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涵銘+金大陸+戴潤明+張鼎
記得1976年7月28日那天下午,上海的天氣格外晴朗。我正在華山醫(yī)院腦外科看門診,突然接到醫(yī)院黨委辦公室的通知:唐山發(fā)生了大地震,你們要去前線參加抗震救災。
當天,我們醫(yī)院緊急組織了三支抗震救災醫(yī)療隊,每支隊伍15人。那年我37歲,正是年富力強之時。
我當時只穿著白大褂和短褲,下面一雙塑料涼鞋,就問能不能回家換身衣服,得到的答復是情況緊急,馬上會有飛機來接大家,讓我們不要離開。后來考慮到口袋里沒有錢,我還是回去拿了10元。我們醫(yī)院有個黨委副書記是從沙家浜地區(qū)的新四軍部隊里出來的,他說當年打游擊的時候都配鞋子,所以給我們每個人都配了一雙。
我們在辦公室一直等到第二天早晨。原來準備載我們?nèi)ヌ粕降娘w機機翼撞到房子壞掉了,恰巧哈爾濱到上海的火車回不去了,我們就改坐這趟火車趕赴唐山。
當時每個醫(yī)療隊配備一輛大卡車,車上插了很大的紅十字旗幟。幾十輛卡車集結(jié)在上海人民廣場,車上密密麻麻都是穿著白大褂的醫(yī)務(wù)人員。車隊浩浩蕩蕩,從人民廣場出發(fā),開往老北站。老百姓看到這個場景,有的還以為要打仗了。
火車上有電風扇,但還是很熱。那個晚上,大家都迷迷糊糊沒有睡。第二天凌晨,火車到了天津的楊村,路就不通了,我們便在旁邊的楊村機場待命。
救援隊里有軍宣隊員和工宣隊員,軍宣隊員的聯(lián)絡(luò)溝通能力比較強,跟楊村機場的軍人說明了情況,機場的軍人有經(jīng)驗,說最要緊的是鹽,于是每個小組各買了三斤鹽,買了肥皂等生活必需品,每人還買了頂草帽。當時是盛夏,太陽暴曬,機場開闊,我們沒有地方去,就都躲在飛機下面。一會兒就有駕駛員過來說:“老鄉(xiāng),我們飛機要飛了。”我們就轉(zhuǎn)移到另一架飛機下面去。另一架飛機又要起飛的時候,我們就繼續(xù)轉(zhuǎn)移。
下午,終于來了兩架運八飛機。我們每個醫(yī)務(wù)救援人員都帶了很多東西。我作為腦外科大夫,帶了必需的手術(shù)器械、B超儀器、鹽水包等,后面背得像山一樣。但是我們精神振奮,力氣也變得很大。
飛機里面什么都沒有,地板上空蕩蕩的。我們把東西堆放在當中,大家圍坐在地板上。飛機起飛后,飛得很低。一出楊村機場,我們就看到下面的村莊化為了一片廢墟。其實,唐山大地震發(fā)生后,包括北京通縣、天津郊區(qū)也都遭受了很嚴重的損失。我們在飛機里感到悶熱,就跑到了駕駛室,駕駛室里的飛行員都打著赤膊,穿著短褲。我們問有沒有水喝,他們說沒有水,只有牛奶,我們就喝了一點牛奶。
飛機降落在唐山機場。唐山機場很亂,塔臺也垮了,是人拿著報話機和紅燈來指揮飛機降落的。我們暫時還沒有接到任務(wù),就在原地休息。北京的消防車送水來了,我們就去取水。喝完后用塑料袋把水扎起來存著。
天亮以后,指揮部派人來通知:“你們的任務(wù)在豐南,那里是震中。但是現(xiàn)在鐵路不通,北京方向不通,東北方向也不通,橋梁也拆了,唐山火車站也毀了。只能用汽車送你們過去,但是也不知道路上是什么情況?!?/p>
一籌莫展之際,我們看到旁邊有解放軍駐守的大帳篷,猜想應該是抗震救災指揮部,就去那里找領(lǐng)導。我們身佩紅十字標志,一路通行無阻,解放軍對我們也很客氣??拐鹁葹闹醒胫笓]組成員、時任上海市革委會副主任楊富珍聽見鄉(xiāng)音,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用上海話對我們表示歡迎。她詢問我們的情況,我們向她作了匯報。她告訴大家,陳永貴副總理也在這里,他是抗震救災總指揮。通過她的引見,陳永貴接見了我們上海醫(yī)療隊。他一身北方老農(nóng)裝束,沉重地向大家介紹了唐山的災情,也對我們表示了歡迎。他說了很多,我記得最清楚的兩句話是:“唐山地震是毀滅性的!災情太嚴重了,至今我們都還不敢和毛主席講?!?/p>
