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仲丹

琉球曾經(jīng)是中日之間一個不大的島國，今天它已歸屬日本，成為日本的沖繩縣。它與中國隔海相望，在歷史上與中國的民間習(xí)俗極為相似，并與中國確立過藩屬關(guān)系，長期向中國朝貢。

在留存至今的古琉球“萬國津梁鐘”上，刻著這樣幾行漢字：“琉球國者，南海勝地也。鐘三韓之秀，以大明為輔車，以日域為唇齒，在此二中間涌出之蓬萊島也。以舟楫為萬國之津梁，異產(chǎn)至寶充滿十方剎?！薄叭f國津梁”指的是琉球有優(yōu)越的地緣優(yōu)勢，位于幾個國家之間，長時期一直保持著與中國、日本、朝鮮的貿(mào)易往來。那么在古鐘的這幾行文字背后，琉球又有哪些可以述說的往事呢？

萬國津梁

琉球王國建立在中國與日本之間的琉球群島上。琉球群島由北、中、南三大島嶼群共100多個島嶼組成。由于國土狹小，琉球無法以農(nóng)業(yè)立國，就憑借它獨有的地理位置，發(fā)展海外貿(mào)易，在“轉(zhuǎn)口貿(mào)易”中求富。琉球海外貿(mào)易的大宗貨物是向中國出售日本的白銀、漆器、刀劍、屏風(fēng)和折扇，將中國出產(chǎn)的藥材、瓷器、絲綢、銅錢轉(zhuǎn)售到日本和朝鮮，還將東南亞、印度和阿拉伯半島出產(chǎn)的棉布、犀角、蘇木、香料、象牙、乳香、龍涎香銷售到中國、日本和朝鮮。1511年葡萄牙人遠征馬六甲之后，每年都有兩三條琉球船來到馬六甲，帶回大量印度班加羅爾（今日是印度的硅谷）生產(chǎn)的棉布服裝，可見當(dāng)時的海外貿(mào)易之盛。

琉球古稱“流求”，據(jù)說是隋煬帝時起的名。記載琉球國史的著作《中山世譜》中說：“隋大業(yè)三年丁卯，煬帝令朱寬、何蠻抵本國，遙觀地界于波濤間，蟠旋蜿蜒，其形若虬浮水中，名曰流虬，嗣后改名流求。”“虬”的意思是龍，用來形容琉球群島的輪廓像龍一樣漂浮在海上。后來為避諱帝王的象征龍，改成“流求”。直到明初，明太祖朱元璋給它起了新的名字，這就是“琉球”。

琉球國什么時候有人居住，正史難考，但在琉球國史中記載了開國的神話傳說：很早的時候，有一個叫天城的地方，住著一個叫阿摩美久的神。天帝有一天告訴阿摩美久，說在天城下面有一片神奇的地方，你可以去居住。于是阿摩美久帶著山石草木來到下面的海洋中造島。島造好后沒有人居住，阿摩美久就請求天帝給他人種。天帝派男女二人來到島上，生了很多孩子，其中大兒子成了國王，二兒子成了諸侯，三兒子成了百姓。

這個故事隱含著琉球群島的居民最早有可能是從外面來的。學(xué)術(shù)界有種種觀點，認為琉球人的祖先來自中國沿海地區(qū)，或是來自印度尼西亞和澳大利亞島鏈。不過表明琉球先民來自中國的重要證據(jù)是一個叫“閩人三十六姓”的族群。朱元璋統(tǒng)治時下令派人去琉球，“賜閩人三十六姓善操舟者，令往來朝貢”。派去的人大多是有一技之長的專業(yè)人才。他們到琉球后，受到上至王府、下至百姓的尊重，成為享有特殊待遇的族群，大多被委以重任，甚至官拜相國。他們居住的區(qū)域叫“唐營”，后來改稱“久米”，就是永久享有俸祿的意思?！伴}人三十六姓”居住的久米村在王都首里城，與琉球王族和貴族七大姓比鄰而居。這些閩人后代家庭生活優(yōu)裕，家家都有精心建造的花園庭院，種植奇花異草，還有“假山池苑，率有丘壑，供人游覽”。

