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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太君

2016-05-14 16:39房偉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6年8期
關鍵詞:日本

房偉

金娣記得,那天傍晚開始,春風便醉了,蜷曲著手爪,軟茸茸地伏在人們的臉上呵著氣,有些暖暖的酒糟味,又帶著絲絲清冷的余韻。

節(jié)日,最好的要數(shù)端午了。這一天,菖蒲和艾草一起散發(fā)出香氣,很好聞。上自皇宮,下至平民,每家每戶都競相插著許多菖蒲和艾草。這番新奇有趣的情景,在其他節(jié)日又怎能看到呢?傍晚,杜鵑啼叫,更是風情十足。

——(日)清少納言《枕草子》

那不過是昭和年間的舊事了。世上的事誰都說不準,昭和十九年端午,少年兵黑木星羽在中國魯?shù)氐臐希龅搅酥袊⒔疰?,而金娣就這樣記了他一輩子。日本到底是降了,后來,中日又友好了,百年血仇的冤家,也坐在一起,唱《北國之春》,看電視劇《血疑》。再后來,冤家又不好了,為了一座小島,爭論不休。然而,對行將就木的金娣老人來說,看了無數(shù)滄桑,一切都仿佛成了戲。戲里戲外,悲歡離合,終究不過會心一笑。端午來了又去,日本奈良的春日神山,金娣在夢中見過,很美,美得令人想流淚,而濟南鳳蓉街的端午也熱鬧了幾百年,或許最終也到曲終人散的時候。

昭和十九年端午節(jié),支那魯?shù)氐氖赘疂?,駐守在這里的第十二軍參謀本部的內山英太郎將軍,照例給駐軍部隊放假。然而,太平洋失利的消息傳來,濟南的日本人滿面愁容,連往常的花街游行也免了,前幾年端午,大批日本人按家鄉(xiāng)端午風俗,扮作鬼神,插上茱萸,來鳳蓉街游樂一番,連帶著戰(zhàn)勝國的自豪與驕傲。街面滿是興高采烈的各色日本人,真讓人懷疑到了奈良或者神戶。然而,那一年,街上卻似乎多是中國人,日本僑民少了很多,好像日本人從未占領這個地方。金娣那時也是歡樂的中國人的一員。她那時還未到知愁和恨的年紀,父親趙申谷開著一家濟南府有名的天真照相館,生活自然衣食無憂。金娣卻天真可愛得沒心肺。米面價格不斷上漲,水災難民擁入城里,共黨又試圖暗殺馬良市長,但這亂世和金娣沒什么關系。父親和梨花公館的速水大佐交好,日本人不來惹麻煩。金娣的快樂只在端午。

70年過去了,時間的流逝,不但沒有模糊記憶,反而將記憶的鏡子越擦越亮。金娣記得,那天傍晚開始,春風便醉了,蜷曲著手爪,軟茸茸地伏在人們的臉上呵著氣,有些暖暖的酒糟味,又帶著絲絲清冷的余韻。從鳳蓉街到老按察使司衙門,卻天未黑就點上了燈,到處人頭攢動,賣糖人和泥老虎的小販歡快地叫賣著,草包包子,濟寧餛飩,魯南撒湯,滕州菜煎餅,都熱氣騰騰地誘人,最好的還是粽子,整齊地睡在攤上,各種食餡都有,俊俊地被粽葉裹著,聞一下,帶著濃濃香味兒。女孩子把石榴花別在頭上,或把菖蒲和艾草插在腰上,手腕纏著五色線,也有的,用紫色紙將肥嫩水靈的菖蒲根裹住,用各色絲線密密地拴了,斜斜地掛在腰上,權充作香袋。金娣神情恍惚,她似乎發(fā)現(xiàn)了70年前的那把青青的菖蒲,肥白頎長的葉片,抓著濕漉漉的夜露,亮晶晶的,仿佛青春歲月。香氣是從菖蒲根上游出來的,攀爬在葉片,滋潤的葉子舒展自如,如情人眼里的媚條兒,韌韌地,又英氣逼人。

