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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山泰水(中)

2016-05-14 04:11張石山
山西文學 2016年7期
關鍵詞:小賈孩子

一 重建家庭頭緒亂

1 一本二本兩分開

婚姻,應該是一件允許人們“試錯”的冒險。

婚姻,本是人生大事。婚前相互了解,卿卿我我、海誓山盟,婚后小心呵護,磨合協(xié)調,唯愿能夠白頭偕老,地久天長。即便如此,由于性格不合,最終情感破裂而勞燕分飛,所在多有?;蛘叻蚱拗杏幸环酵龉?,生者再婚,也很常見。

有過婚姻經歷的人再婚,是為“婚姻重組”。

而婚姻重組,畢竟是少數(shù)人的人生體驗。對于局外人而言,成了一個頗為考驗想象力的概念。對此,有人懷了幾分可望而不可即的艷羨;有人生出帶有幾分曖昧的聯(lián)想?;橐鲋亟M到底怎么回事?卻又是“譬如飲水,冷暖自知”。

對此,我是一個過來人。有點個中體驗。

張溥1995年三月份出生。因為要設法賺錢,好養(yǎng)家糊口歸還外債,孩子出世三五天,我就起身出發(fā)奔了北京。有一件不大的活路,參與一個關于民歌山曲兒的光盤制作,負責整體策劃、文化定位和文字把關。小賈在娘家坐月子,一共待了兩個多月,孩子長大好多,她也恢復得滿好,我才下晉城將老婆孩子一道迎回太原。

爹媽知道我重新結了婚,并且又有了一個孩子。我媽知道了,也僅僅是知道了,表情和心情都淡淡的。不關痛癢的樣子。老爹知道了,還滿當一回事。他從老家回來,專門到作家協(xié)會來探視他的這個小孫女。老太爺有嚴重的哮喘,喘吁吁地爬上三樓,還給小孩子買了一個銀鎖。當年我打離婚,老太爺聲稱要收拾我,要打到作家協(xié)會來,那也只是一個姿態(tài)而已,并沒有真正打來。這回探視他的孫女,是老人家第一次踏足作家協(xié)會。怎么說呢,算是我的婚姻重組得到了家族的認可和祝福吧。

在此之前,我?guī)е粠团笥寻ㄐ≠Z,曾經回我們老家紅崖底游玩。當時沒有明說,老爺子已經多少看出來我和小賈不很一般的關系。后來,他到山大二院全面檢查身體,是小賈全程陪同的。找關系插個兒,透視取藥什么的。他對小賈的印象非常好。對于這個兒媳的認可,不僅僅止于外在禮儀,應該是內在的肯定。

自打有了張溥,年里節(jié)下,只要老爹在太原,我都會帶上老婆孩子去探視二老。在我是由衷行孝,在小賈則是當媳婦的禮數(shù)。張溥有血脈基因管著,和爺爺奶奶特別是爺爺,有一種天然的親情。盂縣土話,小賈至今聽起來好生費勁;張溥學會說話了,從來沒聽過家鄉(xiāng)土話,但頭一次和爺爺對話,壓根就不存在什么障礙。

就是在那前后,我的老爹說:這個小的,我看一點兒不比那兩個大的差。日后,也是個博士!

照這么說,我的婚姻重組,幾乎沒有什么問題,簡直就是順風滿帆,一路都是鮮花和掌聲。而實際情況,遠非如此。

單說一個過年,對我而言,其中就有種種作難。

自打有了張溥,那年的春節(jié),包括后來的每一個春節(jié),我們一家三口,幾乎從來沒有在一塊過過春節(jié)。說來不合常理,在我卻是不得不然。

我的第一次婚姻,丈人家在邯鄲,孩子和他們的媽媽幾乎每年都是去邯鄲拜年過春節(jié)。我當然不能扔下親爹熱媽不管,哈哈地去給司令員岳父拜年。一家子過年,不在一搭。

我的第二次婚姻,我還沒有來得及將伊蕾引薦到我父母跟前。她春節(jié)不好來太原給公公婆婆拜年,我更不能大年初一就慌著奔天津。兩口子過年,還是不在一搭。

到了我的第三次婚姻,有道是“事不過三”,這咒語在我身上不靈驗。小賈父母年老患病,最是牽掛他們最小的女兒,大年節(jié)下,小賈總不能不回去探視老人。同樣的道理,我一向和父母共度大年初一,我不能到了知天命的歲數(shù),反倒在大年春節(jié)不陪古稀之年的父母過年。

那么,小賈不能先在太原給我父母拜年之后再回晉城嗎?說來完全應該,也完全能夠做到。但情況不允許。

我前頭兩個孩子張沛張源,在外求學念書,寒假暑假都要回太原來的。張沛是奶奶看大的,和奶奶情感最深。假期回到太原,他一般是住在爺爺奶奶那兒。張源則是住在她媽那兒。一來爺爺奶奶重男輕女,偏向些張沛,二來張源看她媽媽孤單,她要多陪陪。兩個孩子分頭給兩輩人盡孝,到底長大懂事幾分。

至于我這兒,自打我和小賈成婚,張沛張源就不愿意登門。我的老爹認可了我的第三次婚姻,對此我的兩個大孩子卻要另當別論。他們的態(tài)度,對于我的再婚當然無可奈何,但做出的姿態(tài)顯然有幾分不認可。假期里,父子們見面,還得在我爹媽那兒碰頭。

對此,張溥小時候不能理解。兩三歲的樣子,小家伙問過爺爺。

她問道:我哥我姐,在學校,理他們的同學、和他們的同學說話嗎?

爺爺答:同學嘛,還能不說話?那是要理的。

張溥又問:他們理他們的同學,為什么不理他們的妹妹?

這第二問,就把爺爺問了個大喘氣、干瞪眼。

過了好半天,爺爺才應答上來:他們兩個不理你,你也不用理他們!

我媽懷疑,小小的張溥,哪里會發(fā)出這樣的疑問。莫不是小賈教的。其實,張沛張源那兩個孫子小時候的聰明勁兒,奶奶該是記憶猶新。這時候,怎么就懷疑開第三個孫子的智商了呢?這不是無端懷疑人家小賈嗎?

但這個話,我不能向母親分辯。老婆受了一點委屈,我怎么可以針鋒相對和母親較真呢?

至于張溥的種種疑問和不解,包括張沛張源的種種表現(xiàn),我到底是他們的五十知天命的父親,有了一種深層的理解和應對的從容。

我的離婚,如果是在爭取自由,自由卻有著它嚴格的定義?!度藱嘈浴愤@樣講:自由即有權做一切無害于他人的任何事情。

一樁婚姻,如果雙方已經有了孩子,那么在這個時候講說“離婚的自由”,情況就會異常復雜起來。

我曾經無師自通地悟到:如果自由是一塊餅,我在和我的孩子殘忍地來分食。事實上,我的離婚,對張沛和張源造成了嚴重傷害。

于是,對于我,對于我的再婚,他們無論采取怎樣的態(tài)度,我都必須理解。他們暫時不能認可我的再婚,不能夠哪怕僅僅在形式上予以認可,我又能怎么樣?我必須有足夠的韌性和耐心。我要過好我的婚姻重組的日子,我還要養(yǎng)護我已經極大傷害過的父子血緣親情。

這就回頭說到過年問題。比方說,大過年的,我?guī)闲≠Z和張溥去給父母拜年,張沛張源會怎樣面對這樣的場面?弄不好,豈不是給爹媽添堵、讓幾個孩子都作難、包括令小賈尷尬嗎?

