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大君

稍等一下，來了，來了。

你是？

哦，找我？是啊，我叫徐大君。先坐下，慢慢說。

哈，談不上什么高壽不高壽的，空活一把年紀(jì)，虛歲89了。

找我啥事，想打聽個人？誰？

趙……仁……義……我想想，沒印象。

你說有他幾方印，都是我刻的？噢，想起來了，是有這么個人，畫畫的，幾十年前的事了，沒交情，見過兩次面。

印帶來了嗎？我看看。等一下，擦擦老花鏡。

沒錯，我刻的，這不都有題款嗎？“己酉南街散人徐大君治印”。

我再給仔細(xì)瞧瞧。

嗯，這方“仁義”，白文漢將軍印，青田石。

“趙仁義”，朱文小璽，隨形的，用的是咱們這里產(chǎn)的一種石頭，挺不錯的，受刀，我經(jīng)常用。

這方“仁義書畫”，元朱文，壽山石。

這兩個字是啥？棋……奴……，對了， “棋奴仁義”，朱文封泥，也是壽山石。

“趙仁義印”，白文漢印，昌化石，經(jīng)常有砂釘，不好下刀。

就這五方嗎，哪來的？

哦，古玩市場。

哈哈，我的東西都進(jìn)古玩市場了？也算不得啥，那種地方我去過，魚龍混雜，好東西、老東西不多，賴東西、新東西不少。我這算不上老東西，可勉強(qiáng)算得上好東西吧。

多少錢淘的？哦，五方千把塊，一方二三百。不貴，不貴，老便宜了。這么跟你說，前些年，就我這手藝，不帶石料，一個字二百，不還價。

哪里，哪里，別聽他們胡謅，小名氣而已。如今到底老了，不服不行，眼神不濟(jì)，刻不動嘍。

依你這么說，這倒是個不錯的收藏主意。是吧，你意識到了就好。趁它是冷門，價格沒炒起來，揀好的收一些，沒準(zhǔn)哪天風(fēng)水轉(zhuǎn)到這上面來了，你就發(fā)財了。哈。

再給你個主意，收集到一定數(shù)量后，找個行家?guī)湍汨b別一下，鈐印下來，制成一本印譜，找個出版社給出了，沒準(zhǔn)又是個好價錢。

印譜你知道吧，知道就好。

對了，還有個主意。你可以挑些好閑章，去找那些書畫家，也別直接賣，就拿印換畫，他們沒準(zhǔn)愿意。你知道，他們講究，印一定要好的，可那要花老大筆錢呢。但寫字畫畫，他們還不是幾筆就得？然后，你再找機(jī)會賣畫，中間肯定賺頭不小。我這話是有由頭的，當(dāng)年許多人找我治印，順便給我?guī)б环麄兊淖之嬜鳛榘菀姸Y。我一輩子治印沒掙下個錢，倒是我那孫子腦子靈光，靠那些字畫發(fā)了筆小財。

說多了，說多了。好，還說趙仁義。

我看一下邊款，己酉年，我算算，嗯，69年吧。

想起來了，記得當(dāng)年為他刻了七方的，看來你沒收全。沒錯，七方，你們年輕人現(xiàn)在不是說什么“七上八下”嗎，可我們那時認(rèn)為七是個不大好的數(shù)字——“七”和“氣”不是諧音么？他不在意這些，除了這五方，還有兩方，應(yīng)該都是閑章，內(nèi)容想不起來了，總之一套，全全的！

你看，到底閑章走得快吧，你下著功夫想把這套印收全，到底還是沒落到你手里。閑章嘛，只要印文雅致，誰都可以湊合用。嗯，這么看，我剛才和你說的還真是個不錯的門路。

你問他還活沒活著，不知道，文革后就不見這個人蹤影了。

這家伙當(dāng)年名氣挺大的。在哪個單位？好像是家工廠吧，宣傳畫畫得很好，就是那種舉拳頭表決心的畫。報社有什么插圖啊，革委會有什么版面啊，都專門請他。那次找我刻章，是我第一次見他，二十來歲不到三十，高高瘦瘦的，挺精神一小伙兒！

他說要改學(xué)國畫，唱戲總得置辦行頭啊，所以一股腦兒讓我?guī)退颜驴听R。我看中他的名氣，就應(yīng)承他了。報酬是兩瓶茅臺。要不說他挺能的，那會兒，一般人哪能搞定兩瓶茅臺。

說好半個月取章，再來時，果真提了兩瓶茅臺。想起來了，用的就是我自己的石料，不名貴，但都是好料子。走了后，再沒見過。倒是后來偶爾聽說他一些事，總之是個怪人，不務(wù)正業(yè)，宣傳畫不想畫，國畫也沒學(xué)出個所以然。再后來，不見了。

好像就見過他這么兩次。沒錯，就兩次。第一次待的時間短，他見我正忙著，沒多打擾。第二次坐的時間長，我們還聊了好大一陣子。

其實在給他刻那方“棋奴仁義”時，我心里就有點癢癢，因為我也喜歡下棋，甚至想再見他面，一定和他殺兩盤。按說，他當(dāng)時算剛出茅廬，我呢，在這方面已經(jīng)有點名氣了（我指的藝術(shù)，他書畫，我篆刻），面對年輕后生，可以端點架子的?？上缕宓娜硕加羞@么個臭毛病，只要眼睛盯在棋盤上，就作不起來，什么都拋到腦后了。別說端架子，棋癮上來，如果有人陪你下，磕頭作揖都行。你別笑我，這種習(xí)氣古來有之。曾國藩，那算一個大家吧，多有修養(yǎng)的一個人，整部《曾國藩家書》，就是在教育子弟如何做人?？上缕鹌鍋恚妥兂梢粋€無賴了?；谄暹€不說，有時還摔棋罵人，臟話連篇。有人研究過，僅在他的日記里，就和人下過一千三百多盤棋。當(dāng)然，他是個臭棋簍子。一個棋，弄得他不自在，沒尊嚴(yán)，丟面子。他恨自己迷棋到了哪一步？他說，此事不戒，何以為人？還說，如再下棋，永訣書香。什么意思，如果再下棋，我就連書都不讀了，多大的決心和誓言！但說歸說，往往到了第二天，便“重蹈昨日之轍”。何為“昨日之轍”，還不是手又犯賤了么？這家伙終生有“三戒”，戒妄語，戒水煙，戒圍棋。妄語不好說，水煙是戒掉了，可圍棋，到底纏了他一輩子。