金娣隨意地走著,卻發(fā)現(xiàn)路口聚著一批少年,看打扮應是日本國內來參觀的學生。他們穿黑呢制服、戴日式學士帽、穿黑皮鞋,手里打著太陽旗,正在聽幾名中國人講解按察使司衙門的來歷,尤其是后面的文廟,相傳由清末袁世凱翻建,氣勢恢宏。金娣發(fā)現(xiàn)在人群一角,站著一位少年兵,十六七歲的樣子,穿著淺黃色軍裝,卻并不整齊,套在他的身上,顯出不合時宜的稚嫩。他厭倦地站在人群之外,似乎對熱情的宣講無動于衷。他臉色蒼白,但身材頎長,面孔白皙清秀,在按察司都院門口,那已斑駁脫落的石獅子前面,愣愣地站在人群之外,說不出的孤單寂寞。日本少年兵轉過頭,發(fā)現(xiàn)有個中國女孩注視著他,便緩緩地點頭微笑。金娣沒來由地心頭一熱,臉沒動,嘴角卻咧開了,登時又羞紅了臉,扭開了頭去。父母經常教導她,平時在街上,一定要躲著日本人,尤其是士兵。雖然金娣家有些背景,但那些粗野的日本武士,在漢奸的引導下,專門在街道上劫住女孩,就運到魯仁公館、新華院這樣的地方,先是污為通共抗日,有的就被日本兵集體糟蹋后,被辣椒水活活灌死。

然而,后來,金娣追憶到,她當時并不害怕,或許只是不好意思,見到星羽的那天,她看到傍晚淡淡的光里有一只清秀的鳥兒,它飛走又飛回,不唱歌也不睡覺。它站在高高的老槐樹的肩膀上,一動不動,眼里噙著星星。

金娣看了一會兒風景,覺得無聊,便獨自走到鳳蓉街一家小館子,要了幾個咸豬肉粽子,慢慢地吃起來。此時天下起斜斜細雨,金娣戀著熱粽子,又焦急回家,便摘了手腕的紅絲線,慌慌地吮了幾口粽子,又燙得吹起氣,圓潤潔凈的臉鼓起了腮,萌萌地像水里落單的公主魚。再抬頭,一個瘦長的影子,徑直過來,坐在金娣對面,卻是剛才參觀文廟的日本少年兵。

金娣緊張起來,少年卻先笑了,說,不必擔心,我只是在這里休息一下。

少年的口氣生硬,聽出來漢語并不很好。

你不和同伴們一起嗎?金娣的好奇心被勾了起來。

這里的端午很好,少年沒有回答,卻自顧自地說,但我想念奈良春日神社的端午節(jié)。

金娣不知如何回答。她還沒有單獨應對一個日本人的經驗。

你懂日語嗎?日本少年繼續(xù)問。

金娣點點頭,又遲疑著用日語說“ほんの少しの”(一點點)。她在正誼中學讀書,學校早操前,大家都要在操場唱《君之代》,或聆聽天皇御敕,日文老師每天都要教日語,背誦好了還有獎勵。金娣很聰明,其他功課都名列前茅,但日文學得并不好。

少年聽了,就沒再堅持說日語,而是繼續(xù)用漢語說:“我的母親有一半支那血統(tǒng),所以我很小就學過漢語,只不過不太純熟。但這一陣子我說了很多漢語。”

金娣對少年有了幾分好奇,不禁問:“你來濟南參觀?”

少年說:“不,是宣撫。濟南也是帝國治下的疆土,你看過島崎曙海的《續(xù)宣撫班戰(zhàn)記》嗎?如果用微風來比喻,那么,草木就是支那的民眾。急風暴雨式的軍隊之后,宣撫班就會隨后來到支那人的村落,和屋前的陽光一起?!?/p>

少年背誦著。金娣看到少年的腰挺直了,臉色嚴肅,眼里閃過高傲的光,也許那就是殺氣。不知怎么,她的心突然墜入了深谷一般,滿滿地全是黑暗的峭壁和深幽。她突然意識到,也許今天她太自由放肆,居然忘記對面坐著的,竟是日本陸軍的一等兵,是一位英俊的“太君”。也許他有些“與眾不同”,但這個日本,就是逼著她唱《君之代》,逼著她給別人讓路的國家。這個國家正在統(tǒng)治自己的國家。

“害怕了?”少年又恢復了放松的狀態(tài),笑著■,“我的,和你玩笑呢。”

金娣低下頭,臉漲得通紅,有股羞辱感從心里升騰起來,但卻奇怪地夾雜著幾絲甜蜜的恐懼。她突然發(fā)現(xiàn),少年有一雙細長的眼睛,笑的時候瞇起來,但滿滿地都是光芒。少年拍拍手,似乎很滿意談話的效果。他夸張地抓了幾下桌子,一躍而起,金娣似乎聽到廣場傳來哨子集合的聲音。少年兵兀地奔跑,又兀地轉身。他嘆息了一聲,向金娣揮手告別。光亮一點點地暗淡下去,少年臉上稚嫩的絨毛,在燈火下閃了閃,人就消失不見了。細雨淋淋,除了店鋪的燈火,四周都變得黑黢黢的,濕漉漉的,只有人影浮動在街面上,仿佛溺水的游魂。金娣只是最后聽到少年兵說了一句:“我叫黑木星羽,也許我們會再相見的?!?/p>

