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繁芝

侵華日軍戰(zhàn)后“殘留”，是世界歷史中一個獨特事件。日軍“殘留”山西后，以“復興皇國，恢弘天業(yè)”為宗旨，保留武裝，繼續(xù)戰(zhàn)爭。先后參加了東沁路作戰(zhàn)、壽陽作戰(zhàn)、晉北戰(zhàn)役、汾孝戰(zhàn)役、正太戰(zhàn)役、晉中戰(zhàn)役、太原戰(zhàn)役等戰(zhàn)事，其中晉中戰(zhàn)役和太原戰(zhàn)役是最重要的兩次。本文參閱原始檔案記錄、日本戰(zhàn)犯受審交代材料、解放軍指戰(zhàn)員回憶錄、閻錫山人員親歷親聞，取材“殘留”老兵的真實經(jīng)歷，記述了他們在日本軍國主義勢力驅(qū)策的戰(zhàn)車下，在戰(zhàn)后慘烈的戰(zhàn)爭中，惶然茫然遭受碾壓和踐踏的史實。

沿著汾河水與同蒲路由北向南，從陽曲縣到靈石縣的晉中盆地，是山西省的腹心地區(qū)。這里風光秀美，物產(chǎn)豐饒，曾走出馳騁中外的晉幫商人，為山西贏得“海內(nèi)最富”之馳譽。伴隨晉商財富和晉商文化，便有了“華夏票號第一家”日昇昌，“世界文化遺產(chǎn)”平遙古城，“中國的華爾街”太谷縣城，“中華民居第一宅”靈石王家大院。但是在民國末期，晉中雖有汾水灌溉之沃土千里，有鐵路縱貫之交通便利，對于統(tǒng)治山西三十七年的閻錫山政權(quán)，卻只是氣數(shù)將盡時的活命糧倉，風雨飄搖中的巢窟藩籬。

解放軍部署炮兵陣地

繼運城戰(zhàn)役、臨汾戰(zhàn)役后，山西解放戰(zhàn)爭的炮火，在“向前！向前！向前！”的嘹亮軍歌中，呼啦啦向北燃燒。徐向前、周士第指揮的解放軍華北第一兵團，于1948年6月發(fā)起晉中戰(zhàn)役。作戰(zhàn)目標是“野戰(zhàn)殲敵，為攻克太原鋪平道路?！?/p>

閻錫山深知，晉中若失，省城太原就是一座孤城，糧秣也將無以為繼，軍隊會不戰(zhàn)自亂。為保巢圖存，抵抗解放軍進攻，及保糧、搶糧、屯糧，閻以13萬兵力布防于太原及晉中平川地區(qū)。中以第三十四軍、四十三軍、六十一軍各一部和親訓師、親訓炮兵團等步炮兵13個主力團，組成“閃擊兵團”?！皩ｉT擔任阻我北上、機動作戰(zhàn)的任務，并配合各縣保安團及警備大隊，堅工固防，四出抓丁搶糧?！痹诖酥?，為補充兵員、糧食，已下令抓丁擴兵，布置麥收時節(jié)搶糧。

“殘留”日軍“暫編獨立第十總隊”，1948年3月改編為“太原綏靖公署教導總隊”。改編后實質(zhì)并無變化，習慣上有時仍稱十總隊。為適應戰(zhàn)爭形勢，4、5月間擴充新兵（華籍）近3千。原日軍第一軍第十四旅團旅團長元泉馨的“元副總司令辦公室”，也在5月30日改為“山西省保安司令部前方指揮辦公室”，隨時準備出征前線。

戰(zhàn)勢緊迫，“殘留”日軍出征前線

解放軍兵出晉中，面對數(shù)量、裝備均優(yōu)于己的敵軍，雖僅6萬之師，但“以正合，以奇勝”。在戰(zhàn)役部署上，“將呂梁、太岳部隊放在西、南面，令其首先出動，迷惑和吸引敵人西向;而以主力八縱、十三縱，隱蔽開至太谷、祁縣、介休、平遙南側(cè)山區(qū)，乘虛突進汾河以東的平川地區(qū)，創(chuàng)造戰(zhàn)場，機動殲敵?！?月11日，解放軍呂梁部隊即出現(xiàn)于汾河西汾陽、孝義間高陽鎮(zhèn)。12日，太岳部隊勝利攻占晉中最南端的靈石縣縣城。閻錫山聞訊后，急令閃擊兵團從平遙、介休、汾陽、孝義分路撲向高陽，企圖聚殲解放軍部隊。解放軍英勇拒敵，打得十分艱苦。

