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斗

盧齊年屆三十，家道中落，就想著進(jìn)京考個功名，以后有個著落。一連三場下來，他心里有了點兒底，這天正是放榜的日子，他擠在人群中細(xì)看，果然有自己的名字。

正是亦喜亦憂之時，手臂就被一人死死拉住，回頭一看，原來是進(jìn)京的路上搭救的落難書生周之龍。周之龍路上生了急病，困在客棧中，沒錢沒人，萬般為難。盧齊本來盤纏不多，只能咬牙賣了祖?zhèn)鞯捏待堄癖K救急。還好撿回周之龍一條命，兩個人同行到京才分手，周之龍去投靠親友，自此一別沒有了消息。

沒想到一個月后吏部公文下來，盧齊一見又氣又急，他連個候補都沒弄到，反倒是周之龍弄到個官，雖然只是在清遠(yuǎn)縣當(dāng)個監(jiān)司，可那是實缺兒，馬上就上任，而且做得好就升得快。就在盧齊氣得坐臥不寧時，周之龍找上門來，他聽說盧齊沒有混到差事，就邀請他一起南下，先給他當(dāng)師爺，等有好職位時再舉薦他。盧齊面子上過不去，推托再三不肯前往。

送走周之龍，盧齊想出去喝一杯，剛到巷口就聽前面兩個讀書人在閑談。一個人說：“剛過去的可是周之龍？他可是走鴻運了?！?/p>

另一個不屑地說：“走什么運，他的親娘是何大人的奶媽，不照顧他照顧誰？什么清廉都是假的，不收錢是真不收錢，連自己奶哥哥的錢都收，那還是人？”

盧齊怎么也想不到這里面有內(nèi)幕，頓時氣得就要找周之龍算賬，可是走幾步又想著不對，自己的賬算不出理來。他躊躇再三，干脆主動來找周之龍，要隨他上任。

一行人走走停停，總算到了清遠(yuǎn)界內(nèi)。周之龍?zhí)匾忸^一天找地方休息一下，想第二天一早再進(jìn)縣城。這一夜都沒睡好，自然起了個大早，一行人到縣城外時，只見紅日高懸，正是好兆頭。周之龍意氣風(fēng)發(fā)，策馬前行。

這時縣里突然出來一隊人馬，原來是縣令帶人迎出來，頓時熱鬧非常。盧齊突然心生一計，想讓周之龍出個糗，給他一個下馬威。

當(dāng)朝茶葉禁運，查得十分嚴(yán)格?？墒侵苤垚鄄瑁酝抵鴰Я艘恍?，這些盧齊是知道的。他瞄準(zhǔn)放茶葉的行李，把口袋解松，馬匹顛上幾下，袋里的茶葉包就落到地上。這時他故作驚訝“啊”了一聲。眾人看過來，沒等看明白，卻聽周之龍一聲斷喝：“這是什么？”眾人抬頭，只見周之龍右手舉著馬鞭指向城門一角的屋頂，眼瞪得跟銅鈴似的，仿佛受了驚嚇。眾人不由得都看過去，幾十人順勢一涌。盧齊也看了半天房頂，沒有看到任何東西，他突然明白過來，再低頭，地上的茶葉包早被人踏碎，茶葉混在塵土中，已經(jīng)辨別不出。

周之龍的差事主要是普查土地情況，然后按畝收稅。清遠(yuǎn)縣已經(jīng)換了幾任監(jiān)司，卻沒有人能把土地情況摸清，所以說這個差事既讓人頭疼，又是肥差—如果做得好，憑這一點就能升職在望。周之龍找來盧齊商量，盧齊悶頭不語，半晌才說：“你說怎么辦好？”

周之龍說：“我想過，這些莊戶人家跟官府打交道不是一次兩次了，如果好辦只怕前幾任就辦得明明白白。我們想把這件事做好，就要讓他們自己主動配合。

盧齊一聽差點兒笑出來：“他們要是肯配合，就不會鬧成這樣了。這些刁民硬碰不行，軟的也不行，就得來實的。等到手上拿到實據(jù)，還怕他們不從？”盧齊的本意是想露一小手。想不到周之龍對他言聽計從，還真把幾個村子分給他，讓他先行試查。