琉球原有三個國家。1429年，有個叫尚巴志的人統(tǒng)一了琉球群島，開始了第一尚氏王朝。尚氏的姓是明朝皇帝賜的。尚巴志統(tǒng)一琉球后，“遣使請冊封于大明，宣宗皇帝悅其至誠”，派人去琉球“賜王尚姓”。1472年明朝冊封尚圓為王，開始了第二尚氏王朝。這時的琉球王國，“百僚分職，群臣授官，簪以金銀，冠以黃赤，而定貴賤上下之分”，以服飾來表示身份高低。琉球人的民間習(xí)俗與中國相似，結(jié)婚迎娶也是鼓樂彩轎，大辦酒宴。端午賽龍舟，九月重陽登高飲酒，都與中國相同。琉球人民也喜歡在房頂安石獅子，在交通要道放“石敢當(dāng)”碑。

封貢之路

從明朝初年起，琉球就與中國建立了朝貢、冊封的關(guān)系，一直延續(xù)到清代后期琉球亡國。兩年一貢，友好關(guān)系延續(xù)了近500年。在今天江蘇淮安的王營還有一個琉球貢使鄭文英的墓。他在乾隆年間來中國，因病故而葬在當(dāng)?shù)?。琉球貢使來中國朝貢一般在福州登岸，水陸兼程到達京師，路上大約需要72天。使團并非全員進京，只是正副使及其從者、通事約20人進京，其余人留在福州，允許他們就地貿(mào)易。禮部把來京的貢使安置在會同館，通常在會同館要宴請兩次，接風(fēng)送別。接著是呈遞進貢表文和貢品，貢使在與皇帝見面前要學(xué)習(xí)禮儀，去鴻臚寺演禮。若是逢到重要節(jié)日，舉行君臣朝賀典禮，來京的使節(jié)也會一同參加?！胺藏暿怪辆?，恭謁萬壽圣節(jié)、元旦、冬至朝賀，及皇帝升殿之日，主客司官暨館卿大使等，率貢使至午門前朝房祇候，引入貞度門，皇帝御太和殿，百官行禮畢，序班引貢使，挺贊行三跪九叩禮”。從琉球來的貢使一般都會選在這些重要節(jié)日前來，以便有機會參加朝賀。貢使回國前還要給他們禮物，除給國王的禮物外，貢使、從人大家有份。

中國與琉球之間除朝貢外還有冊封大禮。按照規(guī)定：“琉球國王凡王嗣位，先請朝命，欽命正副使奉敕往封，賜以駝紐鍍金銀印，乃稱王。未封以前稱世子，權(quán)國事?！币簿褪钦f，琉球國王去世后，準備繼位的王子要經(jīng)過中國皇帝批準、冊封后才合法。1680年，琉球貢使請求康熙皇帝派人去給琉球新國王尚貞冊封，得到康熙同意。冊封要選冊封使，禮部選中翰林院檢討汪楫為正使。以前要造專門的冊封船，這次康熙正準備攻打臺灣，就讓冊封使乘戰(zhàn)船去琉球。1683年6月，船隊出發(fā)，路上順風(fēng)順?biāo)?，十幾天就到了琉球。上岸時“鼓樂導(dǎo)引，傾國聚觀”，其人數(shù)“不啻數(shù)萬，歡聲若雷”。國王親自來迎接，“王出城三里，至守禮坊下，具朝服行九叩禮”。冊封使要做的事主要有兩件，祭奠老國王，冊封新國王。在大典上宣讀詔書冊封，然后賞賜莽緞、綾綢。辦完正事后，冊封使就在琉球各處游覽，題字吟詩，與當(dāng)?shù)匚娜讼嗷コ汀?/p>

按照慣例，冊封使回國后要把出使的經(jīng)過寫成報告，交給皇帝看，然后交史館保存。汪楫回國后寫了一本叫《使琉球雜錄》的書，把他在當(dāng)?shù)氐囊娐動涗浵聛怼＿@本書有五篇：“使事”、“疆域”、“俗尚”、“物產(chǎn)”、“神異”?！吧癞悺逼涊d了在海上祭神的一些情況，其中有一段這樣寫道：

