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萍

雖然眼下傳統(tǒng)家具隨處可見，并且在拍場上越拍越高，但器物本身所蘊含的“道”卻被人們遺忘。讓我們細細打量每—件古典家具，于一件古典家具中探索和發(fā)現(xiàn)中國人對于萬物規(guī)律性的理解，以及順應規(guī)律的智慧。古典家具承載中國文化DNA

位明朝家具收藏者說：“欣賞明朝家具，不但要有對美的賞析能力，更需要人生閱歷，只有經過人生浮華的起落，才能真正感受到這些家具的魅力與哲學思想?！?/p>

中國傳統(tǒng)家具，不僅僅是個技術的產物，它是“道器合”的產物。道是器物的靈魂所在，無論是人還是物，只有“道在器中”，才會令器物飽含生機、精神、價值和內涵，獲得歷久彌新的生命力。眾多藏家為古典家具的雋永之美所傾倒，不僅因為可以直觀欣賞家具本身優(yōu)質的選材、精良的做工、精細的雕刻、高雅的設計，更深的原因就在于能從中感受到中國古老文化的精華，儒釋道的交融，載道于器。正因為如此，有說法稱古典家具是部立體的歷史，在形制繁衍變化中隱藏著中國人的文化DNA。

中國古典家具興起于唐，發(fā)展于宋，并在明清達到頂峰。從凳、椅、桌到整個室內所需之物，架、箱、柜、衣架、臉盆架等，以及充滿個人品位的屏風、香幾。遲至上世紀30年代，擁有把硬木椅子，仍然被視為家運昌隆的象征。具體考察件古典家具是否為精良之作，人們總是提到“型、藝、材、韻”。

整個宋代彌漫著種冷靜反思、理智總結的思潮，而家具也開始走向嚴謹而優(yōu)美之路。追求文雅、不張揚，體現(xiàn)出儒家的秩序和穩(wěn)定之美。儒家講究穩(wěn)定和秩序，好的家具業(yè)是追求穩(wěn)定的結構。即使花紋雕工再繁復，都是在個穩(wěn)定的結構內部進行發(fā)揮，而不是隨意地張揚個性。一把官帽椅就把宋代以來文人對于生活的理解與態(tài)度都融入結構與造型，準確地反映了學而優(yōu)則仕的社會心態(tài)。這種優(yōu)秀的座椅，小則反映了個鄉(xiāng)紳的精神追求，大則詮釋了中國兩千年封建社會根深蒂固的道德倫理。

明朝作家文震亨在《長物志》中寫道，家具古雅而可愛，“坐臥依憑，無所不適”。在他看來，家具不僅是種文明生活的必需品，還是綿延不斷的道德和美學表述的部分。家具能夠令人“高雅絕俗”。每件家具都經過小心設計和規(guī)劃，好與周圍的環(huán)境和諧融洽，令人觀之愉快，又能發(fā)揮實際作用。

中國歷代家具都秉持著“低調實用才是經典”的原則。由明入清，明代家具的簡約被攔腰斬斷，清代的華貴漸漸嶄露頭角。清代家具力爭在外表上給人以前無古人的驚艷，家具的裝飾性開始慢慢超過實用性，每個細節(jié)都透露著張揚的欲望。貴族們沉迷于對家居空間的享受，清代家具似乎也就有了炫富的新的精神功能。而家具似乎也暗示著這個王朝的命運不可避免地走向奢靡衰敗的結局。一陰一陽

中國傳統(tǒng)文化DNA暗藏于家具細節(jié)之中。陰陽理念是中國傳統(tǒng)家具無所不在的內在法度，其特有的“榫卯”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榫卯結構是傳統(tǒng)實木家具中，在相連的兩個或者兩個以上構件采取種凹凸處理的結合方式。凸出部分叫做榫頭，凹進部分叫做榫槽，通過一凸一凹、一盈一虛、一陰一陽的結合，家具獲得了相對固定和靈活拆解的自由。

經過不斷的演化，榫卯繁衍出豐富的形式，如十字榫、格間榫、抱肩榫、拄銷榫、插銷榫、粽角榫、夾頭榫、燕尾榫等。而通過榫卯結構的家具，歷經數(shù)百年仍然完好如初。榫卯成為世界家具史上最受尊崇的工藝發(fā)明之。

除了榫卯結構，“打洼”也是陰陽之道的具體實施。打洼是明清家具工藝術語，是將家具線腳起陽線而又同時做出凹畫的工藝技術。它在提醒人們，人生不可能那么完滿，

定會有缺陷，所以要懂得調節(jié)自己的心態(tài)，懂得收放自如，不可太為難自己，也不要

意孤行。小小的“打洼”設計，起到了于日常生活中自我教化的作用。而傳統(tǒng)家具中的鏤空木雕技術，也有陰陽虛實的觀念在里面。

易學中“天圓地方”的理念也在傳統(tǒng)家具中得到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圈椅是明代最為經典的制作，方圓結合，上圓下方，圓代表圓滿、和諧、動感，方代表穩(wěn)健、寧靜、規(guī)矩。加之圈椅的端頭順勢略向外打開，像張開的雙臂，善意提醒使用者要有虛懷若谷、海納百川的磊落心胸。坐在圈椅之上，再沒有坐像的人也會正襟危坐。人們從日用的家具中得到了教化：做事時要有圓融無礙的智慧，還要能腳踏實地、遵守規(guī)則、身體力行的踐行，才能讓生活在平安和諧的基礎上蒸蒸日上。虛實相生