6月18日，晉中戰(zhàn)役正式開始。當閻軍閃擊兵團奔撲高陽，介、平、祁一帶兵力空虛，解放軍主力即躍出山區(qū)，直下平川，誘敵回援，且迫近同蒲線，切斷閻軍北逃退路。在此同時，繼續(xù)迷惑和牽制敵人。呂梁部隊在神堂頭地區(qū)發(fā)起反擊，殲敵第七十師大部，乘勝北進。北面的部隊向忻縣至太原、榆次至太原間破襲，攻敵據(jù)點，斷敵交通。徐向前晉中出奇兵，打亂閻軍戰(zhàn)局。閻錫山急令閃擊兵團所部回援，并著榆次、太谷部隊南進，與回援祁、平部靠攏。解放軍乘敵運動，對敵追擊、堵截、阻擊。期間，當親訓師及親訓炮兵團返回介休，21日向平遙開進時，在張?zhí)m鎮(zhèn)一帶進行包圍、夾擊，將敵壓縮至汾河灘，并直插其心臟。親訓師指揮系統(tǒng)被打亂，官兵四處逃奔、涉水搶渡。解放軍輕重機槍泄水般發(fā)射，閻軍遺尸漂浮水面、散落河岸。經(jīng)過3小時激戰(zhàn)，河畔敵人大部就殲，一部突圍張?zhí)m鎮(zhèn)亦被消滅。親訓師師長陳震東負傷，副師長白玉昆、參謀長劉國祥被俘。

親訓師是閻錫山主持組建、寄予厚望的“寶貝疙蛋”。從1947年7月成立，就聘請原日軍第一軍參謀長山岡道武擔任總顧問，師、團 、營、連也各配日本教導官、教官3至5人。直到晉中戰(zhàn)役前，這些日本軍人才歸回“殘留”日軍建制。親訓炮兵團也由山岡道武擔任顧問，配有日本教官數(shù)十人。如今寶貝疙蛋被打碎，心頭肉遭剜卻，閻錫山震驚之余只有嘆息。那些訓練過親訓師、親訓炮兵團的日軍官佐，不知是否也發(fā)出慨嘆。日本人也許還沒想到，不出半月二十天，“殘留”日軍部隊也將遭遇同樣下場。

戰(zhàn)勢緊迫，6月下旬“閻令趙承綬為野戰(zhàn)軍總司令，元全福（元泉馨）為副司令，統(tǒng)一指揮晉中地區(qū)部隊。”趙、元披掛上陣，到南線指揮作戰(zhàn)?！皻埩簟比哲娊虒Э傟犚苍诳偹玖罱翊宸讲呗暑I(lǐng)下，隨野戰(zhàn)軍司令部出發(fā)。

晉中戰(zhàn)役示意圖

趙、元帶著幕僚，先把司令部設(shè)在祁縣縣城，企圖在此指揮所部，與解放軍進行決戰(zhàn)。25日，命令三十四軍兩個師由平遙北上，三十三軍兩個師、十總隊（“殘留”日軍教導總隊）由祁縣南下。26日起，兩軍、十總隊向祁縣、平遙洪善一線解放軍展開猛攻。戰(zhàn)局變化急速，平、祁地區(qū)很快形成頂牛狀態(tài)。趙承綬看到取勝無望，又發(fā)現(xiàn)解放軍主力向北運動，擔心其回撤榆、太歸路被斷，乃決定野戰(zhàn)軍司令部向太谷縣城轉(zhuǎn)移。30日，命令部隊停止主戰(zhàn)場洪善地區(qū)攻勢，準備回師北竄。7月1日，閻軍重要據(jù)點白獅嶺被拔除，解放軍控制祁縣城東南子洪口通道。

