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春燕
趙戈在北大河岸,漫無目的地走走停停,眼前“蒹葭蒼蒼,白露為霜”一片,蘆葦花絮飛上了他的眉間,他皺了皺眉,用手指把飛絮彈落,他那雙小眼睛射出一道亮光,把腳下的秋草濺得顫抖。他用腳踢得塵土飛揚,抬眼正對著巴洛水泥廠。
時常在河岸還可以見小翠攙著她的傻男人二蛋,來來回回地走?!靶〈?,二蛋咋樣了,可有好轉(zhuǎn)沒?”小翠仿佛沒有聽到趙戈說話一樣,從他旁邊走過,只有二蛋沖著趙戈傻笑。趙戈的心似乎被什么刺了,霍霍地痛。
一
“各位村民注意了,市里決定在我們村北建廠,可是國內(nèi)十強企業(yè)大廠。需要征地。凡是在北河岸有地的村民,明個一早去丈量,有多少補償多少……”
“各位村民請注意了……”
當趙戈的聲音再次從村廣播傳來時,他們意識到有重大事情要發(fā)生了,他們仔細聽,待回神,似乎要炸開鍋一樣。
“啥事呀,啥事?”小翠甩著肥胖的膀子,湊過來問。
“俺說二蛋媳婦,恁一個婦道人家扯啥,一邊待著去?!崩钊抻殖蛄诵〈湟谎?,不屑地說。
“恁那熊樣,俺婦女咋了,半邊天呢。俺問恁了,管得著嗎?”小翠一急就漲紅了臉,月盤般的臉上被肉擠得沒地的兩眼惡狠狠瞪著李三娃,兩只奶子上下躥動,李三娃頭上那幾根發(fā)絲直立起來又耷拉下去,灰溜溜地擠到秦大后面去了。
“從長遠看,這建廠可能會帶來生態(tài)環(huán)境的破壞?!痹⑺坪踝匝宰哉Z,似乎又語重心長地說。
村民對袁老師一向比較尊重,袁老師在村中學教書十幾年了,又博學多識,袁老師這話一出,掀起了浪潮。
“袁老師,恁學問大,恁說說咋個破壞?”
袁老師習慣性地扶了扶眼鏡,提高了腔調(diào),抑揚頓挫地說:“生產(chǎn)附帶的廢水、廢氣、粉塵,長期以來可能污染水資源,咱們北大河可能會成為臭水河,咱們的天空可能會變成灰蒙蒙的一片……”
村民們的眼睛齊刷刷地望向天空,此時有幾只麻雀掠過高壓線,撲棱棱幾聲便沒了蹤影。白云纏繞著藍天,瓦亮瓦亮的,看著讓人心里無不舒坦。他們無法想象以后的天空會是什么樣子,有幾個沉默了,他們眼里帶著憂郁的顏色。但轉(zhuǎn)而又恢復(fù)了透亮——他媽的,管他呢。
孫廣田老頭拉了拉鴨舌帽的帽沿,輕咳了一聲,吐了一口痰,然后一字一頓地說:“建廠是市里領(lǐng)導決定的,咱們翻不了天,只能順著來,再說還可以拿到補償款?!?/p>
李三娃嘴里叼著半支煙,抖動著他的羅圈腿,斜著眼瞅一下孫廣田:“俺孫大爺,您老當然樂意了,有了補償款,您老可以娶兒媳婦了。”孫老頭一巴掌拍在三娃的頭上。“干嗎打俺,您個老不死的?!睂O廣田又拍了他一巴掌:“打你娘的。恁可以進廠,等領(lǐng)了工資,一年半載,你也可以娶媳婦?!比尴胂胍彩牵劬γ榱艘幌滦〈?,臉上笑得像春天提前來了似的,好像已經(jīng)摟著女人一樣,五官擰在一起,哪里是鼻子哪里是眼睛已經(jīng)分不清楚了。
只有袁老師,雙手背在后面,邁著沉重步伐向?qū)W校方向走去,身上那件灰色的中山裝被洗得有些泛白,如他頭頂?shù)陌自?,飄忽不定。
二
吃過晚飯,趙戈躺在沙發(fā)上,看新聞。媳婦一邊收拾碗筷,一邊說:“老趙,恁說這個廠一建,咱這村人不就和城里人一樣,每天都能按時上下班?”趙戈打斷他媳婦的話:“恁知道啥!”
