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輝
那似乎是一團白色,當他進入那片模糊的月光,被窗外的秋風吹起后,整個身體也開始變輕,甚至忘記了地板的冰涼,仿佛自己成為了一粒灰塵,正在四處漂浮。他年輕的身體里經(jīng)常就是這樣的塵土飛揚,以至于后來,那團白色從夜幕中緩緩剝離出來,像是云悄無聲息地走出另一朵云,他卻把女人的出現(xiàn)當作了夢中的鬼使神差。
他看到她時,女人已經(jīng)行走在通向大門的石灰路上,風吹亂了她白色的連衣裙,也吹亂了她的長發(fā),但是女人根本沒有在意它們,她一只手拖住自己臃腫的小腹,另一只手則向下伸出,捂著右腿的膝蓋,過度傾斜出來的肩膀,使她的身體像是從側(cè)面分離了出來,成為兩個人的行走。這讓他感到了某種滑稽的成分,如果不是女人胸前的突起,轉(zhuǎn)移了他的注意,他肯定會覺得這是黑夜里唯一讓他感到有趣的事。但是,當女人的裙擺在風中不斷地搖曳,欲望已經(jīng)開始置身其中,轉(zhuǎn)化為從未有過的戰(zhàn)栗,他的目光才越過書桌,爬上沾滿秋霜的玻璃窗,最后隔著窗紗,把自己同月光一樣融進了深秋的夜晚里。
幾個小時前,在這間冰冷的屋內(nèi),他還在耐心的等待父親老康的離去。他聽見老康說了很多話,可是聽進去的只有寥寥幾句。因為他覺得即使是把整個屋子搬過去也用不了那么麻煩,那些話語針對他都是徒勞并且毫無意義的。如果不是老康限制了他明天可以帶走的行李的內(nèi)容,他將繼續(xù)保持準備行李時的三心二意。他固執(zhí)地認為行李的重量不應(yīng)該超過自己的那幾本書。所以,雖然老康幾天前就給他強調(diào),“那里的陰雨天會讓人的骨頭發(fā)霉的,多一件衣服就能多活一年?!钡敲鎸σ粓鐾耆吧倪h行,他始終都沒有把自己同那個遙遠的地方聯(lián)系起來。整個臨行前的夜晚,矛盾于是便全部集中在了對于書的處理上。
那時,他剛剛洗完自己的球鞋,腳下還沒有替換的其他鞋子。老康卻突然推開門,在一陣濃烈的酒氣撲面而來之后,老康肥碩的身軀才站在他面前,“東西準備好了嗎?”他泛紅的眼圈,
搜索了一遍屋子,迷離中,老康看到了那只敞開的書包,他一把掀開它,頭幾乎鉆了進去,像是野獸在粗暴的撕扯內(nèi)臟?!肮犯牟涣顺允骸?。他聽到書從口袋里嘩嘩的流了下來,老康正舉起書包,把里面的東西往外倒?!翱僧斄藢W徒就得改!”老康說完,又狠狠地抬起腳,踩在撒落的書上,“讓你看!讓你看!”他站在原地,僵硬的像是老康手里攥緊的酒瓶,甚至連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等到老康開始氣喘吁吁了,準備將腳收回,身體卻沒有站穩(wěn),重心偏在了一邊。他看到老康后背的影子 ,在昏黃的墻壁上仿佛整面都要傾塌下來,可是,老康晃動了幾下,竟然重新站穩(wěn)了。他于是就想,那瓶酒興許又是劣質(zhì)的貼牌白酒。
屋子里都是難聞的酒精味,比之前的更加濃烈。老康向他咆哮時,他感到自己的胃已經(jīng)跟房間一樣凌亂不堪了??墒?,老康卻絲毫沒有在意他的感受?!懊魈斓搅四莾海抢锏膸煾狄恢皇志褪氰F匠打鐵用的錘子”。說完,老康掄起酒瓶,朝他晃了晃?!笆裁礃拥牟牧系搅藥煾凳掷锒紩兊靡?guī)規(guī)矩矩的”。
他看到老康胖乎乎的五根手指攥著酒瓶,像是目光一樣兇狠的對著他??墒?,他卻沒有把它當做一個嚴肅的警告。以往的經(jīng)驗告訴他,老康每次的醉酒都是一場酒精的長途冒險。此前,屋里發(fā)生的一切只不過是冒險的開始。然而,當他在想老康又該如何繼續(xù)時,窗外的風突然拍打著窗戶,它們伸長脖子,似乎冷了也想進來。老康于是哆嗦了一下,他聽到大院的鐵門又發(fā)出了讓他煩躁的撞擊聲,每到夜晚來臨,該死的風就會準時來冒犯他,而他只能躲在狹小的門衛(wèi)室里,聽著呼嘯的西北風忍氣吞聲。然后,到了第二天,所有的人就開始抱怨,作為門衛(wèi),老康竟然沒能看管好大門,他們的睡眠從這個秋天開始,就被金屬刺耳的撞擊聲折磨掉了。許多老人甚至說,夜晚里,他們聽到自己身體里的骨頭也在一根根地碎掉。
而老康只能去詛咒讓他無能為力的風,他不止一次希望,風和它卷起的石灰能夠有一天暴死街頭??墒乾F(xiàn)在,老康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窗戶關(guān)上,然后把對風的怒氣全部發(fā)泄給他,“要是耽誤了明天的火車,你就給我一路走著去!”說完,老康把他推向墻角的床,但他往后倒退時,卻踩到了一本書,裸露的雙腳在上面打滑,讓他瞬間摔倒在地。“真是沒用”,老康瞥了他一眼,沒有再理會,而是晃晃悠悠的朝屋外走去,他肥碩的身軀由一雙脫膠的“回力牌”球鞋負載向前。每次醉酒,老康凌亂的步伐,都踩著不同方向的曲線,仿佛是漂在空中。而他不明白作為傳達室的守門人,球鞋怎么會在如此狹小的范圍里磨破??赡苣请p球鞋也在怒氣沖沖,他想,老康的一只腳指頭都露出來了,像是發(fā)霉生芽的土豆。他怎么都不會換一雙鞋?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深秋了,屋里的寒氣就是一把把小鋼刀。老康又在樓下值夜班,外面呼呼的冷風把大門的鋼筋都繞疼了,他卻讓自己的腳趾頭毫無顧忌的伸了出來。
老康訓(xùn)斥他的時候,他低頭總能看到那只結(jié)著紅痂的腳趾,黝黑,腫脹,頂端分叉的有些畸形。只要老康發(fā)怒,腳趾蜷縮起來,他便看到一副猙獰的模樣,它在夜晚會準時拉開他噩夢的序幕?!盀槭裁蠢峡挡粨Q一只鞋?”他再次想起這個問題,已經(jīng)不是在尋求答案,而是充滿了抱怨,尤其當他把目光轉(zhuǎn)移到老康扔掉的那堆書后,褶皺的書頁同他的心情一樣煩躁。老康踩上去時,留下一堆沾滿石灰的腳印,在書頁的邊緣,他又看到了那只惡心的腳趾,它像是鷹的爪子,牢牢地固定在上面。老康向屋外走去時,身后吹過一陣風,書頁才翻了過去。但是很快,他又聽到老康從外面反鎖上門,鎖孔在孔洞里轉(zhuǎn)動的聲音,像是笑聲一樣的稀里嘩啦。于是,他又把它當做了對自己的一次嘲弄。
自從半月前,老康告訴他關(guān)于這場陌生的遠行開始,他的生活便籠罩在持續(xù)的詭異之中。記憶里那些灰撲撲的往事,總是反復(fù)出現(xiàn)在他凌亂的夢里,以至于連續(xù)的很多天,他都睡不著覺。那幾乎要折磨掉他整晚的情緒。而每次失眠,他就數(shù)數(shù),盯著大院里高高揚起的灰塵,記錄下它們從升起到落下的時間。一直到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對上百次灰塵起伏的了解,像是掌間的紋路一樣清晰。
可是,明天要去的是什么地方,他卻模糊不清。幾天前,老康說上車時會給他一封信,讓他按照信上的地址去找,下車后會有人接他。老康只負責把他送到目的地,他不會踏上那片南方的土地?!澳阒灰獡]一揮手里的信,就會有人來接應(yīng)你。”老康說話的時候,手里正晃動著一只酒瓶,陶醉的神情仿佛自己已經(jīng)身在遠方。而他一直在想那個人是誰,腦海中浮現(xiàn)出的幾個人,很快又像昏黃的燈光一樣模糊。他認識他 /她嗎?
