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茗悠
[一]
越是親密的關(guān)系,我們越習慣于理所應當?shù)馗深A別人的生活。但加繆說,懷著欲望的精神和令人失望的世界之間的離異是永恒的?,F(xiàn)實往往不盡如人意,朋友的朋友未必是朋友,朋友的敵人也未必是敵人。
我們能做的只有示弱地堅持,溫柔地不妥協(xié),或者被動接受他人的選擇。
李禾多很羨慕夏秋,同樣態(tài)度曖昧,卻從沒有人勉強她站隊。
很明顯,夏秋情感上偏向王旗與禾多,但她和唐韻也保持著正常往來。雖說夏秋大部分課余時間需要去籃球隊訓練,與班里的女生派系交集都少,這算是原因之一,可她到底也住校,回宿舍的時候常去528室找王旗玩,奇異之處在于,哪怕這種情況下,在寢室看見唐韻,她們彼此也能友好地打個招呼。
禾多原以為,一定是因為夏秋家境特別好,市儈的女生們才聚攏在她周圍。但熟識之后她才知道, 夏秋父母都是工藝美術(shù)方面的學者,家境十分普通。如果非要找出夏秋的過人之處,也許是清新爽朗的氣質(zhì)使她顯得出塵。她成績優(yōu)異,又有體育特長,可這點特色又算得上什么?認真起來,誰身上找不出一兩個閃光點?說夏秋清新爽朗,她李禾多還忠厚善良呢!憑什么人人都短兵相接、焦頭爛額,偏偏夏秋能像個小仙女一樣置身事外?
前不久體育課,女生們把友誼賽打成了世仇賽,王旗和唐韻借題發(fā)揮,最后不少人都掛了彩。偏偏夏秋就是籃球?qū)I(yè)選手,被老師安排在場邊計分,全程圍觀完整場戰(zhàn)役。
當禾多因籃球賽上沒有幫王旗“突出重圍”而遭到埋怨,或因留下了幾張無關(guān)緊要的餐券而遭到懷疑時,夏秋永遠是王旗和唐韻共同的好朋友。
王旗已經(jīng)一周沒和禾多說話了,但凡需要女性同伴,總是叫上夏秋同行。夏秋想再叫上禾多,卻總被阻止。王旗有點較勁的意思。
而禾多的危機遠不止這些。
集體舞學了近一個學期,禾多的舞伴搭檔是沈宸,自從兩人鬧翻,禾多和沈宸就輪流在藝術(shù)課請假,課后排練也找借口避過,可眼看著集體舞比賽越來越近,再躲下去兩個人都跟不上進度,當務之急是得想辦法換個舞伴。
禾多本來人緣就不好,很難說服已經(jīng)和自己舞伴配合默契的其他女生和自己交換。她原指望沈宸幫忙解決,沒想到他也拖延癥晚期,一味逃避。
禾多如果沒有和王旗鬧矛盾,倒是可以試著和她交換,畢竟她和沈宸關(guān)系不錯,做搭檔應該不成問題。眼下可能幫禾多的女生只剩夏秋一個,可她是老師指定的領(lǐng)舞,禾多擔不起領(lǐng)舞的重擔。
幾乎走投無路,她想起了那幾張導致王旗冷落自己的餐券。
“感情深厚或許久遠都不是信任的基礎(chǔ),背叛的籌碼不夠才是。”唐韻說過。
她回頭望向被女生們圍在中間看時裝雜志的唐韻,在口袋里攥緊了餐券。餐券也許不僅能兌換食物,還能兌換些其他必需品。
[二]
自修課排練前,王旗突然“被換”了舞伴,和尹銘翔配合了這么久,連個預警也沒有,突然就換成了沈宸。她當然知道,李禾多既說服不了尹銘翔也說服不了沈宸,開個口有如此能量的人只會是唐韻。
“干嗎哭喪著臉,你就這么喜歡尹銘翔?”沈宸靠在欄桿上笑著嘲諷道。
王旗心里不是滋味,暫時笑不出來。唐韻故意給她顏色看本來也不是什么新鮮事,但這次更讓人傷心的是坐實了李禾多背叛自己偏向了唐韻。她搞不懂為什么身邊的女生一個個都離開自己,重新聚集在唐韻周圍。
剛進校時,她和赫連瑛明明最要好,每天形影不離,后來赫連叛變成唐韻的好閨密,原因至今不清不楚。王旗是逃避型的人,心里再憋屈,也不敢當面質(zhì)問,她害怕對方坦然甩來一句“我就是覺得你很差勁,不想和你做朋友”。所以這次,她也不需要去找禾多求證什么,她的敵人很明確地變成了唐韻。
這時她的臉上才浮現(xiàn)出一點笑容:“沈宸,你想換個舞伴嗎?”