正說著,只聽大門外有人喊:“趙書記,趙書記在家嗎?”喊聲夾雜著“嘭、嘭、嘭”的急促敲門聲。原來是袁老師他們來了。
“大伙隨便坐,孩他娘快倒水。”
趙戈呷了口茶,喉結(jié)隨著茶水的滑動“咕咚”發(fā)出一聲響,然后放下杯子。給袁老師點上一支煙,再給自己點上:“大伙抽煙?!卑褵熞灰贿f給李三娃他們。瞬間煙霧繚繞整個房間,仿佛云蒸霞蔚的仙境,他們個個便如神仙了。趙戈繼續(xù)吐著煙圈,一圈繞著一圈在指尖升騰開去,瞇著他的小眼笑著說:“恁們擔心的問題,人家都考慮到了。”
“俺關(guān)心補償款咋個補發(fā)?”孫廣田用腳尖把煙頭踩滅,慢條斯理地說。
“孫大爺,這個有文件,您老看看?!壁w戈把市里的文件遞給孫廣田。
孫廣田自言自語地嘀咕著:“三畝大田地,一畝自留地……”拉了拉他的鴨舌帽帽沿,盤算著,補償款可以買新街開發(fā)的門面房,給兒子娶個媳婦,然后再生個孫子。這樣想著,他不禁“嘿嘿”笑出了聲。
“趙書記,俺可以進廠不?”秦大的聲音像機關(guān)炮極具穿透力,要把月亮擊落。月亮真真切切地掛在院子里的桂樹枝頭,月色攏來,籠罩著安詳、甜美的氛圍,他們都沉浸在自己編織的夢境里。大伙的美夢也被秦大的聲音擊落。
“是呀,書記,俺們村民是不是可以進廠?”小翠終于耐不住了。
趙戈看了看小翠,又朝外望了望桂枝頭上掛的月亮,轉(zhuǎn)轉(zhuǎn)手指間的煙,煙和月對接就是一種美妙,侵入趙戈的左肺再入右肺:“這個問題是建廠后的事,大伙等著好消息。時間也不早了,都回去睡。明個丈量好地,就等著領(lǐng)補償款吧。”
三
東方的天微微泛白,趙戈便朝北大河走去,遠遠就見巴洛水泥廠已經(jīng)初具規(guī)模。北大河的蘆葦叢又起秋風,葦叢倏忽東倏忽西,仿佛一早酒醉的漢子,微醺微醉的樣子。葦叢邊,小翠的鴨群自在地游來游去,幾對鴨子親昵著,脖子纏繞,鴨嘴互啄,北大河流淌著它們的溫度,使得初秋的早晨軟烘烘的暖。趙戈下意識地撿起一塊石子向水里一擲,水面便蕩起一溜水圈,起初是小圈,接著是大圈,然后小圈逐著大圈,一圈一圈地蕩漾開去。趙戈突然想起小時候,想起光著屁股一起長大的秦大,還有袁立——夏天,這里就是他們的樂園。每到黃昏,烈日逐漸退去她的熾熱,秦大便扯著他的機關(guān)炮似的嗓音喊:“小戈、大立,快點,去北大河了?!壁w戈和袁立像得了軍令,秒秒鐘的時間,便飛奔到北大河。然后把鞋子一蹬,大褲衩一扔,跳進水中,先是追逐著游一會兒泳,然后肚皮朝上,個個如大白魚,仰在水面上。白云的倒影浮在他們身邊,趙戈用手去抓,云破了,袁立雙手一捧,云碎了。整個北大河,無處不留下他們歡快的笑聲。
“趙書記,又溜達唻?!毙〈湟宦曊泻簦@得河面上的鴨子嘎嘎直叫。
“小翠放鴨子呢,二蛋快回來了吧?”
