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天蓉
時間無聲無息地在孩子們的身上留下了印記。暑假一過,一個印記變得明顯起來,特別是有些男孩子,一下子個頭躥高了不少。簡淳高過我大半個頭了,我得要仰起頭才能看清他的臉。這一看把我嚇到了,他連眉毛也沒有了!這回腦袋是光得徹底了,真的找不到一根頭發(fā)了。
面對這一改變,簡淳沒有怨恨,卻隱隱有些悲傷。“簡淳請讓一下,你的頭閃到了我的眼!”之類的無心之話,還是讓開朗的簡淳有些不悅。有時他并不理會,有時他會怒目圓睜地揚起自己的拳頭。畢竟,他脾氣突然發(fā)作的次數(shù)太多,有些孩子因為害怕,看他來了,就走開了。
一、無辜被打
一天,我剛回到家,微信里就傳來了兩張照片,一個光光的腦袋上有兩個包,小點兒的如拇指般,大點兒的如雞蛋般。我注意到簡淳下垂的眼簾已經(jīng)腫起來,形成了第三個和第四個包,顯然他痛哭過。
此刻,電話鈴聲響起來了,是簡淳的媽媽打來的:“范老師,你看看我兒子今天被打的樣子,我已經(jīng)發(fā)了照片到你的微信里了。我兒子平時不哭的,今天哭得眼都腫了!那頭上倆包,被打得多狠呀!”
“我看到了,肯定很疼。到底是被誰打的?”我實在想不出有誰會那么手重,把人打成這樣。平時在班上,他個頭最大,誰敢欺負他呀?
“聽我兒子說是兩個六年級的孩子?!焙喆镜膵寢尲悠饋?,“你說說看,他們兩個大孩子打我們家一個,我們怎么打得過???被欺負得有多慘!關(guān)鍵聽簡淳說,他們兩個是無緣無故打人!”
“好的,我知道了。這兩個人簡淳認得嗎?”
“認得?!?/p>
“好的,明天會叫他們的班主任批評教育的。你放心,我們一定嚴肅處理這事。如果簡淳有什么不舒服的,一定要及時就醫(yī)?!蔽乙幌氲剿^上的兩個大包就有點后怕。
“嗯,我看情況吧,他有不適,就帶他去看。”
這個電話,注定給我?guī)黼y眠的一夜。我跟簡淳的媽媽接觸并不多,印象中唯一照面的那次是家長會,簡淳的媽媽由于工作原因要在家長會中途離開,與我說了句“不好意思,我要先走了”就匆匆而去。電話倒是打過幾次,多半是為了簡淳打了別的孩子。每次,他的媽媽都態(tài)度積極,愿意批評教育自己的孩子,顯得通情達理。但上一次簡淳被冤枉偷東西,她一反常態(tài)變得歇斯底里,給我留下了脾氣暴躁、情緒不穩(wěn)的感覺。我除了擔(dān)心簡淳的傷情,還擔(dān)心簡淳的媽媽會做出什么過激的行為。
微信里簡淳媽媽又發(fā)來信息:他說好冷,我?guī)タ戳恕?/p>
不會是發(fā)燒了吧?我腦中閃過了這個猜測。
被打的孩子是多么可憐,除了肉體上的疼痛,更多的傷痛來自心理,委屈和害怕編織的噩夢會糾纏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平復(fù)。愛打架的簡淳不知道有沒有體會到這點。
二、推誠相見
第二天一早,我就接到了鈕校長的電話:“昨天派出所打來電話,說你們班的一個孩子被打了,他父母報警了。你處理一下,雙方家長坐下來協(xié)商一下,如果不行,可以讓他們到我的辦公室,我們一起解決。”
“好的,昨天孩子的母親已經(jīng)將情況大致跟我說了,我馬上去看看他們有沒有到校?!蔽覜]想到事態(tài)已經(jīng)嚴重到驚動警察的地步。
擱下電話后,我直奔教室。時間還早,教室里只有三五個人,我看到簡淳來了,心里長長地舒了口氣,并囑咐簡淳把打人的兩個人叫到辦公室里來。
我左等右等,不見人來。
這時,課代表已經(jīng)把素材本交上來了。我想看看簡淳有沒有寫昨天被打的內(nèi)容,有的話,可以先了解一下,等打人的學(xué)生來,心里有個底。
果然他寫了:
……我正在等公交車的時候,江睿和孫琦走過來了。江睿又一次伸出手來,說:“來,光頭,讓我摸幾下。”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我不想給他們摸,可他們比我大一屆,還是兩個人,我只能委屈地讓他們摸。
今天我看到江睿的手壞了,鼓起勇氣回絕他。可他非要摸,一番扭打后,我倒在草叢里,他還不放過我,壓在我的身上,用手重重地打在我的頭上,我直覺得頭皮火辣辣地疼,一摸都鼓起來了。
我哪里招他們了?他們?yōu)槭裁纯偸莵砥圬撐??我真想狠狠地打他們一頓!