“又換?”男生有點不滿。
“赫連瑛。”
那似乎是一個有點魔法的名字,沈宸聽了立刻脫離欄桿直起身來。
五分鐘后,沈宸向彭銳提出了交換舞伴的建議。對方起初想都沒想,一口答應:“行??!你舞伴是……李禾多?對吧?”
“現(xiàn)在不是李禾多,是王旗。”
“王旗?”彭銳這次也幾乎沒多做思考,“那就不行?!?/p>
“怎么不行了?”
“我要是和王旗搭檔,唐韻肯定會不高興?!?/p>
沈宸像是早有準備:“你以為是誰讓我換舞伴的?”半句虛言也沒有,唐韻的確讓他換舞伴,只不過不是這一次。
“唐韻?怎么可能?”
“不信你自己問她。”沈宸胸有成竹。
唐韻原以為幫李禾多換個舞伴只是順手行個方便,沒想到竟然變成這樣的局面,她發(fā)自內(nèi)心當然不希望彭銳和王旗成搭檔,但自己先開口讓沈宸換舞伴,欠了個小小的人情,現(xiàn)在對方反求回來,她拒絕也實在說不過去。
“讓步”從來不在唐韻的字典里,但有時事態(tài)發(fā)展由不得她,不管怎樣,最后王旗成了彭銳的搭檔。
[三]
像唐韻這樣的女生,生活中幾乎沒壓力,學業(yè)能輕松應對,也挺受老師同學喜歡,于是總主動自找些麻煩來解決。同年級同學離校失蹤,她想幫著找線索。她參加的學生組織是權(quán)益保障委員會,她很快當上部長,主要負責些談判事務,好像也不覺得勞碌。至于幫李禾多換舞伴這件事,她也沒打算索取回報,可李禾多并不了解她的個性。
雖然達成了心愿,但禾多心里還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唐韻要求自己做出什么對王旗不利的事。
而實際上,她的生活就像個篩子,不是這里漏了就是那里出了問題,大自然總愛聲東擊西。她以為替自己解決了沈宸困擾的唐韻會帶來新的麻煩,結(jié)果新的麻煩并沒有來,沈宸困擾卻還有余音。
體育課她去借羽毛球拍,出門時冒冒失失沒看路,一頭扎在準備進門的人胸口。女生嗷嗷叫著,捂著額頭抬起臉,看見沈宸的瞬間頓時沒了聲音。
沈宸被撞得胸悶,卻不知為什么生不起氣,反而覺得好笑。
看見對方那玩世不恭的笑臉,禾多說不出話,她甚至有點恍惚,想起對方待自己好的瞬間,拉自己逛街,幫自己換座位,一起被老師呵斥不許在室內(nèi)打球。
“你面子可真大,為了不做我舞伴,把王旗、唐韻全都抬出來了?!边€是他一貫的半真半假的嘲諷調(diào)調(diào)。
真是個渾蛋,禾多心想??墒撬膊皇堑谝惶熘浪莻€渾蛋,心里想想有什么用呢,橫豎把他沒轍。
“還不是為了給你臺階下,我怎么會不知道你討厭我?!焙潭嗬渲樂磽?。
“這么說還是我面子大咯?”
“我就是想不通,我到底哪兒得罪你了。你不喜歡我也就算了,干嗎到處說我壞話。”
沈宸變得嚴肅,語調(diào)降了幾分:“李禾多,你就是這么沒心沒肺的人,永遠覺得自己沒錯?!?/p>
“我怎么你了?”
“你沒怎么我,你好得很,不能再好了。你好好做你那根正苗紅的模范生,我們以后誰也別礙著誰,做路人,行嗎?”
“你說清楚,我怎么你了?”