“就等廠子投產(chǎn)呢,那邊就結(jié)算回來?!?/p>
趙戈隔河朝對岸望去,因為隔著河,此時只見對岸小翠像掛著的紅色被單。趙戈搖了搖頭,低低地哀嘆一聲。
秋風把腳下的草打枯,歲月把容顏吹皺。
小時候,小翠梳著兩只小辮子,總跟著他們屁股后面一跳一跳的,小辮子也跟著一跳一跳的。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就像北大河的水,清清澈澈的。小伙伴們都喜歡小翠,去哪里玩也喜歡帶她去。小翠是秦大和袁立心中未來的媳婦。當然,趙戈也默默想著長大要娶小翠為媳婦。上學時當讀到課本上“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感覺那伊人就是小翠,眼前就會出現(xiàn)小翠劃小船在北大河的蘆葦邊,他們在水里如大白魚仰在水里,看藍天白云,還有小船上的小翠。為此發(fā)呆,還被罰了站,但內(nèi)心是暖暖的。
高中畢業(yè),袁立讀了師范學院,畢業(yè)回來在村里中學代課,娶了小學老師為妻。秦大初中沒畢業(yè),在家務(wù)農(nóng)。趙戈高考落榜,也回家種過地,經(jīng)過商,搞過養(yǎng)殖,帶著村民一起致富,后來被推薦選拔為村支書。
這些年在村里也搞得風生水起,唯一遺憾的是沒有娶小翠為妻。
四
小翠撲撲衣襟的面粉,她肥胖的身子扭動著,肉肉地跟著顫動,連當院的桂花樹的香氣也震顫,滿院的香,惹得肥胖的梧桐葉子也隨風扭動。她解下圍裙,開始嚷嚷:“大寶、二寶,去寫作業(yè)。三寶,來媽這,這鼻涕到嘴里了……”“哎喲,恁的玩具丟哪里了,也不整理?!薄叭龑殻谶@自己玩,不要搗亂姐姐們寫作業(yè)。媽去喂豬了。”“大寶、二寶,恁咋又吵啥,不好好寫作業(yè),看恁爸回來咋收拾恁?!薄皣Z嘮,嘮嘮……”“寶兒們,洗臉睡覺了。”“大寶、二寶,大寶幫妹妹拽下褲子,不要吵了,快睡,明個還要上學呢?!薄岸毠裕吹艿芤粫?。三寶,來讓姐姐摟著?!毙〈淙チ颂嗣┓?,回來又亂得一鍋粥……
又過了半個時辰的工夫,小翠終于把一切安頓好了。她累得疲軟在床上,似乎一切都安靜了。家里的狼狗叫了幾聲,夜逼近,月亮在房檐徘徊,月光越過窗子撫摸著二蛋媳婦的臉,癢癢的,她轉(zhuǎn)個身,瞥見床頭掛著有些泛黃的結(jié)婚照,二蛋的笑臉依舊,再看看自己肥胖的一堆肉,心情有些沮喪,胃里泛著酸。
想當年,小翠可是閔子村的一枝花,真真是“芙蓉秀面,櫻桃小口”,那苗條的身段,走起路來迷死一條街,辮子上的蝴蝶結(jié)好像蝴蝶飛在花叢中。每逢集小翠一來,集市的熱鬧有七分是因為小翠。和二蛋談戀愛,氣煞好多小伙子。
“二蛋,俺要和你公平競爭?!壁w戈最先知道二蛋和小翠戀愛,跑來挑釁。
“小翠喜歡俺,競爭,恁有資格嗎?”二蛋這話把趙戈噎了一下。
“小翠從小就喜歡俺。只要恁還沒有結(jié)婚,俺要追小翠,俺不會放棄的。”趙戈憤憤地說。
趙戈為此還找秦大和袁立出謀劃策,第一步寫情書,第二步送禮物,第三步約會。但一切好像都是徒勞,表白來得有些遲了,小翠已經(jīng)鐵了心跟二蛋。
這二蛋,本名叫張彪,因為在家排行老二,他老張家就他一枝獨苗,便得個諢號二蛋。一米八的個,長相如日本演員三浦友和一樣,帥得一塌糊涂。最要命的是這小子有點文藝范兒,經(jīng)常學習顧城、北島寫小情詩。
還記得,溪前小木屋的靜默 / 等待雪的來臨 / 訴說暖意 / 在這個夜里伴你入眠