于是，趙仁義第二次來，我就問他，你喜歡下棋？他眼睛頓時亮了一下，說，下不好，很臭，但就是喜歡，要不怎么敢自稱“棋奴”。接著反問我一句，您也喜歡？我哈哈大笑，就去柜子里取棋。

拿出棋來后，他傻了眼。原來，他下象棋，而我下圍棋。

看，你也犯這個錯誤。別這么認(rèn)為，其實都一樣，沒有什么高雅低俗之分。有時我也奇怪，同樣是下棋，為什么大家都認(rèn)為圍棋是陽春白雪，象棋就成了下里巴人？難道就因為下象棋的比下圍棋的人多？

棋沒下成，卻就下棋的問題聊了很久。記得還專門聊到棋癮的問題。我能看出，他有棋癮。他也能看出，我也有棋癮。怎么看出來的，很簡單，一個人真愛什么和假愛什么到底是有區(qū)別的。比如，初看，他是個沉默的略顯內(nèi)向的年輕人，但一聊到棋，瞬間就變了一個人，眼睛放光，言語急促，手舞足蹈，興高采烈。

我們就探討，一個人為什么會下棋上癮？

我說，是追求快感。

他說，是避免痛苦。

我說，贏棋那種快感很美妙，就像英雄血戰(zhàn)沙場，先是旗開得勝，后是凱旋而歸。

他說那是你的那種癮，不適用我。因為我下棋很少贏，幾乎沒有體會過贏棋的快樂。但越輸，越想下，不下就難受。

我說不可想象，怎么會越輸越想下呢？

他說，就是因為老輸，總期望著下一盤能贏。如果恰巧能贏一盤，那種成就感和榮譽感比你們這些老贏的人大得多，持續(xù)得久。為了這可遇而不可求的偶爾的贏，只好忍受常態(tài)的但始終不服氣的輸。

我說，你要這么說，還是在證明我的觀點，追求快感。

他說，那不一樣，畢竟那種快感對我來說很少很少么。為了反駁我，他拿抽煙、喝酒作例證。他說，棋癮在常人看來可能不大好理解，但犯煙癮、酒癮的人大有人在。你說，抽煙、喝酒是為了追求快感？你沒看抽煙的人抽得嗓子生痰、喀喀咳嗽，喝酒的人喝得顛三倒四、死去活來，那么難受，為什么還抽，還喝，因為他不抽，不喝，他會更難受！所以，一個人但凡有癮，主要是避免痛苦。

他還說，他的姑娘有個壞毛病，沒事的時候就愛啃手指頭，把指甲都給啃沒了。他就問姑娘，你覺得啃手指頭舒服？姑娘說，倒也沒多舒服，但不啃心里難受。

你說啥，小孩啃指頭是小時候奶沒吃夠？哦，也許有道理。咱說的不是這個。他是拿這個例子證明他的觀點。

他還問，你周圍有戒棋的沒有？我說，還真有，農(nóng)工部的老徐，幾乎算是全市下棋最好的了，這么個高手，卻把棋戒掉了。

他說，你看，這個老徐之所以能把棋戒掉，也許正因為他在全市下棋下得最好，他要保持第一的名聲，唯一的辦法就是不再和人比賽。所以，從本質(zhì)上說，這個人迷的是榮譽，而不是下棋。

他這么說，倒也有點道理。

就這些話題，我們拉拉雜雜聊了整整一個上午。盡管誰也沒說服誰，但兩個人談得很高興。

后來，這個人辦事越來越不著調(diào)。雖沒再見過面，老有關(guān)于他的荒唐事傳到我耳朵里。記得最清的，有這么一樁事，說起來你們年輕人都不信。當(dāng)年林彪最紅的時候，有一幅照片，是毛、周、林三個人的合影，各種畫報上廣為流傳。照片下面有祝辭，內(nèi)容是：“敬祝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萬壽無疆，祝林副統(tǒng)帥身體健康，祝周總理身體比較健康！”哈哈，這不胡鬧嗎，什么叫“比較”健康，可當(dāng)年就那么寫，還只能那么寫！這個趙仁義膽大，廠里讓他畫板報的時候，毛主席沒變，后面他直接改成了“祝林副統(tǒng)帥和周總理身體健康?！蹦阋詾檫@是小事？要上綱上線，那就是天大的政治錯誤——中央的決定你都敢改，吃豹子膽了？挨了單位領(lǐng)導(dǎo)好一頓尅，可他居然還不肯改，差點把事鬧大！這類荒唐事總還有幾樁，記不大清了。

《紅樓夢》你看過吧？后來我想，他就屬于《紅樓夢》里的第三種人。第一種人，得清明靈秀正氣應(yīng)運而生的大仁；第二種人，得殘忍乖僻邪氣應(yīng)劫而生的大惡；第三種人呢，兩種氣各沾染一些，于是，“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tài)，又在萬萬人之下?！?/p>

我為什么對這幾句話記得清，因為捫心自問，我也是這種人。但我，只算小荒唐，完全不及趙仁義。我對你不了解，單憑你今天表現(xiàn)，便可判斷你也屬于此類人——因為收了這個人幾方章，就好奇這個人，不嫌麻煩專程上門打聽，還搭上兩瓶酒，吃飽了撐的是不是？

對，但凡我們這類人，在常人看來就是吃飽了撐的！哈，笑了，說得沒錯吧。

對了，他以前住在供銷社大院，你去那里打聽一下，說不定還有人知道他。

馮珊瑛

趙仁義？死了！這種人讓他活著干啥？

不是咒他，我們早離三十多年了，要問問他自己去——指不定還在混吃等死呢。

你是記者，想采訪他？他有什么好采訪的——麻繩拴豆腐，提不起來。

啥地方？他老家，封河縣趙莊鎮(zhèn)趙莊村，百把里路，國道邊。

為啥離？不能過了唄，誰吃飽了撐的鬧離婚。

不提不生氣，那就是個喪門星，不主貴，賴我嫁人瞎了眼，咋就看中他那兩刷子功夫。工會，多好的活兒，你倒是好好畫啊，突然不務(wù)正業(yè)，心思全部放到了棋盤上。看，樂他意了，把家給下散了。