大院里,除了鐵門外的一盞路燈,其他地方全是黑暗。白天印在地面的腳印,車轍印,此刻正被卷起的石灰掩埋覆蓋。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睡了,已經(jīng)是凌晨的一點。距離明天出遠門的時間,他用自己的五根手指就能數(shù)得清。可是,他卻絲毫沒有睡意。窗外,白色的石灰正從地面高高卷起,然后騰空,旋轉(zhuǎn),被風狠狠地咬緊,攥在嘴里,拉扯,撕碎,最后丟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記錄下整個過程的時間。十五。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長。他想,到了后半夜,風怎么還不知道累。該歇歇了。但風沒停,風伸長了胳膊和腿馬上又要撐起來。他于是又開始在心里數(shù),一、二、三、四……
月光下,石灰從四周慢慢地收起合攏,他看到黑夜像是一個變戲法的魔術(shù)師,用一雙詭異的手將石灰和夜色不停地翻轉(zhuǎn),制造著令人錯亂的假象。盡管長久以來,他都與這些白色的粉塵相互凝視,但當它繼續(xù)翻轉(zhuǎn),從夜的黑袍里抖落出一塊突兀的白色,仿佛是輕柔的月光在行走漂浮時,還是讓他感到了從未有過的驚訝。起初,他以為那是流浪的貓或者狗,“除了單調(diào)的風和秋霜,是不會有人出現(xiàn)在大院里的”,他想,“尤其是在塵土飛揚的后半夜”。但是,隨著月光行走的姿勢越來越凌亂,由風伸出的密集手指,撩撥起一縷白色的裙擺,在石灰中飄來飄去。
他目光中幽暗的部分馬上被點亮了。夏日里,他經(jīng)常能看到躁動的大院,年輕的女人穿著鮮艷的裙子,她們在行走時,會帶動裙角輕輕地浮動,然后在男人們的注視中,高傲的離去。他記憶里儲存著許多裙擺抖動的美妙瞬間,每次想起都會讓他心驚肉跳。所以,從風中剝離出的那團白色,仿佛月光一樣吸引著他,他期待那會是出行前能夠讓自己驚喜的最后一個夜晚。即使明天的行李還沒有重新準備,他仍然固執(zhí)地盯著它,“那究竟是怎樣的一片風景?”同樣的問題甚至已經(jīng)困擾了他整個夏天,但直到石灰終于疲憊的落下,披在大院門外的水泥地上,輕輕地,仿佛是在訴說一樁從未透露過的秘密。
那團白色才組成一個模糊的女人形象,出現(xiàn)在由石灰籠罩的道路上。她行走的姿勢就像是一段扭曲的旋風,由身體分離出來的右手,一直按住隆起的小腹,似乎女人所有的注意力,連同重心都集中在那個地方,以至于她固執(zhí)地走向鐵門后,頭被狠狠地撞到了。女人于是便開始怒氣沖沖,面對鐵門,她已經(jīng)不是在想著怎么過去,而是怎么發(fā)泄自己的情緒了,放在小腹上的手,被她馬上抽出,開始同另外一只手一起抓住鐵門的欄桿,拼命地搖晃。她的雙手就像是卡住了仇人的脖子一樣用力。
一、二、三、四……他在心里默默地數(shù)著。當然,也在默默地承受。他受不了欄桿的撞擊聲,這個秋季的每一個夜晚,欄桿都會把他的睡夢分割得支離破碎。包括其他的住戶,他們甚至建議把大門拆掉,申請書上已經(jīng)義正言辭的寫了三萬多字??墒牵肜峡的??沒有了門,老康還怎么去做門衛(wèi)?
他開始想象老康此刻蓋著軍大衣睡覺的樣子,他的鼾聲一定比窗外的秋風還要猛烈。在他的左手或者右手里還攥著一個空酒瓶,老康醒來之后,會把它塞在自己的床下,用他自己的話說,他這樣就像飄在酒的海洋里。那時,老康已經(jīng)是幾百個酒瓶的擁有者,他的神情會像是親王一樣的耀武揚威??墒乾F(xiàn)在,女人把大院的鐵門幾乎要連根拔起,每根欄桿都像是鋼針刺著他的耳膜。老康怎么還能睡得像是一堆爛泥?他于是便著急的跺了跺腳。
屋子里也冷極了,地板比老康的臉還要冰冷。他的腳踩上去,會有遲鈍的麻木,然后是整條腿的一陣戰(zhàn)栗。但是腳下的聲音卻異常沉悶,地板沒有對他的憤怒表示回應(yīng),仿佛被老康扔出的那堆書,在漆黑的角落里,沮喪地接受遺棄的命運。而大門外的女人,卻仿佛要把整個黑夜撕破,她嘹亮的聲音長出無數(shù)雙手,伸進了大院的每個角落,甚至對面的居民樓,也開始亮起了燈,它們像是受驚的貓一樣瞪大了眼睛,從樓房的一側(cè)到另外一側(cè),只有老康的門衛(wèi)室沒有一點動靜,他想老康竟然能在如此尖銳的噪音中熟睡,簡直就是個奇跡?!盀槭裁此灰恢彼蕉靵砼R,甚至是結(jié)束?”他想,“那樣的話就不用踏上明天的行程了?!标P(guān)于遠方,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時間去消磨等待,但是現(xiàn)在,那個身著白衣的女人,手里又拿著一塊青色的石頭,向生滿鐵銹的鎖狠狠地砸去,那把年代久遠的鎖,聲音就像是匕首一樣的鋒利。他的心瞬間揪了起來,等到地板的冰涼涌上全身,他才看到門衛(wèi)室的燈亮了,仿佛是在握緊一只拳頭,老康怒氣沖沖地走了出來,一只手臂還暴露在外,艱難的尋找軍大衣的袖子。
“媽的”。出了門,一陣風吹過頭頂,老康又是手忙腳亂。折騰了幾次,胳膊還是找不到入口?!霸撍赖男渥印?,老康只要生氣就會說“該死”,類似的還有“該死的鐵門”“該死的拖鞋”“該死的酒瓶”,還有“該死的自行車”。一直費了很大勁,他才穿上那只“該死的袖子”,然后,老康又罵了一句,“媽的”。
現(xiàn)在,他開始抱怨大門的噪音了。老康把剩下半瓶的酒裝在大衣口袋里,另一只手打開手電筒。黑暗中,細長的光柱像是蛇吐出的舌頭,它從老康的手伸向鐵門,又伸向身穿白色連衣裙的女人。在尋找干擾大門的問題上,老康總能有一種職業(yè)的敏感素質(zhì)。但燈光反復(fù)照了幾遍后,老康確定那是一張他不認識的臉,包括喝醉酒之前他也不記得。他晃晃腦袋,頭似乎還有點暈,可無論是否認識,現(xiàn)在,這是一張讓他煩躁的臉。
“哎,哎?!崩峡蛋咽蛛娡餐鶛跅U上敲了敲?!白唛_,走開?!?/p>
女人抬起頭,還沒看清楚老康的臉,那束耀眼的光便把她無情地拒絕了。她把一只手臂擋在面前,用來緩沖燈光瞬間帶來的刺痛。但是喊叫卻沒有因此而停止,她的聲音在風中,反而更加的鋒利,像是搭上了順風車,女人抓住欄桿,稍稍用力,便立刻在大院里擴散開了。
“該死”,老康從牙縫里狠狠吐出兩個字。他在表達憤怒時,使用的詞語總是乏善可陳。那只露在外面的腳趾,又在來回的蜷縮,可是他不知道女人在喊些什么,女人的聲音里夾雜著肺部凌亂的氣流,似乎是一個名字,但老康沒有聽過。他對大院里的每張臉都爛熟于心,包括那些千篇一律的名字,“建黨”“建國”“建設(shè)”。而女人說出的名字,老康卻沒有任何印象。可能是單位新來的一批年輕人,他還沒認清他們的臉。每次進大院,他都要攔住他們其中的一個,他們的頭發(fā)比單位里一些女人的還要長,有的還染成了黃色。冬天里如果他們穿著喇叭褲,騎著自行車吹口哨,老康就把他們當做小混混攔了下來。小混混怎么能進大院的門?