……
我看完簡淳的素材本,江睿和孫琦的班主任蔣老師也來了。我將事情的原委告訴了蔣老師,并提議讓雙方家長來校見面談。
終于,江睿和孫琦出現(xiàn)了。
他們與兇神惡煞的打人者相去甚遠,論個頭,不比簡淳高,論體型,太瘦弱。再仔細瞧瞧,江睿的一只手還打著石膏!孫琦則忸忸怩怩地躲在江睿的身后。
一問話,無非上演避重就輕、推卸責(zé)任的戲碼。
“誰先動手?”我開始了發(fā)問。
“是簡淳。他先打我,我才打他的?!苯R桓崩碇睔鈮训臉幼?。
簡淳說對方先動手,江睿說簡淳先動手,到底誰在說謊?我問孫琦,孫琦也說是簡淳先動的手。
情感上,我選擇相信簡淳,盡管簡淳平時也不是省油的燈,但這件事上,簡淳的素材寫得那么情真意切,不像說謊。理智上,我不可以隨便下定論。
“這樣,你們各自把當(dāng)時的情況描述一下?!蔽蚁霃乃麄兠枋龅那榫爸姓业酵黄瓶?。
簡淳說:“我不讓他摸,他還是伸出手來要摸我,我用手擋住,他就打我了?!?/p>
江睿說:“我邊靠近他邊伸出手,他就打我的手?!?/p>
“哪只手?”
江睿伸出了那只壞了的手。
我明白了:“你們都誤會了!簡淳看到江睿把手伸過來,就用手擋,在擋的過程中,碰到江睿的手,江睿的手是壞了的,一碰就疼,以為簡淳打他,就還擊,架就是這么打起來的,對嗎?”
兩個人想想,好像是這樣。
“我還在想,是什么樣的拳頭能在簡淳的頭上敲出兩個大包,原來是你這壞手的石膏干的好事!”我繼續(xù)著推理,轉(zhuǎn)而問問孫琦:“你是怎么打的?”
“我沒打!”聽到我這么問,剛才還唯唯諾諾、躲躲閃閃的孫琦嗓門大起來了。
我感到奇怪,問簡淳:“他打了嗎?”
“沒有,他站在旁邊看?!?/p>
“那你說謊了,對你媽說的是兩人打你,素材中也是這樣寫的。礙于面子,覺得輸給兩個人不丟臉,如果是輸給一個人就丟臉了。是這樣吧?”
簡淳默認了這種說法。
“在這件事中誰有錯?誰沒錯?”我問他們?nèi)恕?/p>
江睿這回倒主動承認錯誤了:“我有錯,我不該打人。他們倆沒錯。”
“孫琦你沒錯嗎?”我盯著孫琦問。
孫琦迅速低頭,小聲地說:“不該站在那兒看好戲,應(yīng)該勸架?!?/p>
“錯!錯!錯!”我不想再繞圈子了,“你們最大的問題是摸頭!你們摸人家的頭,人家答應(yīng)讓你們摸了嗎?人家沒答應(yīng),你們憑什么摸?有人總要摸你們的頭,你們樂意嗎?”
“我們的頭沒什么好摸的?!苯2环匦÷曕止尽?/p>
“那他的頭有什么好摸的?”
“光光的,我不知道為什么就是想摸。”
“想摸也不行!再說,人家也想長頭發(fā),他父母南京、上海等各地帶他去看,花了多少時間、精力、金錢,你們知不知道?簡淳吃了多少藥,受了多少苦,你們知不知道?你們非但不同情,還要在人家傷口上撒鹽,為了自己奇怪的癖好,就可以去傷害他人嗎?”