是，你說得對，下棋也沒什么不好的?？梢膊荒茇澇赡莻€鬼樣子啊！除了睡覺，就是下棋，連飯都能不吃。

你問我他什么時候迷上下棋的？反正我嫁給他之前他就會下。人就是這樣，剛結(jié)婚時，也不覺得他下棋有多討厭，可后來眼見他不務(wù)正業(yè)，他所有的毛病都讓你不能忍受。有一個成語叫愛屋及烏，我看，反過來，恨屋及烏也成立。一個人，你把主業(yè)干好了，外帶干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沒毛病。可一旦有一天，你把雞毛蒜皮的事情當(dāng)成了大事，把主業(yè)卻拋到了一邊，誰受得了？

他不給自己長臉，我何必給他臉面！我是個眼里揉不得沙的主兒，罵不行就摔棋盤，光罵他不行就捎帶陪他下棋的人。他倒是沉得住氣，一如既往，不吭個聲。我告你，這種悶葫蘆更叫人生氣！索性吵一架，氣泄了，反倒痛快了。你不吭聲什么意思——委屈了？

委屈個屁?。?/p>

后來，不敢在家下了，就在街上找人。

說是眼不見心不煩？哼，根本做不到！咱明人不說暗話，依你們看，好像是我在尋他的茬。可實際呢，人家仍舊逍遙，我卻要被氣瘋了，胸膛里、肚子里，老是有一股快要把我撐炸了的惡氣，這股惡氣讓你一刻也不能安靜下來，你不找他發(fā)泄，你自己就要引爆！無產(chǎn)階級不是要改造整個世界么，我居然連自己的男人都改造不過來？我一不做，二不休，便不依不饒挨街挨巷尋他。每次我過去，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著有小孩兒往他那邊跑，等我過去，他就把棋盤棋子給收拾起來了，護(hù)在身后，怕我摔唄。有一次我跑得快，總算抓住一個給他通風(fēng)報信的小孩兒。原來，他花錢給人家買糖塊，發(fā)太谷餅，為的就是防我看我，把我當(dāng)啥了，賊？

后來兩個人分開后，我也回過頭去想一些事情。你看，這個世界總有一些有惡習(xí)的人，比如吸煙，喝酒，他這下棋也算。這些人都要結(jié)婚成家，都要碰見自己的另一半，為什么大多數(shù)人還能湊合著過，我卻受不了？你知道，我在以前供銷社工作，站柜臺。說是站柜臺，其實是坐柜臺。別看我們單位現(xiàn)在不行了，當(dāng)年，可是牛著呢！別人買不到的東西，我們都能買到。柜臺外，就是一幫閑人聊閑話的聚散點，他們好多人都抽煙，整個屋子里總是煙熏火燎的，有時辣得你都睜不開眼，可我也沒覺得有多討厭。他呢，也抽煙，可在家里，我就聞不得有煙味。你說，這是為什么？

對對對，小伙子，你說得對。因為那些人我管不著！可他，我能管著，就得管，誰叫他是我男人！因為我反對，他真把煙戒了。我就想，既然能把煙戒掉，為什么不能把棋也戒掉？

年輕人，我看出你的心里話來了，你說我得寸進(jìn)尺？不不不，這能叫得寸進(jìn)尺嗎？我是為他好！誰曾想，他是水缸里按葫蘆，越按反勁越大。

其實，我并不是個完全不容人的主兒，剛才我說了，剛結(jié)婚時他就下棋，我怎么也沒覺得啥？回到問題的根源上，主要是因為他迷開棋后，活兒不好好干了！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我有工作，有工資，不靠你的錢也能過，可咱這是一個家庭啊。一個家庭，總得往好的路子上走吧。你不把心思用在發(fā)展自己的事業(yè)上，不為這個家的長遠(yuǎn)打算，你算什么男人？索性你一無是處也就算了，問題是，他的事業(yè)已經(jīng)發(fā)展得很好了，全市都有名聲！再努一把勁，成了！

人就這樣，你好處多了，有點毛病也顯不出來，顯出來也能接受?？赡銢]優(yōu)點了，那些和缺點沾點邊的東西也成了缺點。不是有個成語叫瑕不掩瑜嗎？

你說我這么愛用成語？當(dāng)然了，我是正兒八經(jīng)省商校畢業(yè)，當(dāng)年語文好著呢。

現(xiàn)在我也搞不明白，他是因為迷棋才不正干了，還是因為不正干才更加迷棋了。反正結(jié)果都一樣。

人沒前后眼，當(dāng)初以為選了個好對象，模樣好，工作好，有才氣，結(jié)果呢？當(dāng)然，當(dāng)年的事情擱到現(xiàn)在，也許我也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赡贻p人，你知道那是什么年代啊，組織讓他畫毛主席，他也敢推。他就不怕犯錯誤？

他不怕我還怕呢。

當(dāng)年他在軸承廠，縣團(tuán)級單位，幾千號人的大廠，紅火著呢。我在供銷社，萬事不求人，都是好單位。依別人看來，我們該那什么……琴瑟和鳴，比翼雙飛吧，可偏偏過不上好日子！