所以,對于小賈和張溥這一頭,與張沛張源那一頭,我暫時只能“分而治之”。

于是,小賈和張溥不能在大年初一給我父母拜年、不能和我一起過年,看著是扔下了我,其實倒是為了我、不得不配合我。

結果,連同第三次婚姻,我的前后婚史毛算有四十年,打著單身過春節(jié),說起來就有三十七八年。

這便是我的生活中,包括“婚姻重組”之后,曾經親歷的一點過往。就此而言,委實沒有什么值得人們艷羨之處。

這么說吧,世俗生活,總有我們必得面對的種種問題?;橐鲋亟M,又安能例外。倒是重組的婚姻,遇到的問題往往會更加復雜。

我想,我的岳父和岳母重組家庭,也必定會有他們必得面對的種種問題。

關于他們如何開始交往最終達成重組家庭的細節(jié),小賈他們兄妹知道的非常少。老太爺不愛多言,老太太能說卻又不肯說。再者,大人長輩,一般也不會給孩子們講說自己的戀愛經歷。但兩人重組家庭,相濡以沫已經有五十年,種種過往,到底有跡可尋。

記得我和小賈婚后不久,她就給我講過她爹媽最初交往的一個細節(jié)。

小賈透露說,她曾經見過她父母相識之初,母親原青娥寫給父親賈建唐的一封信。信件的開頭,稱呼是“賈建唐同志”。信件的內容,有一頁多,最是有幾句話印象深刻。

信上這樣講:“關于我們兩個之間的事,你想好了沒有?如果你不同意的話,你下次回陽城,我會把你幾次來陽城的路費還給你。”大致是這樣。

通過小賈的轉述,信上短短幾句話,信息量滿大的。賈建唐在晉城鋼廠工作,是籌建鋼廠的負責人,鰥居后雖然有兩個孩子,看來“原青娥同志”對“賈建唐同志”,相當中意。書信的口氣,能感覺到女方非常自尊,但性子比較急,而且能聽出幾分催逼要挾的味道。

賈建唐從晉城回陽城,帶著和女方相親的任務,但同時也是回鄉(xiāng)探視母親和兩個孩子,哪里用得著“原青娥同志”來支付路費呢?

后來事情的進展,看來“賈建唐同志”對女方也相當認可中意。否則,一個成熟穩(wěn)健老成練達的賈建唐,哪里是幾句催逼和要挾就能隨便就范呢?

原青娥,當年28歲。在建國后克服了難以想象的困難,走出家庭,求學讀書。先是在成人速成小學結業(yè),接著考入陽城縣高小,取得了高級小學畢業(yè)證。正因為學到了文化,得以在建國初參加工作,成了陽城縣國營后則窯陶瓷廠的會計。要知道在那時候,除了早年參加革命的,出來工作成了公家人的女性幾乎是鳳毛麟角。

除了有工作、掙工資,那原青娥還是一表人才。陽城縣出好女人,原本不是夸張之詞。如果那武鸞英曾經是演禮鎮(zhèn)周邊說得上的端莊賢良的傳統(tǒng)女性,那么這原青娥則是陽城縣城里數(shù)得來的靚麗新潮的知識女性。

往下,兩人的關系有了實質性的進展。時間跨入1957年,進入談婚論嫁組建家庭的具體程序。

婚姻重組,對于賈建唐和原青娥來說,首先有著必須立即面對的具體問題。

先說賈建唐這頭。他和前妻生有兩個兒子綁住和二綁。對此,原青娥爽快表態(tài),愿意和兩個孩子一道生活。孩子們沒了母親,自己能體察那份苦楚,會好生待承他們。但賈綁住八九歲了,有了一個少年自己的主張。不敢和父親直說,悶葫蘆似的就是不言語。奶奶說:咱綁住在村里住慣了,就叫他和我在演禮吧。演禮的學校也是好學校,一樣念書。再說,人家還帶著孩子,還是個有工作的公家人,也忙不過來。二綁和他哥哥也親,前家后繼的,要不,也給我留在演禮?

兒媳不幸病故,兒子要重組家庭,老母親表態(tài)說要看護兩個孫子,對此賈建唐有自己的主張。一來,老娘五十好幾了,土改當中還挨過吊打,身體受了損傷,不能讓老娘太累了。二來,自己重組家庭所為何來?是為自己,也是為孩子。不能前妻剛去世,自家就甩下兩個娃娃不管。武家那頭會有說法,村人也難免議論。綁住非要跟奶奶,二綁那就跟我,就這么定了。

往下,哥哥綁住的戶口遷回演禮。自幼受到奶奶和媽媽嬌慣大的賈家頭生子,從此繼續(xù)幸福地生活在奶奶的庇蔭呵護之下。弟弟二綁留在了父親身邊。

二綁當年五周歲,原青娥像養(yǎng)育親生兒子一樣養(yǎng)育二綁。這兒用了個“像”字,親娘后媽,哪里能一樣呢?沒有血緣親情,兩個陌生人,一個是別的孩子的媽媽,一個是別的媽媽的孩子,如今乍然成了名義上的母子,有六七分“像”,就不容易了。

至此,從未分開過的一本二本,名義上屬于同一個家庭,卻各自身處城鄉(xiāng)兩界。綁住的身份成了農民,二綁有城市戶口,算是市民。

后來,綁住從演禮農村應征入伍,復員回陽城參加了工作,這才脫去那層“農皮”。二綁先是在晉城的大陽鐵廠學徒,從工廠應征入伍,復員后也回陽城參加了工作。一本二本分開將近二十年,兩兄弟這才合流歸宗,重新聚首。兩人手足情深,同氣連枝,相互照應支持,皆是后話。

2 養(yǎng)子之后是養(yǎng)女

兩人重組家庭,說過賈建唐,往下再說原青娥這頭。

老丈人家給我和小賈辦回門的時候,當天女婿認親,除了狗女綁住二綁,我還記下了一個大舅哥一善和大姨姐香琴。

一善和香琴,就是老丈母原青娥自己前面婚姻生育的兩個孩子了。

原青娥重組家庭,賈一善卻沒有正式進入這個家庭。原來,原青娥離婚時節(jié),和前夫就有一個協(xié)議:一善由兩個人來共管。孩子可以兩頭跑,愿意在哪頭就在哪頭。至于日后到底歸哪頭,到賈一善十八歲成年之后,由他決定。

賈一善1945年出生,到1957年十二歲。爸媽離婚的時候,尚在縣城讀小學。自爸媽離婚后,他也上爸爸的新家去。去得不多。多數(shù)是跑媽媽這頭,到后則窯陶瓷廠和媽媽就伴兒。如今媽媽也有了新家,工作戶口都轉到了晉城,賈一善就沒有隨往晉城。賈綁住沒了媽媽,尚且不肯和后媽一道生活,何況賈一善親爸尚在,小后生也不肯沒來由地認一個后爸。

賈一善先在演禮鎮(zhèn)讀高小,到1959年,考入陽城河北鎮(zhèn)初中,始終住校讀書,客觀上也不再可能進入媽媽重組的這個新家。但非常吊詭的是,那賈一善的父親,原本是陽城縣的老革命,1957年卻被打成了歷史反革命,被一舉雙開,趕回了農村老家。于是,在事實上,賈一善沒有進入賈建唐和原青娥重組的新家,但這個家對一善的關照,比起他的生父那頭來倒還多一些。

原青娥和賈建唐成婚之前,她跟前還有個女兒香琴。香琴這個時候,出生剛剛三個月。三個月的女兒,尚在哺乳期,當然是歸在原青娥名下。

當年,無論女干部還是女職工,生孩子之后,產假只有56天。原青娥獨身一人帶孩子,娘家婆家都沒有人來措手幫忙,自己還要上班,只好給女兒香琴在陽城就近找了個奶媽。香琴盡管暫時由奶媽哺乳看護,對于賈建唐和原青娥組建的新家而言,這個小女孩就成了一位當然的成員。

如果說,賈二綁在賈建唐是親生,在原青娥則是一個養(yǎng)子;那么,反過來也一樣,香琴是原青娥的親生,卻是賈建唐的養(yǎng)女。

到香琴一歲上斷了奶,正趕上1958年大躍進,賈建唐和原青娥都忙得一塌糊涂,香琴就接回了演禮老家奶奶這兒。仁義的老奶奶,看待香琴如親生,一直看護她到三歲。

于是,在香琴自幼建立起的記憶中,自己的媽媽就是那個奶媽,而自己的奶奶就是綁住和二綁的奶奶。

香琴原本另有姓氏,但她從小上戶口那會兒,就姓了賈。上學工作,直到后來有了身份證,她都叫“賈香琴”。

有好多年,大人們沒有點穿過賈香琴是養(yǎng)女的真相。賈香琴也一直覺得爸爸賈建唐就是自己的親生父親。

于是,我的岳父岳母重新組建起來的家庭,就出現(xiàn)了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賈建唐的親子二綁,養(yǎng)母原青娥帶在身邊,像親生一樣;原青娥的親女香琴姓了賈,整個賈家看待如親生 。

說來令人感慨。

普通老百姓,人心之博大,大乎哉;人心之良善,善矣夫!

