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正賢
專制王朝每到末世,總是亂象叢生,官場尤其如此,清王朝也不例外。翻閱清末民初的筆記雜記,常??梢钥吹礁鞣N描述清末官場亂象的聯(lián)語。這類聯(lián)語,有抨擊官員貪瀆腐敗的,有諷刺官員好聲色之樂的,有嘲罵官員昏庸無能的,有譏笑官場頹風陋習的,如此等等,不一而足。筆鋒所向,直指各種官場污穢弊竇。諷刺的對象則上至軍機大臣、封疆大吏,下至地方上的芝麻綠豆官,連九五之尊的皇帝也不能幸免。
這類聯(lián)語發(fā)泄對官員、官場的怨氣、怒氣,代表一種社會輿論,反映一種世情民意。就其譏刺的具體人事而言,雖有夸大或不實之處,但就整個官場而言,它的描述卻是真實的、可信的。由于這類聯(lián)語是一種解氣文字,因此詛咒、漫罵式的人格侮辱和人身攻擊時有出現(xiàn),其直捷快當,不加隱諱,有一種將官場丑人丑事“游街示眾”的效果。一些聯(lián)語借用經(jīng)書成語典故,對官員、官場不正之風進行調侃,寓譏諷嘲笑于幽默之中,給人以智慧的快意。
一、揭露官員的貪腐行為
揭露官員的貪腐行為,是官場諷刺聯(lián)的大類,聯(lián)語常常將重點放在揭露官員的貪腐手法上,因為這是百姓們經(jīng)常聽到看到和感受到的。
滿人端方拍馬有術,為慈禧看好,迭加升遷,光緒三十年 (1904年) 出任兩江總督。此人貪墨成性,民間曾傳他鯨吞賑災款二百余萬兩白銀。他又有收藏之好,縉紳家有古籍書畫、金石彝器,總設法羅致之。有陸姓兄弟知道他的這一愛好,把價值二十余萬兩的藏書獻給他,兄弟兩人一人得軍械局總辦,一人得寶應厘局總辦。他還按“官之大小,油水之多少”賣缺,有一位姓許的知府,借他調任直隸總督之機,以“贐敬”之名送他白銀二萬兩,端方回報給他一個綜理財政局的美差。端方以贓款買書、買畫以附庸風雅,又在藩署旁開了一個古玩鋪,鋪中所列都是他家存物,各物價格,一一標明。有熱衷買官的,早上從鋪中不惜重金買來獻給他,晚上便掛牌得官。有人估計,端方在江南幾年,這樣的間接受贓不下百余萬。對此,有好事者撰一聯(lián)云:
賣差賣缺賣厘金,端人不若是也;買書買畫買古董,方子何其多乎?
這副對聯(lián),將端方兩字巧妙地嵌于其中,諷刺端方的貪得無厭和厚顏無恥。
借稅捐之名,行搜刮民財之實,是官員貪腐最為常見的手法。光緒朝,湖北有個以保舉起家的名叫朱惠之的官員,百計攀援上時任督辦八省膏捐大臣的柯逢時,謀得一個湖北膏捐委員的美差。所謂膏捐,就是鴉片稅收。朱某得到這個差事后,為聚斂更多錢財,借籌措軍餉之名,在膏捐之外巧立名目,增設商鋪門面稅以及煙糖酒各稅,以此向上司邀功,又借機中飽私囊,湖北百姓深受其害。朱死后,有人寫了這樣一副挽聯(lián):
門面有稅,膏捐有稅,煙酒糖有稅,畫策無遺,求也可使之富;左右曰賢,國人曰賢,諸大夫曰賢,蓋棺論定,今之所謂良臣。
“求也可使之富”一語,改 《論語·雍也》 句而成,原文為“求也可使從政也與?”原文的“求”指的是孔子弟子冉求,聯(lián)中借指朱氏;“今之所謂良臣”出于 《孟子·告子下》,原文為“今之所謂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
聯(lián)語說的是,朱氏為討好上司,也求取一己之富,聚斂百姓之財,想盡了所有辦法,雖然得到了朝廷和官員們的好評,有良臣之稱,但對百姓來說,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民賊”。
