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荃
一
橘紅色的火焰在寒風中跳躍著,冷酷猙獰的冬夜看著柔和了些。破舊的大棚里,火光漸漸明亮,照亮了火旁蹲著的漂亮女人。女人正用一根樹枝撥拉著尚未充分燃燒的紙錢,口中還念念有詞:“孩子他爸,你若在天有靈的話,請回來看看這個大棚吧。你如果不抓緊時間,以后怕是沒有機會了?!边@時有一陣旋風刮過,女人顯然被嗆到了,開始咳嗽起來。
女人名叫張曉娟,在城鄉(xiāng)結合部種蔬菜大棚,菜農,這個破舊的大棚就是她的。曉娟現(xiàn)在成了一個邋遢的女人了!丈夫剛死那陣兒她也沒像現(xiàn)在這么邋遢。她原來是一個特別愛干凈的女人,家里什么時候都收拾得很整潔,尤其愛護自己的一頭長發(fā)。她的頭發(fā)已經長過屁股蛋了,她一周要洗兩到三次頭發(fā),每次洗頭發(fā)都要花費一個小時的時間。她的頭發(fā)每次至少要洗三遍:第一遍用洗發(fā)膏把頭發(fā)洗凈;第二遍用清水沖洗頭發(fā),沖洗干凈后把頭發(fā)用毛巾擦干,再往頭發(fā)上涂抹一層焗油膏,之后用浴帽把涂抹了焗油膏的頭發(fā)包嚴實了;十分鐘之后再換一遍清水把頭發(fā)沖洗凈。這樣洗過之后的頭發(fā)烏黑發(fā)亮,用梳子梳起來很順溜,就像剛犁過的黑土地,筆直而松軟。
從十幾歲起曉娟每去城里,總有太多的人圍著看她,有很多人甚至會指點著她的大辮說:“瞧,這女的辮子真長!這女的長得真漂亮!”現(xiàn)在大街上的大姑娘小媳婦全都把頭發(fā)弄得奇形怪狀五顏六色,人們對這類發(fā)型已經見怪不怪了,她的大辮子反倒再次為人所矚目了,所以她每次出門都很注意自己的儀表。可是最近她懶得打扮自己了,頭發(fā)亂蓬蓬的衣服皺巴巴的也不管不顧了。這和她一年多來的壞心情以及不幸遭遇有關。在這一年多的時間里,她先是永遠失去了老公,現(xiàn)在,這個破舊的大棚也將保不住了。
曉娟原打算一直種這個大棚,直到老得干不動為止。沒想到政府和開發(fā)商看上了她家大棚所在的這片土地,非要在上面建筑高樓大廈,硬逼著她和城郊這一帶的菜農遷離這片土地。她不愿意搬遷,那可是小燕壘窩一樣建起來的家園??!怎么說推倒就要推倒呢?剛建起來沒幾年的好房子怎么能說推倒就推倒呢?那將是多大的浪費啊。
二
曉娟的老公王斌一年有半年時間不在家。王斌是貨車司機,給別人開車,錢不少掙,罪也不少遭。她雖然想念老公,但是覺得男人應該像鷹一樣去外邊的世界打拼覓食,整天像家里養(yǎng)的鴨子那樣不肯挪動一步,光張著嘴等著人給送食,那還叫男人?妹妹曉紅的前夫林強就整天窩在家里,把自己養(yǎng)得肥頭大耳的,光靠曉紅去商店給人站柜臺掙錢養(yǎng)家,久而久之曉紅就有了怨言。曉紅和林強兩個人后來是十天一大仗五天一小仗,最后終于把好端端的家干散架子了。
曉娟和女兒平靜的生活是從春天的一個上午被打破的。那個上午,曉娟送女兒上學后就去房前小菜園里給新出土的小菜拔草,她拔草時很不專心,總希望聽到屋里的電話鈴響。這兩天她格外想老公,可能是春天的緣故吧?在屋里呆著時她常常會望著電話機發(fā)呆,等著盼著電話鈴聲能夠歡快地響起來。
正拔著草時曉娟隱約聽到屋里的電話響了,她想一定是王斌打來的。今天總算盼到他的電話了!她忙撇了手中剛薅下的草,快步向屋里跑去,拉開門之后踢掉腳上的鞋子,連拖鞋都沒顧上穿就撲向電話。等拿起電話一聽,卻不是他的聲音。
“曉娟,你趕快準備一下,我一會兒去接你。”來電話的女人聲音里透出驚慌和悲痛。她聽出是魏姐的聲音,魏姐是老公王斌的雇主。
“接我?有什么事嗎?”曉娟警覺地問道。
“車在福建地界出事了,交警隊通知家屬馬上去處理后事!”