老康又看看女人,臉是臉,腰是腰,長的是真好。皮膚也白。正好是小混混們熱衷追逐的對象。他們總是習慣用甜言蜜語把姑娘騙上床,然后又像對待絆腳石一樣把她們踢走。他們管這個叫做“先上車,后補票”,但是老康從來沒有看到他們補過票?!霸撍赖男』旎臁保峡到K于罵了出來,他認為單位招收這些人就是天大的錯誤。他要把他們都攔在大院的鐵門外,并且親自剪掉他們頭上的黃毛。
可是現(xiàn)在,他面對的卻是一個完全陌生的闖入者,“瘋子”。老康啐了一口,“跟小混混也差不多”。他把軍大衣的袖子往上捋了捋,然后,對女人揮了揮手,“走開,走開?!彼麉拹旱目跉饩拖袷窃隍?qū)趕侵犯了他一整個秋天的風。但女人卻沒有在意老康在克服怒氣時,使用了多大的力量。
“瘋子”,老康往后退了幾步,他覺得女人向他伸出胳膊簡直是一種挑釁,“沒有比這個更糟糕的夜晚了”。老康摸了一把自己的禿頂,一片冰涼,上面還有風吹過來的石灰?!罢婊逇狻?。他用手拍了拍,頭皮馬上傳來一陣麻木?!坝行灐保峡涤只位文X袋,“不行,還是悶”,是酒精開始發(fā)揮作用了,每到午夜,他的頭都會變成一個大水缸。現(xiàn)在,女人的喊叫又像投進去了一塊石頭。老康于是咬咬牙,狠狠拍了一下腦袋。無論如何,他都不能放一只瘋狗進來。
“走開”,老康朝女人吼了起來?!白?,走,走”。他舉起手電筒當做鞭子揮舞,企圖像驅(qū)趕流浪的貓和狗那樣把女人轟走。但是女人卻伸長胳膊,把整個肩膀都側(cè)了過去?!斑M……”她的聲音像是從門縫里擠出來的,已經(jīng)被風吹得蒼白無力。然而,這個模糊不清的聲音,卻讓老康聽明白了,“她竟然還想進來”。老康把手電筒抵住女人的肩膀,“讓你進,讓你進”。女人的身體晃動了幾下,但是沒有倒下。老康于是把手電筒握的更緊了,這次他抓住了問題的核心,往女人的肩肘捅去,那是女人薄弱的支點?!白唛_”,老康捅過去,咬緊牙,把自己的胳膊繃直,一個字一個字的對女人說,“走”,“開”。女人明顯感到了疼痛,她握住欄桿的幾根手指開始慢慢松開。但她仍然沒有放棄,在手指快要脫離的瞬間,女人使出最后的力氣,抓住了老康的軍大衣。
大院里的氣氛于是瞬間凝固了起來,包括吹進五樓頂層的風,也落入了他的鼻腔,然后又扼住他的喉嚨,許多雜亂的東西在喉管里涌動,他想喊出來,卻像石灰繞成的圈,到了頂點又無力的落下。盡管他知道女人終于意識到,老康不是求助的對象,而是在驅(qū)趕她了。女人的手臂,此刻也不再指向老康對面樓房,位于四層那扇亮著燈的窗戶。在對峙開始之前,那盞燈一直亮著,并且注視著大門外發(fā)生的一切。包括大院里的其他窗戶,他們的燈光像是白天時討論流言的眼睛一樣明亮。只有那盞燈昏暗,隱蔽,他順著女人手臂指示的方向,才發(fā)現(xiàn)了它。然而現(xiàn)在,那盞燈悄無聲息的熄滅了。
那片空洞的黑暗,就像是女人絕望的眼神。他看到她的身體從肩膀開始抽動起來,仿佛一陣細碎又激烈的風。女人似乎哭了,她把失去希望而感到的無助,全部發(fā)泄在了老康的軍大衣上。而老康只能狼狽的躲避女人的撕扯,“瘋子”,老康把身體往左扭,然后又把身體往右扭,“瘋子”。他肥碩的上半身,在女人的手里,被撕成了一縷縷細風,鉆進老康如同山丘的肚皮?!胺攀?!放手!”他第一次感到自己二百多斤的體重,竟然如此的不堪一擊。女人的雙手就像是兩把鉗子,在撕扯中,那件已經(jīng)褪色的軍大衣,露出了泛黃的棉絮。十幾年里,老康一直把它穿在身上,但他從未看到過與自己只隔了一層的軍大衣,原來棉絮已經(jīng)變成了黃色。他固執(zhí)的以為衣服還跟以前一樣溫暖如初??墒乾F(xiàn)在,女人撕出的裂縫,讓老康覺得像是長在自己身上的一道傷口。
他想自己必須做點什么了,警告只能為他帶來被動,甚至在猶豫的間隙,女人又拽掉了一??圩?。老康聽到細線斷開的聲音,像是酒瓶蓋拔開的瞬間,那是他最為熱衷的聲音。但是現(xiàn)在,對于老康來說,這幾乎等于一場謀殺。
“該死!”老康于是咬緊牙,從袖子里抽出手臂,仿佛是鷹張開的翅膀,掄在女人胳膊上。他要像女人拽掉大衣扣子一樣,把她的兩只胳膊打斷,然后結(jié)束整個夜晚的吵鬧。他越來越覺得讓眼前的女人離開,是多么的必要。所以,在將女人的一只胳膊打掉后,老康握住她的另一只胳膊,那是女人拽掉扣子的胳膊。為了懲罰它,老康把女人的胳膊繃直,抵住鐵門的欄桿,“走!”老康每說一句“走”,女人的手臂就在欄桿上彎折一次。他覺得這樣就能讓女人的手變得規(guī)矩,這個本應(yīng)該平靜的夜晚,因為這雙手變成了另外一個樣子。老康需要履行門衛(wèi)的職責,重新恢復(fù)夜晚的平靜。
“走!”“走!”“走!”他把女人的手臂繞在欄桿上,轉(zhuǎn)了好幾個圈。女人由于疼痛發(fā)出的叫聲,像是風中的樹葉一樣顫抖不已。老康認為這是對拽掉扣子的最好懲罰,他對女人說,“以前這里的大門總是被風吹得東倒西歪,每天到了晚上,最讓人頭疼的就是風。”老康說完,馬上啐了一口,嘴唇上都是風吹來的石灰粉,有些輕微的灼熱感?!澳闳绻秋L,我管不了,可
你不是風”,老康攥住女人的手腕,“不是風,我就得管”。他把女人的手臂往前拉直,然后突然按在欄桿上向背面反轉(zhuǎn)。
大院里,隨即發(fā)出類似玻璃破碎的慘叫。女人的身體被扭成了一團。“就像這樣”。老康使出了年輕時當兵學的招數(shù),把女人的手臂彎到了身后,直到女人的手臂變成一根軟塌塌的繩子,老康才停下來。
他覺得大門終于獲得了安全,夜晚又重新回歸了平靜。老康提了提肩,把軍大衣的袖子穿上,仿佛自己終于完成了一項艱巨的使命。但是,對面的女人卻靠在鐵門,像是一張疲憊的紙貼在上面。風似乎又大了,穿過鐵欄的間隙,女人的長發(fā)被吹了起來,一縷縷的伸向老康。他注意到那些白色的石灰,與塵土共同凝結(jié)在發(fā)根的末端。
可能是女人的淚水。月光下,它們反射出鋒利的光芒,仿佛盤踞在女人身上的又一雙眼睛,老康于是又開始憂心忡忡,他想到了明天的行程,距離出發(fā)前,唯一要做的準備就是擺脫控制了自己一夜的酒精。它們正在發(fā)酵的時候,如果把它們帶上火車,老康可能會在中途就錯過車票上的目的地。尤其是那封信,老康把手伸進大衣口袋。還在,沒被女人抓走。這是比整個秋天還要重要的東西。老康不能讓它置于危險當中。他需要向女人提出最后的警告,把她徹底趕走。所以,老康向女人再次伸出了手臂。