二、譏諷官員的聲色之好
光緒朝江西巡撫德曉峰,酷好聲劇,撫署中除朝廷規(guī)定的忌日外,幾乎無日不在演戲。德的女兒也有乃父之風,且特別喜歡看演男女放蕩淫媟的戲,如 《翠屏山》 《也是齋》 之類。上之所好,往往為希圖攀援而上的屬下提供阿諛逢迎的機會。新建縣令汪以誠,以能員聞名官場,為上司所喜。德曉峰到江西上任后,汪以誠覺得又到了自己大顯身手之機,于是便派遣丁役,帶著錢鈔四處奔走,聘請負有盛名的名角,即使遠在京師,或者津滬,也不計錢財請來江西演出。汪自己則“日在撫署中”,管領調度各項演出事宜,儼然是巡撫衙門一名專職的“戲提調”。至于自己在新建縣中該管該做的事,則大小不論,全部托付同僚處理。汪縣令心里很明白,對于自己的升遷,縣令做得最好,也沒有做好“戲提調”讓巡撫大人高興來得重要。有人寫了一副對聯(lián)諷刺道:
以酒為緣,以色為緣,十二時買笑追歡,永夕永朝酣大夢;誠心看戲,誠意聽戲,四九旦登場奪錦,雙麟雙鳳共消魂。橫批:汪洋欲海。
聯(lián)中的四九旦、雙麟、雙鳳,都是當時名伶,能將這些人一一請來,可見汪以誠用力之勤,和對巡撫大人的誠心誠意。不過這兩位沉溺聲色之樂,終日“買笑追歡”,置國事民生于不顧的官員,最后還是栽了跟斗,光緒二十一年 (1895年),德曉峰有罪褫職,汪以誠也受牽連被糾,尋歡作樂的大夢由此告終。
在清代,有聲色之好的官員不可勝計,這種聲色之好,在他們看來,實在是一件極為平常的事,不值得大驚小怪。在朝廷,自然也不會在這種“小節(jié)”問題上追究他們的“不謹”。
清末直隸總督、北洋大臣楊士驤興趣廣泛,喜好玩樂,六博、彈唱、狎游、賭酒無所不好,而且常常不講場合,不擇玩伴,興致來了坐下就玩。他還愛好戲曲,既愛聽愛看,也愛唱。在衙門里一有空閑,就招集一群僚屬玩絲竹。他尤其愛好唱二簧,為此他聘有專門的陪唱和專司伴奏的琴師。他唱戲時高門大嗓,歌聲達于行轅之外,毫不顧忌自己的身份體統(tǒng)。他還常帶著兒子和侄子去看京戲,趁機向名家和琴師請教唱法和拉琴方法。
楊士驤去世后,清廷下詔撫恤,贈予“文敬”謚號。有人根據(jù)這個謚號,為他撰了一副挽聯(lián):
何為文?曲文,戲文,聲出若金石;烏乎敬?冰敬,炭敬,用之如泥沙。
上聯(lián)所述,出處如前;下聯(lián)譏楊士驤廣受賄賂又大肆揮霍。冰敬、炭敬指的是地方和下屬官員在冬、夏兩季給上司送的孝敬,“炭敬”指冬季孝敬,即取暖費;“冰敬”指夏季孝敬,即降溫費。兩敬是明清時期官場普遍流行的行賄方式。這副對聯(lián),以解釋“文敬”之義為名,揭露諷刺楊士驤耽于玩樂,收受賄賂的劣跡,指出謚號的名實乖離,譏刺清廷贈這樣的官員“文敬”謚號的可笑。
三、嘲諷官員的昏聵無能
1894年,中日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湖南巡撫吳大澂奏請從軍,獲清廷允準,任為幫辦東征軍務。1895年1月,吳大澂率新老湘軍二十余營出關,開往前線。但吳“不諳軍旅”,又有“言大而夸”,“自負不凡”的毛病,既對戰(zhàn)爭全局缺乏了解和認真部署,又過高估計自己,以致弱點為日軍所乘,致使“湘軍力戰(zhàn)而敗,死傷過多?!眳谴鬂瘧嵪孳姳M覆,欲拔劍自裁,被隨軍僚屬阻止。乃自嘆曰:“余實不能軍,當請嚴議”。清廷以吳大澂戰(zhàn)敗,革職留任,仍回湖南,不久恢復原職。湖南人寫了一副對聯(lián)來諷刺他:
一去本無奇,多少頭顱拋冀北;再來真不值,有何面目見江東。