沈宸瞥她一眼,冷笑著走了。
禾多在器材室門口站了半天,完全想不明白,到底自己做錯什么了。她覺得沈宸這種行為近似于碰瓷。
[四]
排練時,王旗發(fā)現(xiàn)唐韻一直死死盯著她和彭銳。
從進校第一天起她就對那眼神有點恐懼,她想過如何討好唐韻,但始終不得要領(lǐng)。唐韻對她的鄙夷仿佛是與生俱來的。最后她終于決定放棄取悅唐韻,一旦她做出了決定,就不再畏首畏尾,連腳步都輕松起來。
中間休息時,彭銳被同寢室的男生叫走,唐韻見縫插針朝王旗走過來,兩個人臉上的敵意都帶著稚氣。
“你的動作太不標準,”先開口的是唐韻,“也難怪老師選了夏秋做領(lǐng)舞。”
“我只是儀態(tài)不怎么樣,至少形體達標?!蓖跗炜吭诎褩U上,望著遠方淡淡地說道。
唐韻前凸后翹的身材不適合舞蹈,老師甚至沒有考慮過選她。
“你聽說過嗎?離成功最近的失敗才是最慘烈的?!?/p>
“你聽說過嗎?子彈也有保質(zhì)期,留著不用就會報廢。”
唐韻笑著轉(zhuǎn)頭看她:“你什么受虐心理?”
“彭銳成了我搭檔,你總要想點招來使壞的,來呀,別讓我等太久,等人很煩。”
“我沒有你那么幼稚好嗎?”唐韻笑出聲來,“你要把彭銳當郵票來集,我不答應。但一起排個舞怎么了?你又不是傳染病人。”
“哈哈,太奇怪了,你唐韻居然采取了假裝大度的戰(zhàn)術(shù),這是什么新氣象?”
“你不信算了。”
“我不信。在我對彭銳沒有任何想法、沒有任何交集的時候你就開始刁難我?!?/p>
“因為我討厭通過裝蠢示弱的方式占便宜的人?!?/p>
“因為你不需要占便宜?!?/p>
彭銳從樓梯口往這邊走了回來,幾個男生緊隨其后。王旗望著那個方向,覺得彭銳和總扎在女生群中間的唐韻有點相似,當然,他不像唐韻那樣深諳拉攏與媾和之道。他們男生就像碎鐵屑被磁鐵吸引一樣自然地聚在一起,但也并不如表面上看起來那樣天真。
王旗知道,不分男女,能成為“人氣王”的人不僅要優(yōu)秀而且要能給予別人需要的東西,就本質(zhì)而言,彭銳就是男版的唐韻。
王旗對男版唐韻怎么可能有交友興趣?開玩笑吧。
她和他盡可能多產(chǎn)生交集,不過是為了氣炸唐韻。
在彭銳回到排練地點之前,唐韻離開了。
“你和唐韻又吵架了嗎?”
王旗搖搖頭:“她挺奇怪的?!?/p>
“對,這兩天是挺奇怪?!?/p>
iPhone默認鈴聲響起,男生條件反射地從校服口袋拿出手機,卻沒有來電顯示。王旗反應過來是自己的來電,她避到一邊紅著臉接聽電話,用長發(fā)遮擋著手機,生怕彭銳看見,偏偏彭銳還一直盯著這邊。
她的手機是個國產(chǎn)學生機,鈴聲只是為了惡作劇,但彭銳不一定會這么理解。
“喂?”她不自覺地壓低聲音。
剛接通她就聽見對面嘈雜的環(huán)境音,媽媽在那邊號啕大哭,語無倫次。
王旗不得不捂住另一側(cè)耳朵反復確認:“媽,你說什么?慢一點……什么?你說什么?”
掛斷電話后,王旗立刻轉(zhuǎn)身穿過走廊從樓梯狂奔下去,前一秒還好奇地呆立一旁的彭銳從地上撿起剛?cè)酉碌挠陚?,跟著追下去?/p>
“王旗!外面下雨,你到哪兒去?”
女生跑到教學樓門口,一秒也沒猶豫,一頭扎進雨幕。
“我媽倒車時不小心撞到了我妹妹,我現(xiàn)在要去醫(yī)院?!?/p>
男生撐著傘跟上她的跑步速度:“在哪個醫(yī)院?”
“城橋中心醫(yī)院?!?/p>
“那太遠了,我陪你一起去?!?/p>
“不需要,我認識路?!?/p>
保安從傳達室開門走出來:“你們倆有沒有出門條?”