在陳永貴的安排下,我們醫(yī)療隊乘坐直升飛機趕赴豐南地區(qū)。飛機上沒有空調(diào),也沒有地面指揮,駕駛員也都是光著膀子,短褲赤腳。座位全部拆除,大家坐在兩邊的地板上,中間放著醫(yī)療器械。
到了豐南機場,駕駛員關(guān)照我們,下了飛機以后背著東西趕緊往后跑,不要向前跑。因為廣場上聚集著成千上萬的老百姓,圍著飛機往上送傷員。對那些還沒有送上飛機就已經(jīng)死去的傷員,他們也沒有力氣再送回去,就把尸體放置在機場邊上。我們這些人做了十幾年的醫(yī)生倒沒什么,一些剛畢業(yè)的醫(yī)學生沒有見過這種場面,心里難免害怕。我們就安慰他們,還把他們護在身后。
我們先到了豐南中學。地震發(fā)生后,交通、通信全斷,縣城已經(jīng)與外界隔絕三天了,更嚴重的是還沒有電。當時天氣很熱,我們就去水里沖涼。其實水里也有死尸,但天太熱,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沒有飲用水,就把溝里的水取上來,煮開了再喝。
豐南縣城是不能住的,余震不斷,非常危險,我們就乘拖拉機到了胥各莊,在一大片菜園子旁邊支起帳篷,插上旗幟。我們自己帶了一頂帳篷,楊村機場送了我們一頂。拉帳篷是平時的專業(yè)訓練,我們都很習慣。兩頂帳篷,大的用來睡覺,小的用來存放醫(yī)療器械。
馬上就有傷員送來,我們當即投入了搶救工作。
唐山地震的傷亡是很慘重的。第一批送來的多是截癱病人,傷情常常使隨隊的醫(yī)學生害怕得叫出聲來。很多截癱病人有尿潴留,小便尿不出來,導尿管用完了,我們就剪下倒塌房屋的電線,抽出銅芯,再用二鍋頭消毒,當導尿管用,解決了很多尿潴留的問題。病人如果生命體征穩(wěn)定的話,就暫時安置在當?shù)乩习傩占抑小?/p>
有些危重病人需要開刀搶救,手術(shù)包括腦外科、骨科等。當時根本沒有適合開刀的外部條件,余震不停,沒有人敢進房子,只能在露天開刀。消毒物資也很緊缺,我們就去問生產(chǎn)大隊有沒有酒,他們很慷慨地給了我們,我們就把老北京二鍋頭和當?shù)乩习赘僧斪飨揪凭谩N覀冞€將裝肥田粉的塑料袋子洗干凈,剪三個洞,消毒后套在身上當手術(shù)衣。天氣炎熱,動手術(shù)時護士就在身后擦汗打扇降溫。在這樣艱苦的條件下,我們醫(yī)療隊共做了五六臺腦外科手術(shù)和幾十臺外科手術(shù)。在上海做此類手術(shù)時還有感染的情況,但在唐山做的手術(shù)卻沒有發(fā)生感染的。
當時傷病員很多,大家深知搶救時機對于生命的重要性,所以從早忙到晚不停息地工作,工作強度非常大。另一些隊員則冒著酷暑,一個村莊接一個村莊地巡回,輕傷員當場治療,重癥病人則拉回醫(yī)療隊治療。
豐南沒有平坦通暢的馬路,路上都是一堆堆的瓦礫,救護車只得在瓦礫上開,我們也只得在瓦礫上走,不曉得地震前這里是馬路是田地還是人家,反正認準方向往前走就是了,根本看不見路,高高低低像爬山一樣。
上廁所是一個大問題。剛好我們駐地旁邊有一個菜園子,我們就自己動手在菜園子旁邊挖廁所。睡覺也成問題,男男女女擠在一個大帳篷里怎么行?我們就想辦法,將男女分開,中間用行李隔開??崾铍y熬,洗澡更成了大問題。男同志不要緊,晚上黑燈瞎火,弄點水來洗洗就可以了,女同志怎么辦?我們也不放心女同志獨自外出洗澡。于是,就想了一個辦法:男同志背對女同志在外面圍一圈,女同志自己在里面圍一圈,一個接一個在中間洗澡。