元泉馨隨趙承綬出征，根本不把解放軍放在眼里。他顯擺著“談笑靖風塵”的儒將做派，帶著魚竿、圍棋，還拿著自己的俳句集，準備有感而發(fā)隨時創(chuàng)作。這時眼看戰(zhàn)事不利，野戰(zhàn)軍司令部從祁縣城退到城東北10來公里的東觀鎮(zhèn)，又見趙承綬要撤往太谷，黑著臉反對說：“三十三軍和十總隊還在戰(zhàn)斗，我們不能扔下他們就走?？偹玖钕胱?，可以先回太谷。給我留下十幾個人、一輛卡車和我的幕僚人員，我要在此觀察戰(zhàn)況酌情指揮，等他們上來后一起到太谷同你會合。”趙承綬點頭同意。元泉馨掩護趙承綬北撤，指揮著部隊且戰(zhàn)且退。解放軍咬緊敵人追擊，雙方在攻守進退的拉鋸式野戰(zhàn)中，戰(zhàn)場從祁縣東觀以南移至太谷城郊。

趙承綬、元泉馨會合太谷縣城，7月3日下午離開太谷城經(jīng)胡村向北撤逃。途中收到閻錫山發(fā)來的電報。略謂：所有部隊迅速脫離戰(zhàn)斗，撤回太原，魚日（6日）后更將無法撤離。

而解放軍在敵我于平、祁地區(qū)形成頂牛狀態(tài)之時，為調(diào)動敵人，各個擊破，迅即制定了第二階段戰(zhàn)役部署，主力北上，創(chuàng)造戰(zhàn)場?！斑@一部署的重點，是攔頭切斷敵人逃往太原的通道，在預設(shè)戰(zhàn)場，聚殲趙承綬集團。” 作戰(zhàn)時間從7月1日黃昏開始。3日至6日，解放軍在榆次、太谷間，連續(xù)破襲鐵路、橋梁、據(jù)點，快速控制了北起東陽鎮(zhèn)、南至董村的地段，斬斷敵人逃往太原的通道。

閻軍進至榆次車輞、東陽以南約15華里處，前鋒即受阻。趙承綬乃命令三十三軍向車輞及兩翼進攻，命令十總隊攻占徐溝李青（溫李青、戴李青、楊李青三村的合稱）警戒策應，命令三十四軍攻打東陽車站并進行側(cè)后警戒。7月6日夜，閻軍被迫離開鐵路線，企圖從榆次、徐溝間奪路北竄，卻正好鉆入解放軍前牽后逼預設(shè)的戰(zhàn)場。趙、元野戰(zhàn)軍司令部及所率部隊，被圈在徐溝、太谷、榆次間三角地帶，困于李青、南莊、大常、西范、小常一帶東西約20華里、南北不足10華里的狹窄區(qū)域，雖困獸猶斗，終無法突圍。

困獸猶斗，“十總隊”李青、南莊敗撤

在一般人印象中，舊中國的山西農(nóng)村，農(nóng)民住在從土山中挖出，喚做“居穴”的窯洞里。但晉中一帶并非如此，受財富、風氣帶動和影響，不僅有靈石縣靜昇村王家大院、祁縣喬家堡村喬家大院、太谷縣北恍村曹家大院等富麗豪宅，就是普通人家，也多有結(jié)實的磚瓦結(jié)構(gòu)住房。且房舍密集，院落毗連。村邊或村外常有廟宇，有的村子還筑有圍墻。

晉中戰(zhàn)役開仗，“殘留”日軍首腦們即認識到，“如果失去晉中，太原就有被圍之險。必須全力出動，確保晉中地區(qū)?！?6月下旬，教導總隊（十總隊）司令今村方策、參謀長菊地修一，率各團隊主力及司令部人員共3千人（含華系隊員），隨趙、元野戰(zhàn)軍司令部開赴前線。先在祁縣、平遙間與解放軍激戰(zhàn)，后輾轉(zhuǎn)攻守節(jié)節(jié)敗退，撤向東觀、太谷，繼續(xù)往北后撤。7月上旬，遵趙承綬令攻打徐溝縣李青。前鋒為軍士一團，其后司令部、軍士二團、教導二團、教導三團、教導一團。突入村莊后，司令部和軍士一團、軍士二團、教導一團守溫李青，教導二團、教導三團守戴李青。