女生微怔,才想起自己頭腦一熱直接從教學區(qū)狂奔出來,經(jīng)過辦公室時沒顧得上去找班主任開事假出門條。她正準備再跑回教學區(qū),身邊的彭銳已經(jīng)掏出一張出門條向保安遞了過去。
王旗還愣著,彭銳對她使了個眼色,讓她別說話。
兩人順利被保安放行。
是了,這就是“人氣王”的便利。
彭銳是管社團的校學生干部,平時攢幾張出門條不是難事。
兩人一坐上出租車,彭銳就開始打電話。王旗把臉扭向自己這一側(cè)的窗外,沒有刻意偷聽,可通話內(nèi)容還是斷斷續(xù)續(xù)地飄進耳郭。
“是我。我現(xiàn)在出校了,和王旗一起,跟你說一聲。王旗家里出了大事,親人現(xiàn)在在醫(yī)院,我陪她去一趟,順利的話也要晚自習時候回來?!?,你放心?!?/p>
王旗知道,電話那頭一定是唐韻,但她現(xiàn)在沒心情得意。
她回過頭看了一眼彭銳,少年輪廓分明的側(cè)臉,拿著手機的修長指節(jié),沒有笑意的神情,半垂的眼瞼……男版唐韻?為什么讓人討厭不起來?
王旗第一次覺得為了和唐韻較勁,把彭銳卷進來,這件事有點無聊。
[五]
唐韻還是有點欣慰的,彭銳能在第一時間讓自己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當集體舞排練重新開始,他和王旗雙雙消失,自己不至于和一群同樣不知情的路人一起目瞪口呆。由唐韻說出這兩人的去向,從某種程度上削減了謠言滋生的可能性。
但她的心情絕不可能用愉悅來形容。彭銳對她而言已經(jīng)是家人,她可不希望自己和家人之前插進一個什么紅顏。
晚飯后她精疲力竭地回到寢室,在走廊就聽見了電話鈴聲,起初她完全沒意識到是自己寢室的鈴聲。
隔壁寢室一個女生端著洗好的一盆衣服走出來,看見她,說:“唐韻,你們寢室電話十分鐘前也響了一次?!?/p>
唐韻才加快步伐進了門,接聽。
“你好,請問唐韻在嗎?”
唐韻有點意外:“媽媽,是我?!?/p>
對面靜默了幾秒,在她誤以為斷線時才又開口:“唐韻,你爸爸今天在公司,被證監(jiān)會的人請去配合調(diào)查了?!?/p>
“什么?”唐韻把聽筒換到另一側(cè),關(guān)上寢室門,“那彭銳他爸呢?”
“他沒有。就是他通知我的。”
“知道是什么原因嗎?”
“調(diào)查通知書上寫的是臨時信息披露涉嫌重大遺漏,具體的我們現(xiàn)在都不清楚?!?/p>
唐韻手心冒著冷汗:“媽媽你不要著急,讓彭銳爸爸去找關(guān)系打聽打聽?!?/p>
“他正在打聽。我本來以為只是一兩個小時的問話,但你爸爸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失聯(lián)六個多小時了。”
“手機打不通嗎?”
“一直打,一直被掐斷。我們現(xiàn)在除了等他自己回來,一點辦法都沒有?!?/p>
“媽媽,我回家陪你一起等吧。”
“你不用回來,你一個小孩子也幫不上忙。”媽媽的聲音聽起來與平時無異,只是稍稍有點疲憊。
唐韻覺得自己的確幫不上忙,媽媽也不是需要精神安慰的性格。
可是她沒有完完整整地繼承媽媽的鎮(zhèn)定,掛掉電話后她就一直六神無主地坐著,不知時間流逝,也做不了任何事。
這時候彭銳如果在學校,她一定會跑去待在他身邊。彭銳不在,對她來說簡直是雪上加霜。
李禾多推門進來一直走到她面前,她都沒看見,所以對方一開口,她嚇了一跳。
禾多見她精神恍惚,更確定了自己的判斷:“剛才排練看你一直不開心?!?/p>
唐韻目光呆滯地看著她,完全沒有回應。
禾多有點緊張地說道:“謝謝你幫我換舞伴。”
唐韻還是沒有回答。
[六]
避役那么弱小,比它大的動物幾乎都能成為它的天敵,它卻在地球存在了上萬年。因為它們無時無刻不在隨著環(huán)境變換自己的膚色,在干涸的土地上變成黃褐色,在廣袤的草原中變得碧綠。它們懂得,為了生存,做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妥協(xié)是十分必要的。
面對無動于衷的唐韻,李禾多想當然地認為主要原因是,沒有信息量的感激缺乏誠意。
作為一個毫無所長的弱者,禾多顯然在妥協(xié)這方面苦心孤詣。
她并沒有就此離開,反而拖來椅子在唐韻面前坐下。
“我不會為你做不利于王旗的事,但我了解些內(nèi)情,你聽了會高興的?!?/p>
唐韻看向她的眼睛,不知道什么話才能讓此刻的自己高興。
“王旗和你一樣,她也有個青梅竹馬,在志德中學,和我們同屆?!?/p>
“關(guān)我什么事?”