大院里,呼嘯的風把一切都淹沒在白色的塵土里,從五樓向下望去,石灰像是另一個白天貼在地面上。他看到女人高聳的乳房,由于呼吸的急促在上下起伏,那塊渾圓的突起,每一次失去節(jié)奏的起伏,都會讓他心驚肉跳。那時,他還沒有意識到,在距離 15歲前,最后的這個深秋里,另外的一個自己,馬上就要來臨,只是對于女人的注視,使他忘記了屋內(nèi)的寒冷。而其他的住戶,則安靜的注視著發(fā)生的一切,他們已經(jīng)習慣了這個秋天里肆無忌憚的風,但是女人的到來,為單調(diào)的夜晚增加了新的內(nèi)容,他們覺得在冬季來臨之前,終于可以不再只談?wù)摵魢[的風聲,或者關(guān)于廠里的年終福利。迎來了黎明,他們就能聚在一起,共同描述自己看到的白衣女人,而不是像現(xiàn)在,隔著窗紗,藏在玻璃后面,小心翼翼地怕被發(fā)現(xiàn),干擾了老康執(zhí)行門衛(wèi)的職責。他們把燈全部滅掉,仿佛整個居民樓已經(jīng)安然入睡,以此來配合老康的繼續(xù)。只有對面四樓的一扇窗戶,露出了一張側(cè)臉,在漂浮不定的月光中,不停地躲閃。他注意到那是白衣女人一直指向的窗戶??赡茉谀巧却皯艉竺孢€藏著女人呼喊的名字。他想如果手里有一只手電筒,把光照向窗戶,露出那張臉,這個夜晚里的一切都會馬上結(jié)束。
但是,鐵門外,老康的胳膊已經(jīng)伸了出去,“走吧”,老康推了推女人的肩。他累了,風裹著石灰吹在禿頂?shù)念^上,經(jīng)過酒精的發(fā)酵,整個身體都像飄了起來。他想趕走女人后,喝完剩下的白酒,就讓自己徹底癱在床上,安穩(wěn)的睡個好覺。可是女人沒有理他,他想女人折騰了一個晚上,竟然還不走?!安恍小薄H绻品涣怂?,等天亮了,所有的人就會用比秋風還要冰涼的語氣對他說,“老康,昨晚又喝多了?”他受不了這樣的話。每次他們嘲笑他喝醉酒走路東倒西歪的樣子,他就會喝更多的酒來麻醉自己。但是現(xiàn)在,他越想越生氣,“連一個女人都敢和我作對?!崩峡涤谑沁o了拳頭,像是冒起了濃煙開始啟動出發(fā)的火車頭,怒氣沖沖地撞向女人。
黑暗中,代替女人發(fā)出尖叫的是居民樓里的另外一個聲音,由于長時間躲在陽臺,屏住呼吸,觀看大門外的這場僵持。當老康把女人推倒在地時,那個身穿睡衣的女人,同樣感到猝不及防,驚訝的叫聲猶如水閘噴薄而出。但是后來,她卻說自己整夜都在睡夢中,不僅沒有醒過,還為人們描述她夢到的燒鵝,炸雞還有紅燒肉。她嘴角流出口水在陶醉言說時,仿佛還沒有從夢中醒來。而尖叫發(fā)出后,盡管樓里亮起了燈,有人看到穿著睡衣的女人,支起了一張板凳,她探在窗外的脖子因此而有一米多長。但是,更多的人卻在關(guān)心白衣女人,他們覺得她在地上躺的時間比黑夜還要漫長,如果看不到女人,他們會擔心這個夜晚將繼續(xù)變得無趣。
甚至老康也開始憂心起來,他把手電筒打開照向女人,看到風吹起她白色的連衣裙,細碎的石灰落在女人身上,而她卻沒有動靜,風仿佛吹進了她的身體里。老康看不到女人的正面,他彎下腰,伸出胳膊,從欄桿的空隙中,向女人的臉上探去,“哎,哎”,他撥開女人的長發(fā),在準備發(fā)出第三次“哎”時,老康的聲音變成了一聲慘叫。
他感到自己的手指不在了,有一排牙齒嵌進了骨頭里,它們上下合攏像是一把鉗子,將老康的幾根手指緊緊咬住,疼痛比在身體里的酒精還要密集洶涌。他想如果再不掙扎出去,整條胳膊都要看不見了,但老康越是用力,疼痛便來的更加猛烈。甚至另一只手也堅持不住了,手電筒掉在地上,射出一束凌亂的光,讓老康看到自己的手指在女人嘴里,已經(jīng)滲出了血?!八砷_!松開!”他大聲喊著??墒桥说难例X成了另外一道鐵門,她慘白的臉龐仿佛告訴老康,他的手指要想出來,比讓老康打開院子的鐵門還要困難。所以他放棄了喊叫,老康覺得每次的呼喊都像是讓女人的牙齒距離自己的骨頭更近了一些。但是疼痛還在持續(xù)抵達,當整條胳膊已經(jīng)接近麻木時,一陣風將手電筒吹向女人,露出女人隆起的腹部。老康于是伸出自己的右腳,閉上眼,朝著燈光能夠照亮的地方狠狠踢去。
一下,兩下,三下……五樓的窗戶后面,他又像數(shù)著石灰落下的時間一樣,數(shù)著老康踩下去的次數(shù)。此前,他曾想讓老康打開大門,女人的牙齒可能便會松開。但是他卡住脖子,彎下腰,不停干咳的身體弓成了一頁單薄的紙,也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直到女人腹部的疼痛,開始讓她意識到自己的身體里,開始刮起了令人揪心的風,老康的手指才終于出來。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后想,那只手可能以后再也拿不起酒瓶了。
十幾年里,他熟悉了老康喝酒的每個動作,甚至能夠記得清每個酒瓶的牌子。沱牌、張弓、宋河、西鳳。還有他曾經(jīng)偷偷摔碎的幾十個老康的酒瓶,更多的是沒有商標的劣質(zhì)白酒。老康每次打完他,他就從老康床底偷走幾個酒瓶,然后找到某個角落,咬牙切齒的摔碎。后來,老康的身體漸漸不行了,他覺得多偷走一個酒瓶,老康似乎就能多活一歲。但是現(xiàn)在,老康又舉起酒瓶,把酒精倒在傷口上,“媽的”,老康整張臉都疼的開始扭曲,酒精混著石灰肆意的游蕩,有種虐心的灼熱感。
他忍著疼痛,一點點的沖走手指上的血漬。而女人的哭聲卻此起彼伏,她捂著隆起的腹部,臉上都是淚水。老康想,又不是生孩子,哭什么哭?他瞥了一眼女人的肚子,不過確實大了點,跟女人苗條的身材不太協(xié)調(diào)。但不至于生孩子吧?女人也就是個小年輕,20出頭的樣子。沒結(jié)婚,怎么生孩子?老康就踢了一下大門,“走吧”。那只破舊的“回力牌”球鞋,仿佛一只野獸的嘴巴,在脫膠的前端,還有老康露出的腳趾頭。但女人沒停,她的哭聲濕漉漉的,一捏都是淚。然后,她又向老康伸出了手臂,那時,女人已經(jīng)預(yù)感到下身將要流血,腹中劇烈的疼痛讓她知道流產(chǎn)馬上就要進行。
然而,老康卻把它當成了女人垂死的掙扎,為了不再讓女人碰到他,老康舉起酒瓶,把剩下的白酒全部灑在女人的前方,當然,也灑在了女人的身上。他知道女人肯定冷極了,秋風鉆進女人的連衣裙,仿佛長出了牙齒,粗暴地將女人的衣服撕開,也將女人的哭聲撕開。女人已經(jīng)分不清自己身上哪里是淚,哪里是酒水。她的悲傷就像是她濕漉漉的身體,只有隆起的腹部還在微微起伏,似乎還想再訴說些什么。但她太累了,仿佛刮了一整夜的風,也疲憊了,整個身體都開始暗淡下來。最后,她才慢慢側(cè)過身,用手一點點在路上爬行,秋風鼓起的石灰籠罩著女人單薄的身體,也抹去了她來時的路。
老康于是感到心滿意足,這個夜晚因為他重新獲得了平靜,手指的傷口讓他覺得自己像是光榮負傷的英雄戰(zhàn)士。他昂起頭,把軍大衣的一只袖子搭在肩膀上,走向門衛(wèi)室時,老康仿佛是披上了勝利的戰(zhàn)袍。而在五樓,等到確定老康進入屋子后,他才打開窗戶,去尋找女人的軌跡。那時,月光格外的明亮,整個大院像是暴露在喧鬧的白天,秋風夾起細碎的石灰,甚至能看到飛舞的顆粒,但是他卻找不到任何關(guān)于白衣女人的跡象。鐵門外,一層鋪展整齊的秋霜,正在平靜的等候黎明的來臨。除了金屬的撞擊聲,一切都仿佛從未受過打擾。
