎?我長那么大,還是頭一次見人舒坦成這樣,一聲不吭的發(fā)呆,連晚飯也不曉得吃?!?/p>

見他不吭聲,那女孩顧自脫了鞋,倒鞋子里的小石子。阿寬聽見她用方言說:“哪來的這許多小石頭?”

他心里一動,忍不住問她:“你是武漢人?”

女孩抬起頭來,對他笑笑地說:“大哥也是武漢人嗎?怪不得我看上去覺得有些面熟,是不是以前在家的時候見過呀?!?/p>

阿寬聽她說得天真,就笑了一下,說:“沒想到在這兒碰到老鄉(xiāng)了。”

女孩說:“大哥,我?guī)湍惆研硬烈徊涟?,我不收你的錢。我到這兒快一年了,來來去去那么多人,還是頭一回見到老鄉(xiāng)?!?/p>

聽她這么說,阿寬覺得心里有些暖,就順著她的意思坐下來。

她不再說什么,低下頭,很認真地擦起鞋來。

阿寬看著她還稚氣的臉,有一會兒,問她:“你年紀還小吧?”

女孩說:“不小了,都十九啦?!?/p>

阿寬說:“這兒就你一個人?”

女孩說:“我和我嬸一起來的,她在離這兒不遠的公園里擦皮鞋?!?/p>

阿寬問她:“你還那么小,你爸媽怎么舍得你出來?”

女孩說:“窮人家的孩子,哪有那么金貴,我爸媽都老了,提不動挑不動的,我兩個哥哥,還有一個沒娶,難道我能眼瞅著我爸媽把一把老骨頭榨干?!?/p>

阿寬聽她這樣說,不由得又看看她,覺得她雖然年紀不大,但是,挺有孝心的。

她一點一點把他的鞋擦干凈了,兩只皮鞋在燈光下閃著光。阿寬看了笑起來。說:“你把我的皮鞋從五成新變成九成新了?!?/p>

女孩笑起來,說:“各人有各人的本事不是?”

阿寬笑著點頭,從褲兜里拿出十元錢來,遞給她,說:“不用找了?!?/p>

女孩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她有些生氣地說:“跟你說了不要錢,你是瞧不起我呀。”

阿寬聽她這么說,有些不好意思,只好把錢收起來。

那女孩見他把錢收起來了,就仰起頭,笑嘻嘻地對他說:“雖然不知道大哥有啥心事,不過,我覺得還是不要憋在心里的好,人會憋出病來的。有些時候,還得自己勸自己?!?/p>

阿寬想了想,說:“你怎么老說我有心事?”

女孩看了看他說:“我大哥當年也這樣,他喜歡的姑娘嫁人的時候,他成天一句話也不說,就是發(fā)呆,要么嘆氣,飯也不吃,覺也不睡。不過,到后來,倒是他自己想開了,他想著:人家是去過好日子,不用再跟著自己受苦了,就好了?,F(xiàn)在,我大哥和他媳婦過得也挺好的啊?!?/p>

阿寬看看她,說:“我也不是失戀,而是戀愛了,就要結(jié)婚了?!?/p>

女孩說:“那你為啥不高興呢?”

阿寬笑笑,對她說:“我看上去有不高興嗎?”

女孩站起來,伸出手摸摸他的眉頭說:“高興?這里怎么皺成一堆了。”

阿寬聽她這么說,嚇了一跳,心里想,白瑩如果看他這樣的神情,說不定會像眼前這個女孩一樣誤解他呢。心里想著,應該讓自己一點點放松下來。

6

阿寬打電話去家里,跟父母說自己正跟一個小鎮(zhèn)上的姑娘處對象,說不定過些天就要結(jié)婚。他父母聽說姑娘生得漂亮,而且家庭條件好,不用他們買婚房了,都挺樂意的。阿寬父親說:“定好婚期就告訴我們一聲?!蹦赣H則再三叮囑他要好好跟人家姑娘相處,要多讓著人家。阿寬都一一答應了。

阿寬的結(jié)婚日期定在國慶節(jié)。白瑩的母親帶阿寬去她好朋友的酒店訂了幾桌酒席。她還去邀請了幾個朋友及幾個街坊鄰居,要他們到時候一定來吃喜酒。雖然新房是在院子里,白瑩的母親還是在窗玻璃上貼了喜字,還在門口的梅樹上掛了幾只小小的紅燈籠。國慶那天,阿寬和白瑩去民政局登記,然后白瑩去影樓化妝,一直忙得像兩只陀螺。

晚上的酒宴阿寬的父母沒能來。他們本來已經(jīng)上了車的,但是,阿寬的母親暈車,一上車就想吐,吐得昏天黑地,而他父親又腰椎不好不能坐車,兩個人只好都不來了。白瑩她母親沒有什么親戚,她也不答應讓白瑩已經(jīng)二婚且又有了孩子的父親來。白瑩的閨蜜們勉強湊齊九個,因為五六年沒有來往了,忽然在這個情形下的相見,大家都有些拘謹和尷尬,沒啥好說的,吃了飯把白瑩送到家里就紛紛散了。留下幾個工友,覺得場面太冷清了。如果不是白瑩穿著潔白的婚紗,阿寬穿著西服且在西服前兜里插著一朵玫瑰,人家就不會知道這是一場婚宴。敬酒的時候,阿寬的同鄉(xiāng)小袁為了把氣氛弄得活躍起來,就舉著杯子大聲對他說:“阿寬,你今天娶老婆,是最喜慶的日子,我們都知道你不會喝酒,但是,今兒個,我們大伙兒敬的酒你都得干了?!?/p>

阿寬樂呵呵地說:“干,怎么不干。”

另一個工友說:“干什么,別干了,不該干的現(xiàn)在拼命干,到時候,該干的正經(jīng)事就干不了了?!彼脑挵汛蠹叶颊f笑了。

阿寬有些難為情地說:“那咱就不干了?!?/p>

看得出他很高興。

他們吃完酒,跟著阿寬去白瑩家,準備鬧一鬧洞房。一個工友拿了一根香蕉來,將皮剝了一半,夾在阿寬的兩腿之間,說讓新娘子吮一吮。白瑩有點不好意思,不肯做。但工友們笑著催她。白瑩的母親不高興了,她拉下臉來,問,這是干什么,鬧洞房用得著這么下流嗎?