你想想，毛主席，紅太陽啊，他居然越畫越丑。領(lǐng)導(dǎo)說他故意的，他怪領(lǐng)導(dǎo)不懂藝術(shù)，說那叫漫畫像。

狗屁啊，毛主席能用漫畫畫嗎？以為我不懂？漫畫就是諷刺人，笑話人的。蔣禿子可以，毛主席不行！你們這一代沒是非，根本不知道毛主席有多好！

沒說錯吧，果真出了大問題，“污蔑偉大領(lǐng)袖”，讓廠里給開除了，沒抓起來算他命好，沒株連我算我命好！

你說，這日子還怎么過？早離早靜心，省得受連累。沒錯，是我先提出的離婚，斬釘截鐵！

別以為我的話沒道理。當(dāng)年給他打下手的小孫，后來混成了廠里的工會主席，上班車接車送，多牛！他要好好干，能輪著小孫？

仨孩，老大老二是閨女，老三是小子。離婚時，兩個閨女跟了他，小子跟了我。我有工作，能養(yǎng)活了孩子。閨女好養(yǎng)活，長大嫁人就好了。

我？當(dāng)時都三十大幾了，還拖著個半大孩子，哪個男人愿意累贅啊。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再嫁人還是生閑氣。人家倒是風(fēng)流，回到村里，又哄了個鄉(xiāng)下姑娘，據(jù)說還是個黃花閨女，福氣大得很呢。這世界就是不公平，離婚，總是女人吃虧！

十幾年前，他讓兩個閨女來認(rèn)我。認(rèn)了幾年，沒意思，又不大來往了。

唉，老了老了，后來想，其實將就著過也就算了，生哪門子氣?。靠僧?dāng)時，就沖著他那樣對毛主席，日子就過不下去！

要說他有沒有一點好，還真有一點。我那小子，到了十七八歲的時候，不學(xué)好，也沒工作，每天和一幫半大小子狗游豕逛的。我干著急沒辦法，生怕他犯個什么錯誤，讓公安局給弄起來。有一天晚上，我難受不過，也氣不過，忍不住，就給他打了個電話。那時他已經(jīng)讓閨女認(rèn)開我了，大概是九幾年吧，兩家都有了電話。我在這頭哭，他在那頭支支吾吾，肯定他那后妖婆在?？抟矝]用，我只好扣掉了電話。過了一段時間，他打過一個電話來，讓我去找勞動局的一個董科長，說是他同學(xué)，這樣給兒子安排了份工作，在印刷廠。唉，現(xiàn)在工廠倒閉了，人下崗了，白領(lǐng)他個人情！

要不說毛主席好呢，毛主席會讓人下崗？

話又說回來，他的種，他不管誰管？

前些年和兒子媳婦兒住一塊，又和媳婦有生不完的氣。唉，也怪自己命不好，這輩子凈生氣了。后來，他們自己買了房，搬出去住了。兩口子搞個小超市，養(yǎng)活得了自己。

孩倒孝順，媳婦難纏，整天惦念我的退休工資。

后來見過他沒有？誰稀罕見啊。

唉，這些年受的罪啊，我這輩子活生生被他給毀了。

趙忠義

我哥？唉，真不巧，剛剛過世了，昨天出殯，今天拆靈棚。你看，滿地還滾著紙扎上掉落的小白花呢。我當(dāng)然得幫忙，累了，回來歇歇，抽袋煙。

這人啊，就是這樣。前段時間還好好的在村邊下象棋，突然就檢查出毛病，住了段時間醫(yī)院，回來就沒了。聽我說，人要得了大病，就別住什么狗屁醫(yī)院，瞎花錢不說，命還丟得快。有那錢，好吃好喝好玩得了。

當(dāng)然，我仁義哥他壓根兒就不會好吃好喝好玩。玩也是玩?zhèn)€象棋，還玩不出個道道。

你也知道他喜歡下象棋？嘿，沒辦法，那叫個上癮。人這輩子，就怕沾上個上癮。有人吸煙上癮，有人喝酒上癮，有人偷人上癮，我哥他是下棋上癮。啥叫上癮，我給你說說。比如說我們村西頭的扎根老漢，一輩子就愛饞個酒。村里只要誰家辦事，老扎根肯定不誤去隨禮。你當(dāng)禮金有多大，一塊兩塊，至多三塊五塊?，F(xiàn)在啥時代了，一塊兩塊不夠吃碗涼粉！可人家只要上過禮，就有資格去蹭酒。喝你多少，主人說不得嘴。有些人說是喝酒，主要是吃菜。人家扎根，是光喝酒，不吃菜，整個一場下來，至多夾三五顆花生米，有時連白開水都不要。起先，大家知道他這討人嫌的壞毛病，看他隨了禮，請客時卻不喚他，咱們不是還有回禮一說嗎？回啥？兩碗饸饹，或者一碗汆湯四個饅頭。哈，人家才不等你的回禮呢。你不叫，人家主動來，那鼻子，靈著哪，不用你通知。你總不好意思趕他走！那叫個喝，喝得昏天黑地，最后一個走的人，肯定是他，還要扯住倒數(shù)第二走的人的衣服纏半天。后來，大家也認(rèn)命了，知道只要辦事，肯定要粘這么一塊狗皮膏。你想扯下來，沒門！人家不單是蹭酒，自己也獨個兒喝，又喝不起什么好酒，就那種土作坊勾兌的，一桶十幾塊錢，大白塑料桶一桶一桶往回拎。他老婆說，怪了，俺家老漢是神仙，在家也不吃飯，倒是省糧食，一頓飯有半茶缸酒就夠了。我們不是說，酒是糧食精么——可讓你不吃飯光喝酒試試，三天就餓暈?zāi)懔耍?/p>

我呢，算抽煙上癮。你說這個煙，有個啥好，可不抽它，就不得勁。酒吧，還說什么少喝養(yǎng)生，可見還算種好東西?？蔁熌?，只會讓你上火、咳嗽、生痰，滿嘴的口臭?？赡阏瓷纤狭税a，就離不開它。抽煙，純粹就是種感覺，那種感覺就是你胸口這塊，癢癢的，就像里面爬滿了毛毛蟲，幾口煙進(jìn)去，嗆不死它，它也不會像起初那樣毛毛糙糙亂動彈了。問題是它只瞌睡那么一小會兒，一不留神就又醒來了。于是，出門，你得點支煙——出門，總算一樁事情么，有事了你能不抽一支煙？進(jìn)門，又得一支。出門算事情，進(jìn)門就能不算么？上廁所，蹲下，一支。起來，又得一支。要睡覺了，今天最后一支。起床了，當(dāng)然得一支。心里有事了，那就不是一支。可心里平靜了，那種心滿意足，能不吸上一支？你別笑，你不抽煙，不知道這種妙處，呵呵。