“后事?難道是人沒了?”曉娟情緒有些失控了。
“我也不清楚呢!警察沒說,不過我估計情況不妙,你說可咋辦呢?”那邊魏姐已經哭起來。之后曉娟精神恍惚地處理一切善后事宜,現(xiàn)在回想那段經歷,總有一種不切實的感覺。那時如果她不肯退步的話,很可能會和王斌的父母對簿公堂。這一切還不是錢給鬧的嗎?公公婆婆為了爭王斌的撫恤金和家產都跟她翻臉了,就差沒把她的房子和大棚給搶走了。她不想和他們爭,他們都是五十多歲的人了,活生生的兒子沒了還不許人家用錢找齊嗎?
曉娟雖然傷心王斌的離去和公婆的敵視,但還是很快打起精神重新侍弄起大棚來了。她覺得她不能垮,她還有年幼的女兒要照顧要供養(yǎng),她垮下去了孩子也就跟著毀了。老話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時來各自飛。他兩眼一閉啥也不管了,留下太多的責任要她承擔,你說他的父母將來有什么病啊災啊的她能不管嗎?老兩口可就王斌一個孩子啊。縱使有多苦有多難她都要堅強更要堅持。再說老公沒了她還有那片養(yǎng)人的黑土地,這片黑土地足以讓她重新振作起來。
可是沒過多久就聽消息靈通的街坊鄰居吵吵說政府想要征占他們這片土地蓋高樓,他們的土地和房屋都要征占,土地和房屋都作價,想要錢的補貼錢,想要樓的給樓,買樓錢不夠的話銀行還給提供無息貸款。這個消息對大多數(shù)農民來說不算是什么壞事,現(xiàn)在太多的農民都不怎么安心種地了,有那塊地又能怎么樣?狼多肉少,一家人就守著一畝三分地,農產品賣不上價,種子化肥農藥可貴得離譜,所以光靠種地根本發(fā)不了財。
曉娟去菜市場賣她種的蔬菜或是去學校接送孩子時,常常會遇到當年和她一個班的女同學,她們覺得她種地很辛苦就勸她把大棚租給別人種,這樣她可以倒出身子上城里去當服務員,在她們心目中種地是頂頂?shù)唾v頂頂辛苦的活兒。
曉娟可不這么想。種地怎么就低賤了?種地怎么就不好了?種地多快樂?。∷X得天底下沒有比種地更踏實更讓人知足更讓人開心的職業(yè)了。就那一粒粒小小的不起眼的種子,被撒進事先刨好的坑里,然后澆上水施上肥再培上土,為了保墑還要在地壟上走一趟滾子。沒過幾天你去地頭看,壟臺上已經有嫩芽出土了,一眨眼的功夫嫩芽就長得滿地蔥綠。那些綠色的菜蔬一時一個樣,不停地生長著,也就一眨眼的功夫小苗就長大了拔節(jié)了開花了結果了。侍弄著這片土地,好像你都成了魔法師了,那些小苗在你勤勞靈巧的雙手擺弄下,火辣地生長著,神奇地變化著,實心實意地回報著你,它們應該是世上最知道感恩的生靈了,只要你肯為它們流汗出力肯精心照顧它們,它們就會回報給你一個沉實豐碩的秋天。
三
崗城雖然是貧困縣,但和三十年前相比有了很大的發(fā)展,城里的樓房好像一眨眼就高了起來,一座賽一座的高,把原本寬廣的天空塞得滿滿的。馬路上的小汽車也好像一眨眼就多了起來,多得像螞蟻群,有時甚至還會塞車,把馬路也塞得滿滿的。難怪現(xiàn)在的家長都得接送孩子上學放學,那么多的車在路上你追我趕,大人看著都眼暈,你說那么小的孩子看著怎么能不手忙腳亂?