這下,江睿和孫琦徹底沒話說了。簡淳在旁邊聽得眼圈紅了,他覺得自己的委屈終于找到了知音。
上課鈴打響了,我示意他們先回去上課。
三、父愛如山
簡淳的爸爸需要從上海趕過來,我們約定碰面的時間是下午三點。離約定的時間還有五分鐘,雙方家長都還沒有出現(xiàn)。
我隱隱感到事情的不妙,對蔣老師說:“你再給江睿的爸爸打個電話,讓他一定要準時到,他一定要有誠意的表現(xiàn)。”
蔣老師的電話剛打完,簡淳的爸爸就來了。他一進門就問:“哪個是打我兒子的家長?”我招呼他坐下,說已經(jīng)打電話給對方家長了,很快就來。簡淳爸爸一聽,火大了:“什么?還沒來?有沒有誠意?打了人,還要我等他,有沒有道理了?”
“時間還沒有到呢!按理說對方應(yīng)該早點來,但他自認為家離學(xué)校很近,也就沒提早。剛才蔣老師又打他電話了,他說十分鐘內(nèi)一定到?!蔽野参康馈?/p>
簡淳爸爸挽起袖口,露出了一只金色的手表,指針離三點還差兩分鐘,他便默不作聲地等待。顯然,他是個恪守時間準則的人,現(xiàn)在很多人已經(jīng)用手機代替手表的功能了。可見,這是對他耐心的極大考驗,每過幾秒鐘,他都會朝手表望望。
辦公室安靜極了,在這漫長的兩分鐘里,誰也沒有說話。每個人的內(nèi)心卻是不平靜的。我正在思考著調(diào)解的對策,從剛才簡淳爸爸的一連串反問看來,他不是容易商量的人。對我而言,要調(diào)解的雙方都是陌生人。打人的學(xué)生家長,我自然是不認識的。而簡淳爸爸,我今天也是第一次接觸。簡淳在校的一切都是媽媽打理的。在摸不透雙方脾氣、性格的條件下,要調(diào)解好,有很大難度。蔣老師的腦袋里更是一團亂麻,她剛接這個班還不到半個月,她還是個實習(xí)生,面對這樣的事件,她無法理出個解決的頭緒來。其他老師也覺得此刻,自己不方便參與其中。
“他到底還來不來???”簡淳爸爸再也坐不住了,“我特地花了幾個小時從上海趕過來,不是來等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做?!?/p>
“簡淳爸爸先消消氣。他不準時來,那肯定是他不對。”我決定先穩(wěn)住他。
經(jīng)驗老到的楊老師順勢接過了話頭:“孩子打架是常有的事情,這會兒打,等會兒就好是常見的。有時候家長火得要命,孩子也許早忘記了?!?/p>
簡淳爸爸聽了這一句,火降了一大半:“我知道我家孩子有時候也調(diào)皮打人,一般我不理會這些事。不過這次打得太狠了,還打在頭上!這頭打壞了可咋辦?”
“是的,不要說打頭,打哪里都是不對的?!?/p>
“我們一定會加強教育的。”
“等會兒對方家長來,一定會把這些道理跟他講清楚的。”
……
一行人正在勸說簡淳爸爸的當(dāng)口,江睿爸爸出現(xiàn)了。他發(fā)出爽朗的笑聲,徑直走向了簡淳的爸爸:“對不起!對不起!我遲到了?!边呎f邊伸出了右手,想跟簡淳爸爸握手。簡淳爸爸卻并不賣他的面子,坐在位置上,沒有伸手的舉動。江睿爸爸不好意思地站到一旁,也不再說什么,像是在等候發(fā)落。
“孩子的事,還是讓孩子一起來解決吧!”我打破僵局。
當(dāng)江睿和孫琦出現(xiàn)在門口的時候,簡淳爸爸似乎有點不相信:“就是他們兩個把我兒子打成那樣?”
“不是他們,只有他?!蔽矣檬种噶酥附?。
“就他?”簡淳爸爸更加難以相信了。是啊,站在簡淳旁邊,無論個頭跟身型,江睿都屬于小型的。
當(dāng)簡淳爸爸注意到江睿壞手的時候,越發(fā)坐不住了:“他還壞了一只手!”
我把他們?nèi)绾握`會引發(fā)了打架,以及壞手上的石膏打到簡淳頭上的種種說給兩位家長聽后,他們明白了。簡淳爸爸的強硬態(tài)度終于有了緩和。
江睿爸爸積極提出讓兒子向簡淳賠禮道歉,江睿道歉的時候,他爸爸喊著:“大聲點,你看你什么態(tài)度?道歉的時候還把手插在口袋里!”
