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賜
一
從北京南站出發(fā),隨身攜帶《紅高粱家族》。我是善忘的人,剛把書掏出來,就開始懊惱,唯恐它會被遺落在列車上。生命流動,如河水徐徐推開波瀾,尋找入???。一本書命中注定般,從內(nèi)蒙古到北京,然后又踏上去往高密的旅途。再次翻開書冊,我付諸于凡世的所有詭異的幻想都覺醒了。然而沒有預料到的是,我讀罷羅漢的死,就已經(jīng)精疲力竭。
腦海中的無數(shù)個羅漢交疊。我是個怯懦的農(nóng)人,立著鋤頭站在一旁,低垂著眼眸望著他死亡的全程。羅漢死的瞬間,無數(shù)個羅漢死不瞑目,他們直愣愣、惡狠狠地盯著我的眼睛。死亡變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小說里的羅漢死了。電影里的羅漢死了。電視劇里的羅漢死了。不一樣的面相,被剝了皮之后,都是一個模樣。羅漢的靈魂無處安放,在天地間飄飄蕩蕩。不是委屈的羅漢,也不是悲情的羅漢,更不是英雄的羅漢。他一絲不掛,被拴綁在樹樁上的時候,是作為平凡人的羅漢,絕望得像是一棵被踩倒的高粱,永遠也站不起來了。他被硬生生剝了皮,而動刀子的人,是高密東北鄉(xiāng)有名的殺豬匠——殺人如宰豬。莫言極盡細節(jié)的描述,對于我來說更像是一種戲謔,使我成為了可恥的旁觀者,讓人感受到了作為凡人,那些無法掙脫的絕望與無力。我要為羅漢的死,付一點點責任。
如果讓我描寫這場景?我大概會給羅漢一點痛快,以及一點詩意的支撐——用整個章節(jié)鋪墊和渲染,把羅漢送上刑場;用一句話交代,讓他徹底死僵。一個人,活脫脫從皮囊里跳了出來,先是在滿是棘刺的干草堆里滾了三滾。他痛得渾身冒著青煙,嗚咽聲如茂腔悲慟,聲音沿著四野推開,最后被一陣風徹底吹散?;赝囊?,已然沒有了羅漢。所有關于羅漢的敘述都戛然而止。久而久之,他的故事成了一個動人的傳說。人們都說,見惑思惑皆已斷盡,他已證得涅槃來。羅漢具有人性的諸多弱點,但是他有個好名
字。傳說往往就是這樣開始的,一點都不可笑,也不可靠,甚至充滿了諷刺。正如書中所言,高密東北鄉(xiāng)無疑是地球上最美麗最丑陋、最超脫最世俗、最圣潔最齷齪、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愛的地方。然而世上又有哪個地方不是如此?我用所有人性的善,去偽裝所有人性的惡——做最平凡的人,做最平凡的事兒,吃喝拉撒,婚喪嫁娶。人世間,最極樂的事情,以及最悲哀的事情,莫過于壽終正寢。羅漢的非正常死亡,終于讓他平凡的人格得以神化。
我不斷提醒自己,羅漢不過是個虛擬的人物而已,莫言也已經(jīng)離開高密東北鄉(xiāng)。但“莫言故里”四個字,依然給這片土地蒙上了一層魔幻主義色彩。我把小說收起來,倚靠在車窗邊,靜靜等待迎接高密的春天。我到底在期許什么?一片火紅如海的野高粱?青殺口令人心悸的風?很顯然,還不是高粱瘋長的時節(jié),甚至不是播種的時候,只是又到了旅游局開始籌謀的時間,今年應該種下多少頃的高粱?據(jù)說高粱籽粒有很多種顏色——紅的、白的、花的。但高密的高粱只允許是血紅的,除了用來釀酒,其余一概不行。