曉娟的家在城鄉(xiāng)結合部,是一幢獨門獨院的平房,房子剛建起來四年不到,為建這所房子她和老公沒少花錢。不過平房再新嶄也容易刮進灰塵,冬天還要自己動手燒鍋爐,這是愛干凈的她唯一的煩惱??伤€是喜歡住平房,因為住平房的人家往往都有一個或大或小的菜園。她家的院子很寬敞,屋前有個很大的菜園,園子里栽了一棵沙果樹一棵櫻桃樹一棵李子樹還有一棵杏樹,春天這些果樹都會相繼開花,把她的小院裝點得五彩繽紛滿院飄香。此外她還在院子四圍栽種上步登高花土豆花指甲花和掃帚梅,這些花會開一整個夏天和秋天呢?;ㄩ_的季節(jié),誰打她家門前過都會站住觀賞一會兒贊嘆一番。
曉娟每年春天都會在自家的菜園里栽上茄子西紅柿苗辣椒苗種上豆角香菜茼蒿,這些小菜一點兒農藥化肥不用,是難得的純綠色食品,吃著味道可好了。每年吃不完的茄子豆角和西紅柿她都凍在冰箱里留冬天吃,省著吃那些從南方運來的有毒蔬菜了。有片屬于自己的地真好。曉娟搞不懂那些守著一片地還說自己窮的人。守著一片土地還說自己窮的人都是心窮。土地是你要盡心它就不會把你丟下,農民都是小礦主呢!雖然發(fā)不了大財,但絕對餓不死人。
現(xiàn)在電視上報紙上一直在宣傳什么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說要集中建樓,把農民承包的土地統(tǒng)一收購了建大型農場,清一色的機械化。曉娟不太贊同這種做法,她覺得農村就該像個農村樣兒,農民也該有個農民樣兒,不該有太多機器的聲音和農藥的味道,應該到處有雞鳴狗叫的聲音,應該到處飄著新鮮草葉和成熟莊稼的香味才對。
曉娟覺得自己是瞎操心了,她覺得她首先要操心的是自家即將要喪失的房屋和土地。她不想去住政府補貼的樓房,去住樓房,她家里這些年辛辛苦苦置辦的物件兒都往哪里放?最主要的是她的土地沒了,沒了土地她覺得自己成了無產者,成了一個廢人了。再說了,當年她和王斌就是在這個大棚里相識相戀的,如果人死之后還有靈魂的話,他的魂兒是會撲奔這塊地來的。就為這個她也不能把這個大棚給賣了。
四
當一切傳言都成真之后,曉娟加入到去政府討說法的隊伍中。這些人為了多得些補貼錢款,選擇的方式五花八門,有的靠哭有的靠鬧有的靠上吊,還有的把家人用擔架抬到政府大門口去展覽。曉娟不想要錢,只想保留屬于她的大棚和房子??墒菦]有人理會她的合理要求,他們蠻橫無理地來到她家,說要丈量房子的面積調查水井廁所倉房的數(shù)量,她攔著不讓他們量,他們居然動手打了她,把她的胳膊掐得青一塊紫一塊不說,她的長頭發(fā)也被扯掉了幾十根。這伙人簡直就是強盜嘛!
曉娟一氣之下就去縣政府大門口攔大縣長坐著的那輛叫豐田霸道的車。大縣長的司機開著二號車(崗城人都管縣委書記的座駕叫一號車,大縣長的座駕叫二號車,都是豐田霸道),在大街上橫沖直撞,多數(shù)時候遇到紅燈都不停一下。馬路上的人都不敢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一見到二號車全都驚慌躲避。只有曉娟不躲,一搭到二號車的影子就往馬路上一橫,這車張牙舞爪地逼近她,不像要拐彎的架勢,曉娟就希望車不拐彎呢。
縣長一直躲在暗黑的車窗玻璃后邊,沒有露面??h長的那位身材矮胖司機倒是下來了,歪著肥嘟嘟的脖子沖曉娟嚷道:“你不知道你是在妨害公務嗎?都應該叫警察把你關進拘留所!”