最后趙戈慘敗。小翠嫁給了張彪張二蛋這小子。
一對璧人婚后,先后生了大寶、二寶兩個閨女,日子甜甜美美。誰知為了有個小子,他們東躲西藏的,終于生了三寶,小翠卻病了。屋漏偏逢連夜雨,緊跟著二蛋的爹又病倒了,一家一下病倒兩人,花光了所有的積蓄,還欠了一屁股債,最終二蛋的爹還是走了。
五
二蛋立在院子的梧桐樹下,生活壓得一米八的二蛋背有些微駝,臉上也沒有了三浦友和帥氣迷人的笑,地上一層落葉被昨夜的秋風旋成一個圓,二蛋被囚在這個圓里,打著圈,他仰望天空,墻外的天被遮住了一大半,他“啊——啊——”喊了兩嗓子,一腳踢起,落葉飛到半空,又紛紛落在原地,依舊是個圓。
債務(wù)咋辦,眼下他想出去打工,可初愈的小翠怎么照顧三個孩子,還有這個家,他思來想去,直到晚上躺下,二蛋才把這個想法告訴小翠,小翠遲疑了一下,說:“恁想出去就出去吧,俺會把孩子和家照顧好?!薄鞍吵鋈ヒ欢J出個樣來,小翠恁相信俺?!毙〈鋱远ǖ攸c點頭:“恁做啥俺都支持你?!闭f著小翠兩只紅蘿卜一樣的手臂摟在二蛋的脖子上,二蛋把身子朝小翠挨了挨,用舌頭去找小翠的舌頭,手摸著小翠柔軟的臀,窗外傳來兩只貓的尖叫聲。
清早起來,小翠幫二蛋收拾行李。
二蛋帶著憧憬一路南下。
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很骨感。二蛋先到廣州又到上海,兩年也不見啥名堂,勉強維持生活,債務(wù)還是沒有能力還。
小翠也漸漸恢復(fù)了體力,在家里,承包了北大河的塘,養(yǎng)了一千只鴨子,自家院子里還喂了四五頭豬,一邊照顧孩子們,一邊飼養(yǎng)鴨啊豬啊。又兩年,小賬也還了些,漸漸好過了。
每天清早,小翠天不明就去北大河放鴨子,看著一群群鴨子就仿佛看到了生活的未來。小翠盼著好日子的到來。
人生就像一場又一場滑稽劇,不知道自己扮演什么角色,自己在悲苦中掙扎生活,卻被看客當作小丑,引來陣陣笑聲。
面對沉重的負擔,小翠的減壓方式就是胡吃海吃,結(jié)果身體像吹起的氣球,鼓起來一發(fā)不可收拾??⌒愕拿纨嬰[在了月盤里,再也尋不到了。二蛋很少回家,更添了她心頭的一層壓力,連李三娃這個狗日的也想揩油,時不時地嘲諷她。但生活還要繼續(xù),太陽依舊從東方升起。
六
又一個清早,陽光把北大河的水照得如漢子強健的胸脯,紅彤彤的。蘆葦叢里“撲啦啦”飛起幾只小鳥,在天空旋出一個漂亮的弧,隨即又飛入蘆葦叢。蘆花在清早的陽光下,透著薄薄的緋紅。小翠把鴨舍打開,小鴨子邁著八字步,跩著身子一搖一擺地向河岸走去,到水邊,蹼腳一滑,小翅膀展開,以一個好看的姿勢游到水中。平時小翠沒有在意,今個看這場景,樂得不行,“咯咯”地笑個不停。晨曦把小翠的臉映得像初生的太陽。
“二蛋媳婦,二蛋媳婦?!壁w戈媳婦隔河喊話呢。
“嫂子喊俺,有事?”小翠把目光從鴨子群移到對岸。
“今個廠子要招工?!?/p>
“真的嗎?太好了?!?/p>
“快去大隊部排隊給恁家二蛋報名。”
“好唻?!?/p>
小翠急匆匆趕往大隊部,秦大、李三娃他們已經(jīng)到了,前來報名的村民排了一條歪歪扭扭的長龍,她只好走到龍尾。
這條長龍,從一清早,一直到晌午頭,才被大隊部慢慢吞掉。小翠終于拿到報名表,手有些抖,筆拿在手中無法下筆,臉漲得通紅。
“來,來,俺幫恁填。恁說俺寫?!鼻卮髪Z過報名表,機關(guān)炮似的對小翠說。
小翠一把又奪了去,差點撕成兩半,急得直跺腳,把報名表寶貝似的抱在懷里:“恁干啥唻,恁干啥唻!”