一幫工友誰也沒想到她會這樣說,無趣地站了一會兒,見新娘子沒有要配合的意思,就只好都停下,然后告辭散去了。

歇下的時候,阿寬對白瑩笑著說:“大家不過是想樂一樂嘛,你媽干嗎那樣呢?人家多沒面子啊?!?/p>

白瑩說:“我先前從沒有跟工人接觸過,真不知道他們是那樣粗俗的?!?/p>

阿寬笑了笑,說:“我們在車間里做累了,都會來一些這類的玩笑放松一下,大家習慣了,他們沒想到你的臉皮是那么薄的呀,像水蜜桃一樣薄?!?/p>

聽他這么說,白瑩臉上才慢慢柔和起來。

阿寬將白瑩抱在懷里,深深地真切地感受她的柔情蜜意,他希望從此以后,命運能把他們放在一起直到地老天荒。

阿寬原來跟他父母商量好到老家再辦一次酒的,阿寬的父母想見一見白瑩。但是白瑩和她母親都覺得前段時間為了準備婚禮蠻累了,再把這個儀式去阿寬家重新來一遍就是累上添累,而且浪費錢,都認為沒有必要。阿寬心里想,白瑩說得也有道理,等兩三年后他們有了孩子再帶孩子一起去看父母也不遲,于是告訴父母他們的意見,并答應寄幾張漂亮的婚紗照回去。阿寬的父母雖然想兒子,但是,兒媳是新人,得讓她高興,她高興了兒子才會高興,也只好由著阿寬了。

現(xiàn)在開始,可以和自己喜歡的女人天天在一起了,那種感覺充滿了阿寬的心胸,讓他深深地覺得幸福。

7

婚后的第三天傍晚,阿寬拿了一只喜袋去西堤橋找梔子。他一路騎著車,看見柳樹下站著走著的許多散步的人,心里想,最近天黑的時間是有些提前了。前些日子晚上六點鐘吃完飯,再軋個馬路,還是天朗氣清的?,F(xiàn)在才五點半不到,天色就有些暗了。他騎到那里,看見梔子正在那里給一個男人擦鞋。就站在邊上等了一會兒。梔子見他來了,就沖他笑笑,說:“哥,你怎么來啦?”

阿寬笑了笑,沒有說話,梔子與他只是第二次見面,就稱他哥,讓他覺得心里暖暖的。等那個男人擦完鞋走了,阿寬把放在自行車籃里的喜袋拿來給梔子,對她說:“上次不是跟你說我要結(jié)婚的嗎,現(xiàn)在我真的結(jié)婚啦,我把喜袋給你送來了。”

梔子高興地說:“我正好肚子餓呢,我現(xiàn)在就可以吃嗎?”

阿寬說:“給你了就是你的了,隨便你什么時候吃?!?/p>

梔子聽她這樣說,笑著打開喜袋。拿出里面的一盒小餅干,拆了一小袋,拿出一片放在嘴里。吃完了,又拿出一小網(wǎng)袋的牛奶糖,開心地拿出一顆,繼續(xù)吃。

阿寬看她專心地吃,覺得她還是像個孩子,有的吃就忘了說話了,不由得笑起來。他問她:“今天生意怎么樣?”

梔子嘴里嚼著糖,說:“還好,國慶節(jié),人們都出來玩了,找我擦鞋的人不少?!?/p>

阿寬說:“可是,想靠擦鞋發(fā)財是不可能的,你年紀還小,不應該只做擦皮鞋這樣的事,那簡直是浪費生命?!?/p>

梔子笑了,說:“是啊,我也沒有想過要擦一輩子的鞋,我出來快一年了,也沒有想到該做些什么,以后碰到合適的機會,我會跳槽的?!?/p>

阿寬聽她說到“跳槽”,不由得又笑了。說:“你是高中畢業(yè)的嗎?愿不愿意到我們工廠里做事?”

梔子抬起頭,一雙晶亮的眼睛看著他,說:“有機會嗎?有機會我當然愿意去了。”

阿寬說:“等你到了我們廠里,也不要只做普通工人,應該要評個技術(shù)員什么的,像我,現(xiàn)在是助理工程師,只要時間夠了,我馬上就可以考到工程師證書。”

梔子羨慕地看著阿寬說:“阿寬哥,你真是我看到的最聰明的人,你不要說考工程師,我看你就是考公務員,也一定是考得上的?!?/p>

阿寬聽她這么說,笑了,說:“我出來的時候,我媽告訴我,能當工人決不當農(nóng)民,能當工程師,就決不當普通工人。我當然不能辜負她老人家的心意?!?/p>

梔子說:“做工程師好啊,多神氣啊,工人都得聽你的?!?/p>

他看著她單純的樣子,笑了,說:“那倒沒有那么好,什么事情都不會像你想得那么簡單?!?/p>

他看她疑惑的樣子,就接著說:“我的一個工友,也是一個工程師,曾經(jīng)在別的廠里做工,他有一次為廠里設(shè)計了一個齒輪,可以減少一半的阻力,這是很不容易的事,可是沒想到,零件一做出來,他用卡尺一量,足足差了五絲,他就跟廠長反映了?!?/p>

梔子說:“廠長一定很高興,又漲了他一級工資吧!”

阿寬搖了搖頭說,廠長說:“算了算了,既然已經(jīng)做出來了,你就按這個零件重新畫一張圖紙吧!”

梔子哈哈笑著,說:“這怎么可以呢,你是說笑話給我聽吧?!?/p>

阿寬看她笑,說:“后來他才知道,那個做零件的,是廠長的一個老相好?!?/p>

“原來是這樣,”她說:“那他一定很難過吧?!?/p>

“那當然了,”他說,“所以,他就帶著技術(shù)跳槽到我現(xiàn)在的廠里來啦。所以說,我現(xiàn)在這個廠,是很好的。你既然叫我哥,我得把你帶到好地方啊。”

梔子滿心感動地把頭點了又點。

阿寬說:“等你進了我們廠,我保證盡快把你培養(yǎng)成技術(shù)員?!?/p>

梔子聽了他的話,開心地瞪大了眼睛,說:“真的嗎?考到技術(shù)員職稱,考到工程師職稱,是不是工資會高一些?”

阿寬看著她,笑了,說:“那么拜金。起碼,你可以受到人家尊重了呀。廠長要是碰到什么難題了,不是得找我們嗎?”