金娣如今老了。90歲的老人,如同裂開的松樹,滄桑靜穆的尊嚴是他們的,也只是維持著罷了,經不起細細打量,只有浮浮沉沉的記憶真正屬于他們,盡管有時模糊,有時清晰,但總有松香般淡淡的氣息,記憶離得越近,反而不那么可愛清楚了。也許,回憶就是蹦出水面的金鯉,呼吸得越緊,消耗的水分越快,就越快走向滅亡,只有沉浮在時間的河流,才保留得長遠。昭和十九年,也就是民國三十三年,這一年金娣難以忘記。金娣記得,那時的端午節(jié)最美,七歲以下的男孩戴符(麥秸做的項鏈),早上飲黃酒,女孩子要用露水洗臉,戴菖蒲,還要穿上母親做的黃布鞋,鞋面用毛筆畫上五種毒蟲。從時間的河流回溯過去,金娣清晰地看到,少女金娣那天真的很快樂。但天真總會過去,現(xiàn)實的殘酷總讓人終生難忘,正如她和黑木星羽之間的故事。

金娣的重孫女雪慧,卻并不省得老祖母的憂慮。她也在花一樣的年齡,正如當年的金娣。她們早就不再用露水洗臉啦,也不會戴什么菖蒲和黃布鞋。如今的鳳蓉街前,是一條現(xiàn)代化的步行街,貴和、索菲特等大樓盤都在那里,端午正值六月,天氣不熱不涼,商家都在打折銷售,街面上熱鬧非凡。鳳蓉街也早已變成一條更擁擠繁華的古街,古董字畫店、戲院和魯菜風味的飯館,鱗次櫛比,倒也古怪有趣。街口立了幾尊陶泥塑像,模仿的都是民國風物,長袍馬褂,女生的塑像,則布衫短裙,圓頭的布鞋,惹得很多游人去和它們合影,把陶人的肩膀都蹭得亮晶晶的。雪慧本來約著同學逛街,但母親安排她趁天氣好,推著老祖母去鳳蓉街轉轉。雪慧有千般不樂意,也只能噘起嘴,悶悶不樂地出門,好在外面畢竟熱鬧,小女孩心性活潑,老祖母講個笑話,也哈哈地笑,憂愁煩悶都拋到了九霄云外。

“看啦,日本人!”雪慧高興地喊著,只見一個日本旅游團在導游的帶領下,正在參觀鳳蓉街。他們都穿得整潔,手里規(guī)規(guī)矩矩地拿著小旗,正認真地聽導游講解。導游也是個清爽的女孩子,日語講得婉轉動聽,日本游客不住點頭,連旁邊的中國行人都停下來看看。

“検察の役所に”,金娣的嘴里突然迸出幾個日本單詞,雪慧吃了一驚,說:“您會日語?”滿頭銀發(fā)的金娣得意地點頭。她當然知道,這是按察司衙門的意思,那時她的日語真的只是“一點點”,但這些日語也歸功于“小太君”,金娣瞇起眼,天空晴朗著,白云如飛,不見雜質,有著近乎透明的藍,仿佛那是堵看不見的時光之墻,她的目光穿越過去,又回到了那個戰(zhàn)爭的年代………

端午過后,時局越來越亂,日本人的日子不好過,但每天的檢查卻越來越多了,學監(jiān)要檢查學習日語的情況,每天出門,還要經常受到盤查。金娣的家住在老商埠一帶,算是富人區(qū),但出入總要經過日本警備司令部門口,所以也常受到審查。有一次,金娣起床晚了,急著去學校,忘記帶良民證,差點被路卡的憲兵帶走,金娣嚇得簡直要哭了。兩個不懷好意的日本憲兵看著她,目露兇光,其中一個用生硬的中國話說,姑娘,屁來摸摸。金娣嚇得渾身發(fā)抖,卻不能移動分毫。她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事。

一個明快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喂,你太粗心大意了吧?”金娣抬頭,發(fā)現(xiàn)有個少年日本憲兵正在對自己笑,露出白亮亮的健康的牙齒。她喜出望外地指著他說:“你是黑木太君!請救救我!”