秦大有些不知所措了,支支吾吾地說:“俺想幫恁嘛。好好,恁自己寫吧?!?/p>
三娃也湊過來,被小翠一腳踢在他的羅圈腿彎,差點跪在地上,只好悻悻地走開,嘴里嘀咕,不知所云,卻引來陣陣笑聲。人們滿意地舔著嘴角的唾沫,快意地散開,笑聲也隨即散去。
小翠右手拿起筆,左手按住胸口,呼一口氣,平復(fù)一下情緒。顫顫巍巍地填好表格,交了上去?!鞍车哪飭嫞商詈昧??!薄昂昧?,回去等消息吧。”報名處的工作人員把報名表收好,小翠才搖擺著她肥胖的身子往家走,她走路的姿態(tài)看起來像極了鴨子,雖然想趕回去給二蛋打電話,告訴他這個好消息,但依舊只能一搖一擺地朝家里挪去。
走進庭院,春天的芬芳,仿佛膩在了梧桐上,梧桐花開得如此張揚,一大簇一大簇的,擠在枝頭,樹下稀疏漏下一縷陽光,三個娃娃在樹下玩耍,臉頰上映著快樂。小翠心里甜甜的,想想廠子一旦投產(chǎn),二蛋就回家了,臉上便飛起一坨紅暈。
七
麥子剛收倉,小翠就在心里盤算著:如果處理了一批鴨子、一茬豬,加上地里的收成,余下的賬就基本可以還清。再等二蛋回來,進了廠子,這好日子也就來了。再苦再累,有人的日子就有希望。小翠憧憬著未來,禁不住“咯咯”笑出了聲。
“丁零零……”電話響了。
“喂?!?/p>
“小翠,俺這幾年的工資一共八萬三千,老板給結(jié)算了,說一周后直接打卡上?!蹦嵌耸嵌暗穆曇簦坪鹾芗?。
“真……真的?”小翠聲音有些哽咽,淚水順著腮邊流下。
“過幾天,俺就回家。巴洛水泥廠啥時落成典禮?”
“聽說六月十六號吧?!?/p>
“那好,俺回去好好準備一下?!?/p>
“嗯、嗯?!?/p>
“媳婦,這幾年恁受苦了。”
“沒事的,瞧恁說的。”
“那俺掛了,過幾天就回家了,再也不出來打工了,再也不讓恁受苦了。”
小翠放下電話,抹了抹眼淚,看看熟睡的孩子們,臉上洋溢著幸福,這幸?;\罩著房間的拐拐角角,聽窗外的蟲鳴,仿佛演奏小夜曲,小翠心里熨帖得很,閉著眼仔細地聽。還記得年輕時二蛋為她吟誦的小詩——
小蟲在窗外 / 撩開一角心動 / 在花的夢囈中 / 微風輕描 / 聽說桃花明天 / 開一樹等待……
小翠此刻也在等待,等待明天的到來。
八
初夏的上海,天也一樣的高遠,黃浦江上煙波浩渺,在陽光下蕩漾著好看的波浪,隔江遠眺東方明珠塔仿佛從江底直插天際,高得二蛋一直沒有勇氣登上塔頂。最后一天,二蛋來到外灘,沿江岸走走,也算作對上海的告別,也是對昨天生活的告別。這里不屬于自己,在這里只是外鄉(xiāng)人,他媽的累得跟狗一樣,還是窮人。二蛋一邊想著,一邊氣憤得一腳踢在欄桿上?!鞍?,痛死老子了?!彼E著腰直喊痛。
迎面走來一對情侶,手挽手,男人戴著禮帽,穿著考究,一絲不茍的;女人,略飾粉黛,長長的睫毛,香肩微露。他們從二蛋身邊走過,一種高級香水的味道,絲絲縷縷地侵入二蛋的鼻翼、咽喉,慢慢地進入肺部底端,真他媽的舒服。