梔子有些失望,說:“要是不能加工資,那考了又有什么用?!?/p>

阿寬笑了,說:“我們廠長特別注重人才,所以,我在廠里的工資是比一般人高,職稱比我高的人,工資都比我高?!?/p>

梔子嚼完了嘴里的奶油糖,拿出喜袋里的紅雞蛋,在橋欄上輕輕磕了一下,然后,把蛋殼剝掉,開始吃雞蛋。吃完以后,她還喝了一兩口帶來的罐子里的水。然后她對阿寬說:“我吃飽了?!?/p>

阿寬笑笑說:“你吃得不多?!?/p>

梔子說:“是不多,我每次只吃一個飯團就夠了。今天吃了你的喜糖,晚飯就吃不下了?!彼f完,從鞋箱里取出一個包得嚴嚴實實的小袋子,一層一層剝開,到最后,露出一個潔白的小飯團,用的是糯米,看上去一粒粒晶瑩剔透,十分誘人,因為包得好,還冒著熱氣。

梔子把飯團遞給阿寬,說:“我已經(jīng)吃不下了,這飯團第二天早上就不好吃了,不如你幫我解決了吧?!?/p>

阿寬說:“這怎么好意思,如果過一會兒你又餓了呢?”

梔子笑笑說:“你這個人,叫你吃你就吃唄,想那么多干嗎?一點也不干脆?!?/p>

阿寬中午只吃了一點點白瑩母親前兩天從飯店打包回來的酸辣魚,這會兒也有點餓了??此敲磮猿?,就不再謙讓,一大口咬下去,里面竟然包著香辣藕片,還有肉松和小蔥。“真是太好吃了,我有好久沒吃家鄉(xiāng)菜了。只有過年的時候回到老家才能吃到。”

梔子說:“你那么高興,那這就算是我的拜師禮好吧?!薄?/p>

阿寬三口兩口把飯團吞下去,然后說:“哈哈,拜什么師呢,你都叫我哥了,這點忙怎么能不幫?!?/p>

梔子高興地說:“我到這里這么久,常常吃自己做的飯團,嘗試過許多不同的口味,我上次去超市里買了一些麻辣的小魚干,包在飯團里,不知道有多好吃。”兩個人說到美食,兩眼放光,不知不覺就天黑透了。

8

阿寬忙慣了,突然多出那么長一個假期,就覺得有些不知道做什么好。白瑩倒是很忙,因為國慶各個單位搞會演,劇院常常要被借用,除了國慶那天結(jié)婚有人來問她借鑰匙,十月二號開始,她總是不在家里,每天吃過早飯就出去了,到中午吃飯時間她才回來。吃過午飯她會稍微休息一會兒,小睡半個小時,就又回劇院去。白瑩睡醒的時候,臉上現(xiàn)著紅暈,像戲里的古裝美人,阿寬看了心動,有幾次就忍不住想要跟她親熱。白瑩卻總是說,要遲到了要遲到了,只肯給他吻。所以,她離開后的一兩個小時里,阿寬總要費力氣把心里那股火給熄了。這樣一來,阿寬在晚上的時候往往就會要得更多。

白瑩躺在床上,頭發(fā)像瀑布一樣鋪在身下,她對阿寬說:“真累,早知道這么累,我就不結(jié)婚了。你看,你這樣會折騰,我都變得不漂亮啦?!?/p>

阿寬笑著一邊親她,一邊說:“難道你不喜歡一個充滿熱情的伴侶?”

白瑩看著他,一聲不響,阿寬見她眼旁流下淚來。嚇了一跳,忙問她為什么。白瑩搖搖頭,說:“沒啥,我只是太累了。”

阿寬想把她抱在懷里,她卻轉(zhuǎn)過身子給了他一個背影。

隔天的中午,阿寬一個人在浴室里洗澡,他想放松一下神經(jīng)。中午白瑩吃了飯就出去了,沒有午睡,他想她是在躲避他,他心里有些失落。還沒有結(jié)婚那會兒,平日里他在廠里,總是聽那些工友們說一些讓人臉紅的葷笑話,什么鴛鴦浴之類的,聽得人臉紅心跳。他就曾經(jīng)想過,等自己結(jié)了婚一定要都嘗試一下,現(xiàn)在看看,好像不太可能。他從浴室出來的時候,看見白瑩的母親站在門口,好像有話要對他說。他愣了一下,喊了一聲:“媽?!?/p>

白瑩母親沉著臉,說:“有句話我不應該講的,但是實在是忍不住。雖然你們是新婚,但是,你看她每天這么忙,這么累,你能不能體貼她一點呢?一個男的,不能老想著自己是不是?她從小就身體很弱,經(jīng)不起折騰的。”

阿寬明白了白瑩母親的意思,忽然漲紅了臉。他低著頭,一聲不響回臥室里去了。

晚上,阿寬在書房里開了電腦,在上面研究圖紙,一直到深夜。他沒有回到臥室去,第二天一早,他還沒有起來,白瑩已經(jīng)吃了早飯出去了。他默默地回到臥室,脫了衣服躺下來,心里想,自己在書房里,白瑩不是不知道,她到底有多累?有多厭倦,要這樣躲開他。

一連三天都是如此,到了第四天傍晚,白瑩來書房里找他,看見阿寬坐在電腦前看圖紙,便笑著對他說:“怎么不理我了?一個人睡書房?!?/p>

阿寬沒有答話。白瑩過來,雙手環(huán)住他的脖子,坐在他腿上,把身體靠在他身上,幽幽地說:“這幾天人家都快累死了,你也不來問一聲?!?/p>

阿寬看她這樣,心早軟了,說:“累就別去了吧,你媽說你從小身子弱,要注意休息?!?/p>

白瑩點點頭,說:“你生我的氣了嗎?明天開始演出活動暫時沒有了,我晚上好好陪你,好吧?”

阿寬忍了忍,沒忍住,問她:“我們親熱的事,你怎么告訴你媽呢?”

白瑩笑了,說:“我怎么會好意思告訴我媽,你也不想想,這些房間隔音效果有那么好嗎?什么聲音聽不到?!?/p>

阿寬聽白瑩這樣說,臉倏然紅了。

晚上他和白瑩親熱的時候,盡量壓抑著不發(fā)出聲音,但是,那種快樂到極致的感覺卻沒有了,他總覺得門外有一雙耳朵在聽著,只能匆匆完事。白瑩問他怎么了,他說自己在書房里睡了那么多天,也很累。白瑩回頭打了他一下。他笑笑,將她摟在懷里,讓她像一只小貓一樣臥在他懷里。

白瑩說:“天好像下雨了?!?/p>

阿寬說:“嗯?!?/p>

白瑩說:“你說天為什么會下雨?”

