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如璞
銀葉熒熒宿火明,碧煙不動水沉清。紙屏竹榻澄懷地,細雨輕寒燕寢情。妙境可能先鼻觀,俗緣都盡洗心兵。日長自展南華讀,轉覺逍遙道味生。
——明·文徵明《焚香》
丁謂與《天香傳》
公元1023年的農歷七月,將近耳順之年的丁謂,開始了他人生最后的遠行。在他的身后是曾經給予了他人生中最為華彩篇章的都城汴梁,他在那里拜相七載,受封晉國公,顯赫一時,貴震天下。
曾幾何時,他是眾人眼中機敏智謀,多才多藝,天象占卜、書畫棋琴、詩詞音律,無不通曉的少年天才,也是一代賢相寇準眼中,才干能力無人能及的濟世大才。他文追韓、柳,詩似杜甫,曾被人譽為“今日之巨儒”。卻又因為一味討好皇帝,做事“多希合上旨”,而被“天下目為奸邪”。他此刻的遠行,其實是一次貶謫之旅,目的地是有著天涯海角之稱的偏僻之地——“崖州”,而遭到罷相貶謫的罪名一是“與宦官交通”、“權傾中外”。二是結交女道士劉德妙,多以“老君”之名進“妖誕”之語于朝廷??傊?,年幼的神宗皇帝和聽政的劉太后,希望這位曾經熱心于“天書”的晉國公,在有生之年能夠離朝政中樞越遠越好,對于這一點,素來機敏干練的丁謂也必然是心知肚明的了。
崖州,地處現(xiàn)在的海南島西南端,宋代的海南島是名副其實的窮鄉(xiāng)僻壤,但卻又似乎是大宋朝“地望最盛”的窮鄉(xiāng)僻壤。別的不說,前有寇準,今有丁謂,若干年后那個“國士無雙”的蘇子瞻,也被流放到了島上的另一處僻壤——儋州。史書上說,抄家時家中搜得“四方賂遺,不可勝紀”的這位前一品天官,雖然在以七品崖州司戶參軍身份于此遙遠、冷落和荒涼、清苦的貶所生活的最初時光里,也難免落寞消沉。
可厲害的是,在三年的謫居時光里,丁謂寫出了《山居》這樣的詩:“峒口清香徹海濱,四時芳馥四時春。山多綠桂憐同氣,谷有幽蘭讓后塵。草解忘憂憂底事,花能含笑笑何人。爭如彼美欽天壙,長薦芳香奉百神?!比姎舛劝查e、澹然脫俗。經過了人生的大起大落,丁謂似乎已經退去了滿身的煙火,逐漸又顯出了吳中才子清遠淡雅、清香芳馥的幽蘭氣質。
丁謂曾感嘆身在天涯,“憂患之中,一無塵慮”,唯以“爐香之趣,益增其勤”。出于對香的喜好,他還以“天香”之名來盛贊海南沉香,并在通盤了解海南沉香的基礎上撰寫了《天香傳》來細述中國用香歷史、產香地區(qū)、香材優(yōu)劣,第一次用專著的形式,對眾香之首的沉香進行了詳實地評鑒。甚至其在“臨終前半月已不食,但焚香危坐,默誦佛經。以沉香煎湯,時時呷少許,神識不亂,正衣冠,奄然化去”。
正如《天香傳》開篇即言“香之為用,自上古矣”。中國人用香的歷史可以追述到上古傳說時期。概而言之,自上古到先秦用香以蕭、蕙、蘭、芷等中原、楚地常見的香草為材,以燎祭祭天為用。至秦代征百越,南方名貴香材進入中原。漢武通西域,各類異域奇香開始進入中國。魏晉南北朝玄學的興起、佛教的融入,深化了香的內涵;奢靡斗富之風,拓展了用香的方式。唐代貴胄以香木建造宮苑居室,奢華為尚;又將各式香藥應用于生活中,并與賞花結合有“香賞”,使得焚香之風漸普及于民。至宋代,香已經是生活中無所不在之物,也形成一種優(yōu)雅的生活模式。焚香成為宋人日常生活中“燒香、點茶、掛畫、插花四般閑事”之一。