這是吸煙喝酒上癮，還有偷人上癮。東頭梁宏飛，原來鎮(zhèn)里的電管站長，四十郎當(dāng)歲，就見不得一個女人，美丑不論。三歲看大，七歲看老，這個家伙小時候就因為偷看女生上廁所被老師暴打一頓，那時老師不是還敢打?qū)W生么？倒是聰明，后來上了個電校，一來二去，混成了鎮(zhèn)里的電管站長，那可是實權(quán)部門。聽說先是和站里的電話員勾搭上了，后來，又瞄準(zhǔn)了女會計。現(xiàn)在這社會，和以前不大一樣了，許多女人，根本系不緊自己的褲腰帶。倒都屬于你情我愿，可問題出在了電話員身上，她認(rèn)為姓梁的喜新厭舊，冷落了自己，就不服氣了，瞅準(zhǔn)了機(jī)會，喚來了女會計的老公，把兩人逮了個正著。偏偏這個老公是個愣頭青，既不服軟，也不服硬，連自己的名聲都不顧，直接舉報到了電業(yè)局。那段時間各行各業(yè)都在搞整頓，撞在了槍口上，讓單位給開了?；貋硪膊桓模灰坝锌p，就往上面叮，前段時間又被一個女人的老公給暴打一頓。你說，老二痛快老大受罪，到底圖個啥？

你別笑，話糙理不糙。

我個人覺得呢，一個人，你喜歡啥，上不上癮，都沒啥。論好歹，只看你影響不影響別人。喝酒，只要不耍酒瘋，不喝酒鬧事，行！抽煙，我是獨個干的事，影響誰了？

你說二手煙危害別人健康？是是是，你說得對，這些年大家都這么說，我也信。可影響健康的事情多了，生氣，最最影響健康了。有句話，“人沒累死的，只有氣死的”，哈，主要說你們這些公家人。明知這個理，你能做到不生氣？做不到吧？

可偷人就不行，因為一個巴掌拍不響，你滿足自己，卻破壞了別人家庭。萬惡淫為首，你說是不是？

好了，日頭上來了，院里熱，咱進(jìn)屋說。

你說我房子好？瞧你說的，這房子有啥好，外光里毛糙，不如我仁義哥的！我們兩家，住隔壁，房子前后兩年修，九幾年吧，當(dāng)時地基不好批，都是推倒重建。他家修房子，住我家；我家修房子，住他家。一個祖上嘛。

多少錢？我想想，房子也有十來年了，嗯，我哥的十五六萬。我的，不足十萬。不能比，不能比！

他哪會掙個錢，全憑我嫂子張羅，好福氣！

要說福氣，那可真叫個好，就像買通了老天，偏偏罩著他！你說，整天下個象棋不干別的營生，日子咋就過得那么滋潤呢？這還不說，天上突然掉餡餅，有人給他白白送來十萬塊。

可不是咋的，村里傳遍了。就是白送嘛，只拿了他兩幅畫。后來我哥私下和我說，送他錢的人怕他不肯接受才拿的畫，還是現(xiàn)畫的——他的畫，根本就不值個錢！

要說名氣，原先倒是有一點，后來不是把手藝撂了么！一天就迷在象棋里，還下不好，村里誰都贏不過。別的理兒我不懂，手藝這東西，不三天兩頭拾起，早丟得沒影兒了。幾十年不動筆，將就握起來，能好到哪？

好，我就和你說說白得錢的事。說來話長，我哥他親爹在他三歲時就過世了，他是后爹養(yǎng)大的。后爹干的是漆棺材的營生，跟樣學(xué)樣，他很小就學(xué)會了畫畫。功課也棒，后爹看他可造，就一直省吃儉用供他念書，但他一直對畫畫感興趣。后來，他在棺材上畫的龍鳳啊、二十四孝圖啊什么的，比老當(dāng)家畫得都好。

上不起高中，初中畢業(yè)直接考中專。第一年中考，不知怎么失誤了，沒考上。他爹讓他復(fù)習(xí)，他說想正兒八經(jīng)學(xué)個畫畫。就要了點路費，只身去了天津，那里有個什么美術(shù)學(xué)校。

專業(yè)考試通過了，第二天要面試。他家里窮，去的時候連換洗衣裳都沒有，就里外各一身。

面試得爭取評委的好印象，我哥就想著無論如何得把那身已經(jīng)穿臟的外衣給洗了。他帶的零用錢，每天除了湊合著吃點飯，根本住不起旅店，所以洗衣服也是件麻煩事兒。好在將近夏天，他就脫下褲子、褂子，光穿一個背心褲衩在海河邊用河水把外衣給洗了，天津不是有個海河么，然后掛在樹枝上讓日頭晾干。

整整一中午，衣服總算晾干了。他穿好衣服準(zhǔn)備走。誰想這時，海河里突然響起喊救命的聲音，原來一個小孩兒頑皮，失足落水了！

人命關(guān)天。我哥撲通就跳到河里去救人。那時社會風(fēng)氣好，到處是雷鋒，一會兒工夫，撲通撲通跳進(jìn)河里去救人的有好幾個。大伙兒一起用力，小孩得救了?？伤麆倓偢赏傅囊路譂窳恕?/p>

只好再次脫下衣服在岸邊洗。

要不說人世奇妙呢，從他第一次洗衣服，再到第二次洗衣服，全被一個人看到了眼里。這個人姓張，當(dāng)年也就十來歲，說不定比我哥還要小些，就是后來送他錢的這個主兒，天津本地人。他好奇，便過去和我哥說話，了解了我哥的情況，干脆把他領(lǐng)回自己家里吃住，兩人就是那時結(jié)下的交情。

考試通過了，可那里學(xué)費高。他思來想去，不想給后爹增添這么大負(fù)擔(dān)，決心放棄上學(xué)。一個夜晚，他給這個姓張的留了個條子，不辭而別。

我哥回來后，復(fù)讀了一年，第二年考上了中專，工科，后來分到了你們那里的軸承廠。因為畫得好，一直在廠里工會宣傳隊。結(jié)果后來不知犯什么錯誤，給打發(fā)了，還離了婚，沒處落腳，又回到了村子里種地。