在高密,高粱是舉足輕重的,每一年都會驕傲地紅成海,就如同每次翻開書冊,都要讓羅漢的血汩汩流淌。透過車窗,我果然見到大片的農(nóng)田,它們補丁般鑲嵌在蒼茫的大地上,組合成了人類的食物譜。遠望田野,人與大地在博弈。他們迷了路,被紅花花的高粱迷了眼。他們一輩子走不出這塊田,使用原始的農(nóng)具,以及牲口,緩慢地逡巡于這塊最肥沃又最貧瘠的土地上。一小塊田,就聚攏著一輩子的,汗水以及淚水,希望以及絕望。我所能極盡想象的,是夏日的土地爆裂,植物粗壯如野獸,所有的果實都碩大驚人。農(nóng)人揮舞著鋒利的刀子,收獲著一個又一個多汁的生命。但此時此刻,列車的快正與農(nóng)人的慢,形成鮮明的對比。
時間在大地上裂開,我與世界有些隔閡,需要不斷去面對與和解?,F(xiàn)實世界中的我,似乎從來沒有真正關心過糧食與蔬菜,因為我不懂得饑餓,更不懂得人間疾苦的多樣性。而我正在以“最恰當”的方式度過漫長的一生。我恍惚覺得,我差一點就成了農(nóng)民,一輩子要侍奉糧食,傳承大地的品質(zhì),延續(xù)農(nóng)民的血脈。冬天總是特別漫長,但春天一定會到來。我虛偽地問自己,在廣袤的大地上度過漫長的一生,又有什么不好?
在高密站臺,我迫不及待地吸了一支煙。高密的天空和我想象中的一樣高遠空曠。或許應該這樣說,平原上沒有山的遮擋,樓和街道不得不鼓起勇氣,撐起城市最后的尊嚴。昨夜大風忽起,倏然降溫。這或許是高密春天里最凜冽的幾日,沁人心脾的空氣讓我蠢蠢欲動,喚醒了我隱藏在身體深處的諸多欲望。我儼然成了十惡不赦的罪人——我的肺葉里沾滿塵土,若是埋下一顆高粱籽粒,瞬間就能發(fā)芽。我想要嘶吼,以及釋放出那些惡念,犯罪動機就是這魔幻的土地。
我總是錯以為,小說中的人物曾經(jīng)活過,甚至于他們的后人,還延續(xù)著血脈,保持思想上的優(yōu)越性,過著沒落的生活。他們已經(jīng)習慣用一種至誠至真的口吻,講述先人的故事罷了。
二
房子里隨處可見的裝飾物,皆是莫言的打油詩。嬉笑怒罵,游戲人間。包間門口掛著的木牌,刻“余占鰲”三字。我們飲酒的時候,他就在一旁凜凜站著。
在高密吃的酒叫“三十里紅”,小說里的酒。紅,是高粱。是槍纓。是殺人如麻的利器。然而,可惜這美酒太過明凈,竟不是渾濁的紅。高密的高粱地,理應殘陽如血,四野風聲鶴唳。這高粱釀作酒,也理應是粗獷豪邁,咽下去劃破嗓子混著血,再慢慢回甘。
在高密,既然喝酒就要喝出點兒匪氣來。
據(jù)說這高粱酒,一天只能釀出十斤,能飲到者寥寥。以前父親嗜酒,常說烈酒入喉是甜的,我想他或許是對的。酒過三巡,胸腔中突然噴涌出一股憤怒。我順著濃釅的酒氣,被一望無際的高粱推搡著走,踉踉蹌蹌穿過青殺口,身畔只有皎潔的月亮。一雙青布鞋如打火石般摩擦,啪啪,啪啪啪,愈來愈急促。酒香就這樣一路收攏——新酒出甑,《酒神曲》響起?!熬旁戮?,釀新酒,好酒出在咱的手!”從酒缸里面撈出來的那個濕噠噠醉醺醺的月亮,碾碎了,散落開,才是世上最動人的月光。
