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建安
穿過一條細長狹窄的街道,陽光斑斕、井巷深深,這里曾經(jīng)是新平老城的核心地帶,至今還未曾改造,木棱椽瓦的老宅盡顯昔日的繁華。在一巍峨厚重、石框木門處停住,推門而入,豁然開朗,一深院就像歷史的畫廊徐徐向著人心打開,花壇、石缸、臺柱、青石地板和臺階,泛著青,二層樓的四合大院全是木板朱漆,雕梁畫棟,金粉人家,更可愛之處是一株八月桂樹上還停留了幾只從天井降落的鳥,嘰嘰喳喳,扇動著翅膀,為岑寂的老宅平添了一抹生氣。
時光正好,陽光正好,我要的就是這種感覺。雖然現(xiàn)在此處已列為協(xié)會活動室,但許多人都不是很愿意來此駐留。宅內(nèi)靜寂,甚至是寂寞,不是一般人能消受得了;宅外卻是人煙喧囂,車水馬龍,忙于勞命奔波。有人雖然也不一定是為了錢,但也是一身煩事,疲于生計。我也只是人間凡夫俗子,好在有這樣一深院的高墻舊宅,就像隔音屏一樣了斷了外面的世界,讓人心徒然安靜了下來,超然于世外。
最喜歡的是二樓的一間寬大室院,有點“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的清暖,但我心底并不愿意叫它“陋室銘”,而默默地叫它為“禪心院”。里面也別無長物,一茶室而已,只是每次到此喝茶,我總感覺到心靜得只能聽到壺水翻騰的聲音,靜靜的就像頓河,就像哀牢山南恩河水,有時又像戛灑江面瓜魚翻身的聲音,我聽著這嘩嘩的水聲,不知不覺,思緒走得很遠,無邊無際;有時又似乎走得很近,水聲就像在我心底翻騰。
喜歡茶,并不止于它苦后的回甘及其芳香,并迷戀于泡這個千變?nèi)f化的過程。聽著水花的聲音,慢慢將一好茶放于蓋碗,聽著細條的茶葉在溫熱的蓋碗里漸自變化的姿色,自會覺得能泡一壺好茶甚好。茶葉從大自然中采摘,通過揉捻陽光晾曬等自然發(fā)酵成為人們期盼已久的茶葉,它其實只走完了人生的一步路,更重要的還在于它能落于誰的手,在哪只壺中綻放,讓某個知己牽腸掛肚,這決定了茶的使用價值。于是每次泡茶便不敢怠慢,生怕一不小心,就讓一壺好茶毀于自己的手,埋沒了茶的青春。
坐好了,一切準備就緒。慢慢開始注入水,生茶還是用蓋碗泡的好,它只要求于 80多度的水溫,并不像熟餅,它對水溫的要求甚高,捂堆過的茶葉它只有近百度的高溫才能展現(xiàn)出良好的湯色,呈現(xiàn)最佳的滋味,而生餅只用 80多度的水溫它就能展現(xiàn)出鮮嫩的湯色。注水,拿起,放下,再拿起,再放下,打理好杯盞碗匙,清洗過一二道茶葉,再注入新水,就能開心地欣賞到葉面的條、索、筋、脈的舒展變化,茶葉就像小舟一樣在碗里舒滾,湯色如少女的紅潤從杯的四周洇開來,由淡變青,由綠變潤……
聽到木樓吱吱地響,高跟鞋和木板結(jié)合的聲音就像樓的主人穿過時空來到人間,聽著它由遠及近,讓人生出許多期切。老宅建于上世紀 30年代,時為新平的代縣長王瑞祥及家人居所,后因世局變化,天翻地覆,主人一家遠走他鄉(xiāng),卻留下一大座空宅為后人閑置。來人是一修長女子,披肩扇起的風驚擾了一樹的鳥,它們在不滿中從樹梢飛出了天井,叫聲卻落在了喝茶人的心頭。嗜茶如命的女子叫蘆葦花開正白,她發(fā)現(xiàn)這個老宅也是由茶緣起,隨我來過這個大院。她來到樓上,卻并不急于進門,而是一路掏出手機忙于拍照。此時陽光就像千足金一樣瀉落廊坊間,斑斑駁駁的明暗一如女子失魂落魄的婚姻,就是這種氛圍牽掛住了女子的魂,她在那一刻丟失了自己的心而拾起了天邊的那個男人。拿起,放下,這是喝茶人的一種追求,也是茶的一份禪意,可當一個人真正地面臨一份人生的抉擇時,又有幾人能超凡脫俗脫胎換骨!