阿寬說:“想這么多干什么?天總會下雨的,不光會下雨,還會下冰雹、下霧?!?/p>

白瑩假裝生氣地說:“不跟你說了,你這個人一點也不浪漫。做機械工作的人就是這副德行?!?/p>

阿寬躺在那里,臉朝著天花板,說:“我當然是一個浪漫的人,這個跟我從事的工作沒有關(guān)系,工作只是我謀生的途徑而已。我記得,我以前讀高中的時候,我們非常喜歡的物理老師馬老師就是一個寫詩的?!?/p>

白瑩說:“真的假的?教物理的人居然會寫詩?!?/p>

阿寬說:“當然是真的,他總是在課堂上給我們朗誦他的新作?!?/p>

聽到這里,白瑩忍不住笑起來。

阿寬跟她說:“我們應該去度蜜月,到近一點的地方?!?/p>

白瑩說:“好不容易忙完了這一個星期,我想好好睡兩天,你給我做好吃的吧?!?/p>

阿寬說:“好吧?!?/p>

9

第二天一早,白瑩還在睡呢,阿寬就叫她起床,說可以吃面了。白瑩閉著眼睛嗅了嗅,說:“什么面,味道這么沖?”

阿寬說:“是我們老家的特產(chǎn),熱干面。”

白瑩說:“熱的干的面,好吃嗎?”

阿寬說:“你吃了就知道好吃不好吃了。”

白瑩高高興興地起來了,洗了臉,叫了剛在院子里跳完早操的母親,一起到廚房餐桌旁坐下來,等阿寬上面。

阿寬跟她們說:“你們知道中國五大名面嗎?北京的炸醬面、河南的燴面、山西的刀削面、四川的擔擔面,但是排在第一的,還是我們老家的熱干面?!?/p>

白瑩和她母親一左一右坐著,看阿寬做面。

阿寬說:“你們平時做的菜都太清湯寡水了,我今天給你們吃點不一樣的,保證你們一吃忘不了?!?/p>

白瑩說:“就會吹牛,吃了覺得好我才會信?!?/p>

阿寬說:“那你等著?!?/p>

白瑩說:“面真的是干的嗎?我會不會咽不下,我喜歡吃湯面。”

阿寬掀開另一口鍋,里面已經(jīng)燒好白菜湯了,他說:“等一會兒吃面的時候,就著湯,就不會覺得干了。”

他說著話,已經(jīng)把面條煮熟,撈出來,裝到大碗里,飛快地撒上鹽、雞精、榨菜粒、辣椒粉。調(diào)料都是他前兩天出去溜達時,從附近一家很小的超市里買回來的,正好這時候派上用場。

等到面上淋上醬油、醋、蒜汁和芝麻醬,拌勻了就可以吃了。阿寬再把白菜湯盛到三口小碗里,分別端給白瑩的母親、白瑩和自己。

白瑩看阿寬吃了一口,好像很香的樣子,就看她媽媽。白瑩母親也吃了一口,白瑩問:“好吃嗎?”

“當然是好吃的,如果是用我們老家的生的堿面做,面得煮兩遍,再加上咸菜、蘿卜干要么酸豆角,就更好,現(xiàn)在只能是簡易地做一做。”阿寬說。

白瑩母親吃了兩口,趕緊喝湯,“辣死了?!彼f。

白瑩也挑起面吃了一口,說:“辣死了?!?/p>

結(jié)果,阿寬一大早起來做好的一鍋面,白瑩母親吃了兩口,白瑩只吃了一口,其他都是他一個人吃完的。他慢慢吃完一鍋面,又喝了一碗湯,把自己撐死了,半天不想動。

白瑩和她母親一起去街上喝粥去了。

阿寬一臉沮喪地坐在那里,好一會兒也不想站起來收碗筷。他想,自己怎么就忘了她們偏愛吃得素凈呢。

白瑩和她母親一向吃得很清淡,菜是白瑩的母親買的,她每天開了小錄音機在院子里做晨操,然后去菜場買菜,她買的菜,多半是素的:豆腐、海帶、蘑菇、白菜、藕、冬瓜、胡蘿卜、蘆薈、玉米、青豆……有時候也會買魚和蝦,但,也多半是煮的,水煮魚、水煮蝦、水煮蛤蜊……阿寬吃了這么多天水煮菜,嘴里淡得出鳥。他喜歡吃熱干面、辣鴨脖、毛血旺、剁椒魚頭……他就是喜歡一切重口味的東西,吃得叫人覺得爽快。他到這里后,在食堂吃飯,也總是點青椒炒牛肉之類的辣菜,在他們廠里食堂做菜的小袁大廚也是武漢人,知道阿寬的口味,每次到窗口打飯,看到阿寬過來,總是給他打多一點辣菜。幾年下來,他們就像兄弟一樣,無話不談。

10

阿寬回到廠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幫梔子辦手續(xù),他是助理工程師,加上和廠長關(guān)系還不錯,反正要招人的,他一開口說,廠長就答應了。

阿寬叫梔子拿了身份證、高中畢業(yè)證去廠里人事科報了名。當被問到住廠里宿舍還是自己找房子住時,梔子想都沒想,就說自己住。梔子說,她不喜歡住集體宿舍,她喜歡有一個屬于自己的空間,反正廠里一個月還有一百五十元的住房補貼,比以前好多了。阿寬覺得她是一個有性格的人,她的想法他也贊成,他也不喜歡住集體宿舍。

梔子就這樣開始在他們廠里上班了。她起初是做流水線工人,因為做得很好。加上人機靈,長得也漂亮,三個月后,她就當上了線長。

梔子每次休息的時候,都會到阿寬這邊來,看他調(diào)機器,看他畫圖紙,有幾次看他皮鞋臟了,還會坐在那里給他擦皮鞋。在食堂吃飯,她也總是早早就把他的飯給打來--過完婚假,開始上班以后,阿寬就一日三餐都在廠里吃,這是白瑩母親提議的,她對阿寬說:“反正你做的菜我們吃不慣,我做的菜你也不喜歡吃,我們都不要為難,干脆分開吃好了?!背孙埌捵约阂粋€人吃,阿寬的工作服也是他自己洗的。白瑩只幫他洗過一次,她在戴皮手套的時候,不小心把指甲弄斷了一個,心疼得掉淚。雖然白瑩沒有說什么,但是,以后,阿寬每次把工作服換下來的時候,都自己及時洗掉了。