“我也別嚇唬我,我又沒犯法,該進監(jiān)獄的都沒進呢!把我們的房子和地說占就占了不說,還動手打人!
“政府不是補貼給你們不少錢了嗎?”胖司機驕橫地說。
“有些事不是錢能解決的!”
“你趕快上一邊去,耽誤了縣領導的公事你吃不了兜著走?!闭f著胖司機就來推搡曉娟。
“告訴你不要用你那手碰我!”曉娟圓睜雙眼。
“你真是塊滾刀肉呀!你以為誰稀罕你???碰你都怕污了我這雙手?!卑炙緳C撇著嘴說。聽他這么說曉娟的眼淚在眼圈打著轉,如果不是為了保住自己的家園和土地,如果不是沒了丈夫,她怎么會拋頭露面任人侮辱呢!
曉娟和縣長的司機就這樣僵持著,旁邊聚集了好些看客。這些看客多是普通百姓,機關單位的職員根本不敢多做停留。估計縣長在車里打電話發(fā)布命令了,不一會兒的功夫就呼嘯著開來了一輛警車。還沒等警車停穩(wěn),車上就跳下來兩個全副武裝的警察,兩個人手中都提著電棍,其中一位手上還拎著一副錚亮的手銬。他倆下車后對著縣長的司機點頭哈腰,臉上堆滿了笑。
曉娟在原地呆呆地站著,連兩位警察走到跟前都沒想到躲避。拎著手銬的那個警察不由分說就扯住了她的手臂,她想掙脫已經來不及了,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手腕被冰冷的手銬銬住,之后才醒過腔來,沖著銬她的警察嚷道:“我沒犯法你們憑什么給我戴上手銬?你們說我犯了什么法?”兩個警察沒搭理她,很粗暴地把她往警車上拖?!拔依瞎呀浰懒耍臀乙粋€人照顧孩子,你們要是把我?guī)ё哒l管我的孩子?”她用腳尖抵著地面,不肯乖乖跟他們上車。
這時,縣長的司機已經回到了二號車上。曉娟剛被拖離,二號車就風馳電掣地沖進了縣政府的大門,好像有十萬火急的事情等著要去處理。她和兩個警察商量,求他倆把車停下放她下車。警察對她的請求毫不理會。她明白今天是很難脫身了,她想告訴爸媽一聲讓他們晚上替她去學校接孩子,可她沒有手機,再說就是兜里有手機戴著手銬的雙手也掏不出來打不了啊。
現(xiàn)在曉娟滿腦子都是女兒放學之后沒人接流落街頭的場景,她心急如焚,戴著手銬的胳膊開始亂動起來,她想掙脫這副手銬以便伺機逃跑。坐在她左側的胖警察命令她不要亂動,坐在她右邊的瘦警察居然重重地打了她胳膊一下。打完了她后,瘦警察居然就用手攥住了她的右胳膊。
曉娟終于意識到自己將面臨的是一種怎樣的一種境遇了。這些年一直做守法公民了,沒想到有一天會和這冰冷的讓人感到恥辱的手銬聯(lián)系到一起。只有重犯才會戴上手銬吧?她一不偷二不搶三不賣淫四不坑蒙拐騙,就是攔了下縣長的車就成了重犯了?古時候百姓有冤情還可以攔下欽差大老爺?shù)霓I子呢!也沒見攔轎的人都被抓進監(jiān)獄,頂多是給拖到一旁了事。還有,欽差大老爺?shù)墓俾毢孟癖瓤h長的官職大多了。
五
曉娟被帶到了西城派出所,這是她從派出所門口豎著的牌匾上看到的,她被帶到了一間挺寬敞的屋子里??匆娝麄冞M來,那個正打電話的小眼睛警察眼睛一亮,說了聲她已被帶到后就掛了電話。兩個警察管他叫吳所長。吳所長態(tài)度挺溫和,笑瞇瞇地對她說:“這位女同志,你現(xiàn)在認識到攔縣長車的錯誤了嗎?”