3 養(yǎng)女之后還有養(yǎng)女

老話說“千人千面”,也說“人心不同,各如其面”。

我第一次見到姨姐賈香琴,看她有些不很像賈建唐的親生閨女。單從長相上,她面部更多一些像我丈母娘之處,卻幾乎找不出像我老丈人的地方。她和賈一善則頗有些相近之處,他倆的面龐輪廓都和母親更加靠攏。

一開初,小賈也沒有給我特別說起。后來漸漸地,我也就知道了個大概,但也從來沒有當成什么正式話題。而且,小賈總要加上這樣的一些解釋:在我們家,我爸對我姐姐,和對我們完全一樣。就是我姐姐,也一直認為我爸是她的親爸。

小賈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所以,從她記事起,面對的就是一個關系相當復雜的大家庭。而且,由于她最后出生,年齡最小,她的視角是一個從家庭結構最底層向上仰視的角度,是一個處于低位的全景視角。

在她的記憶中,包括聽取別人言說的信息中,她也是漸漸弄清了自家各個家庭成員的不同來歷。

小賈最小的哥哥賈澤生,是賈建唐和原青娥結合之后的第一個孩子。小賈則是他們的第二個也是最后一個孩子。賈澤生1959年出生,奶奶從老家演禮來晉城伺候坐月子。是這個時候,奶奶把賈香琴帶來的晉城。到小賈1963年出生,還是奶奶來伺候的月子。

在小賈自幼有了記憶的時候,家里同在一個戶口本上的成員,是六個。爸爸賈建唐,媽媽原青娥,哥哥二綁,姐姐香琴,最小的哥哥澤生,還有她。之外,陽城有個大哥綁住,偶爾也來晉城家里。她漸漸明白:綁住和二綁,都是前面那個媽媽生的。盡管是同父異母兄妹,小賈和這兩個哥哥感覺上都很親。聽大人們轉述,她小時候,姐姐香琴要看護她,哥哥二綁要負責洗尿布。這樣的情況,她當然沒有記憶,但僅止是聽說,心中對姐姐哥哥也都一直懷有一種默默的感動。

聽媽媽講笑話似的說,有一次,為鼓勵十二三歲的哥哥二綁洗尿布,媽媽在爐臺上烤了幾個柿餅,說洗完尿布就獎勵二綁。二綁洗好了尿布,媽媽卻把柿餅藏了起來。老實的二綁哥哥覺著受了欺騙,委屈地掉了眼淚。給我說起這個,小賈的眼睫就潮潮的了。

大哥綁住之外,還有個大哥賈一善。先是在陽城河北鎮(zhèn)讀初中,后來考到晉城來讀高中。這個大哥住校讀高中,直到后來在晉城參加了工作,星期節(jié)假經常來家。小賈小時候還有些納悶:這個哥哥,也姓賈,叫我媽媽是“媽媽”,叫我爸爸卻是“叔叔”,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在她的記憶中,家里人多孩子多,爸爸是廠里的領導,工作總是很忙,媽媽也在鋼廠工作,同樣按點上下班。不說日常家務打掃衛(wèi)生,每天的一日三餐,每一餐都像打仗。

早上,媽媽不知什么時候起床的,早早捅火坐鍋做早飯。二綁哥負責擔水,香琴姐分管洗碗,澤生哥年齡不大,也得參加勞動剝蔥剝蒜。小賈最小,但也得分管打開雞窩,給雞們喂食。爸爸第一個吃完,匆匆去上班;媽媽給大家舀飯分餐的,從頭忙到尾,有時竟然顧不上吃飯,揣半塊干糧趕時間上班。

最是中午氣氛緊張。上班的上學的,都有時間管著。爸爸要卷起袖子下廚,參與做飯;媽媽指派一群孩子,指揮員似的分派任務,呼三喝六的,原本緊張的氣氛就愈發(fā)緊張起來。

小賈說,由于工作忙、家務多,媽媽總是那么風風火火的。對孩子們嘮叨數(shù)落,包括斥罵乃至動手,幾乎成了家常便飯。動手打孩子,倒是不分親疏厚薄,誰有些微不對了,笤帚雞毛撣子就沒頭沒腦上來了。其實,工作忙、家務多,不能成為一個合適的理由。比如,同樣處在一個家庭,父親就幾乎從來不對孩子起高聲。自個在單位再忙再累,回家來總是樂呵呵笑瞇瞇的。媽媽對孩子太嚴厲了,爸爸甚至不顧“人前教子、背后教妻”的古訓,會出頭護著孩子。所以,小賈就有一個更客觀些的評價:

我媽脾氣不好,她的性格太急了。

小賈說:我大哥,就是賈一善,都結婚成家當了爸爸了,來家的時候,什么話說得不合適、什么事辦得不精彩,我媽照樣雞毛撣子笤帚把子掄上去。大哥從小挨打慣了,也只是笑笑,不計較老媽。

小賈還說:幾個孩子當中,相比較而言,姐姐香琴比我和哥哥大,分擔的家務也多。干活多,難免出錯多,挨打的次數(shù)也就最多。每當小賈說起這一款,心情總是很沉重,對姐姐的遭際抱幾分不平。

當然,這就不是一般的“脾氣不好,性格太急”能夠解釋的了。

家長打孩子,傳統(tǒng)說法幾乎就是天經地義,其實應該屬于“家庭暴力”。至于我那姨姐賈香琴的遭遇,我有屬于自己的準確判斷。因為,我有切身體會。我說,你姐是奶媽奶過的,后來奶奶看護到幾歲的,問題的關鍵是在這兒。孩子乍然回到家來,表情眼神都帶著奶媽的痕跡,親媽往往看不慣。孩子從來沒見過這個女人,“媽媽”只是強加給她的一個概念,在她眼里,這是一個陌生人。孩子這么看這么想,本來情有可原,但年輕性急的媽媽并不這樣看。她覺著花錢請奶媽,把自己的孩子竟然變成了一個他人的孩子。因而不講方式,沒有耐心,硬要當下將孩子的表情眼神包括最早形成的個性改過來,結果一定是事與愿違。況且,她是親媽,管教打罵自己的孩子,沒有任何顧忌。這時,這個孩子就倒了霉啦。斷不了挨打受氣,但心里決不服氣。反倒覺得親媽還不如奶媽后媽,懷疑自己壓根就不是親生。

小賈聽我說得透徹,連連首肯。她說:我姐小時候,挨打從來不討?zhàn)?,咬緊牙關就那么狠狠地瞪著我媽,任你打,反正寧死不說軟話。我那時甚至覺得我姐就像女英雄劉胡蘭,那是寧死不屈。

小賈還講:我姐長大了幾歲,懂得了反抗,認為自己不是親生,是我媽要來的閨女。我姐說:“我不是這個家的,我是哪里的,你把我送回哪里吧!”

聽了這個,我媽冷笑一聲道:

你是要下的?我的閨女兒多著哪!

親生母女之間,弄得仇人似的。

小賈佩服我分析問題透徹,說到了點子上,其實,我就是吃奶媽的奶長大的,我有切身體會。一歲多,斷了奶,我被送回老家,跟奶奶生活了十幾年。等我來到太原父母身邊,我長得已經比我媽還高,對我而言,媽媽就是一個陌生人。況且,你家還有許多孩子能夠打,我家就我一個,我媽不高興了,發(fā)泄憤怒施以拳腳的對象只有我一個。不用別人議論,連我媽自己都說:哈,咱家就一個孩子,要是再有幾個,人們都會以為我是他的后媽!

家庭暴力,我自幼就是一個受害者。然而,我能向誰訴苦喊冤呢?