阿寬一個人坐在廠里食堂吃飯的時候,他有時候會覺得自己還是像以前一樣,是個單身漢。

白瑩和她母親幾乎沒有什么朋友,阿寬也不愿意請工友們來家里坐。所以,雖然三個人都在家里,但院子里常常冷冷清清的。

天氣愈來愈冷,不經(jīng)意間,院子里的臘梅開了,散發(fā)著淡淡的香氣,小朵的黃色的花映在窗子上,勾勒出一幅美麗的剪影。

這天休息日,阿寬和白瑩吃過晚飯,在院子里站了好久,賞梅花。白瑩的母親挨不住凍,早早坐被窩里去了。她們兩個偎在一起,看那花朵在月光下的倩影直到深夜。她們回到屋里,白瑩去廚房里燙了一壺酒,加熱的時候,她往壺里加了好幾勺紅糖,一邊用長長的筷子在壺里攪拌。她端出來,想和阿寬一起喝,驅(qū)驅(qū)寒氣。白瑩喝著酒,笑笑地對他說:“你覺得這酒好喝嗎?”

阿寬說:“酒怎么是甜的?”

白瑩說:“那是因為,我愛著你。不然我溫起來的酒,你喝了會覺得酸?!?/p>

阿寬說:“是嗎,你是在跟我說你愛我?”

白瑩笑起來,說:“你以為我會嫁給一個我不愛的人?你沒錢,也沒房子,我難道還圖你什么?”

阿寬說:“我沒有錢,也沒有房子,你以后會不會嫌棄我?”

白瑩說:“我不會做你愛吃的菜,不會給你洗衣服,現(xiàn)在也不能給你生孩子,你會不會變心?”

阿寬笑了,他對她說:“你不會做飯,也不會給我洗衣服,至于孩子,你遲早會給我生一個的是吧?”

白瑩說:“應該會吧,但是,如果你接受不了兩年的考驗,變了心……”

阿寬搖搖頭,不讓她說下去。他跟她說:“原來你是悲觀主義者?!?/p>

白瑩說:“我不是悲觀主義,而是現(xiàn)實主義,我父親原來也是很愛我母親的,但是,結(jié)婚后的第二年,他突然就移情別戀了,我母親抱著我,在冷風里跪下來求他半天他也不回頭,像吃了迷魂藥,而那個女人我后來見過,無論容貌還是氣質(zhì),根本不能跟我母親比,所以,我母親是深深地受過婚姻的傷害的,這種傷害也遺傳給了我,我在以前的很多日子里,都很懷疑我能跟一個陌生男人一起生活到老?!?/p>

阿寬聽了她的話,心里有些沉,他對白瑩說:“都過去了,我們不要再想這些傷心事,來唱一段昆曲,行不?”

白瑩看著他,好像看到他心里去。她對他說:“你要答應,永遠不要負我?!?/p>

阿寬聽了她的話,心里震動。

白瑩站起來,盤好頭發(fā),去開了衣柜,找出一件粉色的戲服穿起來。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是《牡丹亭》中的《游園驚夢》。白瑩唱著,她的眼神似一泓秋水,舉手投足間,情思裊裊,步態(tài)婀娜,竟像又來了一個杜麗娘。阿寬覺得自己就像那個古代的書生,與這多情的姑娘一起,盡情繾綣,跌入一個春夢里……

11

母親每次來電話,總是催著問阿寬有沒有孩子了。她對阿寬說:“你高中時的同學軍子,第二個兒子都已經(jīng)生出來了。白瑩現(xiàn)在怎么樣呢?有動靜嗎?我看她照片里,人蠻單薄的,這身體,能生孩子嗎?”

阿寬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只好說:“白瑩當然會生孩子的,只是,我們剛結(jié)婚,這么急干嗎?”

他父親則對他說:“你不要糊弄我們,也不要犯傻。憑什么人家這么好的條件能嫁給你,是不是有缺陷的,有可能不會生孩子也不一定。我在這里跟你媽商量了,如果兩年里不能給我們生個大胖小子,你小子就得給我把婚離了再娶?!?/p>

阿寬聽了父母的話,哭笑不得。他對電話那邊說:“你們想什么呀,真是想多了?!?/p>

晚上,阿寬對白瑩說:“我媽打電話跟我說,昨天夢見你生了一個大胖小子。我爸還要好笑,他為了討好你,在門前蓋了兩個大棚,一個大棚種菜,一個大棚專門種草莓,菜苗綠油油的,全是純天然,草莓也是。說是想等你去武漢的時候,專門給你吃?!?/p>

白瑩笑笑,說:“你爸媽感情很好嗎?”

阿寬說:“那當然。他們已經(jīng)在一起快三十年了,還經(jīng)常一起手拉手逛街呢?!?/p>

白瑩說:“你要像你爸對你媽那樣對我好?!?/p>

阿寬說:“難道你覺得我對你還不夠好嗎?我爸再對我媽好,那飯也是我媽做的,那衣服也是我媽洗的?!?/p>

白瑩說:“我是說,你心里一定要時時刻刻有我,不許有別人。”

阿寬說:“你也是,你心里也一定只能有我一個人,連那個柳夢梅也不許有。”

白瑩撲哧一聲笑了。

白瑩的母親愛喝果汁、小麥草汁,家里常常有整箱整箱的蘋果、梨、橘子。小麥草是從菜場里買來的。白瑩的母親說果汁可以提供維生素,小麥草汁可以清除體內(nèi)垃圾。一天水果汁一天小麥草汁,這是白瑩的母親每天跳完操后要做的事,阿寬來了以后,這個事情就交給阿寬做了。兩個蘋果一杯果汁,四兩小麥草一杯汁,每天如此。榨汁是很簡單的,插上插頭,撳一下按鍵就可以了。主要是,水果一定是要洗的,像草莓之類的,不光要洗,還要擦干,不可以帶水分進果汁里,別的水果,像蘋果、梨,還要削皮,白瑩母親說,蘋果皮上有蠟,吃了有害無益。單單榨汁倒也罷了,主要是,榨了果汁,還要清洗榨汁機,這個就太麻煩了。要把刀頭卸下來清理,還要防止底座進水。阿寬堅持做了半個多月,終于還是跟白瑩母親說自己很忙,以后沒工夫幫她做了。

白瑩的母親哦了一聲,沒有說什么,但是,阿寬知道她一定是不高興的。

果然,那天晚上睡下的時候,白瑩問阿寬:“你怎么不幫我母親榨水果汁了?”