釀酒是時間的藝術。莫言以后,在高密做個釀酒師傅,或許值得炫耀一輩子。一輩子和糧食打交道,讓生命慢慢發(fā)酵和濃縮,這種等待何嘗不是一種幸運。蒸餾,是把自己的血肉骨頭都打碎了,與酒融合成一體,剔除雜質(zhì)。然而,這些只不過是我對“三十里紅”的一些不切實際的遐想罷了。我在酒氣中搖搖欲墜,極力維持一分警醒。我知道,這里是高密,但絕不是我理想國的高密。高密的酒,也絕不是我理想國的酒?,F(xiàn)實世界的酒坊是什么樣,我完全不敢想象。古老的工序經(jīng)被打破,機器替代人類完成了更高效的運轉(zhuǎn)。勾兌的酒精,在我的身體里作祟,那種陌生的暖意,讓我說不清也道不明。但我寧愿相信,今夜的酒和那片神鬼莫測的高粱地,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高粱酒里面應該藏有神性,可以溝通萬物,直抵天庭。只是可惜,我們的糧食早已經(jīng)失去了神的眷顧。我們以為可以像造物者一樣,左右植物的屬性,最終卻被植物所嘲笑。風吹來,高粱紛紛躬身,表達對人類的悲憫。
飲酒要有下酒菜?;取;取;?。三個字疊加在一塊,才能完成我對這種生物意象的摹狀。一瞬間,我能夠想到的,是蝗蟲云集而飛,遮天蔽日,唰唰而響。我在高密吃了一道下酒菜,就是油炸螞蚱,若是給它起個菜名,可以是“飛黃騰達”,或是“天降大任”。褐色的蝗蟲,被油炸出了一種酥紅的質(zhì)感,閃著油脂的光澤。眾人坦然處之,分享,細細咀嚼。我總覺得,人們咽下的是一場又一場的災荒。人類的飲食譜一定暗含著長久以來,天地與人的斗爭關系。欲海如蟲,誠惶誠恐。
《濰縣志稿》記載:“乾隆三十九年,甲午、秋七月,大蝗,落地厚數(shù)尺,飛樹上,巨干皆折斷?!贝送猓栽谛≌f《紅蝗》中,有更傳神豐富的描寫。蟲把所有的植物都啃噬了個干凈,人該有多么絕望。恨到咬牙切齒,要反過來吃掉它們的血肉。然而,我還是很難把蝗蟲定義為一種食物,比如百科中說,蝗蟲,營養(yǎng)豐富,體內(nèi)蛋白質(zhì)含量占 73.5%,含有維生素 B1、維生 B2、胡蘿卜素等多種維生素。焙干、研磨,用酒送服,治療破傷風。如果沒有人類,蝗蟲一定是統(tǒng)治廣袤土地的候選人。它們繁殖力強,生命力強,消化能力強。
為對抗蝗災,人類選擇了以暴制暴。鮮吃,鹽煮,油炸。如果貯藏在囤甕里,可以吃整個冬天和春天。在高密,人們還會制作一種螞蚱醬,成功模糊了食材性狀,且制作方法簡單。將螞蚱曬干,一層層碼在魚鱗壇子里即可。有這樣的新聞報道,標題是“高密小伙在自家農(nóng)田養(yǎng)殖蝗蟲,實現(xiàn)創(chuàng)業(yè)夢”。小伙說:“這個東西比種莊稼效益高,但是必須要形成規(guī)模,形成規(guī)模才能賺錢?!焙恿鲀砂?,一邊是拼命種植高粱的莫言信奉者,一邊是拼命養(yǎng)殖蝗蟲的創(chuàng)業(yè)者,人們在這塊魔性的土地上對決打擂,終于找到了一種微妙的平衡。用油炸螞蚱下高粱酒,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心里的草葉膨脹著,生長與被啃噬之間,欲望得到了最好的解釋。我們活著,大抵如此。