二十五日，見山，應(yīng)先黃尾后赤嶼，無何，遂至赤嶼，未見黃尾嶼也。薄暮，過郊，或作溝，風(fēng)濤大作。投生豬羊各一，潑五斗米粥，焚紙船，鳴鉦擊鼓，諸軍皆甲露刃，俯舷作御敵狀，久之始息。問：“郊之義何?。俊痹唬骸爸型庵缫?。”

這段記載是說，當(dāng)汪楫的船隊過了“郊”或“溝”之后，風(fēng)浪大作，船隊就向海里投下活豬、活羊，再潑下米粥，焚燒紙船，敲鑼打鼓，隨行官兵拿出兵器，如臨大敵做好戰(zhàn)斗準備。這里提到的“郊”或“溝”，也稱為“黑溝”、“黑水溝”，就是今天說的琉球海溝。汪楫記述的祭祀儀式就是在琉球海溝舉行的。琉球海溝將琉球群島和中國大陸架截然分開，釣魚島、黃尾嶼、赤尾嶼以及臺灣島坐落在水深不到200米的中國大陸架上。琉球海溝是海難多發(fā)地，也是“中外之界”。由此可見，至少在清初，中國已將琉球海溝作為中國和外國（琉球）的分界線。汪楫的記載是釣魚島屬于中國的有力證據(jù)。

末代挽歌

正在中琉兩國使節(jié)絡(luò)繹不絕、友好往來之時，一個琉球的鄰國打破了這一寧靜局面，這就是日本。早在1609年3月，日本幕府將軍德川家康下令，由九州薩摩藩的藩主島津家久出兵入侵琉球。島津率兵三千，打到了琉球王國的都城首里，企圖一舉吞并琉球。后在明王朝的壓力下，以及日本內(nèi)部的紛爭，島津的陰謀未能得逞。

1871年12月，有兩艘琉球船在海上遇到颶風(fēng)，漂到臺灣東海岸，一艘船遇救，另一艘船觸礁沉沒，船員上岸后與當(dāng)?shù)馗呱阶寰用癜l(fā)生沖突，結(jié)果有54個琉球人被殺。這一事件本與日本毫無關(guān)系，但卻被日本利用生出事端。過了一年，日本派人去北京，抗議他們國家屬下的琉球居民被殺，這是為了他們?nèi)蘸笸滩⒘鹎蛄粝驴趯崱?875年，清王朝的同治皇帝逝世，光緒皇帝繼位，琉球按慣例向中國派出慶賀使。這件事被日本知悉后，更欲占有琉球。這一年，日本官方正式向琉球國王發(fā)文，要求琉球停止向中國派出貢使，撤銷在福州的琉球館，停止冊封儀式。這就是日本對琉球的“阻貢事件”。琉球國王表示決不能從，派人去日本抗議：“琉球藩久荷中國恩誼，今不能無故背棄。天朝若與中國交涉，如得中國承認，則當(dāng)奉命。”這是說我們不愿與中國斷絕朝貢關(guān)系，但若是你們與中國商談，要是中國同意，我們則奉命。日本動用了武力，把琉球國王尚泰押往東京。在監(jiān)獄中尚泰秘密派遣他的妹夫紫巾官向德宏等三人乘小船去中國。這條小船歷經(jīng)磨難到達福建，清政府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派首任駐日公使何如璋去日本交涉，談判了好幾個月。何如璋態(tài)度強硬，向日本外務(wù)省發(fā)出照會，說明琉球自古就是一個獨立國家，與中國有著數(shù)百年的宗藩關(guān)系。“今忽聞貴國禁止琉球進貢我國，我政府聞之，以為日本堂堂大國，諒不可背邦交，欺弱國，為此不信不義無情無理之事?！薄傲鹎螂m小，其服事我朝之心，上下如一，亦斷斷難以屈從?！?/p>