但在他的腦中,卻反復(fù)出現(xiàn)白衣女人的形象。他覺得女人是如此的熟悉,每當午夜,窗外呼呼的風聲將他帶入回憶,許多張面孔便如飄落的石灰紛至沓來,他們會進入他的夢中,或者成為失眠的幫手。只有女人像他期待了整個秋季的火爐,能夠帶來一種特殊的溫暖。在 15歲來臨后,溫暖開始像種子一樣在他身體里發(fā)芽生長,尤其想起女人時,她豐滿的胸在他眼前一直揮散不去,那讓他的身體仿佛火爐一樣灼熱,并且迅速膨脹。他發(fā)現(xiàn)自己迫切需要這種溫暖,然而,每次將要接近時,女人便與他逐漸遠離,他拼命地呼喊,卻發(fā)現(xiàn)自己困在原地,寸步難行。
他燥熱難耐的身體,于是像是一艘開足馬力的輪船擱淺在海岸上。但在不遠的前方,女人又開始對他招手微笑,他的呼吸便完全凌亂了。尤其當女人用兩根纖細的手指,褪去白色連衣裙的吊帶,露出白皙的臂膀,還有胸部突起的一側(cè)。他感到下身像是水閘的門一點一點地往上升起,然后蓄水。等到女人又褪去右肩的吊帶,連衣裙整個脫了下去,兩只渾圓堅挺的乳房,仿佛盛開的花朵暴露在他眼前,他已經(jīng)開始喘著粗壯的氣息。那是他從未見到過的花朵,乳房上紅潤飽滿的乳頭,如同清晨沾滿露水的花蕾,欲望的一往無前吸引著他向它伸去。但他顫抖的手指剛剛碰到花蕾,女人便抖動了一下,他抬頭看到女人迷離的眼神,接著又發(fā)出了一聲嬌嫩的呻吟,體內(nèi)的閘門馬上崩潰了,仿佛到了蓄水線的最高點,水全部噴薄而出。
他醒來時,已是黎明時分。窗外不再有呼呼的風聲,整個大院也已經(jīng)平靜。但來自下身的濕潤,讓他剛剛蘇醒的意識引起了一陣慌亂。他以為那是尿床,許多年前,曾經(jīng)因為尿床,老康向他第一次伸出了拳頭。但現(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那些粘稠的白色液體,并不是他所擔心的尿床,伴隨液體流出的是身體的一陣戰(zhàn)栗。他的下身就是在戰(zhàn)栗中發(fā)生了妙不可言的變化,雖然只是短暫的瞬間,但由它帶來的舒適與美妙,卻讓他不禁微微一笑。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身體的戰(zhàn)栗同樣可以產(chǎn)生快樂,而此前,他的戰(zhàn)栗全部來自對老康的恐懼。
在即將離開的最后這個清晨,他期望能讓夢中的美妙繼續(xù)延伸,盡管夜晚里曾讓他渾身顫抖的女人,只剩下由乳房和豐腴的身體組成的一個模糊形象,強烈的欲望還是讓他閉起眼睛,手開始伸往下身,準備迎接那陣美妙的顫栗。那是他15年里最為難忘的夢境。
但是另一只手卻突然打斷了他,“火車都趕不上了,你他媽還睡在床上!”他看到老康禿頂?shù)念^,正怒氣沖沖地盯著他,目光同攥緊的拳頭一樣兇狠。黎明剛剛升起時,這只拳頭還在掐算著時間。如果在七點之前出發(fā),用那輛破舊的“永久牌”自行車趕往站臺,中間鏈子只掉兩次的話,老康會提前半個小時到達。那樣他可能會把信提前給他的兒子小康,或者再給他講講關(guān)于寫信人的事。
但是為了防止意外,老康還是決定來到樓上,取出多年未用的潤滑油,給自行車生銹的鐵鏈涂上去。自從當上門衛(wèi)后,他就再也沒有騎過自行車,老康想自己身上的零件也該去修一修了。昨晚的酒精還沒有完全揮發(fā),他爬上五樓后,喉管里都是肺部的呼呼聲。可能他也生銹了,等到送走小康,他得喝一瓶好酒,讓自己的身體重新煥發(fā)青春??墒峭崎_門后,屋里迎來一陣冷氣,老康馬上就開始哆嗦了。他摸了一把自己的禿頂,濕漉漉的。確實是冷。像是一把把小鋼刀插在身上,他想屋子里真的應(yīng)該生個火爐。可是到了半夜 ,煤氣冒出來怎么辦?老康想,沒人能看見。煤氣吸進去,到腦子里轉(zhuǎn)一圈,比風還要可怕。但別人看不見可以喊,老康知道小康喊不出來,就算死了,他在門衛(wèi)室也聽不到他的一點動靜。所以老康從來沒在屋子里生過火爐。他想在冬天來臨之前,把小康送到南方,那里會比北方溫暖得多。
老康的軍大衣里揣著那個地方。在那封來自南方的信上,用藍色的墨水寫著地名。但他不認識,只知道那是座南方的城市。老康要做的就是把小康送上開往那個城市的火車。除此之外,下車后的事情就跟他無關(guān)了。老康想反正到了那兒會有人接他,然后按照信里面說的那樣,有最好的師傅親自教他,一年之后,他就會跟其他孩子沒有任何區(qū)別。
對于老康來說,這是比喝酒還能讓他高興的事?;蛟S等到明年秋天,他就能聽到小康跟他說點什么,而不是把他當做陌生人,攔在大院門外,他覺得他們中間不止隔的是一道鐵門,還有成千上萬把的鎖。問題是,他手里沒有一把能夠打開鎖的鑰匙。他想送小康去南方,那封兩個月前來的信,或許就是期望中的鑰匙。他揣著這把“鑰匙”,打開里屋的門,然而,腳下的冰涼告訴他,鑰匙并不是解決問題的關(guān)鍵,他發(fā)現(xiàn)自己找不到屋子了,迎接他的是一片陌生的海洋,其他的東西都不見了,只有腳下冰涼的水,那雙脫膠的“回力牌”球鞋,像是一艘破船沉在水底。他感到自己的胸腔里,仿佛已經(jīng)泛濫成災(zāi)。而他的兒子小康,現(xiàn)在竟然還躺在地板上。
“火車都他媽的快開到家里了”。老康揮舞起手臂,那只碩大的拳頭在落下時,如同一場黑幕拉起,瞬間便把他還未成長的欲望摧毀了,“該死”“該死”,老康每打一下,便增加一聲謾罵。而小康卻一直盯著他的軍大衣,那件散發(fā)著濃郁酒精氣味的大衣,隨著老康的手臂,在他眼前不停擺動,但是一只袖子的裂口,還是讓他看到了里面向外不斷伸出的棉絮。幾天前,老康向他描述收到的信件時,那只袖子還跟他的心情一樣完好,現(xiàn)在已經(jīng)露出了猙獰的面孔?!熬拖袼麑Ω蹲蛲淼陌滓屡恕?,他想起午夜時鐵門外的叫聲,又去看老康的衣領(lǐng),他敞開的大衣前,是如同汽車輪胎的脖頸,而胸口處的第三只扣子,只剩下了泛黃的線頭。
老康肥碩的身軀因此沒有了包裹嚴實的依靠。他想那粒丟失的扣子,可能會讓老康的整個冬天都過不好,甚至現(xiàn)在老康向他揮動的拳頭,也是為了轉(zhuǎn)移軍大衣帶來的沮喪。他已經(jīng)習慣了老康的謾罵,尤其是醉酒之后,老康會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那時,老康身上的酒味使他總是和一塊抹布一樣潮濕,小康受不了那種劣質(zhì)的酒精味道。但他又無法讓老康換掉那件軍大衣。老康拎起他的胳膊,像是一封加急的包裹裹在腋下,“就算是綁,我也要把你綁到火車上。”老康覺得什么時候出發(fā)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怎么能把他像一塊絆腳石一樣一腳踢開。
“穿上”。老康把鞋扔給他,“等下了車,會有人給你買新鞋的”。他在老康發(fā)出命令時,目光還沒有從那條白色的絲巾離開。如果老康沒有出來,他或許已經(jīng)追向小孩,詢問關(guān)于絲巾的來歷。但是球鞋騰起的灰塵進入了他的鼻腔,使他咳嗽了起來?!摆s緊穿上”,老康再次向他呵斥,他才低頭看到那雙布滿灰塵的球鞋,“簡直糟透了“,他想。幾天前,他剛剛把自己的球鞋擦拭一新,還塞進了為了防潮的白色紙團。老康把他從地板拽起時,他的球鞋還放在床底。但是現(xiàn)在,老康竟然讓他穿一雙臟兮兮的鞋。而且,他的腳被老康蹭破皮,還鉆進了石灰,他覺得穿鞋似乎已經(jīng)沒有必要了。那反而是負擔。