“為什么說我攔縣長的車有錯?縣長不就是為人民服務的嗎?我又沒攔消防車救護車和警車——”曉娟把臉扭向一邊。
“你這個女同志做事也真欠考慮,縣長的車是隨便攔的嗎?”
“我就是不想讓自己的房子和大棚被開發(fā)商占了建樓!”
“政府不是給你們不少補貼嗎?”
“我不想要補貼,我就想一直住我原來的房子種我原來的地?!?/p>
“我不想和你多說廢話,我還有許多重要的事要辦,你就在我這兒做個保證,保證以后再不去給縣長惹麻煩,我就立刻放你回去,而且還不留案底?!?/p>
“縣長如果不給我解決問題,我還會去攔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你這個女同志外表看著挺懂事的,怎么這么犟呢?我好心勸你不想讓你去遭罪,你要這么犟下去沒什么好處的?!?/p>
“我不想要錢就想要地,縣長不給我一個說法我不會罷休。我就是攔了縣長的車也不至于判我刑吧?”
“那倒不至于判你刑,不過縣長可不是誰都可以冒犯的!”
“他還能一手遮天不成?有理走遍天下,他要是不給個說法,我就去市里,市里不管我就去省里,省里不管我就去北京!”
“你這個女同志??!”吳所長無奈地搖了搖頭,之后板著臉說道:“再問你最后一遍,我把你無罪釋放你會不會再去找縣長的麻煩?”
“只要他不給解決問題,我還會去找他!”曉娟回答得很干脆。
“王峰李全,你倆把她帶出去按程序走。”吳所長沖兩個警察揮揮手。兩個警察應聲過來拉曉娟。
“我孤兒寡母的,如果你們把我關起來,誰管我的女兒?”
“誰讓你這么犟呢!你就等著吃苦頭吧!記住這是你自找的!”吳所長一臉寒意地說。就這樣曉娟被帶離了所長室。那一天女兒放學后果真在街上流浪了,要不是在街上遇到了她開三輪車拉客的大舅,那一晚她真會無家可歸的。
曉娟被關進拘留所之后,那個臉上長滿雀斑的女管教把她的衣服褲子搜了個遍,看到只搜出九十塊錢來,女管教的臉色陰沉下來,命令她第二天給家里打電話要錢。她問女管教向家里人打電話要錢干什么。女管教很生硬地解釋說被抓進拘留所的嫌犯都要向拘留所交錢,就像去旅店也要交店錢一樣。
那天晚上曉娟在牢房里一直沒合眼,惦記著年幼的女兒不說,她對自己的前途命運也無從知曉。第二天在女管教的授意下,她給妹妹曉紅打電話,說她被拘留了,可她沒提交錢的事兒,只是想讓曉紅幫她照顧女兒幾天。曉紅乍一聽說都急哭了,她反過來安慰起曉紅來了。好在她打完這個電話當天就被從拘留所里放了出來,是吳所長用警車把她從拘留所接回家的,她對吳所長自然是千恩萬謝。
六
曉娟從拘留所出來后又多了一層煩惱,因為她從吳所長口中得知她已經在派出所留了案底。這還得了?她覺得在派出所留了案底的人就是不清白的人了。這對一向老實本分的她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她這輩子最鄙視的就是不清白的人了。這件事攪得她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整天精神恍惚丟散落四,連女兒都無心照顧了。讓她難以接受的是她這些年從沒做過一件壞事,怎么就被關了拘留,還留了案底?和這份恥辱相比,失去家園和土地的傷痛都是次要的了。無論如何她就是接受不了。
有一天曉娟實在忍受不下去了,趁著送孩子上學的當兒,去了一趟西城派出所,她想找吳所長幫忙。一看到吳所長她的眼淚就止不住了,嘩嘩就淌了下來。這一陣子關于案底的問題把她折磨得夠慘,要不她可不會輕易在人前掉眼淚。讓她沒想到的是吳所長對她的態(tài)度很溫和,他甚至還遞給她一瓶五大連池礦泉水。她沒有接,她可沒心思喝水,她只想盡快銷了案底,好重新做回一個清清白白的公民。當她把這個意思向吳所長說明后,就留神觀察起他的表情來。吳所長臉上先是現(xiàn)出為難的表情,緊接著從寬大舒服的座椅上起身,皺著眉頭在房間里踱步,在重新坐下前忽然伸手拍了拍她因緊張而交握在一起的雙手,之后柔聲說道:“妹子,法律可是不容褻瀆的?。 ?/p>
“我根本沒犯法,為什么要進拘留所?還要留案底?”