我想到,亂世人命賤如草,人肉未嘗不可食。百科里其實可以這樣寫,人肉,營養(yǎng)豐富,蛋白質(zhì)含量高,含有多種維生素。其實古人早有記載,《本草拾遺》說,人肉療羸瘵。據(jù)說,古時候蝗蟲吃凈了糧食,就會有“人市”,易子而食并不是空穴來風的事情。朋友為我夾菜,說道,你再嘗嘗高密有名的豬肉吧,大名鼎鼎的黑豬肉。我一時想到了生剝羅漢的殺豬匠,我就食欲全無。我為什么始終對羅漢耿耿于懷?大概是因為,他這輩子的平庸,注定了他當不了主角,也當不了反派,只好求了個驚天動地的死法。我和他很像。
酒后,我在縣城里四處闖蕩,大聲說粗魯?shù)脑?,抱怨生活之種種。黑夜應該滋生出的敬畏,全部泯滅成灰,構成了我對土地與世俗的侵略。城市微光,唯我獨行。打一個飽嗝,高粱酒的香氣里,所有的鬼魅都搖曳生姿。點絳唇的。眼兒媚的。仄平仄仄平平仄的。有那么一刻,我想要跪拜土地,以及大地上所有隱秘暗生的情欲。情欲如禾苗,從泥土中鉆出來,每一個細胞都鮮亮飽滿,轉(zhuǎn)瞬就變得茁壯挺拔。一陣風,一陣雨,高粱穗就徹底紅了,耳鬢廝磨起來。
借了這高粱酒,我突然想和愛的人表達些什么,一個電話都好。但是到后來,我連說話的欲望都湮滅了。肉欲變得比什么都美好,話語顯得太過淺薄無力。我想到伸出花轎的三寸金蓮,那紅艷艷的鞋面,一針一針繡的花兒。我想到這個夜晚注定要無法睡眠,這些事物給了我多少美好的想象。就是這一晚,我丟失了月亮。丟失了所有羞恥的滋味。我把所有人生之附庸,都遺棄于荒野之中,任憑風吹雨打。
荒野之中有人站立起來。我看不清他的臉龐,正如同諱莫如深的愛欲,永遠無法被言明。有一刻,我仿佛見到羅漢,他的眼睛里一片赤誠。他佇立彼岸,像一株燃燒的血高粱?;鹧孀谱?,燒出酒的味道。燒出血的味道。燒出未泯滅的人性。燒出它無法磨滅的金身。或許若干年以后,高密再沒有農(nóng)人種植高粱了,也沒有釀酒的師傅傳承手藝了。但是不要怕,時間是孤注一擲的。這時候,青殺口的野高粱,就兀自瘋長起來。月光鋪就大地,所有美好的詞匯都消失,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生長。
我整晚都在遣詞造句,卻愈發(fā)詞窮。我想替現(xiàn)代文明,對蠻荒表達一點誠懇的敬意。未曾想到,那些蠻荒早已經(jīng)消隱了,藏在了更深遠的歷史中,成了血肉模糊的樣子。它們一旦被揭露出來,將就會比虎豹財狼更可怕。
三
去往紅高粱影視基地的途中,我使命般遇見了膠河。
他說,我們?nèi)ツz河邊上走走,這望過去好長好遠的都是膠河。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不甚唏噓,眼睛里填滿了苦楚。此時此刻,偏要說它是河流,不如形容它是土溝更為恰當。
不是所有的河流都在流動。初春的膠河有些落寞,漫長無比的冬天,耗盡了它所有的力氣。就這樣隨它而去吧,野草齊腰,枯黃泛白,鋪滿了整條河道,仿佛大地生出了密密的白發(fā)。大地上的事情太過漫長,那些厚厚的野草墊子,看似柔軟溫暖,卻榨干了河道里的最后一絲水分,然后把所有的命運都托付給上天。初春的風又硬又冷,但是這些枯草枝卻比風更加凜冽鋒利。一片片草葉如刀子般被磨得霍霍響,閃著一道道刺眼的白光,風在河里轉(zhuǎn)了彎,又默默回到岸邊。又將是一年大旱,綿綿春雨何時歸?