曾有過懷疑女子的時候,以為她不過是徘徊于紅糖和茶葉間的市井女郎,生意場上的賺錢和倒賣是她永遠修行不了的品性,她來像一陣風,去像天井間的鳥,于我不過是生命中一次擦肩而過的時光。但時間是一杯纏綿的咖啡,是檢驗人心的一份很好的良藥,當有一天我看到了女子掛于俏臉上的惆悵時,我深深明了了女子真實憂愁的內(nèi)心。她的先前的男人叫風吹落,這個男人現(xiàn)在在微信上似乎也能搜尋到,但就是這樣一個縹緲的男人在糖廠改制后從此走失,他就像一枚葉隨雨沖落到了一個遙遠的地方,然后融進了泥土,變成了雨后彩虹樣的水蒸汽。
“思念就跟愛情一樣是會耗盡的。無奈要分隔兩地,一開始我想他想得很苦,恨不得馬上找到他,飛奔到他身邊。后來的后來,我沒那么想他了,不是不愛他,而是這樣的想念是沒有歸途的。我再怎么想他,還是見不著他摸不到他,只是用思念來折磨自己。于是我知道,我得學著過自己的生活了?!边@是蘆葦花開正白一次茶酣后對她男人的真情控拆,可以想象風吹落走后她內(nèi)心留下了多少內(nèi)傷,這些內(nèi)傷使她的心隨著時光的風蝕結(jié)了冰封了蓋,從此一個單純的女子一直走在一條情感療傷的路上,她的生命的另一頭充滿了不確定的幻想。
好的茶就是在舌尖給人感覺到苦味之時喉嚨里便充滿了無窮盡的回甘,香氣和回甘充盈著你的整個喉舌,讓人九曲回腸,這就是普洱大樹茶的奇妙之處。泡茶有時候能夠特別的開心,不僅因為茶的回甘芳香,還在于茶葉在碗中起死回生的感悟是多么的奇妙。茶的真正價值就在于它一生都在等待和水的結(jié)合,只有滾燙的水注入了它的生命,它一生才算完成了生命真正意義上的燃燒。時光正好,陽光正好,我對面的女子正好,她專注的臉背對著陽光,手中的茶香裊裊,就像一縷青衣,我祈禱她就像杯中因水化開的茶葉,在老宅時光茶水的清洗過后能迎來生命中的一杯甘露。
有時我也心痛于茶的燙傷,總會有那么一次冒失的時候,因為手忙腳亂茶葉在碗中失了它本應(yīng)有的顏色,一份好茶就毀于一次粗心或不在意。看到蓋碗中丟失了自我的茶葉很少有人會無動于衷,感傷和哀嘆常常成為這個時候最無為的自責。茶葉燙傷了會換,最好的班章、冰島一泡也僅千元而已,但人心燙壞了能怎樣呢,即使療好傷,心底的那份傷疤還隱隱作痛。
天藍是這個老宅常住的女子,能寫一手婚姻小說使她成為這個城市暗暗涌動的符號。很少有人認識她本人,但“天藍”聲名鵲起,絲毫不影響她成為情感作家的障礙。因為情感的一波三折,她漸漸喜歡上了喝茶,這比起沉淪于麻將中自扎的女子,這是一份很好的情感歷煉。一次命中的偶遇,她沉淪在老宅中不能自拔,不僅因為時光停留在這份美好,而且在老宅中泡茶的那份心境,她在老宅的泡茶中找到了珍視情感的空間?!懊刻煳沂懿涣松顜Ыo我壓力的時候 ,我就會回到這兒,靜靜地泡一壺茶,讓時光停下來,給內(nèi)心騰出一份空間……”
天藍,一個多好的名字 ,陽光正好的時候 ,我穿過深幽的門站于金魚游動的天井石缸旁 ,抬頭仰望碧空 ,一方布幕大小的晴空宛如一面倒置的醉湖懸于天穹 ,天藍得那么深邃 ,就像從三眼井取回的一缸井水。那一刻天藍就成為這個老宅的意象。
天藍泡著茶,時光正好,陽光正好,壺水翻騰的聲音就像山下江面上緩緩前行的風浪。河谷上面是藍藍的天,大地是一望無際的江水,水手在這個時候嘩嘩的迎著風浪常常亮起了歌喉,嗓門穿過河谷的熱浪儼然洶涌漩動的巖漿。穿過時光一樣深幽的門巷,隨著一聲“吱——”的厚重木門推開的聲音,軍人宏大的聲音先于木板的“吱吱”聲傳到了二樓上來,是消防隊譚大隊長到老宅來喝茶了。
茶正煮得開,公道杯的長處就在于它珍視每一個來到的生命,無論你是達官貴人還是一介草民,只要你坐于桌前,主人都會為你添上一杯情真意長的茶。譚大隊長是走南闖北的貴人,閱茶無數(shù),論茶滔滔不絕,但他卻很珍惜每一份入杯的茶湯,并不會因茶葉的好壞失了朋友的面色。第一口茶湯入口,他慢慢下咽,“嗯,好茶!”他即刻夸贊,不知是真是假,他總給人一份深深的感動。