“你和王主任家有親戚?”吳所長若有所思。
“哪個王主任?”
“就是政府辦大主任啊!”曉娟聽了茫然地搖搖頭,她可不認識政府辦的什么王主任,她連政府辦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巴踔魅谓o我打電話說你是她表妹,讓我?guī)兔Π涯惴懦鰜?,要不我才不會管這檔子事兒。”
“是這樣?。∥蚁肫饋砹?,那個王——王主任是我家的遠親,只是多年沒走動了——但我首先要感謝吳所長,你就幫人幫到底,幫我把案底銷了吧!”
“這個可要看你表現(xiàn)呢!”吳所長斜睨了她一眼,臉上似笑非笑。
“那要我怎么表現(xiàn)?”
“你以后好好的守法唄,不要隨便去攔縣領導的車,也不要做什么釘子戶?!?/p>
“我根本就沒做犯法的事。我保證今后也不會做,求求你就給我銷了案底吧!”曉娟低三下四地懇求道。
“你這是難為我??!不過看在你孤兒寡母的份上,我會加以照顧的。只是我得好好考察考察你!我的意思你懂嗎?”吳所長說這話時沖曉娟詭秘地笑了笑。曉娟誠惶誠恐地點著頭,一副討好的表情?!氨仨毧疾炷阋欢螘r間,你把你的手機號碼告訴我,便于我隨時聯(lián)系你。其實你是個蠻乖的女人嘛!長得多古典??!”吳所長又伸手摸了摸曉娟的頭。這讓曉娟多少有些不自在,可她不敢表現(xiàn)出來,她可是有求于人家的,而且只能成功不許失敗的。她乖乖地說了她家的座機號碼。吳所長皺著眉頭說我要的是手機號。曉娟說我還沒有手機。吳所長抬眼看了看她,眼神里有驚訝也有懷疑。她補充一句說我確實沒有手機。吳所長聽了點點頭,揮揮手打發(fā)她走了。
過了有半個月,曉娟剛剛吃完中午飯,正準備去大棚摘已經下來的黃瓜,吳所長往她家的座機打來電話。她聽出是吳所長的聲音后披頭就問你是不是打算要給我銷案底?吳所長在電話那頭笑著說你腦子里除了銷案底還有沒有別的?聽說你有個妹妹,她長得是不是和你一樣漂亮?曉娟說你想要給她介紹對象嗎?我長得不漂亮,妹妹才真叫漂亮。她離婚兩年多了,要是給她介紹成對象可真不錯。吳所長說你要是不漂亮,天下還有人配稱漂亮嗎?我要給她介紹對象怕王主任不同意啊。說完哈哈大笑起來。吳所長笑過之后對她說:你一會兒來崗城賓館202房間,我有話和你說。她在電話這頭沉默了一分多鐘。吳所長補充道:我就是想和你談談心,這也是考察的一個步驟。她只好點頭同意了。
那天吳所長明顯是喝多了,比平常顯得隨便多了。他說他喜歡上了曉娟,這些年很少看到女人梳大辮子了,而她不僅梳著早已無人問津的大辮子,還保留著老一輩兒女人身上的淳樸和溫婉,讓他覺得心里熨貼。說完他開始對曉娟動手動腳。她想反駁說自己可不夠溫婉,想來想去沒敢說。她想反抗他的侵犯,可又不敢徹底惹惱了他,如果惹惱了他,那她可能一輩子都得背著這個案底了。為了銷這個案底,她只能把這份屈辱咽下去。和那份污濁比起來她寧愿選擇這份污濁。
七
因為這次慘痛的教訓,曉娟不敢再和政府及開發(fā)商抗衡了,她只有一個請求,那就是允許她再種一季大棚。這次她可是分外用心,從種到收,一直親力親為,一個人都沒雇,一個幫忙的都沒找。她要和曾經屬于自己的這片土地好好相守,送他最后一程,她想讓他知道并不是她想放棄,她始終是傾心愛著他的,也愿意永遠愛著他。她真的已經盡全力了,她的力量也就這么大。