想不到的是，這個姓張的天津人，現(xiàn)在成了大富翁，據(jù)說家產(chǎn)千萬都不止。不知咋的，快四十年了，還想方設(shè)法找到咱們這里，硬塞給他十萬塊錢。說自己當(dāng)年幫忙沒到位，害得他最終沒成了大畫家，這算是一點補(bǔ)償。

其實人家哪欠咱們的啊。

有些事情，打死你都想不到。

你說我嫂子，她叫許秀榮，兩人結(jié)婚后，又生了個小子。

嘖，我嫂子，真是個能人。這一家子要沒有她，就那個姓張的給他二十萬塊錢，也過不到今兒。不瞞你，我家孫子，就是我嫂子給安排的工作，在一個國營煤礦上班。雖說下井，一月掙好幾千呢。你不知道，我嫂子給村里的親戚本家，甚至相好的，安排的工作可能十份八份都不止。一個農(nóng)村婦女，三年級文化，居然能辦妥這等大事，你說她能不能？

人能還不說，關(guān)鍵是人好。單說我們兩家，雖說是本家，按說也遠(yuǎn)了，我爺爺和他爺爺是親兄弟，算算幾服了？可她就顧念。還有，我哥帶過來的那倆閨女，不是她親生的，可比親生的還親，我們都看在眼里。說一樁往事，也不怕你笑話。記得我嫂子嫁過來后生了自己的孩子，我們就逗那兩個小姑娘，你媽是不是只給你弟弟炒玉茭，不給你們吃。那時炒個玉茭，就是小孩兒最好的零嘴兒。兩個小姑娘說，我媽經(jīng)常給我們炒啊。誰想這話傳到了我嫂子耳朵里，她尋過來就噼里啪啦把我給臭罵了一頓。她這人不讓人，但也不記仇，過去就過去了。也怪我們嚼舌頭，主要是后娘傷待前屋孩子的事情太多了。

老大后來招了個女婿，就守著老兩口，老二嫁到鄰村去了。

有兒子為什么要招女婿？我前面不是說了嗎，我哥是他后爹養(yǎng)大的。他后爹姓李，和我嬸嬸婚后沒生養(yǎng)。為了報后爹的恩，趙仁義就讓大閨女招了女婿，生的孩子隨李姓，等于給老李家開了一門，讓后繼有人。你們城里人不懂，在農(nóng)村這是大事。單這事，我哥做得地道！

瞧，我嫂子回來了，我?guī)氵^去。

許秀容

唉，走利索嘍。前兩天停在屋里的時候，總覺得他還在。這下……唉！

你也軸承廠的？你們沒見過面？也是，你這么小。那不他照片嗎，昨兒剛從靈棚里撤下來的。一輩子寡瘦寡瘦的，養(yǎng)也養(yǎng)不胖。

廠里編史志？啥叫史志？哦，明白了。他都離開軸承廠幾十年了，費不著。他以前的事，我也不了解。

一輩子倔骨頭，吃不完的虧！命啊。

好好當(dāng)著工人，突然就被打發(fā)回來了，幸虧家里還有幾畝地。

呵，和你們年輕人說這個，怪不好意思的。不過這幾天，倒還老想這些事兒，過電影似的。我們許家的地和他們趙家的地塄上塄下。有一天，我在地里干活，將近中午了，剩些邊邊角角還沒拾掇完。那天天熱得可怕，煎盤煎，蒸籠蒸似的，我們大姑娘家，也是衣服少得不能再少。唯一的補(bǔ)救就是喝水，可我水壺里的水早喝光了?？实萌滩蛔?，就看見塄下趙仁義也紅汗白汗地在忙活。那傻樣，想起來就想笑：戴著個近視鏡，穿著個大褲衩子，賊笨賊笨。我到塄邊，問他水壺里還有沒有水。他搖搖頭，怕我不信，專門跑過去拿起地頭的水壺擰開蓋子倒給我看。

這又何必，文化人就是心多，我還懷疑你不成。笑笑，正計劃踅回身，突然他一拍腦袋，從撂在地頭的長褲褲兜里摸出一個梨，從塄下給我扔上來。

多金貴的東西啊，我不好意思吃，計劃再扔回去，可他一個勁地擺手。

我說咱一人一半吧，說著便用手去掰，可梨很瓷實，憑我的力氣根本掰不開。

他嘿嘿一笑，說，一個梨還分什么，分梨分離，不吉利噢。

沒想到他還會開玩笑。我們當(dāng)?shù)赜姓f法，一家人不分梨?？晌液退皇且患胰税?。

我當(dāng)時突然心動了，臉紅了。

其實之前就有好感，我上小學(xué)，趙仁義已經(jīng)上了初中。他成績呱呱叫，學(xué)校的老師經(jīng)常提起他，說他如何如何用功，拿他當(dāng)我們的榜樣。后來，他考取了中專，成為我們村里第一個憑學(xué)習(xí)出去找下工作的人。

大隊訂著報紙，一次我去大隊，看見一大堆人圍著老支書，原來，大家都在看趙仁義在報紙上畫的整版的畫。那榮光，羨慕死個人。

可不知咋的，這么一個人，后來卻被工廠開除了，又回來種地。還帶著兩個小姑娘，怪可憐的。

我娘是裁縫。一天，趙仁義拿塊布料央求我娘給兩個姑娘做兩件換季衣裳，我正好在，我說我做，我娘還瞥了我一眼。你知道，我從小針線活兒也很好。作為報酬，他送了我家差不多半袋子的黃豆，這么大的袋子。那年村里鬧饑荒，糧食缺，半袋子黃豆，不可想象啊。

我問黃豆哪來的，他說同學(xué)從外地寄來的，寄來的多，給我們些。

我突然覺得他們文化人很神奇——村里除了他，誰敢稱自己有同學(xué)？我們左不過上完小學(xué)就務(wù)農(nóng)了。何況，那是種什么樣的感情啊，我們很近的親戚都舍不得給我們半袋糧。