果真是那個少年日本兵黑木星羽。他戲謔地對金娣說:“我不是太君,只有陸軍大尉以上的軍銜,才能被稱為太君,稱呼都被諂媚的支那人叫壞了。”

他又回頭,笑嘻嘻地對憲兵說:“吉田君,佐佐木君,不要在小姐面前太粗俗,她是我的朋友,肯定忘帶良民證啦。她總是那么粗心大意。你們看,她不過是個小女孩,不會是壞人的,拜托通融一下,改天我請去鑫豐園啦?!?/p>

兩個憲兵悻悻地看著金娣,心有不甘地退走了。黑木星羽扶住有些癱軟的金娣,學校是去不成了,就送她回家,并在路上將五色絲線還了她。上次她在小飯館遇到黑木,將手腕的絲線忘在那里。

“你怎么找到的?”金娣有些奇怪。黑木星羽明明先她一步離開飯館。

“當時我正負責安排日支友好學生訪問團的警戒,臨時有事,但的確想見到你,忙完事情,就返回頭找你。但只看到了絲線。”星羽笑著解釋。

金娣心里有些異樣,嘴里卻說:“我有什么好見的,不過是普通女孩。”

黑木卻轉移了話題,裝作嚴肅的樣子:“喂,都不知道你的名字呢?這不公平,一會兒送你回家,會被當作壞人啦?!?/p>

金娣也笑了,也假裝嗔怒:“我叫金娣,不叫‘喂,拜托黑木太君不要喊錯。”

后來,金娣才知道,黑木星羽本是奈良調過來的交換生,也就是奈良的日本少年來濟南上學,而濟南的中國孩子到奈良受培養(yǎng)。他在班上表現(xiàn)不好,被貶為警備司令部宣撫班的少年護兵,身份當然還是“軍囑托”,不過因年齡小,不能上前線,就幫著查敵人破壞,散發(fā)傳單,普及日語,組織對外宣傳。那天湊巧,路卡值班的士兵生病了,星羽頂他的班,救下了金娣。喜歡一個人是很麻煩,很累的事兒,有時候甚至變得危險。但人們心里總是有些愛危險吧。但喜歡的事終究會過去,就像恨一樣。此后數(shù)十年的人生歲月,金娣無數(shù)次地問過自己,為什么會喜歡黑木星羽,這個敵國的少年兵士,難道因為那把端午的五色絲線?愛,無緣無故地來,卻又不聞不覺,想要珍惜留住的時候,卻又無聲無息地走,無記無識。

改造鳳蓉街的消息,金娣是在廣播里聽到的。人年齡太大,眼神不濟,看什么都模模糊糊,耳朵也差了很多,還差強人意,消息也模模糊糊,大意是政府還在討論,據說連紫竹巷,剪子路,甜水街,也都要改造。但很多市民和專家學者都有些群情激昂的意思,就好似十年前政府拆掉德國人百年前建的老火車站,這種車站據說在德國現(xiàn)在也已失傳,當時也是“群情激昂”了很久,但最終還是不免被拆掉,建起了高檔小區(qū)。

為了拆遷,很多地方鬧得不可開交,急功近利是自然的,金娣卻也看得開明,人總是要死的,也沒有“永遠不死”的建筑。山水江河的自然造化,也許是永恒的,但那些著名的歷史建筑,沒了當時代人們的精氣神,不過是些沒了靈魂的尸首標本罷了。人們恐懼死亡和時間的流逝,所以就在建筑中安慰自己對于永恒的貪婪。

“老奶奶,也要拆咱們家呢!”雪慧對金娣的態(tài)度有些不滿,鼓著腮大聲說。

這倒是讓金娣吃了一驚。趙家的照相館建國后就變成了公私合營的單位,后來又成了國營企業(yè),再后來又被承包給了一個廣東商人,和趙家更沒了關系,只是趙家老宅就在紫竹巷,五間瓦房,兩進院子,還帶一個小花園,也算有百年歷史,如今老伴去世后,兒子和女兒都已各自成家,開枝散葉,但重孫女雪慧還和她住在一起,一是方便照顧,二是雪慧在實驗中學上學,住在這里方便。

“拆了這里,我也活不成了?!苯疰返膽B(tài)度突然有些悲觀,把雪慧嚇了一跳,趕緊安慰老人:“您放心,拆不到的,只是討論啦。要真的拆,我就去抗議?!?/p>

雪慧說到這里,卻嘻嘻笑了,也覺得這樣的表態(tài)好玩。拆這老房子,她自然憤怒,她的童年,就是在滿院子石榴樹和月季花叢中度過的,亭廊旁的綠秋千,也無數(shù)次被她輕輕撫摸,抓弄,如今上面還有她剛學會寫字時留下的,歪歪斜斜的字跡。這怎能說拆就拆?但是,讓她一個高中生去政府門口抗議,她卻覺得麻煩,多半發(fā)發(fā)牢騷罷了。但她完全不知道,這棟綠意蔥蘢,卻稍顯頹敗的老房子,卻埋藏著老祖母很多從不為人知的秘密……….