“所以你不用擔心她會和彭銳有什么瓜葛啊!”
“不,等一下?!碧祈嵉乃悸凡惶钴S,“什么亂七八糟的?青梅竹馬?”
“就像你和彭銳。重點是與你和彭銳還有點不一樣,他們是那種不可描述的關(guān)系。因為他的存在,王旗完全不會把我們班任何一個男生放在眼里,包括彭銳?!?/p>
唐韻沉默片刻,說:“那和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
“王旗不會喜歡彭銳。”
“當然了?!?/p>
禾多終于意識到自己討論的這個話題,唐韻似乎根本不感興趣,她解釋道:“我以為彭銳陪王旗去醫(yī)院是你不開心的原因?!?/p>
“不是。”唐韻明白了禾多的來意,神經(jīng)放松下來,苦笑一下,“我現(xiàn)在沒心思考慮這些?!?/p>
“那我……”禾多站起身朝門邊快步走去,“那我不打擾你了?!?/p>
唐韻感到她逃離的身影有點倉皇,于心不忍,又追加一句:“謝謝你。”
禾多擠出笑容,幫她把門帶上了。
[七]
病房外,彭銳略有點尷尬地坐在等候區(qū),他聽見病房里的男人和女人在高聲吵架,而王旗正混在人群中努力勸阻她的父母。
他們互相推卸著責任。
做母親的邊哭邊指責父親沒看好女兒,怎么能讓幼兒跑到車道附近。做父親的罵母親冒冒失失,倒車總是不注意看后車鏡。
除了王旗的父母,父母家各來了一些叔伯、姨媽,吵架聲之外有更嘈雜的勸架聲,其他病房的病人和家屬紛紛跑到門口來張望。
醫(yī)生被干擾得無法繼續(xù)為孩子做檢查,一聲令下把他們?nèi)嫁Z了出來,戰(zhàn)場于是轉(zhuǎn)移到走廊上。
王旗終于放棄,隨他們?nèi)コ橙?,回到彭銳身邊坐下。
而彭銳,不僅覺得這一切太煩人,而且根本與自己無關(guān)。他看著手機里自己爸爸發(fā)來的短信,只想盡快回去陪唐韻。
“不好意思啊,大家族就是這樣。”王旗沖他尷尬地笑笑。
“你妹妹怎么樣?”
“雖然流了不少血,但意識還清醒,需要做一系列的檢查,確認沒有內(nèi)傷才能避免手術(shù)。我爸很固執(zhí),不喜歡動不動就開刀,不給他足夠的理由他是不會在手術(shù)同意書上簽字的?!?/p>
“檢查還要做多久?”
“再等一個CT檢查就行了?!?/p>
那我們能回去了嗎?彭銳想問,但又忍住了,想著等檢查結(jié)果出來再問也不遲。
“希望沒什么大礙。你妹妹看起來才兩三歲?”
“兩歲半,今年去幼兒園報名沒讓進,說年齡不夠?!?/p>
“你怎么會有個這么小的妹妹?”——獨生子女才是常態(tài)吧?