就在雙方交涉之際，日本加快了侵占琉球的步伐。1879年4月，日本宣布將琉球王國改稱沖繩縣。這年7月，向德宏等三人在得到日本吞并琉球的消息后，剃發(fā)改裝，來到天津向李鴻章上書請愿，請求中國“盡逐日兵出境”。向德宏在請愿書中寫道：“生不愿為日國屬人，死不愿為日國屬鬼！”盡管限于當(dāng)時的國力，清政府無法出兵援助，但一直沒有放棄外交努力。這時，美國前總統(tǒng)格蘭特來中國旅游，李鴻章就請格蘭特出面調(diào)停。經(jīng)過格蘭特的調(diào)停，日本提出了解決琉球問題的方案，同意將琉球南部的宮古島、八重山島交給中國管轄。中國之所以提出琉球交涉，是為了保住琉球不亡國，并不是要貪圖它國的土地。李鴻章想到可以在這兩個島上重立琉球國，就讓何如璋去尋找琉球國王的后代，預(yù)備將來立國。找到這些人，何如璋與他們交談后，大失所望。這些人說，南部土地貧瘠，物產(chǎn)匱乏，即使歸還了也難以生存。李鴻章改變了看法，拒絕與日本簽訂分島條約。琉球問題就此擱置下來。

權(quán)歸何處

日本在琉球?qū)嵭械氖菤埧岬闹趁窠y(tǒng)治，把琉球人當(dāng)賤民看待。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末，一場巨大的災(zāi)難降臨到琉球。美軍發(fā)起了沖繩島戰(zhàn)役，美日軍隊在這塊土地上血戰(zhàn)。日本法西斯輸紅了眼，要求當(dāng)?shù)乩习傩找矃⒓討?zhàn)斗。由沖繩縣立第一女子高等學(xué)校的女生組成“姬百合”救護隊，負責(zé)搶救傷員。在沖繩島被美軍攻占后，這些正值花季的少女退到黑暗的洞窟，拒絕投降，全部拉響手榴彈自殺。她們不是死于美軍的炮火，而是死于日軍的欺騙和恐嚇。戰(zhàn)敗之時，日本政府以“擔(dān)心琉奴帶領(lǐng)支那（中國）人清算日本”為由，下達所謂“玉碎令”，要當(dāng)?shù)伛v軍屠殺琉球人，大約有26萬琉球人被日軍殺害。這是公認的日軍在二戰(zhàn)中犯下的與南京大屠殺、強征慰安婦并列的三大罪孽之一。

二戰(zhàn)期間，還有一次琉球與中國擦肩而過的歷史。1943年11月，中、美、英三國舉行開羅會議。23日晚，蔣介石與美國總統(tǒng)羅斯福會談。在談到剝奪日本在太平洋侵占的島嶼時，羅斯福對蔣介石說：“琉球系許多島嶼組成的弧形島嶼，日本當(dāng)年是用不正當(dāng)手段搶奪該島的，也應(yīng)予以剝奪。我考慮琉球在地理上離貴國很近，歷史上與貴國有密切的關(guān)系。貴國如想得到琉球群島，可以交給貴國管理?！睂@一建議，蔣介石思索了半天，勉強回答：“我覺得此群島應(yīng)由中美兩國共同管理為好?！?1月25日，羅斯福與蔣介石再次會談，羅斯福又提到琉球群島：“我反復(fù)考慮，琉球群島在臺灣的東北面，面向太平洋，是你們的東部屏障，戰(zhàn)略地位極為重要。你們得到了臺灣，如得不到琉球，臺灣也不安全。更重要的是，此島不能讓侵略成性的日本長期占領(lǐng)，是不是與臺灣和澎湖列島一并交與你們管轄？”蔣介石又是猶豫不決，半天不說話。羅斯福以為他沒聽清楚，再次明確地說：“貴國要不要琉球？如果想要，戰(zhàn)爭結(jié)束了，就將琉球群島交給貴國?！笔Y介石猶豫再三才答道：“琉球的問題比較復(fù)雜，我還是那個意見，中美共同管理為好?！笔Y介石的回答讓羅斯福感到意外，以后就再也沒提這個問題。

二戰(zhàn)后琉球群島劃歸美國管理，成為托管地。1969年，美國與日本單獨簽訂協(xié)定，將琉球私相授受給日本。這遭到了海峽兩岸中國人民的強烈反對，因為聯(lián)合國托管制度的目的是促進托管地最終走向自治或獨立，而美國將琉球單方面交給日本，違背了這一原則。

（作者系南京大學(xué)歷史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

責(zé)任編輯：彭安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