黑木星羽自從認識金娣后,常去她家里做客,黑木常拿來自己做的羊羹,和金娣一起吃,也帶回金娣家的甏肉飯和綠豆糕。黑木也喜歡吃濟南有名的“心里美”蘿卜和咸咸的甜沫。他們也經常說到日本和中國,盡管倆人小心翼翼地回避這個話題,但金娣一直記得黑木談到“宣撫”問題時高高在上的優(yōu)越感,有時不免冒出幾句諷刺的話,黑木也是少年意氣,倆人有過爭執(zhí),也不歡而散。金娣憑著本能討厭日本兵,就說“日中親善”吧,可日本人處處欺負中國人,警備司令部有時還會掛起反抗日本的中國人的頭顱。金娣幾次想下決心和黑木斷絕關系,但不知為何,就是狠不下心來,直到黑木來到正誼中學做“宣講”,事情才有了根本的轉變。

那是秋天的事,學校早早就下了通知,說是駐扎在濟南的華北派遣軍第十二軍的第十六宣撫班,要來正誼中學做“宣講”活動,要求同學們一定參加,不能請假。對于這種奴化宣傳,金娣很反感,但又不能不去,就早早地在學校禮堂的后排占據了座位,她的打算是,既然一定要聽那些假話,就帶本書去,多半是巴金的《家》,也好消磨時間。

下午,演講時間到了,校長介紹過后,先上臺的是一個矮壯的部員,日本宣撫官江口介中佐,他帶著“大日本軍宣撫官”的袖章,袖章白地紅字,神態(tài)嚴肅,但他的日語速度快,盡管正誼中學一直都在加強日語,但金娣的水平也就是粗通,內容又肉麻乏味,不一會兒,金娣就打起了瞌睡。

掌聲響起,江口下臺后,竟然有一個年輕的日本少年兵上了臺。這竟然是黑木星羽,金娣先是吃了一驚,然后是惱怒和羞憤,難道他是有意來學校里向自己講這些騙人的廢話的?

但黑木就是一個奇怪的家伙,他的眼神是那么清澈,盡管軍裝在身,但并不顯得囂張,反而妥帖地套在他的瘦削的身體上,似乎像是校服般合身得體。

“今天我站在這里,是為祈求和平而來。請支那的朋友了解我的苦心?!焙谀旧吓_講了一句,聲音就顫抖起來。接下來,他竟然哽咽了,臺下竊竊私語,宣撫官把他拉了下來,嚴厲地斥責了他。接著,又有一個日本少年登臺,黑木則頹然地退下,獨自躲到學?;ㄆ院竺娉闊?。金娣也默默地退出會場,找到星羽,半開玩笑地說:“黑木太君,宣撫真不錯啦,可惜你的微風,并沒有吹起來呀。”

誰料,星羽并沒有回應,而是情緒低沉,眼圈泛紅,抱著頭不語。金娣不了解情況,也就沉默了。許久,星羽才突然抬起頭,盯著金娣:“我喜歡你?!?/p>

這算是表白?金娣嚇了一跳,有些氣惱地說:“星羽,你發(fā)什么神經啦。”

“不是的,”星羽突然抓住了金娣的手,真摯地看著她說,“這些話我憋在心里許久了,我好怕,今后再也沒有機會說出心里話?!?/p>

“星羽,你怎么了?”金娣有些好奇。

星羽斷斷續(xù)續(xù)地講了很多金娣不知道的故事。他出身奈良的一個小糕點商人家庭,父母還同時經營一家花店??删褪且驗閼?zhàn)爭,他被派到了遙遠的北支那。他原本是交流生,如果成績好,是可以直接被保送到臺灣的帝國軍校,但就因為同情中國人,他被宣教官嚴厲呵斥,并被開除,從一個有大好前途的學生,變成了少年護兵。

“你看不起中國人嗎?”金娣小心翼翼地問,這也是她憋在心里許久的話。

“我怎么會呢?”星羽深情地說,“支那太大,太美了,光是這齊魯,就有很多有意思的地方。我去過汶上,看到過蚩尤的墳墓,曲阜還有孔子和孟子的故里,人們都有禮貌且淳樸高貴,還有海邊的煙臺,相傳,幾千年前就有東夷人在打漁,渡過海就是日本。有人說,日本神武天皇,就是秦朝的徐福。但我的故鄉(xiāng)也不差,奈良的春日神山,也同樣美得驚心動魄,我要把這些美的東西留住……”