教導總隊司令部，設(shè)在溫李青一幢四合院里。7月8日，隨著一道道命令下達各團，一幢幢院子被辟為陣地，一間間房屋挖通了槍眼，今村方策自恃驍勇善戰(zhàn)，果決指揮部署，企圖控制李青，闖開通往徐溝城的道路，再繼續(xù)向前推進，突出包圍作外線機動。

轟轟炮聲，震耳欲聾;颼颼槍彈，散落如雨。解放軍在強大炮火掩護下攻入村莊。

今村方策

戰(zhàn)局迅速傾斜，“殘留”日軍顯出劣勢。今村方策發(fā)出又一輪作戰(zhàn)命令。

接今村命令，趴在房頂上的軍士一團團長相樂圭二大聲吼叫：“部隊左翼受敵強力攻擊，一營立即前往增援，擊退敵人！”

一營長殿岡通已被打死，副營長金子傳率隊趕赴左翼陣地，指揮隊伍進入戰(zhàn)壕。

戰(zhàn)壕里堆滿了尸體，沒有插腳的地方。圓鍬也挖不下去，只得另挖戰(zhàn)壕投入戰(zhàn)斗。

夜幕降臨，而解放軍的炮擊一刻也沒有停止。加農(nóng)炮“轟隆—轟隆—”打來，掀起團團塵煙。

望著解放軍陣地，迫炮連連長荒井新一無奈地說：“炮彈落下來的可不少啊，不要緊吧？”

說話間，炮火中倒下中校安井慶太郎，安井背靠戰(zhàn)壕盤坐，右手拿著望遠鏡，雙目圓睜卻已經(jīng)死了。少校中村治郎頭部被炸，腦漿從鋼盔下流出。少尉平澤富榮胸腹部被彈片穿透，血液還在流淌……

“他媽的，打得還真準?！苯鹱觽鲝呐跓熤信莱?，看著死去的部下，閉了閉眼睛。轉(zhuǎn)身對官兵嚎叫：“大概再有一個小時就天亮了，請一定要堅持，堅持到天亮！”

天色麻麻亮，晨霧濃重。

朦朦白煙中，右翼第一線傳來鬼子“哇—哇—”的喊殺聲。村前廟宇正在激戰(zhàn)。

“右翼情況危急，迅速組織突擊！”三營接到團部命令。 連長鈴木元之指揮各排跳進壕溝，一排排槍彈射向解放軍陣地。

“如果能控制廟里解放軍火力，大概就沒問題了?！扁從緩膽?zhàn)壕里爬出來，帶了兩三個士兵，悄悄向廟宇摸去。

“別去了，危險！”一個華籍士兵拉住他的胳膊。

“怕什么，你們快跟我來！”鈴木跑到廟跟底，掏出兩顆手榴彈扔了進去。

隨著手榴彈爆炸聲，鬼子沖進廟里。

“嘿嘿！”看到解放軍戰(zhàn)士被殺傷，鈴木齜牙咧嘴獰笑著。又趁亂連著扔了幾顆手榴彈，幾個人趕緊撤出廟宇，不顧一切地往回跑。

路上，看到佐佐木腹部被打穿，痛苦呻吟著，身體蜷作一團。

鈴木原來是名獸醫(yī)，匆忙取出隨身攜帶的馬用“嗎啡”，為佐佐木注射了針劑的三分之一。

“也就暫時緩解一下痛苦吧?！彼掖亿s回部隊。

7月10日，房頂煙囪后搭建的掩體里，相樂圭二不斷接到村內(nèi)戰(zhàn)場失利，本團、兄弟團官兵死傷的報告和消息：

“本團少校橫尾信行戰(zhàn)死，中尉浦井芳德戰(zhàn)死，中尉高松三郎戰(zhàn)死……戰(zhàn)友們呼喊著‘天皇陛下萬歲氣絕身亡?！?/p>

“軍二團全團潰散，團長布川直平、上校小林藤平、營長熊谷俊雄自決。”