唉,沒承想,俺家小翠也曾有賽西施的姣好面容,如今被困在了肉堆里。生活不如人意,曾經(jīng)也信誓旦旦地許下承諾,要給她幸福的不一般的生活,誰料給她現(xiàn)在的苦生活。在大上海竟沒有自己施展拳腳的地方,“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二蛋一邊走著,一邊胡思亂想。穿行在人群中的二蛋那么的格格不入,他走下臺階,朝他的住處走去,趕晚上八點的火車。
他按了按兜里僅有的三百塊錢,捆好背包,把給娃們買的玩具單放著,擠上了火車,汽笛長鳴,二蛋歸心似箭,坐在火車上也睡不著??淳G皮火車上人來人往,都和他一樣黝黑的面龐,沒有座位的席地而坐,不一會孩子的哭聲,婦女的呵斥聲,男人的打鼾聲,此起彼伏,一陣又一陣。
看著讓人生厭,二蛋閉著眼睛,開始了對他回家之后生活的完美構(gòu)想。進水泥廠干活再掙點錢,加上這幾年的工錢,可以貸款買車,和秦大他們成立一支運輸隊,一起大干一番,不要兩年,小翠這幾年受的委屈統(tǒng)統(tǒng)給她補償了。俺一個大男人賺錢就可以,小翠就可以專門在家?guī)Ш⒆印5扔辛隋X,也讓她學城里人減肥,美容,小翠依舊是俺當年的小翠。
九
一大早,小翠先去北大河把鴨子放了,回來給娃們做早飯,送他們上學。一切安頓好,小翠才有時間把自己特意收拾了一下,換上她那件去年二蛋從上海給她買的紫色毛衣,頭發(fā)梳一個發(fā)髻綰起,對著鏡子使勁睜了睜眼睛,讓自己露出微笑,看起來精神了好多。又把院子打掃一遍,房間收拾干凈,特意折了幾枝花插在花瓶里,放在茶幾上,小翠才會心一笑。
花的香氣落在茶幾上,彈出許多美麗的煙,落在小翠的肌膚上,酥酥麻麻的。小翠迷迷糊糊,甜蜜地睡著了。
“小翠,俺回來了?!?/p>
小翠揉揉眼睛,看見站在眼前的二蛋,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痛,才確定不是夢,二蛋真的回來了。二蛋放下行李,一把攬過小翠的水桶腰,“小翠,恁可把俺想死了?!彼苯影研〈浒丛诖采??!翱窗秧ゼ钡?,猴急樣。”小翠用手指一點二蛋的鼻子,二蛋順勢把小翠壓在身下。
“二蛋,二蛋?!?/p>
“娘的,誰這時候來?”
“二蛋,回來了?”
小翠起身理理有些亂的頭發(fā),臉羞得如三月桃花。
話說著,秦大就進了堂屋,見小翠說:“俺看見恁家二蛋回來,人呢?”
“秦哥,俺回來了。”二蛋扯了扯褲子從里屋出來。
“二蛋,恁回來正好,跟恁商量個事。”
“恁說?!?/p>
“俺尋思,巴洛水泥廠投產(chǎn)之后,運輸一定要跟進。咱們一起成立一支運輸隊。俺想托朋友到市里辦個營業(yè)執(zhí)照、運輸證。恁可想跟俺一起干?”
二蛋伸手拍了一下秦大的肩膀“哎呀”一聲,把秦大嚇了一跳,扯著嗓子叫:“不樂意呀?”
“不是,不是?!倍懊墒謸u擺著,憨笑著說,“咱們弟兄倆想一塊了。”
秦大給了二蛋兩拳,笑著說:“哈哈,恁這德行?!?/p>
“看把恁弟兄倆樂得,啥喜事?”小翠被秦大的高炮笑聲吸引來了。
“小翠,恁也聽聽,俺在上海時,也在想,回來和秦哥一起成立一支運輸隊,這不還沒等去找他,他就來了?!倍芭d奮地說,“小翠,恁同意不?”