家庭暴力,除了當場的肉體痛楚,那種恐懼與屈辱,那種無助和絕望,會給孩子留下長久的心理陰影。而且,家庭暴力的惡果,不會到此為止。這樣的棍棒教育,某種意義上有其示范性和遺傳性。當我結婚成家,當了父親,有了孩子,對孩子也曾經沒來由地施加過家庭暴力。我原本屬于受害者,對于挨打受虐曾經無可奈何;到自己當上家長,角色轉換,卻反過來成了打罵孩子的施虐者。這到底是為什么?

后來長了幾歲年紀,我才對此有了一點反省。性格不好、脾氣急躁,這只是托詞罷了。家庭暴力,這是一種惡習。我們不能責備自己的父母、也無法改變父母的習性,但只要我們有了一點自覺,我們應該能夠反省自責、能夠改變自己身上的惡習。

對于家庭暴力的反躬自省,走上自覺,大概是我四十歲之前的功課。說不到脫胎換骨,但我有了人格方面的進一步建造。往上,對于我的母親,我能夠理解她并且諒解她;對下,我的自責和反思,也在某種程度上贏得了孩子們的諒解。

我和賈香琴這位大姨姐接觸有限,沒有過什么深談。但我知道,她對自己的孩子非常好。耐心和善,循循善誘,沒有什么家庭暴力的惡習。

作為一個旁觀者,賈香琴對于父母,我看也說得過去。

我的岳父大人去世的時候,賈香琴應該是早已知曉了自己的身世。她明白,自己另有生父,這個叫做賈建唐的男人,并不是她的父親。然而,賈建唐老人,待這個養(yǎng)女猶如親生、勝于親生,對此,賈香琴自己深有體會。譬如飲水,冷暖自知。在這位養(yǎng)父的靈前,賈香琴披麻戴孝,依禮祭祀,哭泣掉淚,她的悲傷是由衷的。

原先,我以為岳父一家的構成,已足夠復雜。但后來發(fā)生的事,大大超出了我的預料。

小賈是學醫(yī)出身,在衛(wèi)生系統(tǒng)工作。自打和我過成一家,我的盂縣老家的戚屬朋友們,凡來太原看病的,無不勞動小賈幫忙。鄉(xiāng)下老百姓,看病貴看病難,投奔到我的門下,我該怎么辦呢?只能答應幫忙。而具體幫忙,找朋友托關系,辛苦為難了一個小賈。我?guī)е鴰追终{侃來表達我的歉意:小賈,咱們家快成了盂縣人來太原看病的辦事處啦!

晉城陽城方面,小賈的戚屬就更多?!稗k事處”,得掛好幾塊牌子。

張溥出生差不多半年的時光,小賈的老家陽城來人了。來的不是外人,是小賈的一個姐姐。這個姐姐,也是親姐姐。

小賈這才給我臨時補課,大致講明了情由。

原來,我的丈母娘當初離婚之時,跟前不止賈一善和賈香琴兩個孩子。賈一善1945年出生,賈香琴1956年出生,相差十來歲,他倆中間還有孩子。來的這個姐姐,和賈一善是同母同父的親姊妹。但這個姐姐不姓賈,姓孫,名字叫做孫引榮。小賈說:我媽當初離了婚,帶不過那么多孩子來,實在沒辦法,我姐姐引榮就給了人了。

實在沒辦法。是啊,誰有半分奈何,忍心將親生孩子送人?。?/p>

這樣,我的妻族這頭就又多出來一個大姨姐孫引榮。

姐姐來看病,檢查診視過后,就住到我們家來。這個姐姐,1949年出生,比我小兩歲,看著比實際年齡要年輕。說話舉止,十分得體。透著聰明,長得也十分端正。從身姿到長相,我看格外像我的丈母娘。

就是這個大姨姐住到我家來的時候,她最先發(fā)現(xiàn)我家不到半歲的張溥,已經可以聽懂人言。小賈奶水好,張溥出生頭幾個月,從來沒有喂過奶粉包括飲水。五個月了,聞得了五谷香,這才漸漸加了玉米面糊糊小米粥。張溥仰面躺在童車里,用奶瓶喝水,引榮說:給我喝一口吧?那小家伙竟然將奶瓶遞給了這個姨姨。引榮給小賈學說,小賈還幾分不相信呢。再試,果然。

小孩子聽懂人言,能夠有所記憶,究竟在什么年齡段?其實也是各不相同。

張溥一百天的時候,正是初夏,我獲得了到中國作協(xié)給的北戴河海濱度假十天的機會。我和小賈帶了孩子的童車,一個百日的小孩子,整日躺在車子里,對北戴河會有記憶嗎?

從中國作協(xié)北戴河招待所到海濱,一路上都能看到一個高聳的電視塔。后來,張溥一歲出頭,剛會說話,放在童車上我推著她去看爺爺奶奶,五一小學背后的電業(yè)局院子里也聳立著一個電視塔。張溥在童車里第一次看到這個景象,竟然脫口道:北戴河!當時,我便有些吃驚。

孩子會說話,能和大人交流了,小賈還問過張溥:你能記得在媽媽肚子里的情形嗎?張溥斷然回答:記得!

原本是幾分逗樂,小賈這時就正經來問:你記得什么樣兒?能看見嗎?張溥說:里面是黑的,什么也看不見。你能聽見外面的聲音嗎?聽不見唱歌,能聽見嗡嗡的聲音。生你的時候,知道嗎?你愿意在里面還是愿意生出來?張溥說:我要是不出來,媽媽就要死了。說到這里,小家伙已滿眼是淚。

大姨姐引榮在我家住了有十多天吧,記得找些話題和她聊談。說起了陽城的王紅羅,是我們一道起手寫小說的。引榮竟是知道他。她說王紅羅后來當過縣文化局局長,而且,“和我另外那個妹妹攀了兒女親家”。

引榮另外還有妹妹?

我未免有點詫異,而小賈多少有點尷尬,這才給我繼續(xù)補課。既然開始補課,干脆就她所知,給我來了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小賈說:我媽前頭,一共生了三個姑娘。大姐是引榮,二姐叫個蒲香。賈香琴最小,才三個月,自己帶著。另外兩個,沒有辦法,都給了人。

晉蒲、香蒲、蒲香,看來你們老家給女孩子取名,會的詞匯有限嘛!我一邊調侃,一邊化解小賈的尷尬。

小賈繼續(xù)說:當時講好了的,兩個姐姐,我媽都能隨時過去看視。引榮姐姐和我媽常常見面,相處挺好的。那個姐姐蒲香,心里有怨氣吧,我媽織了小毛衣,給她送去,她不認我媽,也不要那小毛衣。小孩子家,不知輕重的,還說了幾句傷人心的話。我媽掉了淚,從此再也沒有理過那個女兒。

聽了這些,我的心頭驀然幾分沉重。

自己的親生女兒,成了別家的養(yǎng)女。骨肉分離,弄得陌同路人,甚至形同仇人。

普通老百姓的世俗人生,它也許不那么典型,不足以讓戲劇家們來搬演,但普通人的悲劇,同樣應該是悲劇。在偉人們縱橫捭闔的大歷史里,這點凡人小事不值得史學家們書諸竹帛,但它同樣應該屬于歷史。

4 演禮不是一善的家

我的老岳母自1956年和前夫離婚,幾個孩子當中,她和大兒子賈一善相處最為長久。老人2015年年初去世,一善1945年出生,母子情緣前后連續(xù)有70年之久。

我的這位大舅哥,“一善”是他的小名,大名叫個高峰。后來,前頭添了一個“賈”字,叫賈高峰。父親和母親離婚的時候,高峰十來歲,正在縣城小學讀書。父母離異,暫時還沒覺得對自己有什么影響。父親是抗戰(zhàn)初期參加犧盟會的老革命,建國前后一直是陽城中學校長,兼任中心完小校長、新華書店經理、縣圖書館館長、縣印刷廠廠長等職,地位不低,工資滿高。在小學同學當中,高峰是為數(shù)不多穿得起回力牌球鞋的少年。球鞋舊了,想換一雙新的,爸媽說,鞋子還沒有破,還能穿,高峰就在尖利的石頭上專門磨損球鞋,以便盡早改穿新鞋。