當(dāng)時家里給我定了一門婚，鄰村的，是個木匠。都快結(jié)婚了，有一天，我坐在門口做針線。旁邊，一堆小孩兒圍在一起做游戲。后來，又過來一個小孩，布兜里裝了些山楂果。他吃，大家都和他要，他也給，當(dāng)然每人只給一個。當(dāng)時仁義那小姑娘也在，她也攤開手，但那小孩偏偏不給她——你知道，小孩子常常這樣，你越可憐，他反倒越不可憐你。小姑娘好沒意思，只好畏畏縮縮地又把手收了回去。后來，一群小孩跑了。我突然看到，小姑娘趁他們走了后，居然從地上挑了個連帶一丁點果肉的山楂核含在嘴里。我的心一下子就痛了起來。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決定，為了那兩個可憐的孩子，我也要嫁給趙仁義。

家里人當(dāng)然反對，說好好一個木匠不嫁，非跟個二婚，還拖兩個油瓶兒?？晌诣F了心，他們拗不過我的性子，終于結(jié)婚了。仁義很厚道，婚后，他對我們一家子都很好。自己再窮，也要想法子照顧我的家人。越到后來，我爹娘越滿意。

他沒壞毛病，就是迷個象棋，我沒覺得這有什么不好的。有些人，你讓他下棋他還不會呢。自打結(jié)婚后，我再不讓他上地干活了，按說，種地就不是他這種人該干的事。

他說過，他先前那女人，特別反對他下棋。兩口子，就是個搭伴兒，別沒氣找氣。下棋又不賭錢，下就下吧，你讓他閑著干什么，打孩子？打老婆？你們城里人不懂，農(nóng)村打孩子老婆的多了，我跟了他后，他對我連一個手指頭都沒動過。

煩過他沒有？我煩他做什么，反正地里的活是我不讓他干的，家里就沒有需要他做的事，他想下棋下就好了，只要有人愿意陪他。

我也問過他，好好的端著國家飯碗，突然被趕回家種地，你心里就不難受？

他說，自從你跟過來，我再沒握過鋤頭把。下棋那幫人打趣我，說我命中有五升，不必起五更，我知道，這是享你的福。其實，即使沒你那幾年，我也覺得種地比干城里那份活兒好。

你說不是怪人么，摸驢屁股能比摸畫筆好？

我說棋我不懂，但話還能聽出好壞。村里所有和你下過棋的人，都說你是個臭棋簍子，這么敗興，還下個什么勁？他說，也就怪了。要說呢，是個人都怕敗，失敗總是件不光彩、不舒服的事。獨獨下棋，敗了也不會不高興，至多有點遺憾。他還說，大家都在乎輸贏，其實輸贏都無所謂，關(guān)鍵是，下棋的時候，你就完全跌到了那個世界里，周圍啥事都忘了。他原話說得好，我記不全，大概就是這么個意思。

兩人也不是沒拌過嘴，哪有碗不磕鍋沿的，但爭兩句也就過去了。我不記仇，他更不記。不是有古話，熱不過火口，親不過兩口，人能活多大？

要說呢，還真生過一場氣。他一個同學(xué)在勞動局當(dāng)一個什么干部，他說過要托這個人給我們兒子找份工作的，沒想到他自作主張，把機(jī)會讓給他前屋那個了。我聽說后氣急了，揪著他的耳朵和他鬧，他也不吭聲。我告你，我不是吃干醋，而是心疼孩！后來我也想通了，說到底，那也是他的骨肉。他那前屋，后來沒找下，一直一個人過，拉扯個孩子也挺不容易的。記得有天晚上，還把電話打過來，在電話那頭哭，我都聽到了。說到底他是個心軟的人。

我也心軟。

但我們兒子到底還是找下工作了。說來巧，忽然有傳聞，說文革期間丟工作的人，能落實一些什么政策，我讓他去打聽一下，他是個犟驢，說這都多少年了，過得好好的，還找個什么勁。

老夫老妻半輩子，他的心思我清楚。有些人爭著鬧著往城里跑，可他呢，好像特別喜歡農(nóng)村。后來我們那小子在城里買了房，讓他住一晚都不成！他還說，去過城里，才知道鄉(xiāng)下的好，城里的人一個個滿肚子鬼，不留神就能攤上是非，人的心，一刻都不能靜下來。就是落實了政策給我恢復(fù)工作，我也不回去。

他這話沒道理，你說，城里的人就不活了，我看活得好著哩，比俺們農(nóng)村人好得沒樣。

我不待和他爭辯，他不去，我代他去。先找了你們廠，后來又找了幾個部門，也沒搞清楚到底該怎么辦，結(jié)果在民政局碰到個副局長，姓宋，這個人知道老趙，好像以前他們在一起畫過畫，他還挺佩服老趙的。聊著聊著，他說，老趙的事我?guī)筒涣?，這樣，你給你兒子買個城市戶口，然后讓他當(dāng)兵，三兩年出來后，我給安排個工作。我就照他說的做了，果然，孩子被安排進(jìn)了一個國營煤礦。

不怕你笑話，我這人臉皮厚，就想攀住這個關(guān)系。逢年過節(jié)了，我都會給這個宋局長送點家里做的吃食什么的。你們城里人都不大做，做也做不地道。四月八送油餃，端午節(jié)送粽子，平常啊，時不時地打個油酥餅什么的。對了，還給他們做被子，大棉被，厚墩墩的，既暖和，又軟和。我去過他們家，他們那被子，一點都不舒服。關(guān)系就這么維持下來了，照這個法子，給我們幾家親戚又安排了幾份工作，都算吃皇糧。其實，人家是懂國家政策，權(quán)力之內(nèi)辦點事，又不出什么差池?？牲c撥我們一下，孩子們一生就有飯吃了。我不單這樣對待宋局長，給我辦手續(xù)的人，我也照做。宋局長退了后，有個劉科長接了宋局長的位子，他也給我辦了好幾樁這種事。