有時茶并不好,經(jīng)他夸贊,主人反倒心起愧疚,以沒有泡好茶給他喝自責,但時日多了,主人反倒以為譚大隊長并不一定會喝茶。而后又想,喝茶的最高境界不就在于“大”么!譚大隊長走南闖北,戎馬半生,他這么愛茶,一有空閑就趕到老宅來喝茶,他怎能不會品鑒茶葉的優(yōu)劣呢?只是他胸襟開闊,大肚罷了,他對茶肯定已經(jīng)參悟出了禪意,只要是茶,入口即覺得入心,這也就是譚大隊長的高人之處。
賓川是中國十大佛教圣地,以雞足山而聞名天下。譚大隊長的老家就在賓川,他邊喝茶,常給我們講他自個冒雨登臨雞足山的經(jīng)歷,他滔滔不絕又繪聲繪色,有時還會手舞足蹈讓人身臨其境。但我認為他最擅長的還是講穿越時空的歷史大片,什么人在太空活一天回到人間就過了很多年啦,人和動物雜交就會生出變異的基因物種啦……他信手拈來,讓人覺得世界卻是這么虛幻,就像云霧山中的茶園和茶山。譚大隊長一杯接一杯地喝茶,天藍一杯接一杯地給他添上,聽著他一個接一個的幻想虛虛實實地在我們面前鋪開,我們開始擔心他的故事什么時候才能講完,并開始揣摩碗里的茶葉是該重新?lián)Q上還是在等等看。譚大隊長每次離開的時候我們腦子里裝滿了許多奇奇怪怪的故事,并由此產(chǎn)生了許多虛虛實實的聯(lián)想,這些虛虛實實的故事得讓人想一陣子理一陣子,如喝了太多的茶湯,心底的回甘飄渺又綿長,得很久很久才能消化掉。
陽光并不是每天每刻都有,就像月虧和滿月,它總在時光的交替中輪回和變化,生命也就是在這種消磨中變得真實而充滿了許多不確定性。在稻花茶收獲結(jié)束之后,也就是秋茶收獲完,哀牢山的冬雨就像山上的綿羊毛一樣細密而冗長,又像老宅家族的身世一樣悱惻和不安。細密的雨水空朦而渺茫,在老宅的上空飄過來又蕩過去,而后嘩嘩地水聲就落在天井里,仿佛鄉(xiāng)村山泉的歡唱。等待成為這個冬雨天悱惻又漫長的相思。有時茶人們也會體會到等待的奧妙,就像楊貴妃等待南方飛騎而來的荔枝,而老宅等待一壺茶的到來也是那么的不可琢磨。時光就像地殼一樣在改變著方向,我們既便喝足了今天的茶,而不知下次可還能再有一壺好茶在來路上等候著我們。蓮的出現(xiàn)無疑是這個冬天最好的安慰。其實蓮并不會喝好多茶,更不能喝好茶,因為好茶往往茶氣旺,更容易給柔弱的胃造成中傷。蓮就是這樣一個纖弱而柔美的女子,她不宜喝茶又常常會到老宅來,她厚實的黑色鴨舌帽、一襲飄動的紅圍巾和修長的大衣成為這個老宅難得的春色。她來時不像蘆葦花開正白走路那樣風風火火,也沒有那份感傷和憂愁,卻像時下冬雨過后飄于老宅上空的霧,又像茶案上煮得正香的茶。蓮來到門口我才知道她的到來,我確信她的高跟鞋是沒有墊海綿的,但她穿過廊坊時我并沒有聽到聲響。蓮還是已經(jīng)來到了老宅的禪心院,她的笑容是這個冬日里最溫暖的一束太陽花。確切地說我認為蓮還是很適合喝茶的,她雖沉浮于商海,但后天的努力使她養(yǎng)成了安靜的習慣。蓮落坐后也并不拒絕茶湯,她只是笑著說:“我不能喝得太多。”
知道她胃不好,我們便改喝熟茶,普洱熟茶紅潤的湯色印證了老宅的隆冬,看蓮滴落衣袖上的雨粒,我們感嘆這個冬天是那么的綿密和不安。蓮說好在有這個居所,讓我們一群人有了個暖心的地方。
蓮來了我們更多的就不再說笑,聽鏤窗外雨聲就像琵琶的弦音打落石缸,我們聽著聽著心境就像后山的霧漸漸散開去,雖然照壁山那方還煙雨風云,但我們都感覺到春天似乎就要來了。
蓮說她被騙走的幾百萬元錢已打水漂,從貧民苦到富翁,又從富翁回到了百姓,現(xiàn)在也并沒感覺有什么不好。蓮說這些的時候臉色依然還是那么的平靜,就仿佛她面前的茶湯,從頭泡到末泡依然保持了不變的顏色。我歷來相信,生命的歷煉和茶的歷煉一樣需要時間,就如茶一生在等待和水的結(jié)合。
蓮和我走出老宅的時候,禪心院里的茶已涼,而香還在。
責任編輯 張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