假如老康同樣把鞋子理解成為負擔,尤其對于腳上的傷口來說,灰塵的進入,可能會加速雙腳的感染。他們可能已經(jīng)踏上了去往火車站的旅程。但是老康卻把他的沒有反應(yīng),當成了又一次的反抗。為了讓他聽話,以滿足接下來的 16個小時路程,至少能夠相安無事。老康伸出手臂,按在他的肩上,“穿鞋”,他感到一股向下的力,仿佛有一整座樓向他壓了下來。很明顯,它的目的是想讓他蹲下,穿上那雙他不愿意穿的鞋。但是,當老康的手伸向他時,他的目光又瞬間被點亮了,那是一個新的發(fā)現(xiàn),在面對鐵門下那團紅色,心中充滿的疑惑還未得到解答,老康又為他提供了新的證據(jù)。這讓他的反抗已經(jīng)不僅是在單純的表示厭惡,而是尋求最后的確認。
他們的僵持剛剛開始,大院門外卻迎來了一串急切的車鈴聲,那是一輛暫新的“鳳凰牌”自行車,坐墊上的主人是工會的干部,賈科長。他在進入大門前的十米路程里,把車鈴按了足足有一百下,密集的聲音似乎是在向人們宣告他的到來,昨晚他還在幾公里外的省會城市出差。但人們更關(guān)心的則是上午的八點,他們都在趕往工廠的路上,賈科長卻急匆匆的回到大院。下個月初,工會正是換屆選舉的時候,作為候選人的賈科長,怎么能不按時上班,把主席的機會拱手讓給別人?
他們于是停下來,主動給賈科長讓開空間,他在進入大門后,把自行車橫在門口,所有的人站在兩邊,看著他伸開腿,小心從坐墊繞出,滑到車下,接著又將自行車固定在原地,整套動作做完,賈科長向兩邊張望了一下,他細長的眼睛快速計算出人群的數(shù)量,大概有一個小型車間的規(guī)模,這個數(shù)目讓他感到滿意,然后他才清清嗓子對大家說,“我告訴你們個消息”。
他的語調(diào)里充滿了神秘,像是撒出了一張漁網(wǎng),兩邊的人都伸長了脖子向賈科長湊了過來。他們以為那會是冬季的福利,在等待了漫長的秋天過后,他們終于可以盼來唯一振奮的消息。但是他們期盼的目光,卻沒有得到理想的回應(yīng)。賈科長向他們宣布了一條平庸至極的消息。“就在剛才,小清河,你們知道嗎?”
他們當然知道,每天他們至少要走過兩三遍,那是他們覺得最無聊的一條河,兩邊的風景還沒有一塊磚頭能夠吸引他們。但是,他們的沮喪并沒有影響賈科長的情緒。那是他預(yù)料之中的,在彌漫的失望延伸到又一批趕往大門的人群后,賈科長才按了一下車鈴,重新召集起他們的目光,說,“小清河,今天早上河里漂了個……”,賈科長頓了一下,陽光下,他張開的嘴像是一個看不透的秘密?!八朗保褍蓚€字分開又重復(fù)了一遍,“死”,“尸”。
這個只有在他們遙遠的記憶里才會出現(xiàn)的詞,仿佛是一股風吹進了樹林,從最初的窸窣作響,到紛亂嘈雜,人群里馬上就不平靜了。“死尸”“死尸”,他們七嘴八舌的開始議論,每重復(fù)一遍,賈科長的心里就多了一分滿足。有人還向他不斷提出疑問,關(guān)于死尸的具體地點和發(fā)現(xiàn)的時間。賈科長喜歡這種被圍在中間的感覺,那讓他覺得自己仿佛已經(jīng)當上了工會的主席,他們都是自己的手下。但是當所有的目光集中在賈科長身上,想要聽他描述時,他醞釀了許久的情緒卻被一串嘈雜打亂了。盡管聲音傳到人群,已經(jīng)被阻隔了許多,但他還是分辨出了那兩個讓他臉色發(fā)青的字——“該死”。這幾乎等同于讓人當眾扇了一個耳光,賈科長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講話被臨時打亂,他細長的眼睛搜索著聲音的源頭,當他的目光穿過人群,鎖定到門衛(wèi)室時,他一眼就認出了老康的后背,整個大院里,除了老康一年四季穿著那件軍大衣之外,沒有人像他的背一樣駝了。賈科長于是便收起嘴角的笑容,朝老康喊,“喂,喂,老康”。
他向老康招起了手,距離上次他們之間的交談,已經(jīng)相隔了半個月,賈科長曾遞給老康一封匿名信,讓他交給郵遞員,寄往廠長的辦公室。那時,賈科長還不是工會主席的候選人,老康把信寄出后,賈科長便頂替了之前的趙主任成為了候選人。他覺得應(yīng)該感謝下老康。但是后來,廠里卻傳出有人給廠長寫了舉報信,他們都覺得那應(yīng)該是賈科長,而賈科長想唯一知道那封信的人,只有老康。如果不是他傳出去的,他為什么不敢看他?尤其是現(xiàn)在,他向老康喊了幾聲,老康還沒有轉(zhuǎn)過身。
賈科長于是就朝他走了過去,他是在準備進行質(zhì)問時,才看到老康對面的那個啞巴兒子,他掐著指頭算了算,應(yīng)該有十四五歲了吧,可他還像個發(fā)育不良的小孩,已經(jīng)至少十年沒見他說過話了。賈科長似乎都記不清楚這個孩子了,如果不是那雙漠然的眼睛,還有倔強的表情,跟小時候一模一樣,他根本認不出他。他們說這個孩子經(jīng)常會夢游,腦子里想的東西比大院的灰塵還要多??墒乾F(xiàn)在,他卻蹲在地上,光著腳,老康的手在他頭上不斷揮舞,“該死”“穿上”,他的面前則是一雙沾滿灰塵的球鞋。
賈科長皺了一下眉,那雙鞋真丑,仿佛被無數(shù)人踩過,跟老康做了十幾年的門衛(wèi)生涯一樣,只能斜著眼看。他想如果不是因為那封信,或許他根本不會和老康說話,而且現(xiàn)在,面對身后的人群,他必須提前樹立起工會主席的權(quán)威,所以當老康的手再次揚起時,賈科長上前抓住了他,“不能打孩子!”他仰起頭,看著比自己高出一頭的老康,那雙還處于怒氣的眼睛,充滿了血絲,但是賈科長的出現(xiàn),仍然沒讓它緩和下來。老康知道時間不多了,他每催促一次就覺得火車距離他遠了一站。賈科長他完全顧不上了,他想再不行的話,就直接把小康放在自行車上,趕往火車站了??墒撬母觳矃s被賈科長攔了下來。
“怎么?你還想打?”賈科長轉(zhuǎn)身,看了一下觀望他們的人群。
“現(xiàn)在是新社會,新風氣,打人那是文化大革命,那是舊的社會風氣,是我們嚴厲打擊的?!?/p>
賈科長說完,人群里馬上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叫聲?!皩?,打人那是反革命”。他看到幾個人舉起了手臂,“反革命,反革命”。
老康握緊的拳頭于是開始松弛下來,他從來沒有接受過這么多人看他的目光,那只露出的腳趾又縮回了球鞋里,手心里也攥了一把汗。他現(xiàn)在只想拉著小康走,如果火車也能像他的自行車掉鏈子的話,他希望它能在半路先歇一歇?!白?,走!”他撿起那雙鞋,然后又拉起小康的胳膊。
“走?去哪里?”賈科長抓住老康的胳膊,“老康你不能走!”他的命令像是一個急剎車,讓老康猝不及防,他想告訴賈科長,火車快趕不上了,即使用他那輛嶄新的“鳳凰牌”自行車,可能也得跑著過去。賈科長卻問他,“老康,你知道小清河今天早上漂的尸體嗎?”