朱權與《焚香七要》
唐宋兩代,禪宗的興盛,以及文人雅士的普遍參與,又擴充了香作為提升人生境界的媒介作用。只是到了唐宋以后,才逐漸退去些許奢華的色彩,參與到了傳統(tǒng)文人清雅、虛靜和空靈的精神境界的創(chuàng)造中來。一如在丁謂的時代,他所謂的“天香”,上等的早已“價如銀等”,極品的更是“一片萬錢”。而王公貴胄們卻仍然用量巨大。其中稱勝者當屬晚于丁晉公幾十年又一奸相蔡京,其焚香自稱“有氣勢”,“每焚香,先令小鬟密閉戶牖,以數(shù)十香爐燒之,俟香煙滿室,即卷正北一簾,其香蓬勃如霧繚繞庭際?!彪m不足取,但其所營造之“奢華妙境”卻可謂獨步古今。當然,在此同時也有蘇東坡、黃庭堅、洪芻、陳敬、葉廷圭等一大批文人,或是癡迷于用香之精妙,或是借香以唱和學問,又或是以香來抒發(fā)性情,使香在幾與道合的同時,而逐漸弱化了本身的物質屬性,強化了其精神價值。
朱元璋這位乞丐出身的大明皇朝創(chuàng)立者,卻有一文一武兩位杰出的血脈繼承者。武的是自認為玄武化身的永樂大帝朱棣,而文的就是洪武皇帝第十七子自號臞仙的寧獻王朱權。這位寧獻王又是一位多才多藝,書畫棋琴、詩詞音律,無不通曉的人物。傳說朱棣在靖難之役中,正是忌其才略,唯恐朱權與其爭奪皇位才將其綁架,共同反叛建文帝。而朱棣即位后,更是將朱權改封于南昌對其嚴加防范,朱權只好將心思寄托于琴棋書畫、道教、戲劇、文學等,郁郁而終。
世人知道的朱權,更多是因為其所著的《神奇秘譜》,卻很少有人知道他也是一位香學大家。他的短文《焚香七要》,使整個明代至清代,延續(xù)至今的焚香、品香課事,又或是論述品香的著述,所遵循的原則皆出于此。甚至于日本香道的品香也在其規(guī)模之中。
有了宋人的努力,明代人用香的水平可以用“精細”來概括。每當安坐靜室,香案上擺放的簡潔的器物,周圍環(huán)境所展現(xiàn)出來的洗練與質樸,爐主手持香筯悄沒聲息地旋爐理灰,香品入爐后霎那間散發(fā)出來的馨香,整個靜室只聞微妙的香氛卻不見絲毫煙氣,主客間靜靜地傳爐,品聞,安坐,課香。
香席是一種通過“香”作媒介,來進行的文化活動,所以也不是單純嗅覺上品評香味的品香。因此,這里所將要探討的課題,雖然在有關精神境界追求的目的上,和宗教活動若合符節(jié),但卻和宗教無關。“香席”不是在尋求精神上的“歸宿”和“慰藉”,而是一種人生品味的升華。
香席,如果像時下坊間,只會在熏烤香木上,去比較香氣味道的變化,就反而會使嗅覺窒息;而太過份重視操作的技巧,也就不免落入了雕蟲小技的展演。由于它最終所探求的是生活上的品味,所以感官的知覺、用香的技巧雖然是香席上必備的條件,但都不是香席所追求的目標。例如明代的高人佚士便普遍修筑有“靜室”,用以舉辦香席來達到“習靜”。總之,香席的意義,是在通過行香過程,來表現(xiàn)心靈的境界和內容。
今天我們要提倡的香席活動,既不必、也不可能完全還原古人的原始面貌,因為今天社會的狀況和古代已經不同,而現(xiàn)代各項科研成就,以及資訊的發(fā)展、貿易文化交流的頻繁,也都絕不是古人所能想象的。
編輯:沈海晨 mapwowo@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