朋友說,這是他第五十次來紅高粱影視基地了。但凡有遠方的朋友來,大多要驅(qū)車來此。除此之外,我們似乎并沒有太多的選擇。五十次,也只不過是個概數(shù)罷了。生在高密,長在高密,這或許是一件注定要循環(huán)往復的故事。五十次,一百次,一千次。等待一茬茬的高粱紅了釀成酒。等待一回回穿過這座虛無縹緲的城。虛土之上的土匪窩、衙門、婚房、酒坊等等,布景師的聰明才智發(fā)揮到了極致。一座影視城的建造,可以說是場景與場景的拼接,合理中又充斥著一種吊詭。它們不僅是拙劣材料的偽裝,比如讓木頭看起來像石頭,從另一方面來看,它們根本就不具備人類生存的合理性。人生如戲,可把戲變成人生又何其之難。影視城的一間小屋里,一個眉目溫柔的男人正在聚精會神地為高密泥塑上色。貨架上同樣造型的獅子泥塑,從小到大排列著,一些是成品,還有一些是半成品,等待著被填上一模一樣的花色。他終日重復的工序,理應得到時間的嘉獎。我喜歡這種壓抑的人性與苦悶,時間如堅硬的石頭,太需要這樣的人去慢慢打磨。
紅高粱影視城里停著一臺花轎。
高密文化博物館里擺著一臺花轎。
或許是心理投射的緣故——我用兩個不同的字眼,要突出“擺”比“?!敝v究些。但無論是多么刻意的擺放,皆是風華已逝的靜物而已。仔細想來,如果偏要把《紅高粱家族》物化,似乎除了有些妖魔化的高粱,以及產(chǎn)量極低的高粱酒,或許最適合展覽的莫過于這花轎了。兩臺花轎模樣相似,甚至有些難以辨別。物是人非,現(xiàn)在它們都是灰溜溜的,散發(fā)出粗糲的質(zhì)感。我一想到花轎,就想到高粱地里的風流韻事,想到初嘗云雨的不安與興奮。我禁不住想到生殖崇拜,想到植物往往象征著生命的循環(huán),比如人類會在田野里交合,是為了賦予農(nóng)作物以蓬勃的生命力。如果說花是植物的性器官,人類用它來表達愛意何嘗不是一種映照。大地往往有一種催生情欲的魔力。
我想到未來的某一天,花轎或許不復存在,高粱卻獨自紅了。那些荷爾蒙分泌旺盛的男人,又該何去何從?我想到如此簡陋的花轎,竟然也能進入到高密的歷史文化長河中,如一葉孤舟逆流而上。不知道是哪些絕代風華的人,給了花轎以特殊的光環(huán),還是這花轎,成了那些人孤注一擲的選擇。在博物館的大屏幕里,一會兒是姜文的臉,一會兒是朱亞文的臉。嗩吶吹得聲聲響,轉(zhuǎn)眼就到青殺口。結(jié)構上的對抗以及轉(zhuǎn)折,都是作家安排好的。最原始的欲望開始作祟,那一天,不知道是她勾引了他,還是他勾引了她,這事情變得有些玄妙而未可知。而我從不以欲望為恥——如果未來還會有第三臺花轎,我愿意做抬轎子的人。
但花轎終歸會被遺忘,抬轎子的人也是一樣。而我認為,遺忘是一種美德。我們只是把從虛無中來的事物,歸還給虛無罷了。這是莫言的一個魔咒。他說有了高粱,就有了高粱。他說高粱釀做了酒,就有了高粱酒。他說要有這座城,就有了這座荒蕪縹緲的城。朋友說,東北鄉(xiāng)的文化不如東南鄉(xiāng)。他就是東南鄉(xiāng)出生的娃呀。如果東南鄉(xiāng)再出一個莫言似的人物呢?我暗自想象,如果他選擇種下的不再是高粱了,而是土豆,那么高密的大地上就會種滿了土豆。土豆和高粱遙相呼應,也是一種盛景。