盧齊得了機會，當(dāng)下在縣衙挑了一些身強體壯的官差，趕往指定的村子。到了八角村，天已經(jīng)黑了，村民還算熱絡(luò)，安置盧齊等人住下。第二日一早盧齊就開始帶眾人普查土地。隔日天剛亮就把手下人都叫出來，找到昨日的界石，接著丈量。近晌午時，盧齊找塊石頭坐下來休息，他一邊掀衣襟扇風(fēng)，一邊瞇著眼睛看日光。突然有個東西晃了他一下，低頭一看，亮晶晶的是顆珠子。盧齊拾起一看，不由得吃了一驚，昨日回家洗漱時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手中的佛珠串不見了，疑心是不小心刮落在田間，正愁無處可尋，想不到就在這里。他低頭扒土，東一顆西一顆拾回十幾顆?？墒撬男念^卻忽地一沉，難道這里是昨日就丈量過的地方？

他叫過手下把本子拿來細(xì)看，果然如此?？磥碇挥幸粋€可能，就是村民晚上動了界石，干擾他們的進(jìn)展。

他心里不服，這事自己辦不成，周之龍也是一樣，只怕到時還得弄個虛數(shù)報上去，稅收上的功是搶不成了。

可是沒想到，周之龍不急不惱，安慰他好好休息。盧齊有事哪里歇得住，換身衣服就到了外面。走到衙門前，只見人來人往，還有很長一個隊伍，直排到街面上。他好奇心起，見一老者躲在樹蔭下張望，就過去打聽。

老者笑道：“新來的大人要普查土地，這不讓大家排隊來報實數(shù)。”盧齊笑道：“查還要做假，自己來報還能準(zhǔn)？”

老者搖頭道，“不然，新大人說了，只要不瞞報，兩畝只做一畝，絕不追究，所以大家都來報了，也比天天懸心的好?！?/p>

盧齊萬沒想到周之龍會來這一手，這些鄉(xiāng)民到底心思簡單，就都按自己的土地半數(shù)報上來了，這樣一算就是達(dá)不到原來清查的目的，只怕稅收上也要多個一二成，這個功績不小。盧齊想想就有了主意，附在老者耳邊如此這般說了幾句，老者將信將疑點點頭，跟著隊伍上去了。

到了月底，土地清查就要結(jié)束了，可是報上來的數(shù)比往年反倒有些降。盧齊搖頭嘆息：“這個辦法行不通，還得想辦法查。”

周之龍卻笑了，說：“不怕，有數(shù)就好辦?！闭f完叫過幾個差人，只撿近的村子走去，隨便挑出幾家來丈量，十家倒有三四家報的數(shù)量不足半數(shù)。

周之龍臉色越來越難看，回去就寫了一份告示，令人四處貼了。盧齊一看，原來寫的是，因各村瞞報田地畝數(shù)，所以原定的減免不再執(zhí)行，所有田地都按報上來的數(shù)字加一倍收稅。

盧齊一聽幾乎吐血，好你個周之龍，原來在這里等著呢。這次統(tǒng)計簡單的很，兩天后結(jié)果出來了，那些村民雖然心有不服，可是因為被捉到了把柄，只能認(rèn)了。盧齊看著喪氣，轉(zhuǎn)身剛要走，一個老者劈面抓住他，叫道：“都是你出的餿主意。我本來要報實數(shù)，你非說查不出來可以少報，現(xiàn)在減免也沒有了，你賠老漢！”

盧齊好不難堪，只得脫身。

眼看著秋天到了，在盧齊的幫助下，周之龍業(yè)績滿滿，盧齊算著周之龍只怕升職在即，自己呆著也無趣，不如回京做些打算。他猶豫再三想跟周之龍借點盤纏。

他剛要開口，周之龍就搶先說：“盧兄要回去，先到寒舍，我擺送行酒?！?/p>

盧齊來到周府，左等右等不見他來，他坐不住了，信步往后走，發(fā)現(xiàn)書房門開著。

就想進(jìn)去尋本書看，沒想到桌上一張寫好的公文擺在正中，就差封印了。這時外面兩個仆人從窗外走過，一個小聲說：“周大人讓把蟠龍玉盞收起來，你別忘了?！?/p>