“總隊司令部很快即撤往南莊村，令我團等相機撤出。”

相樂圭二緊咬牙齒：“布川、小林不愧是大和男兒！大和武士！”他轉(zhuǎn)身向機槍手吼叫：“目標正南，加大火力！”

“噠噠噠—”機槍射向運動中的解放軍。

軍士小野端起刺刀，向身邊一個解放軍俘虜刺去。

相樂圭二瞥視小野，未加制止。反而指著墻根底其他俘虜，命令副官坂上來吉：“把他們也拉出去！你騰出手來，為我們的弟兄報仇?！?/p>

解放軍俘虜被拉到土壕中，鬼子在撤退前把他們槍殺了。

1956年菊地修一等殘留日軍在太原接受審判

相鄰的戴李青村，“殘留”日軍教導二團、教導三團，也拆毀民房，破壞廟宇，與解放軍進行炮擊戰(zhàn)、榴彈戰(zhàn)、槍擊戰(zhàn)。解放軍步步為營，逐屋戰(zhàn)斗。鬼子兵大量死傷，撤逃南莊。一部殘敵被壓縮到村東頭廟里，跪在地上乖乖繳槍投降。

教導二團團長住岡義一看到情勢危急，命令部下燒毀了無線機、電話機、密碼本等。這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鬼，1942年曾指揮部下以俘虜做“活人靶”，在太原小東門外馬場，刺殺中國人70余名，還親手把其中刺傷未死的10人殺死。6年后的7月10日，也在戴李青舉著雙手做了解放軍的俘虜。1956年6月，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特別軍事法庭（太原）判處其有期徒刑11年。

7月8日始，今村方策、菊地修一率“殘留”日軍主戰(zhàn)徐溝溫李青、戴李青。兩三日間，眼見部下一片片陣亡、負傷，一股股失聯(lián)、被俘，有的甚至整團整營潰散、遭殲。而解放軍愈戰(zhàn)愈勇，兵員不計其數(shù)，槍炮晝夜不息。如果再打下去，只恐全軍覆沒。為了減少損失，遂于10日指揮部隊向東邊的太谷南莊村（今屬榆次區(qū)）撤退。

解放軍緊追不舍，連夜向鬼子追逼過來。翌晨天未破曉又發(fā)起攻擊。

一場更猛烈的戰(zhàn)斗在南莊村展開了。

村西南一所宅院，被辟為教導總隊司令部。今村方策與參謀長菊地修一、主任參謀早坂褜藏爬上房頂。觀察村貌地物后，命令撤來的部隊，在房上設(shè)掩體、架機槍，組織火力向解放軍發(fā)射。

解放軍集中重迫擊炮、八二炮、六〇炮、五〇炮，壓制敵人火力，摧毀工事、障礙，施行步兵爆破技術(shù)，很快便突入村莊。也把輕、重機槍架在房頂上，掩護步兵打洞前進、逐屋爭奪。

硝煙彌漫，火光接天。炮聲、手榴彈聲、機槍聲，成片成串。柳樹上、院墻上、水井上，彈痕累累。雙方陣戰(zhàn)交織，傷亡均重。解放軍指戰(zhàn)員奮力殺敵，很多人光榮犧牲。日本人的尸體橫七豎八，丟在房檐下、豬圈里。

今村方策從屋頂跳下來，疾步跨入報務員房間：“快！給太原的留守司令部發(fā)電報。內(nèi)容：‘解放軍波浪式攻擊異常狂烈。總隊人員、特別是干部損失嚴重。為挽回戰(zhàn)局，希立即與綏靖公署聯(lián)絡(luò)，補給彈藥，設(shè)法增援。12日。”

菊地修一跟在今村身后問：“是否同時電告野戰(zhàn)軍司令部？”