曉娟考慮再三決定去遠離城市的地方租塊地或者買塊地種,她認為遠離城市的土地相對安全些。她托吳所長幫忙,讓他幫著租地或者買地。吳所長對她的想法很不理解,讓她不要擔心今后的生活,他會幫著她把孩子養(yǎng)大的。她對他說她買地不僅僅是為了生存,為了生存她完全可以出去打工,她可以沒有男人,卻不能沒有土地,她就是喜歡種地,就是離不開地。
其實她想到遠離城市的地方種地也是為了躲開吳所長,她之所以委身于他是迫不得已,而他在為她銷了案底后還繼續(xù)糾纏她,看樣子是想在她面前扮演一輩子恩人的角色,她可不想繼續(xù)保持這種不對等的關系。這讓她覺得既對不住吳所長的媳婦,也對不住她自己。所以這一陣兒她活得很低沉,連頭發(fā)都懶得梳洗、衣服都懶得熨燙。當然,她不好好打扮自己也是為了讓吳所長對她心生厭倦。不過看來這種做法并沒產生預期的效果,吳所長仍然時不時約她見面,甚至都摸到這個大棚來了。那兩次她拼命抗拒他,她可不想和他在這個大棚里親熱,她覺得這是對她愛著的這片土地的羞辱。
八
一年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曉娟盼著時間過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她希望和這片地多些時間相守。陽間的人就要過年了,陽間的人過年了,陰間的人也會過年吧?她想要去給王斌燒些紙錢,她不打算去十字路口燒紙錢,她決定在她家的大棚里燒,其實她也是為祭奠即將消失的大棚。這個大棚很快就要消失了,那些建筑工人很快就會在上邊澆筑上水泥,之后,這片土地將寸草不生。也就是說,這片土地即將被謀殺了。
在為王斌和將要被謀殺的大棚燒紙錢的短暫時光里,曉娟想起在這個大棚里發(fā)生的一幕幕往事。她能回憶起來的都是他們的好。她和王斌第一次親嘴兒就是在這個大棚里,而女兒人生的第一步就是在這個大棚里邁出的。王斌每次出車回來在家里找不到她,就會直奔大棚而來,他料到會在大棚里找到她。王斌出車很辛苦的,可他回到家來也不想著歇一會兒,進了大棚就開始幫她侍弄小苗,幫她采摘和運送菜蔬。等到晚上回了家,他也不想著歇歇……
曉娟深知這片大棚是保不住了,可她還年輕,有的是力氣和勇氣,她要去遠方尋找一塊新的沃土,然后把自己辛勤的汗水和濃濃的愛意都奉獻給他。她含著熱眼將手伸向腳下冰封著的黑土地,心里有太多的不舍、太多的感恩,她一直記著土地對她的好呢!她想土地才是她真正的愛人,他對她的愛是無可替代的,也是永恒不變的。她也深愛著土地,活著時要在土地上摸爬滾打,死后也要深深扎進泥土的懷抱中安息。在土地里安息將是最美好最完滿的安息。
曉娟決心守護好下一片土地,假如誰再想染指,她決不會答應。哪怕粉身碎骨,也不妥協(x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