“我爸想要個兒子。本來懷孕五個月時發(fā)現(xiàn)是女孩,我爸讓我媽去打掉的,但我媽覺得再有個女兒也不錯,便生了下來,交了罰款?!?/p>
“真稀奇,這年代還有執(zhí)著于生兒子的人?!?/p>
“沒辦法,大家族就是這樣。”
“大家族才不會有幾代單傳那種困擾?!?/p>
“但他們會攀比?。∥?guī)讉€叔叔第一個孩子都是男孩,只有我是女孩,我爸挺耿耿于懷,所以他一直把我當男孩來培養(yǎng)?!?/p>
彭銳笑起來:“當男孩培養(yǎng),結(jié)果成了你這樣?還真是無心插柳?!?/p>
只剩下醫(yī)護人員的病房里突然爆發(fā)出一陣騷動,彭銳聽見一些“血壓下降”“昏迷”之類的只言片語,一個小護士沖出來對門外喊:“病人直系親屬在哪兒?直系親屬進來一下?!?/p>
王旗和媽媽匆忙跑進病房。
過了片刻,她們和醫(yī)護人員一起推著病床出來。
王旗對彭銳扔下一句:“你在這兒等一會兒,我妹妹要馬上手術(shù)?!?/p>
男生點點頭,朝病床匆匆一瞥,那小姑娘小臉蒼白,緊閉雙眼,但依然看得出,就是個圓臉版的王旗。
血緣這東西真奇妙,它將流著相似血液的人自然地聚集在一起,讓他們爭吵和攀比,卻怎么也不會分離。
——通常而言,總是這樣。
若非如此,就有點不尋常了。
彭銳望向王旗的父親,他注意到,從他和王旗抵達醫(yī)院開始直至現(xiàn)在,那位父親從來沒走進過受傷的女兒周圍兩米范圍內(nèi)。
起初他站在離病房門最近、離床位最遠的位置手舞足蹈地指責妻子不看倒車鏡,現(xiàn)在站在一堆親戚中繼續(xù)抱怨為了妻子的過失而扔下了一整天重要的工作。
作為一個男人,他應該對車輛有基本了解。
如果不是安裝了攝像頭和雷達的高級車,光看倒車鏡,所有車都有視野死角。一個兩歲半的幼兒突然出現(xiàn)在車輛正后方,倒車鏡里看不見,她的高度也不足以被司機透過后車窗看見。司機絕對不存在過失。
存在過失的只有那個讓幼兒出現(xiàn)在不合理地點的監(jiān)護人。
“我爸挺耿耿于懷的?!蓖跗靹傉f過。
[八]
比想象的情況棘手,王旗的小妹妹手術(shù)后還沒有立刻脫離危險,由于腦部受傷嚴重,接下去四十八個小時都得留在監(jiān)護病房。
彭銳和王旗只能先回學校。
他們離開醫(yī)院時,小姑娘尚未清醒,甚至比他們剛來醫(yī)院時看起來更糟。
已經(jīng)晚上十一點多,寢室樓都熄燈了,只有樓道口還透出昏黃的亮光。男生把女生送到寢室樓前轉(zhuǎn)身離開。
“彭銳,謝謝你?!?/p>
男生滿不在乎地點點頭,鼓勵似的拍拍她的肩:“回去休息吧,今天很累了?!?/p>
他走出幾步,又覺得這樣袖手旁觀太不負責,回身叫住她:“王旗,你應該再給你媽媽打個電話?!?/p>
“什么?”女生站在幾級臺階上,“哦,我會報平安的?!?/p>
“不是,你得跟媽媽說一聲,讓她最好今晚一直守在你妹妹身邊,不要讓你爸單獨照顧她?!?/p>
王旗沉默了短短幾秒,臉色像覆了一層霜:“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很清楚。”
王旗內(nèi)心的敵意迅速膨脹起來:“懷著獵奇心理揣測別人懷有惡意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不會顯得你智商多么高?!?/p>
但彭銳并不覺得這種虛張聲勢的尖銳話語具有傷人的能力,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反正不是我生活的世界,你高興就好?!?/p>
此刻他的確滿心只有唐韻,王旗的世界完全和他無關(guān)。然而他不知道,有時人們恰恰會因干預彼此的生活而建立起更親密的關(guān)系。
王旗目送他快步遠去,惱羞成怒的情緒使她全身發(fā)燙,手指微微顫抖。
下期預告:
曾經(jīng)親密的人會因為距離而疏遠,飛鳥與魚卻在颶風的作用下一起被卷入旋渦。李禾多以為長得漂亮的人不會倒霉,到最后只有她自己才是唯一的幸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