今村方策：“可以。但趙承綬他們被圍小常村，只會躲在掩蔽部里?！闭Z氣中帶著不屑。

說話間，一顆炮彈落地，墻壁轟然倒塌。

今村拍拍身上的灰塵，命令報務員：“再發(fā)一次！”

槍炮轟鳴，惡戰(zhàn)在繼續(xù)。

聲光錯落中，“飛將軍”突至院中。解放軍“臨汾旅”六十九團八連連長田中其，率部越房破壁，直插敵人心臟。

白刃格斗開始了，刺刀霍霍，劍光閃閃。

猛然，一個解放軍戰(zhàn)士高舉集束手榴彈，向敵群跳去。隨著一聲巨響，鬼子血肉橫飛。英勇的戰(zhàn)士犧牲了，手上還攥著很多根手榴彈拉火線。

“殘留”日軍指揮部被摧毀。一片混亂之后，今村方策決定：部隊立即撤往西范，向野戰(zhàn)軍司令部靠近。

在太原的“殘留”日軍留守司令部，數(shù)日內(nèi)不斷收到今村方策發(fā)來的電報，通報戰(zhàn)情、傷亡，要求輸送彈藥。12日接今村電報后，留守司令城野宏、少將部附巖田清一，立即召集會議緊張討論，決定以各團留守官兵組成“巖田挺身隊”，配以直轄炮兵隊，急速救援前線部隊。同時，與太原綏靖公署聯(lián)系，準備彈藥、食物、紙煙，由軍需處處長小林正孝乘飛機空投前線。河本大作也焦急地關(guān)心戰(zhàn)況，知“殘留”日軍被困，厲色叱問城野、巖田“為什么不緊急救援？”要他們立即組織隊伍趕赴榆次。還說“如果不能完成救援任務，我將親自上陣指揮?！?4日上午，小林正孝乘坐綏署飛機，將彈藥、甜食投向教導總隊陣地。同日下午巖田、城野率隊，由太原北站乘火車到榆次，隨即展開佯攻作戰(zhàn)，牽制、分散解放軍火力。15日、16日，“巖田挺身隊”向榆次西南王村、東長壽、修文發(fā)動攻擊，部分吸引了解放軍注意力，在后來今村部西范突圍中起了一定作用。

軍士一團接到撤退西范的命令，是下午2時過后。鈴木元之他們用作掩體的房子，已被炸開大窟窿，排長佐藤光義卡在窟窿中間，腰身以下左大腿全已炸飛。鈴木用力把佐藤拉出來，從他身上取了一束毛發(fā)、一個皮錢包，作為遺物帶在身邊。瞬間又一顆炮彈爆炸，中尉菊池一郎被氣浪掀起，重重砸在山墻上，落地后不再動彈。鈴木對著菊池看了一眼，轉(zhuǎn)身轉(zhuǎn)移到隔壁房頂上，繼續(xù)狙擊解放軍。

連續(xù)作戰(zhàn)，鈴木已經(jīng)極度疲憊。要撤離了，他想稍稍休息一下就走。剛剛躺上土炕，忽然聽到有人在挖墻，聲響越來越大?！笆堑苄謧?yōu)榱硕惚芡膺叺呐趶?，要從墻上挖洞過來。”這樣想著，便坐起來拔出刺刀，從自己這邊幫著挖。

“喂！”洞剛露出一個小口，鈴木就伸過頭去叫了一聲。

“誰呀？”是陌生的中國人聲音。

鈴木嚇壞了，大喊“敵人來了，快跑！” 跑到大門口，被橫在地上的木板絆倒，幾個人從他身上踩過去。他爬起來又跑，好歹跟著部隊撤出村莊。走了一會兒，碰見軍醫(yī)中村三郎，兩人便一起往前奔。這時，聽見莊稼地里有人呻吟，已經(jīng)奄奄一息。原來是上等兵桑野撤退時受傷，子彈穿過大腿打中睪丸，鮮血嘀嗒嘀嗒往外流。鈴木從后腰抱起他，中村抬著雙腿，繼續(xù)向前趕。一路上跑得喘不過氣來，幾次想放下桑野，可又心存不忍。解放軍在后面緊追不舍，大聲喊“等一等！”鈴木覺得這回是沒命了，直到望見西范村，才覺得又撿了一條命回來。二人費盡力氣，在重機槍接應下跑進村子，但桑野因為出血過多還是死去了。