中國先賢們致認為，誰看得見虛無，誰就是智者！道家說，唯道集虛、無中生有，有無相生。儒家說：以虛致實。佛家說：心動發(fā)生。醫(yī)家說：觀于冥冥。這種虛實相生可以在中國繪畫和文學藝術中處處眺覽。

中國傳統(tǒng)家具中諸多形制都呈現(xiàn)出虛實相生的層次感。如四足帶托泥坐墩、三彎腿帶托泥高香幾和玫瑰椅，均以上下構建為實，中間“開光”為虛和，給人以厚實中處處向虛的意境。傳統(tǒng)家具在造型上經常采用曲線、直線的對比變化，這些都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虛中見實，空靈婉轉的特質。

傳統(tǒng)家具喜歡彩繪、雕刻、鑲嵌花鳥瑞獸等，代表人們心中的某種寄托和向往。例如“博古紋”又被稱為“回回錦”，寓意高潔、典雅?！叭f字紋”則代表吉祥之所集。人們把長壽的龜、鶴、松、柏、頑石等雕刻于家具之上，以期得以長壽。瓜這種蔓生植物，因其形似孕婦肚皮而多結籽實，成為子孫繁衍，生生不息的象征。而“瓜棱腿”就像南瓜瓣樣得名，寓意多子多福，是傳統(tǒng)家具桌案類腿部的典型風格。除此之外，人們熟知的還有蝙蝠為“?！钡闹C音，牡丹象征富貴、石榴象征多子多孫等。由這種觀念形成的家具，也在無時無刻不表達著人們各種美好愿望，祈福富貴吉祥，圓滿如意。

除此之外，器物本身自然的紋路和肌理也可以“載道”，表達著中國人的審美情緒和道德追求。在明代，鄭和下西洋之后，紫檀、黃花梨等美材大量進入中國，而中國傳統(tǒng)山水畫的審美以及對石頭形狀和紋理的喜愛，導致人們自然而然地對于木材的天然紋理非常欣賞。這些紋理包括水波紋、山水紋、云水紋、虎皮紋、豹紋、葡萄紋等。無論哪種，都是在表達“天人合”之理，中庸平衡。

孔子首次提出中庸之道，并以中庸為最高美德。中庸之道在后世不斷為人們闡釋和踐行，其核心是過猶不及，強調要“允執(zhí)其中”，成為中國人普遍遵循的價值觀和方法論，在器物上也有豐富的體現(xiàn)。

三皇五帝有“欹器”，“欹器”是種形體略斜而又易于傾覆的器皿，空著的時候是歪的，水半滿不滿的時候是端正，一旦滿了就會傾覆。古代君王將之放置于坐位右邊，以示警戒。這個“欹器”就是在提醒人們“物極必反”的規(guī)律，凡是只要走向極端，就必然走向反面。保持中庸之道才是長久發(fā)展的狀態(tài)。持“中”也應該是我們的生命最應牢記的原則。

以簡約、流暢、中和而備受稱道的明式家具，達到了中國傳統(tǒng)家具制作水準的最高峰。明式家具在制作的過程中，中庸思想作為其思想法度，在家具中體現(xiàn)得非常鮮明。上下對稱，左右協(xié)調、中規(guī)中矩、令人心平氣和。明式家具自身比例及整體與局部、局部與局部的高度協(xié)調性，并且這種協(xié)調的產生都是基于中軸線對稱分布來設置。同時，明式家具的擺放特別強調對稱、平衡和協(xié)調，注重由此帶來的心情愉悅、情感的交流和身心的溝通。

在傳統(tǒng)家具中，無論桌椅、床榻還是柜子都強調四平八穩(wěn)、中庸對稱的思想。那些不端正的多邊形、三角形等通常不會被納入到家具設計的構思中來。中庸思想在器物中得以體現(xiàn)，人們在與之親密接觸的同時，也令人在上下、左右之間，在天地、虛無之間溝通成為種可能。而中國古代先人將這種平衡的優(yōu)雅視為種境界，并享受其中。和而不同

真正的君子并不注重利益糾葛，但卻強調是非分明與求同存異。君子即使有缺點，但仍然要保持思想自由和人格獨立。這正是“和而不同”的境界所在?！昂投煌钡乃枷氡粴v代先賢不斷發(fā)展，成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思想，并得以在傳統(tǒng)家具中顯現(xiàn)。

在古代家具中，同堂陳設的家具，往往數(shù)量和種類頗多，并且大小不，高低不同，功能各異，常見的有榻、案、椅、凳、幾等很多種類，雖然品類不同，但堂家具的總體風格包括形制、紋飾等都是和諧致、賞心悅目的。如明代《韓熙載夜宴圖》中出現(xiàn)的桌、椅、衣架都是黑漆圓材加管腳帳作，形制非常統(tǒng)協(xié)調。故宮太和殿等大殿也都是金漆云龍紋的各種器物，相問不雜，大氣得體。

同理，在件經典的傳統(tǒng)家具中，雖然家具里的各個部件作用都是不同的，但各個部件的大小、粗細比例十分講究。器物通體的線形、雕刻、紋飾、銅配件等搭配組合，也都高度協(xié)調致。

傳統(tǒng)家具中同樣功能的器物，其基本結構致，但形制各異，并非千篇律。如人們熟悉的椅子就有北官帽、南官帽、燈籠椅、玫瑰椅、梳背椅等。即使都是官帽椅，在細節(jié)上也有變化，比如官帽椅有S形背板和C形背板，兩種不同背板的椅子放置于統(tǒng)場合，仍然非常得體漂亮，似乎在向人們昭示“和而不同”的內在含義。相反，現(xiàn)代家具由于規(guī)?；?、機械化生產導致大量同質化的沒有生機的產品，人是無法與這樣的“死器”同氣相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