金娣認識的黑木星羽比較羞澀,雖然喜歡講點怪話,但她從不知道,他這么能講話。星羽告訴她,如果戰(zhàn)爭結束,他想要成為畫家,或攝影家。她想抽出被握緊的手,但不知為何,卻總也動彈不得。金娣從來沒有和一個男人發(fā)生強烈的感情,更沒想過,是一個日本人。

“戰(zhàn)爭沒有出路,”星羽激動起來,流下了眼淚,他的話又急又快,“說不定哪天,我也會被送上前線。就在前些日子,盟軍轟炸了奈良,聽參謀本部的同鄉(xiāng)說,我家居住的地方,已是一片火海,現(xiàn)在父母也不知道是否活著……”

金娣也情不自禁地摟住了星羽。她暗暗地想,如果真有和平,那該多好,日本人和中國人,誰都不要欺負誰,大家和和氣氣,什么事情都商量,像友愛的鄰居,那有多好。

那天,金娣和星羽抱在一起,不停地講話,直到月上中天。他們滿心歡喜,聽著對方“怦怦”的心跳聲,好像兩顆年輕的心也要長在一起,像彼此交叉的合歡樹。金娣親手將那把端午的五色絲線重新編織了,做了一道紅繩,系在了星羽的脖子上。數(shù)十年后,年邁的金娣還記得星羽在月下曾教給她一首子規(guī)的俳句,說的是俳人酒葉公濟(月人)和星野麥人(麥人)的故事。月人和麥人相知,月人因病去逝,麥人對月歌哭懷念,感人至深。

“月人已逝去,麥人覺春寒”。這樣的句子,大概就是永世不能忘記的感情吧。

要說雪慧對紫竹巷的老宅,完全沒有好奇心,這也不對。在雪慧很小的時候,就聽別人講,趙家老宅埋藏著寶藏,她也曾憑著小女孩的熱情和勇敢,在小院子和老奶奶的臥室里,尋找了很久,但并沒有什么寶藏,只有幾枚霉變發(fā)綠的“光緒通寶”。金娣老奶奶信佛,內宅的影墻,又厚又長,則被掏出洞,砌上了一個敬頌觀音的佛龕。老奶奶常在那里念經,雪慧在老宅躡手躡腳地尋寶,常能聽到老奶奶敲木魚的聲音,“咚咚”、“咚咚”,回蕩在空蕩蕩的房子,還真是有些清冷。

后來,她上了初中,漸漸懂事了,看了魯迅先生的小說《白光》,不禁對年少時的行為好笑,自己簡直就是那個落榜后夢想發(fā)財?shù)睦纤崛?。聽父親說,在老奶奶那輩,家底還殷實,要不然也不會有那么好的院子。剛解放時,上級要收走這房子,把他們這些“腐朽的資產階級”趕出去,但因為趙申谷是捐助革命的鄉(xiāng)紳,也支持過新政府,這才作罷。后來,文化大革命來了,一群造反的紅衛(wèi)兵小將,不知從哪里聽說,老宅有寶藏,趙申谷是漢奸,于是小將們就來趙家挖東西。金娣老奶奶拼死阻攔,還險些被小將們的銅頭皮帶活活抽死。而先祖趙申谷老人羞憤之下,竟懸梁自盡了。小將們看死了人,也就一哄而散。

好好的“寶宅”就變了“鬼宅”。有人傳言,常常在打雷下雨的天氣,看到有日本兵從趙宅的枯井鉆出來,或從影壁墻上飄下,就在雨夜練習拼刺,口中殺氣有聲。據說,日本戰(zhàn)敗,很多濟南的日本人剖腹自殺,他們的陰身游魂進不了地府,就飄蕩在濟南的各式宅子里。也有人說,那不是日本兵,而是含冤自殺的趙老爺,有人親眼看到,一個長袍馬褂的民國老頭,吐著舌頭,手里拿著上吊的繩子,在回廊之下獨自徘徊,哭哭啼啼,想必是訴說冤屈,或是找替身。雪慧的母親和雪慧,都曾被這傳說嚇到過,但金娣老奶奶卻以她的鎮(zhèn)定從容,讓這些謠言不攻自破。她曾很大氣地撫摸著雪慧的頭說:

“小妮,不要聽旁人胡吣,咱們這老宅是風水寶地,多少錢也不換,他們想要用這些陰謀詭計逼咱們搬走呢,要這老宅——除非我死了!”