“俺聽恁的?!?/p>
接下來的幾個月里,他們忙著托關(guān)系,找車主,組織一支運輸隊。秦大借助一些市里的人脈,把需要的證件一一辦理了,他們還貸了款,買了水泥罐車。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十
六月十六號,閔子村沸騰了,村民們一下都涌到巴洛水泥廠的門口。只見巴洛水泥廠門臉好個氣派,可以同時并排三輛大卡車進出。門垛子上彩旗飄飄,門前正是“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好不熱鬧。
聽說市里領(lǐng)導也來剪彩,前來看熱鬧的村民們把路擠得水泄不通。
當然他們更關(guān)心招工的結(jié)果,剪彩剛結(jié)束,村民們又涌到張貼招工名單前,有李四平、閔坤、武輝……一長串名單。三娃擠扁了頭竄入人群,在名單上找了十幾遍也沒有李三娃的名字,懊惱地垂頭喪氣地罵娘。孫廣田拽著三娃的胳膊,問:“小子,看到俺的名字沒?”“沒有,沒有。都沒有。他娘的騙人的。”“恁小子,沒錄上,說啥呢。都沒有,俺看看?!睂O廣田抻長脖子把名單從頭至尾,睜大眼,看了又看,真沒有,也罵起娘來,把鴨舌帽掀了起來,光頭上都是汗,“咋能這樣,俺爺倆都沒錄用。賠償款沒給足,不是說進廠補嗎?”孫廣田一下癱軟在地上。秦大他們趕緊把他架到一邊,等他兒子來接他。當然秦大和二蛋也不例外,名單上沒有。
秦大和二蛋雖然有些沮喪,但他們畢竟還可以把希望寄托在運輸隊的招標上??磳O廣田這下慘了,地沒了,廠子也進不了,這么大年紀咋辦?!八锏模嫫圬撊??!倍皻鈶嵉卣f。他一掌打在身邊的槐樹上,槐樹一個踉蹌,震落了幾片葉子,飄落地上,被駛來的一輛卡車卷走了。“活人還能被尿憋死?!鼻卮罄^二蛋說,“去俺家,讓恁嫂子弄倆菜,再叫幾個人一起喝一盅。”
晚上,秦大媳婦弄了一桌子的菜,二蛋拿了兩瓶宣酒,不一會工夫,三娃、袁老師、孫廣田也陸續(xù)到了。趙戈姍姍來遲,自罰一杯,一飲而盡,說:“說實話,俺也沒有料到這樣的結(jié)果,對不住鄉(xiāng)親們哪!”袁老師扶了扶眼睛說:“這只是開頭,問題可能還在后頭呢?!薄八锏?,這不明擺著不用本地人嘛?!比薨丫票雷右环牛铧c摔碎。“三娃,恁小子今后好好跟哥干,跑運輸?!鼻卮蟠舐暤卣f,“哥還有運輸隊呢。等秋后,廠子招標,咱們運輸隊手底有了活,不愁沒好日子過。還有孫大爺,恁跟咱們運輸隊看個門啥的。”寂靜的鄉(xiāng)村之夜,被幾個醉漢的罵娘聲打破,三娃拽著二蛋,趙戈和二蛋攙著孫廣田,東倒西歪地從秦大家走出來。
尾 聲
秋天,毒辣辣的陽光當頭,二蛋家的豬不知道為啥,全部東倒西歪的,小翠急忙找來獸醫(yī)。獸醫(yī)一看,搖了搖頭說:“是豬瘟哪,最近瘟疫厲害,恁們也沒做預(yù)防??磥磉@圈豬是不行了?!毙〈渎犃?,坐在地上就哭:“俺的娘啊,這可咋辦哪,二蛋,俺不活了?!薄靶〈淦饋恚缮秵?。”二蛋不好意思地說?!搬t(yī)生,還勞煩恁跑一趟?!?/p>
接下來幾天,一圈豬陸續(xù)地沒了。小翠心疼得幾天不吃飯,整個人都瘦了一圈。
一大早,二蛋就接到上海工友的電話說老板跑了,工錢可能飛了,但沒有來得及細想。因為今天水泥廠招標下來,他和秦大急急忙忙朝水泥廠趕去。一進廠,見招標通知張貼在宣傳欄上,看一下結(jié)果,壓根兒沒有他們的名字,滿心的歡喜,此刻化成了泡影。這可意味著他們的運輸隊也破產(chǎn)了,接下來的貸款,車子的各種費用,仿佛一下子飛入二蛋的腦袋里,二蛋開始有些恍惚,站不穩(wěn),倚著秦大,秦大看二蛋有些不對勁,發(fā)現(xiàn)他兩眼發(fā)直,神情呆癡,心中咯噔一下。“二蛋,快去看看吧,咱家的鴨子全部被河水毒死了?!毙〈錆M頭大汗,氣喘吁吁地跑來說?!昂呛?,呵呵?!倍爸皇巧敌ΓB小翠也不認得了。
幾天后,一輛警車駛來,停在廠門口。村民們議論紛紛,說三娃被抓了,具體啥原因說法不一。有人說三娃為二蛋打抱不平,打死人了,有人說三娃偷了水泥廠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