爸媽離了婚,高峰說是可以兩頭跑,但他不肯住到父親的新家去。自己有媽媽,不肯去認一個后媽。好在當時有小學生住校的制度,住到學校,學費伙食費包括零花錢,父親給得滿寬裕。星期節(jié)假,多是跑后則窯瓷廠,去和媽媽做伴。

誰知突然出了重大變故,父親突然被打成歷史反革命,被雙開趕回了鄉(xiāng)下農村接受改造。高峰一夜之間變成了歷史反革命的后代,經濟上也斷了來源陷入困境。這個時候,哪里還敢想什么回力牌球鞋。那成了少年高峰的一個曾經觸手可及而今飄然遠去的夢。媽媽三十來塊錢工資,要支付妹妹的奶水錢,自己生活已相當拮據,這時還得擠出幾塊錢來接濟大兒子高峰。

有一件事情,大舅哥高峰至今說來記憶猶新:事情發(fā)生在后則窯。媽媽給他買了一雙新襪子,洗過之后搭在爐火上方烘干,結果一不留神,襪子點燃,成了一堆灰燼。母子兩人,千般痛惜、萬般自責,悲從中來,竟是抱頭痛哭了一場。

——對接前頭的話題,這正是“原青娥同志”給“賈建唐同志”去信的時候。原青娥在經濟拮據生活極度困難的情況下,信中所說要“歸還對方路費”的話題,就彰顯出了格外的自尊。

高峰的父親在演禮中心完小也曾經當過校長,而這里的伙食費比縣城低一些,高峰在1958年轉學回到離老家不遠的演禮完小來讀書。那時,妹妹賈香琴已經斷奶,離開奶媽家在賈家院由奶奶看護。賈香琴不知怎么聽說了,自己有個哥哥在小學校念書,兩歲多的小女孩,竟然磕磕絆絆找到學校,在教室門口眼睛骨碌骨碌尋找哥哥。

高峰親情涌動,抱著妹妹送回到賈家院。路過供銷社,下意識地摸摸口袋,自個兒沒有哪怕一分錢零花。結果,想給妹妹買塊糖而不可得。把妹妹送回賈家院,看著妹妹進了大門,高峰也想進去看看,怯怯地探了探頭,連忙跑走。

知道有個妹妹在賈家院之后,高峰幾回想去看妹妹。媽媽去了晉城,離這兒一百多里;爸爸被趕回老家,受管制強迫勞動,來了大小運動還要當成靶子游街批斗;十多歲的高峰,在演禮住校念書,簡直是舉目無親,節(jié)假日連個去處都沒有。

這一天,星期日,高峰踟躕著來到了賈家院大門口。他想來看看自己的小妹妹。探頭探腦一回,也不見妹妹出來玩耍。鼓了幾回勇氣,終于進到院里。院鄰出聲詢問,高峰什么也不說。他不知道該如何自我介紹,只是四下環(huán)顧,希冀妹妹從哪家屋門里突然出現(xiàn)。

賈綁住今天也不上學。自己的爸爸,給自己找了一個后媽;后媽的一個小女兒成了自己的妹妹,奶奶還得替那個后媽看娃娃;這都是怎么回事啊?賈綁住比高峰還要小三歲,剛剛十歲的小男孩不能理解這一切。奶奶說,你媽不在了,你爸總得找個女人,給他做茶打飯呀!香琴這女娃娃,奶奶該照護她,咱二綁在晉城,是人家替你爸爸照護的呀。奶奶說得有道理,況且,這個香琴小妹妹是爸爸安排回來的,誰敢說個不字?

這天早上,吃過了早飯,奶奶讓綁住領香琴上街去玩兒。綁住走出堂屋檐前,就和高峰打了照面。

高峰聽媽媽介紹過賈家的情況。對面的這個男孩,看來就是賈家的大孩子了。這個孩子,沒了媽媽,但他有個好爸爸,有個疼他愛他的奶奶。自己倒是有爸爸有媽媽,可是……

高峰心里一陣痛楚,他不能再停留,背轉身跑出了賈家院。

不得不接受這一切,吞咽這一切,有待時日。

高峰,內心無比孤獨的賈一善,在陽城讀完初中,考到了晉城一家高中。他當然還是住校。但是,離媽媽近了,星期節(jié)假經常能見到媽媽,心情好了許多。媽媽找的這個男人,性格那么好,人性那樣寬厚,自己到晉鋼人家的門上,這個叔叔對自己是那樣客氣。對待自家的孩子,也不過如此。能有個地方走動,有了難處能夠訴說,還不是因為有個媽媽。媽媽脾氣不好,照樣數(shù)落自己,說話依然難聽,做兒子的又能怎么樣呢?該聽的,聽了;該挨的,挨了。

大舅哥賈一善,我親耳聽他講過兩件小事。

一件,一善在晉城讀高中,星期天到晉鋼探望母親,被安排住在鋼廠宿舍。每一次,他吃過晚飯要休息了,老娘會突然出現(xiàn)。也不進門,也不驚動別人,窗戶里看見兒子,招呼到近前來,會隔窗戶遞進一塊干糧來。后生家,正在長身體,老娘知道他餓。

一件,我的丈母娘當年曾經到太原進修過,是進修會計專業(yè)吧。當時正在1960年所謂“三年自然災害”期間,全國人都在挨餓。當娘的牽掛多,但總是不曾忘懷她的大小子。她給兒子一善去信的時候,在保證不超重的情況下,信封里會給兒子裝那么幾塊糖,幾克咸鹽。

幾塊糖,幾克鹽,算什么呢?

親情涌動,心頭滋潤,暖暖的、甜甜的。

無聲的淚水淌落,流進嘴角,濕濕的、咸咸的。

幾年前,一個春節(jié)的前夕,老岳母發(fā)覺進食吞咽不利,開始懷疑自己患了食道方面疾病。小賈也看出來了,委婉地勸老人上醫(yī)院檢查。老太太好生沉穩(wěn),為著不影響兒孫后輩過好春節(jié),硬是撐到了節(jié)后。過罷元宵,孫男外女們都高高興興開學的開學、上班的上班,老人這才上醫(yī)院做了檢查。在晉城基本確診了是食道癌,隨后來太原進行治療。

小賈記得:她在門口迎著老母親,老太太低聲告誡小賈,不許向張溥講述她的病情。唉,老人全然不顧自己患了那樣的病,而是擔心張溥過分敏感,生怕孩子受刺激。

腫瘤醫(yī)院的最終治療方案,決定不做外科手術了,而是采取放療這樣一種相對保守些的辦法。共同做出這樣決策的,主要是賈澤生楊建華他們兩口子以及我和小賈我們兩口子。老人住在我這兒,陪老人跑醫(yī)院做放療,全仗兒媳楊建華和女兒小賈。好在如今放療的儀器更加高級許多,對人的傷害減損不少,最終效果很理想。

往常老人也來太原我這兒住過,身為女婿小輩,我對老人也算孝敬。這一回,老岳母八十好幾,說來她是我和小賈頭頂?shù)淖詈笠蛔鸹钇兴_,我還能有多少機會敬奉老人呢?盡心盡意,終歸該當。

我曾經不止一次對小賈講過我的觀點:不論老人名下有多少孩子,對于我們而言,父母卻永遠是唯一的。哪怕我們將老人整個負擔起來,也是天經地義。小賈深以為然。整個放療過程結束,我和小賈曾經一再挽留老太太,要她在太原多住些時日。但老人有自己的家,她要回到晉城她的家才能安心。那是一座二層小樓,有前后小院,老人住在底層,不用上下樓梯,出入極為方便。當然,事情的本質絕不僅僅是出入方便與否的問題。其中有個在哪兒安放心靈的問題。自打這一次返回晉城,老人家風燭殘年,越來越衰邁,再也不曾來過我這兒。