你別夸我，說到底人家還是看老趙的臉。這女人啊，再能，離開男人也不行。老趙雖然不出面，可他旗號在啊，要不這事情怎么能辦成！

前幾年，仁義得了肝癌，醫(yī)生說，肝癌都是心里不暢快攢下的。他平常就是不說個話，什么都悶在心里。其實我都不明白，他到底有什么不暢快的事情。

哎喲，傻春妮，進(jìn)來就進(jìn)來，不進(jìn)來就出去，當(dāng)不當(dāng)正不正叉在門檻上做什么。給，拿個饅頭吃去！

別理她，瘋女人，也許是餓了，咱繼續(xù)說。

好在他走在了我前面，要我先走，還真對他不放心呢。

孩兒們都挺孝順。兩個閨女，不叫媽不說話——做后娘，心胸得寬，度量得大。親孩犟你，扇他一巴掌也沒啥。繼的呢，你罵一句，別人就會有閑話。

前段時間，二閨女鬧了點小別扭。仁義知道自己什么病后，簡單交待了一下后事。我們那小子，在城里買了套房。現(xiàn)在這院，統(tǒng)共七間，仁義說五間給大閨女，兩間給兒子，讓他回村后有個地方就行。兒子沒啥意見，二閨女卻不高興了，暗地里嘀咕我們偏心。可仁義是老腦筋，又一根筋，他不管這些，他說大閨女既然招的女婿，那就得當(dāng)兒子對待。老二畢竟是出門閨女，哪有出門閨女分家產(chǎn)的。后來，我背著他偷偷塞給二閨女兩萬塊錢，二閨女這才高興了。家和萬事興嘛。就倆閨女，如果再多的話那就管不過來了。

哎呀，春妮，咋搞的，這么快就吃完了？去去去，沒看我正說著話嗎？還真訛上了。

看，走了，雖說瘋，還識一點好歹。

老了話多，絮叨起來沒完，叫你笑話了。嘿，索性和你說說這個女人吧。

女人叫春妮，鄰村的，十年前嫁給了東頭黑蛋，嫁過來后，父母先后死掉了，村里倒還有一個親弟弟。

嫁過來起初挺好的，但過了兩三年，就是不生養(yǎng)，這下黑蛋不干了，就沒事尋茬打女人。剛才我不和你說過嗎，正常家庭男人還要打女人，別說這種情況了。女人自覺理虧，便一味受著。

后來黑蛋不知拗了哪根筋，索性不要女人了，逼著女人辦了離婚，啥也沒分著，兩手空空被趕出了家門。女人回娘家，弟媳婦也不給好臉色，一來二去，女人背了氣，就瘋了。

瘋了后，娘家那邊更不待見了。女人畢竟在這生活過幾年，還把這里當(dāng)自己的家，每天就在我們村兒轉(zhuǎn)悠。有人看她可憐，給她口飯吃，晚上就住大隊舞臺的廂房里，倒也一直活著，沒出啥岔子。

后來女人的一個堂姐看不過去了，先把她弟弟給罵了一頓，然后去找鎮(zhèn)政府，想給女人辦成個五保戶，集體給養(yǎng)起來。鎮(zhèn)里說，辦五保戶，條件倒勉強(qiáng)可以，但村里得出證明。女人的堂姐便來我們村找村干部。村干部不肯蓋這個章，說到底，他們的小算盤撥拉得精精的，女人一旦辦成了五保戶，花村里的錢不說，還得雇人照顧她，多麻煩！但村干部不直說，搬出的理由是，女人并非沒有親屬，不是還有一個弟弟嘛，弟弟養(yǎng)好了。女人的堂姐說，問題是弟弟不肯養(yǎng)，總不成給餓死，而鎮(zhèn)里也答應(yīng)給辦五保戶，只不過戶口在這里，找你們蓋個章。啥叫戶口，戶口遷到了你們村，就是你們村的人。村干部說，遷到我們村的由頭是結(jié)婚，可她現(xiàn)在離婚了，不妨你再遷回去，讓你們村給保起來。

說這話的時候，仁義正好在場。女人的堂姐倒還在那兒擺道理，仁義卻和村干部吵起來了，說村干部的話沒道理，沒人性。

對這個事的看法，村里人分兩派：一派認(rèn)為村干部的話有道理，你既然已經(jīng)離婚了，從哪來到哪去；一派認(rèn)為仁義的話有道理，既然戶口還落在我們村，就是我們村的人，和離不離婚沒關(guān)系?？傮w來說，認(rèn)為村干部的話有道理的人還多一些。

可仁義一根筋，一次縣里在我們鎮(zhèn)搞什么行風(fēng)大家談，我事先不知道，結(jié)果老趙自己跑去了，對著那么多群眾和電視臺的面提出了這個問題，逼著在場的領(lǐng)導(dǎo)給答復(fù)。最后，領(lǐng)導(dǎo)答應(yīng)給女人辦成五保戶，讓村里給養(yǎng)起來。

春妮的事解決了，可到底是惹了村干部。自那后，村干部就沒給過老趙好臉色，可老趙也不尿他那一壺——現(xiàn)在不比早先了，早先要是惹了村干部，能斷了你的活路。

最氣人的是，后來村里有閑話傳出來，說老趙這么用心替女人出面，是他在女人沒瘋的時候和人家有一腿。你說這不是寒磣人嗎？這話傳到老趙耳朵里的時候，他氣得嘴唇都顫抖起來了?？晌矣兄餍墓牵艺f老頭，你能堵住人家說閑話的嘴？讓他說好了，說累了，說渴了，咱給他尿泡尿當(dāng)水喝。

那段時間，我可著勁兒地對女人好，而且專門對著人，我就是故意做給他們看，看他們還怎么嚼舌根子。后來，被這女人賴上了，呵呵。要不說呢，人瘋了也有心。

……

啥？你們廠里一直收著老趙幾方章，想還給他？別呀，人都走了，還要那玩意兒做什么。要是你能在老趙入殮前來，咱就把章給他擱棺材里，那敢情當(dāng)然好。你就留著吧。

哎呀，你看你這小伙子，事都辦完了，還上什么禮？好吧，好吧，我代老趙謝謝你們，謝謝你們廠領(lǐng)導(dǎo)！

不留下吃飯了？這么外氣呢。

這包饅頭，你提上，可別嫌棄——這叫回頭兒，咱村里的規(guī)矩。

張暄，1976年生，警察，二級警督。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西省散文學(xué)會理事，山西文學(xué)院第四屆簽約作家，晉城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病癥》、散文集《溯》《卷簾天自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