老康想他怎么能知道?他只負責看管大院的工作,活動的半徑還沒有他的腰圍寬,哪能知道河里的事?他厭煩賈科長那雙小眼睛,還有鷹鉤鼻,經(jīng)過他手里轉(zhuǎn)的年終福利,發(fā)給他的總比別人少。老康也不喜歡跟他說話,半月前,賈科長深夜把他叫醒,拿著一瓶茅臺讓老康陪他喝酒,老康不想喝,他累的骨頭都立不起來了,可是酒一打開,他又熬不住那股醇香,比他那些劣質(zhì)的白酒好多了。賈科長給他說了很多話,他一句都沒聽清。等到喝完了整整一瓶后,賈科長塞給他一封信。他把信放到第二天要寄出的那堆里,就
實在撐不住了。在夢里老康還記得賈科長拉著他的胳膊,囑咐他不要說出自己讓他寄信的事。
就跟現(xiàn)在他說話的口氣一樣,老康想就算他有幾十瓶茅臺,他也不會喝了。“我要走了”,老康推掉賈科長的手,“沒時間了”。賈科長退了一步,又用身體擋住老康,“你不能走”。然后,他又對著人群說,“咱們大家都不能走”,賈科長掃視了一下他們驚訝的表情,接著說,“今天早上小清河的死尸,警察已經(jīng)去看了現(xiàn)場,他們說案發(fā)現(xiàn)場周邊,就只有咱們單位的大院距離最近,而且他們還有一個很重要的發(fā)現(xiàn)?!?/p>
“什么發(fā)現(xiàn)?”幾個黃頭發(fā)的年輕人,伸長了脖子問。
賈科長清了清嗓子,“警察發(fā)現(xiàn)尸體身上有一層石灰,還有頭發(fā)里,也夾著石灰,尸體上都是石灰,說明什么?”他面向人群,用開會的語氣說,“說明它可能就在你們現(xiàn)在腳下踩的地方出現(xiàn)過。”
他的話像是警車上拉響的警報,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陣慌亂。然后他們又聽到賈科長說,“小清河附近,就咱們廠子的大院有石灰,所以警察很快就要來咱們這里調(diào)查。”
賈科長說完,他們很快又從慌亂中分離出來,這個秋季除了肆無忌憚的風,還有鋪天蓋地的石灰之外,大院里還沒有迎接過警察的到來,賈科長的消息甚至讓他們有了一絲興奮??墒菍τ诶峡?,他現(xiàn)在唯一的想法就是能從賈科長身上踩過去,然后騎上那輛老舊的自行車,它就靠在大門旁邊,早上,老康找到它費了很大的工夫。賈科長卻把他的路堵死了,不僅如此,他還質(zhì)問老康,“做為門衛(wèi),大院里無論發(fā)生什么事,你都應(yīng)該知道對不對?”老康還沒有回答,賈科長又對人群說,“警察沒來之前,咱們就先內(nèi)部調(diào)查一下。”他聽到他們投來了贊許的聲音,仿佛是被賦予了向往已久的權(quán)力,自己已經(jīng)站在了工會主席的位置上。轉(zhuǎn)過身,賈科長問老康,“昨天半夜,你在門衛(wèi)室有沒有看到其他人進到大院?”
老康記不清了,他只記得昨晚他喝了一瓶白酒,那是臨行前他準備應(yīng)對旅途上突如其來的酒癮的。酒精會使他忘掉記憶,也會暫時麻痹他培育了十幾年的酒癮。包括現(xiàn)在,他的腦袋里仍然沉悶得像是一塊生鐵。他只是覺得昨晚似乎過的異常漫長,與其他所有的夜晚都明顯不同。但是要縷出一條回憶的線索,仿佛是盤在一起錯亂的井繩,而那個原本清晰的印象,卻又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洞口。如果讓他酒醒之后,或許他會想起所有的細節(jié)。但是現(xiàn)在,老康只能給賈科長一個模糊的回答,“我不知道”。
這其實是一個沒有否定意味的答案。但是對于老康手里攥著的那個沉默的少年來說,這根本是一個謊言,他親眼看到了老康與白衣女人對峙的全部過程,包括老康的謾罵,怎樣折斷女人的手臂,還有揣在女人肚子上的一腳。面對著密集的人群,老康竟然說不知道,他覺得比起老康酒后的吹噓,這簡直更加可恨。而賈科長則把它理解為態(tài)度上的不配合,甚至是對他的輕蔑。一個無足輕重的門衛(wèi)對抗未來的工會主席,結(jié)果是顯然易見的,賈科長細長的眼睛繃成了一條線,他走上門衛(wèi)室的臺階,又對著人群說,“你們知道嗎?那個尸體還是個女人!”
他的話就像是夜晚里的秋風把石灰高高的揚起,人們的情緒在這個清晨又被調(diào)動了起來,尸體的性別仿佛是一面硬幣的兩面,而他們似乎更對女人的這面感興趣。有人甚至詢問賈科長,尸體是否已經(jīng)被轉(zhuǎn)移,他們想去親眼看看。但是賈科長的重點顯然不在這里,“那個女人的下身還流了很多血”,他把目光轉(zhuǎn)向老康,“警察推斷已經(jīng)懷孕幾個月了,但是在溺水前已經(jīng)流產(chǎn)”。賈科長說完,老康的臉已經(jīng)成為了另外一種顏色,在等待出發(fā)的焦急與賈科長的阻攔中,只有酒精沒有停止運動,它在持續(xù)的發(fā)酵,連同那只攥著小康的拳頭,只是老康沒有注意到他越來越仇視的目光。
“有沒有昨晚看到大院里進來陌生人的?”賈科長朝人群中喊。
他們之前高漲的情緒現(xiàn)在像是石灰無力的落了下來,人群中沒有聲音,除了一個女人說自己整晚都在睡夢中之外,所有人似乎都不愿提及任何關(guān)于昨晚的事,雖然他們一致認為這個夜晚似乎比以往的更加漫長,但是他們卻只記得那晚的月光,以及飄落的石灰。包括后來警察的詢問中,他們也不愿意多說什么,“那會讓我覺得自己也正在遭受盤問”,一個在工廠里負責刷油漆的工人說,“我們不能沒有秘密”,他身上的紅色油漆甚至在說話時掉落在了石灰地上。直到賈科長把問題丟給老康,“整個大院,只有你能打開大門,你不可能不知道女人的事吧?”