小賈擔心老母親,那以后回晉城的次數(shù)不少。凡老太太到了一個時段,該著上醫(yī)院復查復檢,小賈總要趕回去全程陪伴。當時,張溥高中階段,正是學習緊張的時候,我這兒負責給孩子做飯,就沒能和小賈一道下晉城探望老太太。只是在參加什么活動或者下去講課,我才登門看望了老人幾回。老人情緒樂觀,積極面對疾病,精神面貌和生活質量都不錯。只是,患了那樣的重病,身體的內在消耗定然不小,老人明顯消瘦了不少。

過年時,張溥和她媽照例回晉城拜年過春節(jié)??粗貙嵉睦牙驯韧P×四敲匆蝗海P之處只占那么一小片地方,張溥不禁極其心痛,背轉身淚流滿面。又怕引得姥姥傷感,擦干淚水換個笑臉,和姥姥說點高興的話題。孩子漸漸懂事,多少能推己及人體諒他人,我心里很滿意。人情天理這門功課有所精進,比學業(yè)進步更令人寬慰。

過了大約一年的樣子吧,老丈母在院里活動,上臺階沒踩穩(wěn),仰坐回去,結果摔斷了大腿骨。出了這般大事故,小賈連忙趕奔晉城。老太太對開刀接骨有些恐懼,竟是不肯答應做手術。賈澤生和小賈苦口婆心,連哄帶嚇,最后是不由分說,這才將老人弄到醫(yī)院把腿骨接上。接好腿骨,老人臥床將養(yǎng)了百八十天。該著下地練習走路了,楊建華打來電話說,老人生怕骨頭沒接好,偏又死活不肯下地。誰都勸不動,看來還得小賈出馬。曾經那樣剛強決斷的老太太,看來真是老啦。

這時,張溥進入高考前的沖刺階段,小賈幾番回晉城,都是我負責給孩子做飯。給自家孩子做飯,這有什么值得言語呢,我的意思只是想說:為了老丈母,我雖然沒能到她跟前捧湯奉藥,到底也算盡過一點心力。

聽小賈給我言說,老媽住院做接骨手術,包括出院恢復,有好長一段日子不能自理。嫂子楊建華和家里雇傭的保姆,盡心盡力侍奉老人,白天晚上連軸轉,累得夠嗆。這時,大哥賈一善,自告奮勇過來插手幫忙。七十歲的兒子,給老媽接屎接尿擦屁股,前前后后精心在意陪侍了幾十天。

聽說大舅哥一善在老母親病榻前這樣盡孝,我不禁連連慨嘆?!罢l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天下的孝順兒女,最糾結的莫過“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上蒼慈悲,到底給了一善如此一個盡孝的機會。這甚至是命運對他的一次慷慨饋贈。

那賈一善和賈家有那樣一層關系,稱呼媽媽后來的丈夫賈建唐為“叔叔”。媽媽對他這個大兒子的特殊情分,賈一善沒有淡忘。賈建唐老人胸懷寬廣,待人厚道,媽媽對他的種種關照,離不了這位叔叔的贊同與首肯,這些,賈一善也不曾淡忘。

我記得老丈人去世后,大舅哥一善陪著大伙兒一道扶靈回到陽城演禮,從頭至尾參與了喪禮的全過程。

賈綁住身為賈家長子,主持整個喪禮喪儀。他也一定記得這一節(jié)。

小賈的兩位大哥,我的兩位并列排在頭里的大舅哥,其時都已當了爺爺,走過了人生滄桑,經過了歲月洗禮。

我知道,賈一善生于1945年。他出生的時節(jié),趕上了土改運動。

我曾經問過老岳母,當時怎么給孩子取名叫了個“一善”?

老太太脫口說了一句老話:

“一善能除百惡?!?/p>

只說了一句,往下老人便緘口不言了。

二 躍進年月荒唐多

1 青花瓷哪里去了

賈建唐和原青娥重組家庭在1957年。原青娥從陽城后則窯瓷廠調來晉鋼,兩人名下幾個孩子也大致有了安頓。就孩子們的感覺來講,難稱盡如人意;但在大人的角度,也只能做到盡力而為。說話間就到了著名的1958年。

在過來人的記憶中,自打新中國建國,連年各種運動不斷,幾乎哪一年都堪稱“著名”。我是1947年生人,從兩三歲記事,耳朵里聽得各種運動的名堂,至今難以淡忘。粗略說來,就有“鎮(zhèn)反”“三反”“五反”“反胡風”“統(tǒng)購統(tǒng)銷”“掃盲”“愛國衛(wèi)生”“互助組”“合作化”“高級化”“除四害”“反右”種種運動等等。1958年,大力宣傳“總路線”,全國開始“大躍進”,全中國城鄉(xiāng)一律成立“人民公社”,三項運動合起來稱做“高舉三面紅旗”。當時我年滿十周歲,記憶就非常深刻了。1958年的“大躍進”,更其記憶猶新。

毛澤東說過這樣一句話:講歷史,不講村史家史,等于放屁。

我認為這句話說得好。歷史由許多細節(jié)構成,轟轟烈烈的歷史大事件,一定曾經波及擾動過眾多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歷史,于是不再僅僅是一些概念,而是人們痛切的皮肉親歷。

遍及中國城鄉(xiāng)、絕對不留死角的大躍進運動,就是這樣。

我的幾位大舅哥,一善比我大兩歲,綁住比我小一歲。我們見面不多,聊天有限,除去客套,無形中會講及我們共同經歷過的那些歲月。說起大躍進,說起“文革”,都是記憶深刻,頗多共同體會。

中國北方農村山西農村,比如我們盂縣和陽城,情況差不多。千百年來,春種秋收四季輪回,農民精心作務田地莊稼,一畝地產量不過幾百斤。大躍進嘛,總得讓土地多打糧食。

一首歌子《毛主席是咱社里人》中這樣唱誦道:“八字憲法親手訂,豐產的道路細指引?!崩限r民思想保守,幾千年就那么種地。為著要打破保守思想,農業(yè)八字憲法,是為“水肥土種密保工管”,毛主席這是手把手來教農民種地了。

深翻土地,便于莊稼扎根,這是常識。而一旦搞成了運動,那就不得了。無論盂縣還是陽城,深翻土地必須達到三尺。紅旗招展,戰(zhàn)鼓動地,農民在民兵督查之下翻地,就像打仗挖戰(zhàn)壕一般。結果,肥沃的熟土翻下去,翻上來的都是干黃土。第二年的莊稼,植株只有幾寸高,多數(shù)不秀穗。

密植也是如此。多下種能夠多長禾苗,更是常識。但密植必須有限度,結果也給搞成了運動。我們盂縣紅崖底,土地瘠薄,小麥畝產向來過不了二百斤。但大躍進當中播種小麥,上級命令要一畝地下種三百斤。大隊倉庫里,攏共只有三百斤種子,全部種到一畝地的地塊里。大隊干部一邊挨老百姓臭罵,自己也詛咒罵娘,但哪個家伙敢對抗運動呢?誰要對抗運動,講怪話什么的,當場揪斗,戴上高帽子游街示眾!古話說“敢怒而不敢言”,運動來了,你是發(fā)怒都不敢。

結果,小麥倒是出苗了,密密麻麻變成了一片草坪。

說起這些,賈綁住像我老丈人似的不多言,只是笑著回應:

那可不就是草坪。

賈一善像我老丈母,快人快語的,但幾十年來讓運動整怕了,也笑著,卻是連聲勸我:深翻密植,我都參加過的。你說的是盂縣,和咱們陽城差不多??墒鞘剑@些,咱們家里說一說,你可不敢隨便寫到書上!

這樣的深翻密植,產量哪里會提高?但既然是大躍進,大躍進一定要出大成果。誰都不敢說實話,謊報虛報因而成風。

當時我讀小學五年級,語文課本上有一篇課文就叫《衛(wèi)星田》。大躍進嘛,人人都要跳躍著往前跑,要乘飛機、坐火箭、放衛(wèi)星。落在后邊的,就是烏龜和蝸牛。糧食打得多,所以就叫做“衛(wèi)星田”。那課本上白紙黑字寫到:參觀團來到了衛(wèi)星田,好幾個小伙子和姑娘,就在稻田里未收割的稻穗上面,歡快地跳舞呢!——我敢和任何人上法庭對證:當年發(fā)行全國的小學課本上,能夠找到這篇文章。

既然糧食多到吃不完,接著,全國就開始食堂化。到處辦起公共食堂,吃飯不要錢!