盧齊只覺得血往頭上一沖。他本來有心在今天給周之龍認(rèn)個錯，盡釋前嫌，想不到他是這般小人。想當(dāng)年自己賣了蟠龍玉盞給他救命，現(xiàn)在他把玉盞弄到手，連用都不肯給自己用。想到這里提起筆在公文上點了一滴墨，然后快速裝封用蠟澆好蓋印，這才匆匆出來。路過前廳，果然看到幾個薄菜，他把袖子一甩，直接出門而去。

盧齊心里有氣，也不告辭了，直接就回住所收拾行李走人。一路上他心里有氣，只悶在馬車?yán)锊怀鰜怼?/p>

周之龍實在忍不住了，在簾外大喊：“周大人送您的禮在座位下面，您收了?！?/p>

他怎么也沒想到周之龍會送禮，猛然轉(zhuǎn)身掀起座位一看，下面果然塞著一個木匣，打開來，里面是只玉盞，雕龍附鳳，光彩奪目。盧齊驚得目瞪口呆，半晌才發(fā)現(xiàn)匣里還有一封信，他打開來，原來是周之龍寫的，上書：盧兄此行山高路遠(yuǎn)，無奈小弟家貧只有薄資相助。這只玉盞是當(dāng)初兄長為救我當(dāng)出的，小弟千方百計贖回，請兄笑納。下面還有個小包，里面有些銀兩。

盧齊只覺得臉上像被人狠狠打了兩巴掌，又紅又漲，踩著腳讓車夫把車往回趕?？墒亲吡藥撞接钟X得不對，公文很可能已經(jīng)走驛站發(fā)出去了，自己回去告訴周之龍，再去追也來不及。盧齊也不顧自己是一介書生，當(dāng)時行李也不要了，雇了一匹快馬一路追下去?？上鸟R怎么也比不上驛馬，每到一處都慢一步，眼看著那封有墨點的信就進(jìn)了京。

當(dāng)朝皇上有個癖好，就是喜潔凈，公文之上不能有一點臟，如若發(fā)現(xiàn)輕則降級，重則免官。盧齊把腸子都悔青了，他當(dāng)時著急并沒有看這封公文是直接呈皇上的，還是送戶部的，只能盼著僥幸一次。到了京城，盧齊考慮再三，還是去了何大人的府上，把事情的經(jīng)過講了一遍，請何大人從中周旋。

何大人聽罷，默默點頭道：“你來晚了。那封公文是直呈皇上的，龍顏大怒，周之龍被罷了官?！北R齊聽罷身體一搖，幾日辛苦繃著的一口心血終于挨不住了，暈了過去。

他睜開眼時，卻見何大人滿面焦急守在一邊，見他醒來這才說道：“你可嚇?biāo)牢伊耍闾募绷?！這是什么你自己看吧?！?/p>

盧齊凝神一看，手中竟然是自己的任命書，自己頂了周之龍的官職。嚇得他連連擺手，翻身就給何大人跪下，說道：“何大人，這事不成，我成了什么人，我害了之龍，你得救他！”何大人哈哈大笑說道：“你快起來吧。這件事到此是最好的結(jié)果，是之龍識人啊。”何大人扯著盧齊坐下，這才把前因后果說了一遍。

原來當(dāng)日和盧齊同行而來，周之龍就覺得他是人才，只是有一點，為人略有些浮躁，凡事有些主觀。他為了報答盧齊的救命之恩，特向何大人舉薦了盧齊，可是又怕讓他直接得了官位，到時不肯聽勸解，反倒是害了他，所以這才用計磨煉他的性子一下，如今看他的心性已經(jīng)磨煉得差不多了，這才把官職雙手奉上。周之龍性格散漫，當(dāng)官不過是一償老母親的心愿，如今落得清靜，從此云游四方自得其樂。盧齊果然不出他所料，成了一代以嚴(yán)謹(jǐn)著稱的名臣。

選自《古今故事報》1436期

（趙雷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