江睿乖乖地把那只壞手拿了出來,輕聲嘀咕:“拿出來疼,石膏太重。”
這句話,把大家都逗笑了。
“江睿、孫琦,你們都是簡淳的學(xué)哥了,學(xué)哥要愛護學(xué)弟學(xué)妹,不可以欺負他們。還有簡淳沒頭發(fā)已經(jīng)很不開心了,你們不可以隨便摸,知道嗎?”我說。
他倆點了點頭,我示意他們離開。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出乎老師們的預(yù)料。簡淳所花的醫(yī)療費有幾十元的零頭,一個堅持要給,一個堅持不要。一番客氣后,兩個人握了握手離開了。
四、惡習(xí)難改
一張張日歷掉落了一個月零三天,簡淳又發(fā)生了打人事件!
那天下午,我有事請假了,在我離開學(xué)校不到二十分鐘,楊老師就打來電話了:“范老師,班上簡淳和閆子怡打架了,現(xiàn)在閆子怡的肚子疼……”
我聽了想立刻回學(xué)校,剛發(fā)動車子,楊老師的安慰電話及時趕到:“范老師,你不用趕過來了,閆子怡現(xiàn)在肚子不怎么疼了,我已經(jīng)通知雙方家長了,簡淳媽媽已經(jīng)到了。我會幫你處理的,你先去辦你的事吧!”
我謝過楊老師后,立刻聯(lián)系了兩位家長,簡淳媽媽表示會帶閆子怡去醫(yī)院看一下,閆子怡媽媽表示自己能處理。我這才放下心來。
第二天從當(dāng)事人閆子怡的素材本里,我才真正清楚地了解整件事的經(jīng)過:
我們班剛進行了評講作文大賽,有兩隊是最厲害的,我們那一隊就是其中一個。下課時,老師說:“這次比賽到此結(jié)束,開始加分吧!”事情的關(guān)鍵處就在這。下面我一點也沒有為自己說話,全是真的。就在我和紀夢業(yè)在窗口觀賞校園的美麗風(fēng)光時,一只手臂把我的文具盒差點弄掉在地上。這種情況,每一個文具盒的主人當(dāng)然是把文具盒放回去,我也不例外。當(dāng)我在看桌子的時候一只手臂把桌子全擋住了,這么自私的人在我五(5)班里只有一個——簡淳。
果不其然就是他!文具盒也不能一直在我的手里放著,我就把文具盒用力一推,放到原地。這種情況是正常的。一只手用力地拍在我的腦袋上,我不想吵架就忍著。他看我沒動,又拍了我的腦袋一下。我這下可忍不住了,我可不是忍他這一次而是忍了他十幾次了。我的身體里有著一團熊熊烈火在燃燒,好像我的小宇宙爆發(fā)了,就還了手。這下氣消了。他拍了一下我的頭就跑了,我得追過去,可喻成天不讓我去,我最終還是追了過去,如果這次還不過去,以后他也會打別人的。到講臺那,我還沒還手,他卻拿著一本很厚的書狠狠地拍了幾下,嚇得我的心冰涼冰涼的。
后來就這樣打,他一腳踢了我的肚子,我當(dāng)時就窩在那大哭。這樣一鬧就進了辦公室。
閆子怡的敘述可以說是客觀公正的,這點跟杜家怡等十幾個同學(xué)的描述是一致的。
這回我覺得說再多也毫無意義,只問簡淳:“你忘了頭上的傷疤了?無故被打時的委屈傷心,你忘了嗎?”
簡淳無言以對。
這么多事情的發(fā)生,并不能糾正簡淳打人的惡習(xí),班報上陸續(xù)寫下了他打人的證據(jù)。
簡淳的媽媽對簡淳束手無策,在QQ里對我發(fā)了一條:我對他好頭疼!
我盡管說了好多安慰簡淳媽媽的話,但對如何改變簡淳打人的惡習(xí),心里分明寫著兩個字:無解!
幾乎絕望的心境,我忽然想起九把刀的歌詞:“人生不可能無解,只有放棄找答案的人?!蔽覜Q心不放棄,無解只是沒有找到出路。
簡淳的父母更不會放棄,正如那么多年他倆為簡淳的頭發(fā)奔波一樣,從來不曾放棄。
在還沒找到正解時,想對怕挨打的孩子們說:他來了,請走開!想對勇敢的孩子們說:他來了,別走開!也許你們就是他的正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