從炮彈拋上山墻的菊池一郎，落地后沒有死。劇烈的疼痛中，他睜開了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赤裸著身體躺在一所大房子里，正在接受包扎搶救。身上有10多個彈片，右眼已經(jīng)失明，上門牙掉了兩顆。

周圍躺著陣亡者和受傷者，充滿了血腥氣和汗臭味，有人在抽泣有人在呻吟。外邊不時傳來炮彈爆炸的巨響，震顫的房間里，醫(yī)務人員慌亂地準備撤退。

菊池一郎和同營少尉柳澤憲治被抬上馬車，閻軍士兵用粗繩子把他們籠好，匆匆駕車出發(fā)。

前前后后都是傷員，有的用繃帶吊著胳膊，有的放在門板上抬著，有的拄著棍子一拐一拐趕路。

沒有走出多遠，柳澤咽氣了，駕車的士兵把他拖下去扔在路邊。菊池被轉(zhuǎn)到兩人抬的擔架上，他想把柳澤的遺物取點帶走，但是沒有能力。只雙手合十，暗暗說道，“柳澤大哥，實在對不起，請原諒吧?！?/p>

突然，側(cè)面受到解放軍機槍猛烈攻擊，運送傷員的、受傷的，一窩蜂似的往高粱地里亂竄。抬擔架的閻軍士兵趁機逃跑，菊池一郎被撂在地中間動彈不得。

夜色像一幅大帳幕籠罩下來。

透過交錯的高粱葉子，看得見低垂的星星半明半滅，像要墜落下來。

24歲的一郎想起家鄉(xiāng)，想起親愛的媽媽，眼淚噴涌而出。

“媽媽，您知道今晚兒子在哪里？您還能見到兒子嗎？”

他一遍又一遍向母親謝罪，生怕自己死在異國的莊稼地里喂了野狗，再也回不到家鄉(xiāng)，見不到親人。

星光，淚光，黑沉沉的高粱地。

這一夜好難熬啊，正是晉中最熱的天氣。

菊池喉嚨干渴，耳朵嗡嗡作響。由于傷痛和失血，感到渾身難受，困乏不堪。

多想喝點水呀，哪怕一口也好。他咂咂干裂的嘴唇，用手接了自己的幾滴小便，送進嘴里潤了潤咽喉。

腦袋里像是進了好多瞌睡蟲，實在想閉上眼睛睡睡，哪怕一小會兒也好，但他知道睡去就再也醒不來了。菊池把手指戳向石榴般開裂的傷口，用劇痛驅(qū)趕睡意，一分一秒等待天明。

好不容易看到東方現(xiàn)出一抹亮色，他想掙扎著站起來，可是身不由己。站起來倒下去，站起來倒下去，折騰了十幾次，終于向前邁出半步，一步，兩步。

幾乎是一絲不掛的他，用三角巾和繃帶遮住下體，把剩下的繃帶纏在腰里。望著天上的星星辨別方向，一邊往前挪，一邊失聲痛哭。

天大亮了，莊稼地里有口廢井。菊池高興極了，一次次把繃帶垂下井去又慢慢提起，一點點的擰出水來滴進嘴里。

離水井不遠的低洼處，倒著一個日本兵，手指頭在微微顫動，眼耳口鼻上爬著數(shù)不清的綠頭蒼蠅。是求生本能吧，忽然，他猛地睜開眼睛，用無助的眼神望著菊池。

菊池朝瀕死的戰(zhàn)友掃了一眼，神情木然地離開了。

一路上又爬又走，走走停停。在第四天傍晚，爬到一片瓦礫的榆次車站。

天空下著雨，淅瀝淅瀝。他從地上撿起兩個青綠的西紅柿，填進嘴里充饑解渴。

總算死里逃生了，菊池一郎回到太原。3個月后又參加了太原戰(zhàn)役，1949年4月24日太原解放被俘。后于1953年遣返回日。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