阿寬說:“我早上要遲到了,她不是沒事做的嗎?難道我耽誤了上班,也要在家里幫她榨水果汁?”

白瑩看著他,說:“就算是為了我,你這點耐心也沒有嗎?”

阿寬說:“我覺得這個沒有必要啊,喜歡吃水果,削了皮直接咬好了,一天一個蘋果就可以了,她這樣吃簡直是浪費?!?/p>

白瑩對他說的話有些不高興,她說:“我讓你孝敬我母親,只是想讓她高興,讓她覺得自己找的這個女婿是對的,是能待她女兒好的人。這樣有什么錯呢?”

阿寬說:“難道你是覺得,待一個人好,就是要無條件委屈自己做不愿意做的事?”

白瑩說:“如果真的愛,就應該會去做的吧,又不是天大的委屈?!?/p>

阿寬聽她這樣說,心里明白了,為什么她母親的婚姻如此失敗。夫妻之間不是要互相體諒,互相尊重,互相愛護的嗎?但是,這個話他現(xiàn)在不能再說,太嚴肅了。

有時候,阿寬倒是喜歡呆在廠里,只要做他喜歡的工作就好了。他也喜歡和工友們爽氣地說話。也喜歡看梔子忙來忙去的,像一只快樂的小鳥。梔子在人前叫他阿寬師傅,而兩個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是用家鄉(xiāng)話叫他阿寬哥,叫得阿寬心里暖暖的。有時候,調(diào)弄機器累了,或一起吃飯的時候,阿寬會和辦公室的幾個工友一起說說笑話。工友們說的大部分自然是葷笑話,梔子聽了也笑。有一次,一個工友說:“梔子你笑啥呢?”

梔子不甘示弱,說:“你們笑啥呢?”

工友說:“我們是過來人,當然知道笑啥?你一個姑娘家,知道些啥呢?”

阿寬怕她難堪,想阻止來著,誰知梔子一點也不怵這場面,回說:“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呀?”

大伙兒都哄笑起來。另一個工友說:“你見過哪只豬跑?。俊?/p>

梔子說:“真幼稚,電視上、電影里放得還少呀?看得背都會背了。”

大伙兒都笑了,讓她背兩段來聽聽。

梔子說:“嘁,你們一幫男人,就知道欺負我們女人?!?/p>

阿寬聽了也笑了。

有人給梔子說媒,她總是拒絕,問她要找啥樣的,梔子就說:“要找就找阿寬師傅那樣的,高大帥氣,人穩(wěn)重,還讓人心暖?!贝蠹衣犃司推鸷?。

最近一段時間,梔子還在下班后幫他織了一條藍色的馬海毛圍巾。阿寬一次也沒有圍過,工作的時候圍著不方便,下班路上倒是可以圍的,但是,他怕回到家里白瑩看見了會問。每次打開工具箱,看見疊得整整齊齊的深藍色圍巾,阿寬常常會覺得心里充滿了暖意,從小到大,還從來沒有人幫他織過一條圍巾,他一個人在雪地里走的時候,一個人用凍僵的手在工廠里搬弄機器的時候,從來沒有一個人問過他冷不冷,他母親沒有過,白瑩也沒有過。梔子是他生命里第一個為他做這件事的人,他心里怎么能沒有一點點感覺呢。

有一次,梔子問他:“阿寬哥,你怎么不圍我給你織的圍巾?你是不喜歡嗎?”

阿寬說:“怎么會不喜歡,我省省用,可以用得時間長一些?!?/p>

梔子說:“你喜歡的話,我下次再給你織啊,你這樣冷的天,怎么可以不圍圍巾,你是騎車回家,一路上那么冷,會凍壞的?!?/p>

阿寬想了想,對梔子說:“你不欠我什么的,雖然是我?guī)湍阏业搅斯ぷ?,可是,這只是舉手之勞,不用掛在心上。你不用幫我打飯,也不用幫我擦鞋,你這樣做,有些人會誤會,你還沒有談對象,被別人誤會總是不好的?!?/p>

聽他這么說,梔子的臉憋得通紅,她低頭想了一會兒,然后抬頭跟他說:“我?guī)桶捀缱鍪?,不是因為覺得欠了你的,是因為我自己喜歡,我喜歡幫你打飯,喜歡幫你擦鞋,喜歡幫你織圍巾?!?/p>

阿寬聽她這么說,知道她的心意了,這樣是不對的,他告訴自己,于是,他對梔子說:“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男女授受不親,你知道的吧??偸且驗檫@樣的事被人起哄,到時候嫁不出去怎么辦,你會不會怪我。”

梔子聽他這樣說,吐了吐舌頭,說:“怪你,就怪你。”

說完就逃開了。阿寬看著她的背影,搖了搖頭。

廚房的小袁大廚有一次跟他閑聊的時候,玩笑地跟他說:“依我看,梔子姑娘是喜歡你吧,你要小心些,你可是有家室的人,你老婆又是美若天仙的。你可不要吃著碗里看著鍋里。”

阿寬點點頭,說:“這個我知道?!?/p>

說著說著,阿寬就說了丈母娘的要求和父母的要求,說到了他現(xiàn)在面臨的境況。

小袁聽了,把煙頭往地上一扔,說:“你這個丈母娘,腦子有病啊,這么一個高大英俊帥得冒泡的女婿,她是要往外推嗎?”

“那倒不是,她說得也有道理,她們家那么大一片房子,總得交給信得過的人?!卑捳f。

小袁指著他,笑起來,說:“你是傻啊,她的房產(chǎn)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那是婚前財產(chǎn)啊,就是她們自己的,離婚了,你半毛錢也拿不到。你就是跟她過一輩子,那房產(chǎn)證上,還是她自己的名字,傻啊,你是真傻?!?/p>

阿寬有點不愉快,他說:“那也沒關(guān)系,反正我也不是想要她家里的財產(chǎn)才想要跟她結(jié)婚的?!?/p>

說是這么說,但是,小袁的話一直讓阿寬心里郁悶,他不知道白瑩母親說這么大的財產(chǎn)需要給值得信賴的人,這是不是要把財產(chǎn)分給他的意思呢?還是想要他永遠只是做一個房客呢?