家人們也就不再惶惶然,這些年下來,也沒什么怪事發(fā)生。近幾年,濟南“深夜故事”網站的好事者,居然在網絡評選了“濟南十大鬼宅”,趙家老宅赫然在列,偶然會有鬼頭鬼腦,精靈古怪的男女來他家“探險”,真讓人哭笑不得。

“老奶奶,你曬曬太陽,我去去就回?!毖┗劭吹搅藵M眼都是好吃好玩的,心早就飛走了,她將金娣老奶奶的輪椅停放在了一個陽光很好的街角,迫不及待地跑去買魚丸吃了。而金娣就在這端午熙熙攘攘的街頭,在這和煦的陽光里,昏昏然地陷入沉睡。老年人的覺多,她多想永遠地回到昭和二十年的夏天?;秀遍g,似乎她真的做到了……

就在那個夏天,日本戰(zhàn)敗,她和黑木星羽也克服重重困難,決定廝守終生。她偷出家里的錢,又變賣了首飾,并搞到了兩張船票。有了這兩張票,他們就可以先坐火車去青島,然后想辦法從青島港直接坐船回日本。金娣要和黑木在一起的時候,只有不到20歲,這正是愛得兵荒馬亂、天崩地裂的年齡。而趕在這個“兵荒馬亂”的時代,這份愛情也就顯得尤為與眾不同。她并沒有考慮到,在日本最后戰(zhàn)敗的日子,港口也是一片混亂,一個沒有身份證明的中國女孩,一個擅自脫離軍籍的日本少年兵,如果沒有類似戰(zhàn)后國民政府設立的“日俘僑管理處”這樣的機構統(tǒng)一安排,根本不可能回到日本——即使有可能,也只是黑木星羽一個人,金娣則絕無可能。但相愛的少年男女呵,他們的勇敢和懵懂,都超乎想象。

金娣永遠不會忘記,那天的夜晚是屬于聲音的。勝利的口號響徹云霄,月亮像燃燒吶喊的軍旗,就在天上瘋著,星星也一群群的,刺得人眼疼,到處都是鞭炮聲和歡呼聲,嘈雜的人聲擾得人想笑,鑼聲和鼓聲粗著嗓子唱歌,歌聲都凌亂了,走了音卻似乎更完美,還夾雜著喜極而泣的叫嚷,有的人家還將臉盆和暖瓶摔碎在地上,碎了一地的聲音,居然也帶著喜氣,好像這個以泉水和垂柳著稱的安靜城市,完全變成了聲音的天堂。那些聲音從四面八方殺過來,此起彼伏,時聚時散,相互唱和,又涌動成一條令人陶醉又令人心碎的大河。

趙家人都上街參加歡樂游行了,只有金娣還在后院的小花園門口等著。星羽答應她,要在今夜帶她一起走。她已經將隨身衣物整理好了,就偷偷放在石榴樹下??伤妊降妊?,月亮的清輝照亮了天空,遠處的聲音喧鬧著,似乎只有這個小小的院子是全世界最安靜的地方。時間越來越長,金娣越來越急,終于看到一個人影跌跌撞撞地走到院門口,她急著迎上去,果然是黑木星羽,但他的軍裝上沾滿血跡,看到金娣,仿佛虛脫般癱軟在地上。

金娣的心沉下去,她從沒有見過這么多血。她扶起星羽,才發(fā)覺子彈穿透了星羽右胸,那些血一股股地冒出來,像夏天雨后的小草。金娣不知所措,只能按住星羽的傷口。但沒有用,血還是爭先恐后地叫著,逃離而出。金娣放聲大哭,在這個萬人幸福的夜晚,她卻迎來了人生最大的悲傷。

警備司令部里聆聽到天皇終戰(zhàn)玉音,已經亂成一團。星羽趁機跑出來,他懷抱著包裹和車票,一路跌跌撞撞,心中沒有悲哀,卻只有淡淡的喜悅,甚至還有一絲解脫的味道。戰(zhàn)爭結束了。他要和金娣回日本去。他要當畫家,金娣做護士。他們的人生還很漫長,還有大把的好日子。然而,星羽昏頭昏腦地跑出來,卻忘了今晚是中國人紀念勝利的時刻,他被憤怒的中國人圍住,打得半死,并被搶走了東西,如果不是看他年紀小,肯定是要活活打死的。星羽沒有反抗,他只是想搶回那兩張票,就被一名持槍的治安軍警察打傷了。

他只想活著,活到和金娣在一起的歲月,但這些都成了泡影。

金娣這才想起,要給星羽包扎,送他去醫(yī)院,但被星羽制止了。他的血都要流干了,來不及了。再說,在中國人狂歡慶祝勝利的時刻,哪家中國醫(yī)院會治療一個日本少年兵呢?