他們于是都把目光轉(zhuǎn)移到了老康,這是賈科長滿意的結(jié)果。他覺得將一個女人的死亡,安插在一個十幾年處在單身的男人身上是最恰如其分的,而且老康的聲譽一旦敗壞,就可以徹底證明他的清白。這讓賈科長細長的雙眼終于擠出了一條縫。他看著老康咬緊腮幫,十幾年里,從他開始做工人,到當上科長,老康總是一成不變,遇到棘手的事,他的嘴就跟大門一樣緊閉。他覺得夠了,再問也問不出什么了,只能等警察來了。然而,老康身后,那個一直沉默的少年,卻突然發(fā)出了古怪的叫聲,他抓住老康的手,向人群中高高揚起,“殺殺殺殺”,從他喉管里發(fā)出的聲音像是樹葉在不停的顫抖。
賈科長看到那只粗糙的手上,一只蜷縮的手指,似乎藏著一條紅色的傷口。但是當他再想去細看時,老康的巴掌已經(jīng)扇了過去,這個十幾年里,第一次開口“說話”的少年,被老康打了一個踉蹌,五根手指鼓動的呼呼風聲,帶著老康的怒氣,為了節(jié)省路上的時間,他早上修理那輛破舊的自行車,手都被擠在車鏈子里了,但小康竟然一點都不急,還根本不聽他的命令。他想火車錯過了就錯過了,現(xiàn)在不止怒氣發(fā)作了,酒精也開始發(fā)作了。這個倔強的孩子,讓他揪心了十幾年,除了教訓(xùn),他想不出其他更好的辦法讓他聽話了。
人們看到老康的拳頭像是雨點落在那個啞巴少年身上,但他幾乎沒有任何抵抗,一旁的賈科長聽著皮肉擊打的聲音目瞪口呆。直到少年又發(fā)出了一個撕裂般的叫聲,跟老康撕扯在一起,賈科長才想到要去把他們拉開。但是他們仿佛是油漆粘在一起,如果不是老康的軍大衣里,有一封信掉了下來,他們可能會把彼此撕成石灰一樣的粉末,那會讓人們把關(guān)于死尸的熱情全部轉(zhuǎn)移到他們身上。而賈科長則更關(guān)注那封信,那是他向往已久的證據(jù),從老康懷里跌落的信,正好可以當成舉報的把柄,“誰會把一封信藏在懷里?”賈科長細長的眼睛發(fā)出了綠光,他彎下腰想去撿那封信,向人群中展示,卻被老康一把推開?!霸撍馈保峡狄Ьo牙,怒氣沖沖的罵了一句,然后又對他的啞巴兒子說,“撿起來”,但是命令發(fā)出后,同之前一樣,沒有任何回應(yīng)。
當他準備再次揚起手臂時,那個沉默的少年正狠狠地看著他,他把老康想成了一堵墻,一堵壓制了他 15年的墻,他要把它沖破,把它推倒,不能讓它控制自己的世界。所以,在腳下的傷口已經(jīng)開始流出了膿血,他還是奮不顧身的撞了上去,即使老康抓住他的胳膊,把他甩出了兩米遠,地面上震蕩起的灰塵覆蓋了他的身體,他仍然感到無比的輕松。那只流血的眼睛在鐵門外,對著他陷進石灰里的側(cè)臉,而不遠處,又出現(xiàn)了那個拿著白色絲巾的孩子,他看著那條絲巾,仿佛白衣女人就躺在他身邊。然而,陽光劃過一道弧線,他的眼前又出現(xiàn)了一只碩大的手,它在向他慢慢伸下時,露出了一道血紅的傷口,像是野獸鋒利的牙齒,他于是猛的抓起一把石灰,朝它扔了過去。
大院里,隨即響起了一聲慘叫。人們看到老康捂住眼睛,在原地失去了方向。他覺得兩只眼睛好像生出了一顆顆火苗,然后火苗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太陽仿佛落在了自己面前,以往他覺得太陽的光芒照在皮膚上,是多么的溫暖,多么的舒適。但是現(xiàn)在,當他直接面對太陽時,他感到眼眶里似乎有東西掉了下來,好像是自己的眼珠,他還想把它們留在火車上,等到了南方,他想在車上看看那個接小康的人,在那封信上,寫著她的名字,他把信遞給躺在地上的小康,即使趕不上火車,他也應(yīng)該看看那封信。那上面除了用藍色的墨水寫的一個南方的城市,右下角還綴了一個叫做“蘇麗珍”的名字。
十幾年前,他和這個叫做蘇麗珍的女人,在這家工廠的車間相識,那時他們都很年輕,風華正茂。老康喜歡這個干凈又擁有一頭長發(fā)的女人。有一次,老康聽說她看上了百貨商店的一件裙子,他便趕過去,轉(zhuǎn)遍了整個商場,找到那件裙子后,售貨員一說價錢,把老康嚇得咬住了舌頭,他半年都掙不了那么多錢??墒抢峡的X子里總是想著蘇麗珍,他想象著蘇麗珍纖細的腰穿上這件裙子一定很好看。
于是,他咬咬牙,搭上了去縣城的班車。然后去醫(yī)院賣血,換來了錢。等到他把裙子買來,要送給蘇麗珍,他卻看到廠長的秘書正纏著她。那是一個長相白凈,戴著眼鏡的男人,三十出頭,比他們要大上五六歲。老康看到他去拽蘇麗珍的胳膊,蘇麗珍甩開了。但廠長秘書又張開兩只胳膊把她牢牢抱住。老康便馬上跑了過去,大喝一聲,把廠長秘書打倒在地。
后來,蘇麗珍穿上老康送的裙子,她在鏡子面前照來照去,覺得自己竟然是如此的美麗。她便抓住老康的胳膊在屋子了興奮地轉(zhuǎn)了好久。等到轉(zhuǎn)累了,她要放下老康,卻看到老康的胳膊上有一個深色的針眼。她問老康怎么回事。老康不說。蘇麗珍就生氣地說,如果老康不說實話,她就把裙子脫下來扔了。老康于是才把去醫(yī)院賣血的事情告訴了她。蘇麗珍聽完,抱著老康哭了很久。然后她湊到老康耳朵跟前,輕輕地說了句,咱們結(jié)婚吧。
一年后,他們有了一個男孩。蘇麗珍每天抱著孩子,給他喂奶,教他說話。老康從車間下班回來,總是能給他們帶來好吃的。一直到廠長的秘書當上了廠長,才不到一個月。老康便突然從車間調(diào)到了傳達室做看門的。他當時還有兩三個年頭才到三十歲,可是廠里卻讓他每天看大門。他的收入也一下子變得入不敷出。每到月底,蘇麗珍拿到老康給她的工資,她就開始抱怨,怎么才這么點?連孩子的奶粉錢都不夠。老康就低下頭不說話。
等到孩子斷了奶,蘇麗珍的身材漸漸恢復(fù)。她看著那些年輕的女孩穿著裙子在大院里走進走出,她就開始回憶自己以前的生活,那時的自己是多么的年輕,多么的漂亮,連廠長的秘書,大學畢業(yè)的高材生都追求她。但是現(xiàn)在,她看看自己穿的衣服,又看看屋子里陳舊的家具,她覺得自己是多么的暗淡無光,她會隨著時間,像那些木頭一樣散發(fā)出腐敗的氣味,然后在角落里被人遺忘。這讓她感到萬分的恐懼,于是,她就去找了曾經(jīng)是廠長秘書,后來已經(jīng)成了廠長的那個男人。她把自己交給了他。
直到老康發(fā)現(xiàn)他們的事情,她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在廠長那里度過了多少個夜晚。老康于是就扇了她,把她一下子打倒在地,那是他第一次動手打蘇麗珍。他們的兒子小康在旁邊拼命地哭,拉住老康的腿讓他不要打媽媽??墒堑诙?,蘇麗珍就不見了,還有廠長也不見了。老康不吃不喝找了三天。等到回家后,他看到小康一直蹲在門口,盯著以往蘇麗珍每天帶他出去玩的通往大院門口的那條路。他叫了一聲小康,小康沒有答應(yīng)。叫了第二聲,還是沒有答應(yīng)。他就把小康抱起來,不停地叫。但小康眼神呆滯,臉上沒有一點表情。老康終于明白,小康不會說話了。
那個時候,他才喝起了酒,他把酒瓶一只只的堆在床底。而他的年齡也一天天增加,過早的衰老使他不到三十歲時,便被大院里的人叫做了老康。他每天都在應(yīng)付著進進出出的人,作為門衛(wèi),他的任務(wù)就是從幾百張熟悉的面孔中分辨出陌生的幾張,然后將他們攔在大院的鐵門外。除此之外,老康另外的工作則是將郵寄到門衛(wèi)室的信,按照信件上的姓名,在他們上班或者下班經(jīng)過大門時,喊出他們的名字。他的嗓門就像是一把沖鋒的軍號,“李建軍,你老家河北的信”“張建設(shè),你二哥又給你寫信了”“老許,你家兒子的大學通知書”……聽到喊聲的人會馬上趕到老康那里,從他手里取走自己的信。這讓老康感到心滿意足,因為他的聲音得到了回應(yīng),無論被喊叫的人職位高低,他們都和老康的聲音聯(lián)系在了一起。所以,老康每天都像期待好天氣一樣渴望著新的信件的到來。如果信件堆滿了整個屋子,老康就會感到自己能夠呼風喚雨。
但是現(xiàn)在,老康揉揉自己的眼睛,他想自己以后可能什么都看不見了。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