12

不知不覺,春節(jié)就要來了。白瑩沒有打算去阿寬老家,阿寬自己一個人也不想回去,怕爸媽嘮叨。梔子和小袁打算回去。廠長已經(jīng)幫他們買好了來回的車票,十二月廿四走,正月初七回來,他們只要到時候去車站坐車就好了。廠里只做到臘月廿二,那天上午發(fā)了年終獎,廠長說了一些祝福的話,大家打理好各自崗位上的衛(wèi)生,不到十點便都散了。梔子坐阿寬的自行車回宿舍,她是頭一次坐他的自行車,阿寬圍著她給他織的藍圍巾,梔子圍的是紅圍巾,一藍一紅,遠遠看去,那么鮮明。一路上,梔子用手環(huán)著阿寬的腰,他們開心地說著話。說著說著,梔子就說:“阿寬哥,后天我就回家去了,這么多天見不著,到我那里吃個飯吧。古人都說要給友人餞行,你也給我餞行一個吧!中午幫我做熱干面吃?!?/p>

阿寬聽她說得好玩,再說也抗拒不了熱干面的誘惑,就答應了。

到了才知道,原來梔子就住在西堤橋東邊的一幢五層樓里。她住在三樓西面的那間,房間很小,除了一個淋浴間,只擱得下一張床,一張桌子。北邊開著一扇窗,但是窗子關(guān)著,窗下一溜兒排著幾個白瓷花盆,花盆里種著小植物,梔子說怕它們冷所以關(guān)了窗子,“這是迷你椰,這是九里香,這是臺灣羅漢松,這是紅豆杉,小迎客松……”她跟阿寬一一說這些植物的名字。阿寬看見桌子上也擺了一個白瓷盆,是長方形的,里面養(yǎng)著一些不同種類的多肉植物,也是生機勃勃,一看就知道是受到精心照顧了。房間里干干凈凈,漾著一股女孩兒特有的香氣。

“哇,還不錯啊?!卑捳f。

梔子脫了外套,去浴室里洗了洗手,又洗了把臉,出來的時候?qū)⒐ぷ鞣Q了,頭發(fā)重新盤了一下,看上去清清爽爽的。

阿寬還是頭一次這樣近距離跟梔子站在一起,心里有些不自然。梔子雖然小巧,但有一些豐滿,帶著些山野的味道。她的皮膚不是很白,但繃緊的皮膚,處處像掐得出水來。阿寬心里不知不覺地在想,和白瑩比起來,梔子身上很自然地漾著活潑和青春,“天然去雕飾”,那種感覺非常吸引人。白瑩雖然周身顯得雅致,但是,身上卻沒有梔子的那種野。

阿寬發(fā)現(xiàn)自己在將白瑩和梔子做著比較時,在心里罵了自己一聲。

梔子仰起臉,對他說:“好了,我要去做面了,你過來幫我嗎?”

阿寬笑了,說:“當然可以?!?/p>

梔子的廚房在她臥室的對面,是單獨的一間,里面除了廚房用具,還擺著一張桌子,桌子下面擱著四張小凳子。梔子對阿寬說,本來她和嬸嬸一起住的,可是上個月她嬸嬸有事回家去了,打電話來說擦皮鞋賺不來錢,別的又不會干,過年后不再來了。她本來是要重新租一個稍微便宜的地方的,但是算了算,一個月四百八的房租,廠里補貼一百五,自己付三百三就夠了。如果租到別處,一個月至少二百三,而且是不能做飯的。租金是可以少付一百,但是,星期六、星期天去街上買飯吃的話,八天恐怕一百元還不夠。所以想來想去,就不打算搬了。再說,在這里住得挺舒心的,也舍不得搬。

阿寬聽她算來算去的,笑她說:“人精啊,你干脆去當老板娘得了?!睏d子吐了吐舌頭。她說著話,已經(jīng)把面條煮了一遍,她用的是附近菜場里買來的新鮮的堿面。阿寬聞了聞,覺得香。梔子遞給阿寬一個漏勺,讓他把面撈起來瀝干。阿寬按著她的意思,把瀝干的面倒到一口大碗里,然后幫她拌好油。

梔子在案板上切蘿卜丁,邊問他:“阿寬哥,你老婆待你好嗎?”

阿寬說:“好,當然好?!?/p>

梔子說:“那她為啥不幫你做飯,也不幫你洗衣服呢?”

阿寬說:“那是因為我心疼她,怕她累著,所以都不讓她做的。”

梔子說:“依我看,那不就是不愛你嗎?不然怎么會覺得累呢?如果是我,老公愛吃什么我就做什么,老公的衣服我是一定要洗的。能幫自己喜歡的人做事,高興還來不及呢?!?/p>

梔子說著,往另一口更大的碗里倒入醬油、醋和調(diào)好的芝麻醬,然后撒點味精、鹽、鮮辣味粉和蔥花。

阿寬把涂好油的面再放到鍋里汆一下,全都撈上來裝在梔子弄好調(diào)料的大碗里,拌來拌去,很快,香氣就飄散開來。

“真香,”阿寬說。

梔子說:“在我們村子里,不給老公做飯洗衣服的,我們可都要叫她懶婆娘?!?/p>

阿寬說:“說什么呢,小丫頭。男女之間的感情,你是不會懂的?!?/p>

梔子洗了鍋,開始煮蘿卜湯,嘴里仍然不閑著。她說:“我可不是丫頭,過了年我就二十歲,都可以嫁人了。”

阿寬幫著梔子把煮好的湯分別盛到兩口碗里,說:“你這么聰明,一定會有好歸宿的,哥相信?!?/p>

梔子說:“謝謝哥,可是,哪兒也找不來像哥這樣的人。我媽說,女人這輩子能嫁給誰都是由不得自己的,只有福氣好的人才能嫁給自己中意的人。”

看阿寬有些尷尬,她就又笑笑地說:“好了,不說這些了,我們吃面。”

面很好吃,阿寬吃了一碗面,又喝了一碗湯,還覺得意猶未盡,梔子把大碗里剩下的都給了他。

梔子說:“阿寬哥你多吃一點,我看你結(jié)婚后都瘦了?!?/p>

阿寬聽她這樣說,心里覺得暖暖的,竟然覺得眼睛有些潮。

梔子吃完面,站起來,看著阿寬,柔聲對他說:“哥,我這兒,隨時歡迎你來。”

看著她的臉,阿寬心里一動,真想過去抱一下她,可是他忍住了。

阿寬騎車回家的時候,路過郵局,順便把兜里的一萬塊獎金給父母寄了一半回去,排隊排了好長時間,到家已經(jīng)是下午一點。這個時候,是白瑩和她母親的午休時間,院子里靜悄悄的。他輕輕地開了院門進去,停了自行車,去臥室拿換洗的衣服,準備去浴室洗個澡。進了臥室,白瑩果然在睡著。聽見開門的聲音,她醒了。看見阿寬,有些覺得奇怪,就問他怎么這個點回來?