離開影視基地,又到平安莊舊村。去往河邊,就要攀上土坡。他指著一條淺溝說,那也是膠河。這附近不遠,大概就是膠河民宿。村口指示牌上,唯一的紅色五角星亮了。箭頭指向土黃色的小院子——里面有間土坯房,就是“莫言舊居”。小路入村,比肩有兩排街燈,燈面上貼著紅色剪紙小人,源自《蛙》的封面。如果晚上點亮街燈,這些小人會活過來吧,跳下來,排著隊,嘻嘻哈哈穿過村落。土坡下,有不少擺攤的村婦,售賣高密菜刀、高密泥塑、高密剪紙、紅高粱掃帚之類。除此之外,這里和平常的小攤一樣,什么都賣點,但幾乎什么也沒人買。他們都是莫言的鄰里,或者是鄰居的后人。我想通過他們的面相,看到東北鄉(xiāng)人所有荒誕與魔幻的哲學。但是他們不說話,就像高密泥塑一般。村莊渲染著黃土的顏色,連村里的人也像是黃土捏的。他們環(huán)繞分布,守護著一個小小的院落,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以前,我去過老舍的丹柿小院,以及巴金的上海洋樓,莫言舊居與之形成了巨大反差。黃土色上點著朵朵紅——門上貼著春聯(lián),門旁掛了燈籠,門梁還懸掛有“新春全家?!蔽鍌€字,墻上貼著三張“?!薄_@些“紅”還沒有絲毫褪色的跡象,但是誰貼的不得而知。莫言本人?他的故人?或是旅游局的工作人員?屋頂?shù)募t瓦看起來是新的,疊落齊整,大抵是修葺過。屋外的窗臺上,擺著些許干癟的黃玉米,一些刻意的裝飾物罷了。似乎是有人竭力要把院子擺置成還有人生活的樣子,或者他們是要把莫言所有的舊事都封存在這里,給活著的人以慰藉。他在這里度過童年,并結(jié)婚生子。他的床上還鋪著草席,席子也像嶄新的。泥墻上掛著鐘——然而離開以后,我始終記不得那鐘是否有走動。這件事情透露出一絲詭譎。
莫言舊居門口,支著一個小書攤。據(jù)說,這里常年有個小書攤。書攤旁的老婦人,穿著棗紅色的棉外套,頭上包裹著一條檸檬黃的圍巾。好鮮亮的圍巾,和村子的氛圍格格不入。她回頭沖我們淡然地微笑,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齒。她的笑容有些似曾相識的味道,仔細想來,竟然和莫言的神情如出一轍。他們都長著相似的鼻子。而且,她只賣莫言的書,幾個版本都有。我沒有詢問售價,身上有一本《紅高粱家族》足矣。她不說話,但眼睛里閃爍著某種期待。她看了看我們,見我們無動于衷,轉(zhuǎn)而望向天空。那片天空瓦藍瓦藍的,沒有一片云彩。那是我無比陌生的一片天,四四方方的,籠罩在莫言舊居的院子上,藍得有些虛偽。時間一點點回溯,仿佛這里的人都活在了莫言的兒時里,成了那些面目清晰的鄉(xiāng)人。這片土地,成功被一個文學家剝奪了,并無限地創(chuàng)造了。蒼穹之下,綽綽約約的莫過于他的影子。即便他背井離鄉(xiāng),依舊有那么多人活著,又仿佛活在故事里。除此之外,他還能留下多少真實的回憶?人類理應是善忘的動物。
橋,是青紗橋;房,是土坯房。站在枯竭的膠河邊上,我的內(nèi)心無限蒼涼。初春的高粱還無跡可尋,而我只不過是一個遠道而來的慕名者,戚戚然不知道在期待些什么。
世界是一座橋,走過去,不要在上面蓋房子。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