當時喊出的口號說,要跑步進入共產主義。河南七里營人民公社,帶頭率先宣布:本地已經實現(xiàn)了共產主義!

陽城縣演禮鎮(zhèn),當然也辦起了大食堂。大食堂辦在哪兒?就辦在了賈家院。

岳父去世回鄉(xiāng)安葬時節(jié),我到過陽城演禮的賈家大院。大院至今還留有當年“人民公社食堂”的字樣。陽城盛產陶瓷,那幾個字,陶瓷燒造,呈拱形排列在大院外面的過道門洞上方。關于大躍進時候吃食堂,賈綁住是當時的目擊者。見我注視那陶瓷字樣,賈綁住便說起了當時情景。我聽在耳中,和我們老家發(fā)生過的幾乎完全一樣。全國一盤棋,果然是處處不留死角。

當時,要大辦食堂了,先是把各家各戶的糧食全部拿走。村支書隊干部帶著民兵,半夜跳墻進了老百姓的院子,然后驚天動地敲窗戶,帶著口袋來起糧食。糧缸面甕,顆粒不留。地窨子菜窖,一掃而空。老人孩子為下火,枕頭里裝些綠豆,屬于私藏違法。

雞飛狗跳的,白天來起糧食不成嗎?不成。既是運動,就是要搞得緊張激烈,要的是那震懾氣氛。

家家砸爛鐵鍋鐵盆,繳公。說是支援國家大煉鋼鐵。

老百姓日用的銅瓢銅盆銅笊籬,一律沒收。支援國家建設,誰敢說個不字。便是立柜上的銅飾件銅合頁,當場撬下來拿走。

記得我奶奶急得下地來數(shù)落那些侄兒輩的村干部:成物的不毀,你們這叫糟害破敗!

干部們尊重老人,幾分耐心來解釋:這是支援國家建設,老人家,你可不敢亂說。

這些銅器拿走干什么?說是煉銅;煉銅之后呢?再做成銅瓢銅笊籬;你眼下用不著這些東西了,倘若日后還要用的話,你再買回來就是。

聽得這般話語,我大伯在一面出粗氣,民兵轉眼看見他的大煙袋:好哇,你這個煙袋是個銅煙鍋子!

一把奪過來,擰去了煙鍋子。

演禮這兒,賈家院成了大食堂,賈綁住的目擊記憶也很真切。

綁住和奶奶,還有狗女姐姐和賈香琴,自然是搬了出去。當年分了房產住進來的貧下中農,也一律搬出賈家院。樓上樓下,二十多間房子,統(tǒng)統(tǒng)成了食堂。多數(shù)時候是食堂做好飯,戶家們端上鍋來打飯。大家沒了鐵鍋,家家端的都是大砂鍋。排隊打飯的時候,有的人就不停地敲砂鍋,大院里一片嘈雜。敲碗敲筷子,在鄉(xiāng)間原是用餐時候的小忌諱,但有人不管這個。懶漢地痞們過日子,原不認得勤儉二字。合作化口糧定量,別家還有吃的,他們胡吃海喝慣了,早早已經斷頓。然后拎上口袋上大隊部討要糧食,大聲吶喊說是“共產黨不讓餓死窮人”。共產主義了,能夠放開肚皮隨便吃,這幫人還不敲著砂鍋唱上黨梆子等什么。

逢年過節(jié),賈家院大食堂還要搞聚餐。土改的時候,賈家被掃地出門。當年,除了剝奪土地房產,還有一項“挖浮財”。所謂浮財,就是指金銀財寶紙幣等財產。賈家祖上幾輩經商,貧農團哪里會放過。老輩人開過當鋪,有眼光,懂得古董,家里就存下來成百件青花瓷器。瓷缸瓷盆瓷碗瓷盤,都是成套的。大的瓷盤瓷碗,有尺八尺五的,大的套小的,一套十來個。綁住二綁的親爺爺去世早,另外幾個爺爺都活到了建國后。聽爺爺們念叨過,那些青花瓷盆碗,賈家平常也不用,只是敬神祭祖辦紅白事宴的時候,方才動用。

這些東西,不常見不常用,當初貧農團的大爺們更不懂這個,只顧搶金條銀元,沒把什么青花瓷看在眼里。陽城出產陶瓷,燒制出來的飯碗滿好看滿結實,那青花瓷看著薄脆透亮,恐怕不經使喚。成百件青花瓷器,就這么暫時逃過一劫,堆放在賈家院的耳房儲物間里。

這兒辦起大食堂,負責做飯的上儲物間隨便翻動,就翻出了這些物件。有大缸大盆大海碗,用來會餐正好。有人敲碗敲筷子,青花瓷發(fā)出的聲音分外悅耳。接著什么人就領頭高唱:

合作化的農村,一片新面貌,

社會主義的根子,扎得牢又牢!

社會主義的根子當然非常牢靠。只是大食堂堅持了一年左右,辦不下去了。全國解散食堂。剩下不多一點糧食,按人口分開,各家回去自行做飯熬湯。

紅崖底是山村,比起本縣的平川大村稍好一點。我記得食堂解散的時候,每人全年平均口糧只有90斤。大人小孩,每人每天口糧二兩五。多數(shù)村莊,人們的口糧還達不到這么多。

陽城是富庶地面,演禮鎮(zhèn)食堂解散,人均口糧每天竟然還能達到半斤左右。好家伙,比我們紅崖底整整多出一倍,翻了兩番!我聽著好生羨慕,恨不能當年生在這樣好地方。

那些青花瓷呢?我想知道下文。

賈綁住說:等食堂解散了,咱家才搬回來。那是連一疙瘩碗片都沒有了。

賈綁住說罷,賈家院一派靜寂。只有風兒無聲地搖動屋頂?shù)幕牟荨?/p>

有一句流行的說辭: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聽著像是布道。循循善誘的,果然有幾分麻痹人們神經的作用。

2 收拾殘局成罪過

大躍進的本意,是想盡快發(fā)展??隙ú皇菫榱藰O力破敗。對此,任何人不會有疑義。但不顧客觀規(guī)律,不承認經濟工作的特殊性,打仗一樣搞人海戰(zhàn)術,躍進變成了冒進。造成的損失巨大,造成的后果嚴重,這是事實。

大躍進之后,就到了中國的過來人但凡說起就心尖兒亂顫的1960年。文件上的說法是,中國遭遇了“三年自然災害”。

食堂解散,糧食減產,全國人民特別是廣大農民在挨餓。有餓死人的情況發(fā)生。因為挨餓,因為營養(yǎng)短缺,許多人浮腫。我當時在村子里,見到過“浮腫”。那些人小腿腫得有門柱那么粗,一摁一個坑。臉子腫得面盆那么大,明光瓦亮,哭還是笑,臉子鼓脹著,沒有任何表情,看著極為瘆人。但,挨餓不能說挨餓,只能說得了“浮腫病”。這樣的病人死了,渾身水腫,虛發(fā)飽脹嫩豆腐似的,入殮的時節(jié),生怕一不小心會破碎解體。

在我們紅崖底,后來多數(shù)人餓得沒了力氣。死人不斷,活人都沒有力氣打發(fā)死人了。消息傳到城里,我爹他們在城里工作的,這才火速回村,幫忙抬棺材、埋死人??偛荒茏屗廊藸€在炕上。停靈三五天,到出殯時節(jié),尸體已然化成水,從棺木縫隙漏下來。

浮腫著臉子的人,坐在街巷兩邊議論:唉,這是淋了醋啦。

有的甚至這樣說:過兩天,就該輪上咱淋醋啦!