金娣絕望了。她只能緊緊抱著星羽,任眼淚珍珠般灑滿星羽的臉。

“金娣,你的樣子我永遠看不夠。我不許你哭,也不許你發(fā)怒。”星羽輕輕地說。

金娣的手一緊,她聽到自己的心在鳴叫!它簡直要顫抖著,跳著走出胸膛,如同一只胖胖的,幸福的金表。

“傻瓜,我會老,會丑的。”金娣握著星羽的手,那止不住的血又熱又滑。

“我死了,你就會永遠記住我現(xiàn)在的樣子。你說過,你會照相的,就讓我留在你的記憶里,好不好?”星羽握住金娣的手,聲音一點點弱下去,卻滿是期盼…….

血只在血中,正如火只在火里。多年以后,面對著如今繁華依舊,卻已物是人非的鳳蓉街,當年邁的金娣想起那一幕,恨不得流光自己的血,換回星羽的生命。然而,每當她做如是想念,就會看到時間的子彈穿越歷史厚厚的布幕追過來,擊中了心臟。布幕太厚,太重,味道太難聞,子彈咬穿了,也已經精疲力竭,傷痕累累,到了心臟,卻更像死亡深情的一吻。這個萬人幸福的夜晚,金娣卻永遠失去了最愛。

是呀,70年前的那個夏夜,金娣又看見了,一只清秀的鳥兒,它飛走又飛回,不唱歌也不睡覺。它站在高高的老槐樹的肩膀上,一動不動,眼里噙著星星。

“老奶奶,東西掉啦。ごを針山ものだからである。(請您收好)?!?/p>

昏睡中的金娣抬起眼皮,卻發(fā)現(xiàn)對面日本旅游團的一名日本少年,不知何時竟然走到了自己身邊,并撿起了輪椅前的一張照片,想來是金娣昏睡間,掉到地上的。她向少年點頭致意,少年則禮貌地鞠躬,然后飛快走掉了。

然而,看著少年的背影,不知為何,金娣覺得如此熟悉,也令她心潮澎湃,以至于有些不知所措。陽光白亮亮的,端午的鳳蓉街依舊熱鬧非凡,街面的側墻,有些用白粉灰寫出的“拆”字,而街口的明湖書社,正唱著大鼓柳子戲,不知曲子名,只聽見一個年邁蒼老的婦人的聲音,剛健清越,直直地從那些喧鬧中殺了出來,傳入金娣的耳朵:

“三九大老,紫綬貂冠,得意哉,黃梁公案。二八佳人,翠眉蟬鬢,銷魂也,白骨生涯……”

金娣突然想起,日本少年的脖子上,有一條細細紅痕,如不認真看,仿佛是些五色絲線,好似山林中的白頰鳥般優(yōu)雅美麗,金娣暗暗認為,那便是星羽君的轉世,那紅痕定是絲線,也是前世砍下頭顱時的痕跡。星羽君真是從沒老過,他還像70年前那樣容光煥發(fā),清澈神秀。沒有人知道,黑木星羽其實就埋在趙家老宅的石榴樹下,而他的頭顱,則被砌在影墻的佛龕里。金娣每夜都能見到星羽的鬼魂,漫步在空蕩蕩的房間。他默默陪了她70年,無論喜怒哀樂,寵辱悲歡,他只躲金娣的身邊深情地注視著她。70年的戲演下來,金娣也累了,如今,紫竹巷要拆,鳳蓉街要散,人生也到了謝幕,星羽來接她了,他們將一起在夢中的星夜,漫步于奈良的春日神山,漫天的櫻花和梨花,飛舞如雪蟲,落滿衣衫.......

雪慧只顧著看風景,回來卻發(fā)現(xiàn)老奶奶又安詳?shù)厮?。她幸福地笑著,嘴角翹起,手中捏著一張暗黃發(fā)舊的照片,上面有一個美麗的中國女孩和一個面色蒼白的日本少年兵,照片背面,粘著些陳年血跡,還有一行稚嫩的,已模糊的中文:

“月人已逝去,麥人覺春寒。我叫黑木星羽,也許我們會再相見的?!?/p>

選自《山花》2016年第5期

原刊責編 李 晁

本刊責編 曹軍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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