“有何面目見江東”典出 《史記·項羽本紀》,是項羽兵敗垓下后,在烏江邊與烏江亭長說的話,“江東”這里指的是湖南的父老鄉(xiāng)親。聯(lián)語諷刺吳大瀓自命不凡,好大喜功,白白送掉湖湘子弟性命,現(xiàn)在還要厚顏無恥回來任職。
也有這樣的官員,早年英氣勃發(fā),勇于任事,政績斐然,但一到晚年便暮氣日重,墨守故常,不再有奮發(fā)圖進之舉,由干員變?yōu)橛箚T。如劉坤一之類官員就是如此。
劉坤一是晚清名臣,他先后任兩江總督十八年,建樹頗多,為朝廷和官場所重,但到晚年卻昏聵無比。他有煙霞癖,每日吞云吐霧,不問政事,總督府幾乎成為煙窟,以致軍政吏政,弊竇叢生。他身邊的親信、幕僚見主人懶于管事,便天天麕集于秦淮河邊釣魚巷歌院尋歡作樂,那些想謀得一官半職的人則奔走其間,為他們結賬買單。于是有人將總督府中懸掛的兩塊匾額上的題字——“三省鈞衡”、“兩江保障”,稍作加工,改為一副對聯(lián),道是:
兩江呆人障,三省釣魚行。
這副由現(xiàn)成的匾額題字拆改而成的對聯(lián),構思頗為巧妙,上聯(lián)“呆人障”的“呆人”由“?!弊植痖_而成?!皷|南保障”由“東南互?!倍鴣?。東南互保是清末由劉坤一、張之洞、盛宣懷等人,違抗清廷支持義和團、與八國聯(lián)軍宣戰(zhàn)詔令,策動操縱南方各省督撫與英美帝國主義簽訂“東南互?!眳f(xié)議,以保護京畿、河北、山東以外的地方免遭義和團與八國聯(lián)軍戰(zhàn)亂波及的一個事件。這個事件雖然讓清廷威信掃地,但保全了東南半壁江山免遭戰(zhàn)火破壞。然而時過境遷,眼下保障東南的不過是一個“呆人”,言外之意是,這樣的呆人能保障得了兩江嗎?下聯(lián)的“釣魚行”,由拆“鈞衡”兩字而成。“均衡”指國家政務重任,聯(lián)中指管理兩江地區(qū)政務重任的劉坤一總督署,眼下總督署中的官吏、幕僚只知尋歡作樂,這樣的督署豈能擔當兩江政務重任?
四、暗諷官場中的頹風陋習
歷朝歷代,官場中難免有頹風陋習,它表現(xiàn)在官場的方方面面,體現(xiàn)在官員的待人處事中。這類現(xiàn)象自然也是諷刺聯(lián)的材料。
張之洞在湖廣總督任上,自恃年長望重,視巡撫端方如無物,而端方遇到張,也不敢與他爭高下短長,凡事都謙讓于他。有人寫了一副對聯(lián)諷刺兩人:
端拱無為,遇事全推老世伯;張皇失措,大權旁落丫姑爺。
這是一副藏頭聯(lián),上下聯(lián)分藏端、張兩人?!岸斯啊笔钦砉笆值臉幼?,指端方在張之洞面前恭敬有禮,莊重不茍。端方與張之洞之子張權以兄弟相稱,有金蘭之契,因此以世侄身份謹事總督,遇事罕有自己的主張,只說“待請示老世伯?!笨偠脚c巡撫職權上并無高下之分,端方這樣做,看上去是尊重張之洞,實際上是在推卸自己應負的責任,不過對喜歡攬權的張之洞來說,端的?;^恰正合他的心意。下聯(lián)“丫姑爺”,指張彪,時張彪任提督,湖北人傳說,張之洞以其通房丫頭嫁張彪,故有人送給他這樣一個雅號。通房丫頭是指名義上是隨女主人陪嫁到男家的婢女,實際是男主人姬妾的人。張之洞攬得大權,又旁落于丫姑爺之手。張之洞憑資望攬權,端方因缺少主見拱手相讓,張彪又借妻子與張之洞的特殊關系代張之洞用權,稱得上是官場上不是奇事的奇事。
官員相接相處私下里常常有各種規(guī)矩與忌諱,最明顯的一點就是,除皇上之外的各級官員,常常需要扮演兩種角色:在上司或者高官面前,他們是奴才;在下屬或者臣民面前,他們則是主子。扮演兩種角色,不僅稱呼不同,連神態(tài)身姿也各各有別。有一副譏諷知府的對聯(lián)這樣描繪道:
見州縣則吐氣,見道臬則低眉,見督撫大人茶話須臾,只解得說幾個是、是、是;有差役為爪牙,有書吏為羽翼,有地方紳董袖金贈賄,不覺得笑一聲呵、呵、呵。
聯(lián)中的州縣指知州、知縣 (知州中的直隸州知州相當于知府,散州知州相當于知縣);道臺是省 (巡撫、總督) 與府 (知府) 之間的地方長官;臬臺即按察使,掌管一省的司法、監(jiān)察等事項的官員;書吏是官署吏員總稱。此聯(lián)將官員的兩種角色作了入木三分的描畫,讀后讓人覺得滑稽可笑,實際上這是當時官場生活的常態(tài)。
五、皇帝也成為譏笑對象
九五之尊的皇帝,具有至高無上的權力,歷史上很少見到有誰拿皇上來開玩笑的,更不要說諷刺,但在清末,這個禁區(qū)被打破。
大約從1845年起,受鴉片戰(zhàn)爭打擊,步入老年的道光帝就像眾多老年人一樣,貪圖政治平靜,耳根清靜,“惡聞洋務及災荒盜賊事”。于是善于體察皇上心情的大臣,尤其是軍機大臣也就報喜不報憂,對那些擾亂皇上心緒,破壞平和心境的事,就千方百計封殺言路,掩飾真相,而專揀那些喜慶的、好聽的事說給道光帝聽。于是有人寫了一副對聯(lián)來諷刺這一狀況:
著、著、著,祖宗洪福臣之樂;是、是、是,皇上天恩臣無事。
這是一副諷刺道光朝君臣的對聯(lián)?!爸奔础霸?,與下聯(lián)的“是”一樣,都是“臣明白”或者“臣遵旨”之類的應答聲。面對積重難返的朝政和風雨飄搖的江山,道光帝只求能夠安安靜靜樂享余生,而身邊那些擔負著輔佐皇上治理國家重任的大臣,也乖巧得很,既然皇上喜歡清靜,那就給你制造清靜,自己也正可借此樂享清靜。于是,這些大臣在皇上面前凡事一味點頭稱是,就成為他們應付皇上的最佳方式。殊不知,他們的所作所為恰是在合力為清王朝挖掘墳墓。
除了諷刺政治上昏庸無能的,還有諷刺生活上荒淫墮落的。
據(jù)清人何圣生 《檐醉雜記》 記載,同治皇帝好冶游,一次微行至宣德樓酒肆用餐,聽到隔座有人唱戲,清揚婉轉,非常入耳,就派閹侍上前探問,得知是翰林院的王慶祺,便傳旨把他提升為侍講,令在宏德殿行走,把他弄到自己身邊。王得到寵幸后,就引導同治帝作狹邪之游,又暗中向皇上進獻春方春冊,備極淫褻,同治帝因此得病,不久駕崩,親政時間不足兩年。有人根據(jù)這樁事寫了一副諷刺聯(lián):
宏德殿,宣德樓,德業(yè)無疆,且喜詞曹工詞曲;進春方,獻春冊,春光有限,可憐天子出天花。
詞曹即文學侍從之臣,借代翰林,這里指王慶祺;宏德殿為同治帝讀書之所;天花本指一種傳染病,這里是一種隱晦說法,指梅毒之類的性病。關于同治帝之死,官書私記各有說法,聯(lián)語持荒淫說。此聯(lián)將同治皇帝的荒淫生活,以聯(lián)語形式直告天下,可謂膽大包天。
另據(jù)史料記載,同治帝駕崩后,一位姓陳的御史上疏彈劾王慶祺,說他從來就是個品行不端之人,有兩件事很能說明這一點,一是他的父親同治九年 (1870年) 典試廣東,病逝于江西途中,他接告后先到江西,但并不辦理喪事,卻“忘哀嗜利”,趕到廣東請求撫恤接濟;二是同治十二年(1873年),他任河南鄉(xiāng)試考官,考試結束后,他公然微服冶游。這樣的人留在禁廷,“為患不細”,皇上“遽有今日”,與他有密切關系,因此“應請即予屏斥,以儆有位”。疏上以后,王慶祺即被革職,永不敘用。陳御史的這個上疏,與其說是在指斥王慶祺,倒不如說是在批評同治帝為圖一時之樂,不問良莠,竟將這種下三濫的人安排在自己身邊,以致身死這種難以啟齒之病。
(選自《文史天地》201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