以劉少奇為首,此時負責主持中央工作的班子,不得不停止了大躍進,提出了“調整鞏固充實提高”的八字方針。同時,全國普遍出現(xiàn)的浮腫病,引起了上級注意。中央沒有見死不救,積極采取措施,治病救人。人民公社的名堂保留,但不再搞“一平二調”,重新確定生產關系所有制,叫做“三級所有隊為基礎”,以生產隊作為生產經營的基本核算單位。事實上,人民公社退回到了合作社。

最為值得史書上大書特書的,是中央允許下面搞“三自一包”。具體說來,“三自”,就是允許給各家各戶農民分一點自留地,可以搞一點自由市場,生產隊自負盈虧;“一包”,就是個別地方可以“包產到戶”。包產到戶,符合中國國情。后來改革開放的典型經驗,不就是小崗村的農民私下搞起了包產到戶嗎?

八字方針大見成效,三年自然災害終于度過。爛攤子得到了清理收拾,中國的經濟沒有崩潰。

只要中央決定治病救人,有了這樣的精神,我們的各級干部當即起而響應。有的地方,還允許農民在房前屋后、山坡野洼,開墾一點“小塊地”。哪怕節(jié)令已是入伏,撒一把菜籽,也能生長收獲一點蔬菜之類。哪怕有一點蔬菜來填肚子,也能治療浮腫病。小塊地,活人救命多多。

1966年夏季,我正當高中畢業(yè)。已經填好了報考志愿,“文化大革命”突然就發(fā)動起來。上大學的希望破滅,誰都無可如何。學生娃嘛,興致勃勃箍上了紅衛(wèi)兵袖章,積極參加“文化大革命”,高呼口號要“保衛(wèi)毛主席”,自以為他老人家需要我們來保衛(wèi)。記得當年回老家過春節(jié)的時候,大伯私底下曾經悄悄問過我:這“文化大革命”亂糟糟的,究竟是要做甚哩?我?guī)е戎扔X的幾分得意,告訴大伯:“文化大革命”,就是要“保衛(wèi)毛主席,打到劉少奇”!

我萬萬沒有想到,我那七十歲的大伯,突然大放悲聲,哭得泣不成聲。大伯哽哽咽咽地說:我那娃子呀,不是劉主席讓種小塊地,大伯活不到今天呀!

當時,我被徹底震驚,全然不知道如何應對。一個幾乎不識字不讀書不看報的老農民,認定劉少奇主席對他有活命之恩。對此,我能說什么呢?他的哭泣,他的那句話,永遠地刻在了我的記憶中……

1960年前半年,我在村里堅持到小學畢業(yè),同時考入鎮(zhèn)上中學。我是父親的獨子,他不能讓我餓死,到后半年,把我的戶口遷移到了太原。同時,給我辦了轉學,進入了著名的太原三中。轉學不久,聽說老家鎮(zhèn)上的中學就下馬了。

有了戶口,吃到了供應糧,仍然很餓。遍及鄉(xiāng)野的饑餓,像農村包圍城市,開始占領城市。

我們太原三中,不許學生喊餓。誰要喊餓,是對社會主義不滿。

太原九中,有一個高中學生實在餓極了,從廁所撈出茅蛆來煮了吃。結果,遭到批斗,罪名是故意給社會主義抹黑。

一所鐵路中學,發(fā)明了“增量法”。所謂增量法,說來神妙。一斤面,要是蒸饃饃,尋常是放六兩水;采用增量法,就是放上二斤水,籠屜上的面糊糊,稀狗屎似的弄不下來。校長講話,說是那“增量法”屬于我們國家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要對外保密”。

在調整鞏固充實提高階段,晉鋼也下了馬。晉鋼,作為晉東南地區(qū)的重點鋼鐵企業(yè),1957年建成投產,1958年趕上了大躍進,1959年的年底就下馬了。全民大煉鋼鐵,叫做鋼鐵元帥升帳。升帳時大張旗鼓,下馬時偃旗息鼓。

晉鋼下馬的時候,賈澤生剛剛出生。賈二綁七歲,賈香琴三歲,還都不很記事。家人偶然說起來,只是當時的一些零星片斷。

大躍進當中,晉鋼燈火“老明老明”,員工曾經有一千多。鋼鐵下馬之后,員工銳減到三百來人。臨時招聘的工人,勸退回鄉(xiāng);工齡較長的老職工,做工作令其提前退職。八字方針,全面推行。到1962年,更有一個大量壓縮城市人口的運動。職工退職,連同老婆孩子,離開城市,回原籍去種地當社員。這個運動,簡稱“六二壓”。

晉鋼下馬,賈建唐奉上級命令,全面負責留守工作。晉鋼草創(chuàng)階段,他是臨陣受命;這般時分,負責留守看攤子,該著叫臨危受命。

孩子們記得,那時的晉鋼,廠區(qū)里外、宿舍區(qū)周邊,凡是能下種的地塊,都開墾成了土地。留守員工,家家種地種菜,這叫“生產自救”。我老丈人家也不例外,購置了全套農具,鐵鍬鎬頭耙子鋤頭的,原青娥領著孩子們春耕夏鋤,施肥捉蟲。孩子們上學之外,田間勞作,盡管有些苦累,但回想起來都覺得非常有趣。家里差不多常年有新鮮蔬菜,秋天還能收獲不少老玉米山藥蛋。至今,老丈人家的小院里,依然開墾作小菜園。墻角小屋里,農具齊全。

年長一點的老員工,更記得當時的許多情況。

賈建唐農家出身,向來善于和農民溝通相處。晉鋼附近的村莊,包括鋼廠下屬鐵礦所在村社,賈建唐和當?shù)乩习傩諈f(xié)商,劃出荒坡野地,開辟出了好幾個農副產品基地。收獲的糧食蔬菜,產出的雞蛋肉類,用來改善職工生活?;陔p方協(xié)商的互惠互利原則,晉鋼方面也盡可能幫助當?shù)?,援建了若干惠民工程?/p>

有的村子,路況惡劣,幫助整修了道路。有的村子,出村要過河,山洪經常沖毀簡陋的石橋,幫助建起了鋼筋水泥橋梁。還有的村子,自古靠天吃水,吃的是旱井水。既不衛(wèi)生,還經常鬧水荒。賈建唐請來水文地理專家?guī)椭辈?,打出了機井。至今當?shù)匕傩?,記得那個不多言語的笑瞇瞇的賈廠長。

工廠動用了機械人力,還要若干原材料,作為使用村社土地的等價補償。但這些,都成為了后來“文化大革命”中大字報上批判賈建唐的內容。

晉鋼下馬,上級不再下達生產任務。類似廠礦,基本停工,坐等上級指令。工人發(fā)不出工資,吃水用電都出現(xiàn)了困難。留守干部代表工人,向上級反映問題的情況很多。大家講的都是實情,國家遇到困難,上級也沒有辦法。說一些安撫鼓勵的話語,“要看到成績,要帶頭克服困難,不能總是向上級伸手”之類。

賈建唐留守晉鋼,沒有向上級哭窮訴苦。他明白,那沒有用。他是一個真正的實干家。守著鋼鐵,守著機器,有工人,有技術,沒有開不出工資的道理。上級沒有生產計劃,他自己去開拓市場。許多鋼廠下馬,但使用鋼廠產品的下游企業(yè),并沒有全部下馬。經過考察,他注意到許多廠子需要虎鉗。虎鉗,是個極普通的機械工具,工廠離了它還真不行。賈建唐帶領工人和技術人員,瞅中市場需求抓住商機,開工生產虎鉗。一度時期,晉鋼生產的虎鉗,曾經銷售到上海武漢等大城市。

晉鋼留守處的員工,不僅能夠發(fā)出工資,還有獎金。工廠還有了資金積累,為后來的鋼廠復工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堅持生產,后來被批判為“唯生產力論”;給工人發(fā)獎金,叫做“小恩小惠,腐蝕工人階級”。

說來荒唐,聽來荒誕。整部《紅樓夢》,在開篇文字中有曹雪芹以作者身份所寫的唯一的一首詩: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個中苦澀,耐人咀嚼。(未完待續(xù))

張石山,1947年生,山西盂縣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小說集《镢柄韓寶山》《單身漢的樂趣》《母系家譜》《神主牌樓》等,民俗專著《洪荒的太息》《禮失求諸野》,電視劇本《兄弟如手足》 《呂梁英雄傳》 《晉文公》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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