阿寬說:“上午十點就放假了。”

阿寬剛說完就后悔了,他怕白瑩多問,趕緊取出兜里的五千元年終獎交給白瑩,說:“是我的年終獎,你先收著,我去洗個澡?!?/p>

白瑩嫌錢不衛(wèi)生,沒有接錢,讓他先放在床頭柜上。白瑩問他:“那你午飯呢,還沒吃嗎?”

阿寬硬著頭皮說:“吃了?!?/p>

“在哪里吃的?”白瑩問。

“一個工友家,我們吃了熱干面?!?/p>

“‘我們,是指兩個人還是好幾個人?”

阿寬撒不來謊,只好說:“兩個人?!?/p>

“為你做飯的,是個姑娘?”

阿寬點點頭。

白瑩說:“她長得好看嗎?”

“挺好看的?!?/p>

白瑩不響了。

阿寬說:“就是吃個飯,沒啥的。”

白瑩想了想,說:“一個漂亮的女孩子,肯為你做飯,說明人家心里有你,你呢?你喜歡她嗎?

阿寬說:“你不要誤會,我跟她沒有什么,是我?guī)退业搅爽F(xiàn)在這份工作,人家只是想感謝我一下,所以請我吃面的。”

白瑩看著他,說:“現(xiàn)在沒有,不一定以后就沒有,人是最會變的,這個我早就知道?!?/p>

阿寬說:“我不是那種善變的人,你不用擔心。”

白瑩笑笑,不說話了。

一整個下午,白瑩都是默默地在整理衣櫥,阿寬洗了自己的衣服,就一直和白瑩的母親幫來打掃的家政工人挪家具,他們一一挪開那些桌子、凳子、椅子、沙發(fā)、茶幾、屏風,等人家打掃好后,再把這些家具都挪回原來的地方。因為房間多,等所有的角角落落都打掃完畢,已經(jīng)是傍黑了。

晚飯白瑩只吃了一點點,就說不要吃了,說很累,去臥室里睡覺。

阿寬因為飯菜不合口味,也是隨便吃了一點點。

白瑩母親收拾碗筷的時候,阿寬說:“媽,今天您也累了,碗就交給我來洗吧。”

白瑩母親看看他,說:“小瑩下午一句話也沒說,是你惹她不高興了嗎?”

阿寬說:“沒有啊,我怎么會讓她不高興。”

白瑩母親說:“你是愛我們小瑩的對吧,這個我總沒有看錯吧?!?/p>

阿寬說:“愛的,當然愛。”

白瑩母親說:“因為我婚姻的不幸,沒有給她家庭的幸福,她有時候是有些脆弱的,你要更加愛護她,不要隨隨便便地把她變成跟我一樣的不幸的人。”

阿寬說:“媽,不會的,我跟您保證,我會永遠對她好。”

白瑩母親看著他,嘆了一口氣,說:“小瑩很愛你,你知道吧?!?/p>

阿寬說:“知道?!?/p>

阿寬到臥室里,看見白瑩已經(jīng)洗好澡,換了睡衣準備睡了,就跟她說:“你一下午都沒有說過一句話,還在為我跟人家姑娘吃飯生氣嗎?”

白瑩笑笑,說:“沒有啊,我沒有生氣,你不是說只是吃飯沒有別的嗎,那我還生什么氣?!?/p>

阿寬想了想,說:“我們出去走走吧。”

白瑩同意了,她穿上那件藍色的薄絨大衣,再圍上那條長長的顏色淺一點兒的藍色絲巾,看上去文靜秀氣,像一個大家閨秀,他載著她,四處隨意地騎,不知不覺就到了西堤橋。

阿寬支了車,白瑩挽住他的臂,兩個人慢慢踱到橋邊。阿寬將手放在欄桿上,俯身望著橋下淙淙的水流。月已經(jīng)升上來了,很亮很亮,像一把鐮刀,天空顯得很干凈。水里的夜空,是如此的明澈、寧靜,和幾個月前他們相識時那個夜晚的月光別無二致。

“月色真好。”阿寬說。

白瑩笑笑,沒有說什么。

阿寬說:“剛跟你相識的時候,我覺得你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樣,可以照亮我,讓我的世界變成天堂?!?/p>

白瑩說:“你現(xiàn)在,是不是有些失望?!?/p>

阿寬搖搖頭,說:“你愿意嫁給我,我覺得是我的幸運,何來‘后悔二字?!?/p>

白瑩說:“我能相信你嗎?”

阿寬點點頭,說:“你一定要相信我。”

白瑩不說話。

他們往回騎的時候,阿寬繞了一段路,經(jīng)過傳奇部落酒吧,阿寬回頭對白瑩說:“我們進去坐坐吧,好久沒有去那里了?!?/p>

白瑩點點頭。

他們便下了車。

好久沒來了,吧臺里的調(diào)酒師、侍者,都是生面孔,阿寬帶著白瑩在舞池里跳了一會兒,累了,就站在舞池邊上,看白瑩在那兒跳。白瑩跳著跳著,愈來愈放開。阿寬沒有想到,平時那樣文雅的一個人,居然可以跳得如此熱烈,像一團火苗,慢慢燒大起來。她跳得那樣忘情,那樣熱烈,隨著她優(yōu)美的舞姿,整座舞池漾開一縷縷桂花的香。她一點一點伸展開雙臂、身體,像一朵花,溫柔而緩慢地開放,如此嫵媚,妖嬈;有時又忽然將身體收起來,像閃電穿過夜空,那種迅疾的力量令人震撼,讓每一個觀者動容。她像一個多變的精怪。跳著跳著,滿舞池的人都停下來,看著她跳。

阿寬靜靜地站在人群里,看白瑩這樣跳著,有一種看不見的暗流從白瑩那兒借著電波傳過來,阿寬感覺到胸口麻麻的,有一種鈍鈍的痛。他看見白瑩在舞池中央,身影晃來晃去,是那么的孤單,不由得心里難受起來。他想,因為他的緣故,白瑩把自己放在痛苦里了,她的痛苦到底會有多深,他在接下來的許多個日子里,可以一一撫平嗎?他這樣想著,心里充滿了對白瑩的憐惜,不知不覺間,淚水順著臉頰滑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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