吃的方面,一開始我們是吃壓縮餅干,自己煮水喝。我們這支醫(yī)療隊吃蔬菜是沒問題的,因為旁邊就是菜園子,茄子、長豇豆之類的蔬菜都有。考慮到我們平時工作量特別大,當?shù)乩习傩站湍脕砹隋?,幫我們做飯。三天以后通電了,可以打水了。老百姓派一個小同志每天騎著毛驢來給我們送水。
不久,電話也通了,公路也通了,我們可以直接將截癱、腦外傷等危重病人送火車站轉(zhuǎn)運,就聯(lián)系了解放軍。解放軍對我們很好,時常給我們送來大米、鹽,還有筷子、鐵鍋等生活物資,缺什么都盡量供應。
解放軍派來了兩部車子,把重傷員送到火車站,男同志隨著去送傷員。由于地震,“唐山站”三個大字都掉落在了地上。火車站旁邊的房子倒塌了,擋住了軌道,我們就幫著清理了一個晚上。當晚突遇狂風暴雨,沒有人敢進房,只得在露天用四個棍子支一塊塑料布,在下面待著。因為又冷又濕又餓,到處都是哭聲。那段經(jīng)歷讓我終生難忘。
我們找到火車站解放軍指揮部,說明了情況,并說午飯和晚飯都沒吃,解放軍就送來一大箱餅干,我們邊吃餅干邊用軍用水壺喝水。天亮后,火車通了。我們出來這么久,一直沒辦法和家里聯(lián)系,趁著這個機會,都抓緊時間寫家信。信封好,和郵資一起給了火車上的解放軍工作人員。等以后回到家才發(fā)現(xiàn),這些信都是從哈爾濱寄出的,因為當時唐山火車只能通往東北方向。
回到醫(yī)療隊,發(fā)現(xiàn)我們自己的帳篷也在頭天晚上的狂風暴雨中毀壞了。天放晴后,我們重新把帳篷支了起來。
在救援過程中,解放軍戰(zhàn)士的火氣都很大,經(jīng)常和當?shù)乩习傩粘臣埽驗槿蝿?wù)緊迫,不容辯解,但是服務(wù)特別好。好多戰(zhàn)士還被感染,得了病。我在送病人的過程中,看到一座六層樓被地震摧毀,像一座山一樣堆著。北京方面的解放軍開來了很多吊車,把尸體從廢墟中一個接一個吊出,簡單地包一包,放在卡車上。當時處理尸體很簡單,包好后,挖一個坑,把尸體放進去,埋點石灰,打上消毒藥水。尸體就是這樣一批一批處理的。后來發(fā)現(xiàn)這種方法不對,許多年以后大量尸體在地下不會腐爛怎么辦?于是就把尸體挖出來重新處理。上海運來了一批尸體袋,可把尸體放進去慢慢腐爛。
這是我們工作的第一個階段,搶救傷員,護送病人。
第二個階段就是預防傳染病。地震過后,疫病很有可能流行,有時候死于疫病的人數(shù)比死于地震的還多。針對這種情況,唐山采取了三種辦法。一是用農(nóng)用飛機噴灑敵敵畏。噴灑之前會通知民眾,把飲用水等東西蓋好。但飛機噴灑難以全面覆蓋災區(qū),于是采用了第二種方法:在汽車后面裝一個水兜,像灑水車一樣沿著馬路噴灑。還有一種方法就是打預防針,這種方法是最徹底的。
打預防針,最大的問題是沒有針筒和針頭。我們找當?shù)蒯t(yī)院,他們說有,但是醫(yī)院的斷壁殘垣隨時有倒塌的危險,沒人敢進去拿。我們醫(yī)療隊員組成了“敢死隊”,一個接一個,憋住一口氣沖到預定地點,拿到了東西就趕緊往外跑。場面真是驚心動魄。大家也沒有考慮如果發(fā)生意外怎么辦,就是為了把工作做好,而將生死置之度外了。
當?shù)乩习傩找埠芘浜?。以前打預防針要每家每戶動員,有時候還會出現(xiàn)罵人打架的情況,這次,經(jīng)過前期動員,老百姓都自覺地排隊。大概用了一個星期,打完了預防針。
經(jīng)過努力,這次地震后,整個夏天都沒有因疫病死人。這樣,第二個階段也結(jié)束了。
之后,我們從豐南搬到唐山師范學校。那時天氣已經(jīng)冷了,當?shù)卦炱鹆撕喴追俊5静莘宽?,四面墻?nèi)是空的,門口燒火,熱氣從另一個口中冒出來,這就是火墻。老百姓每家就是一個大炕,家里有幾代人的話,就用一塊布隔開。這種火炕睡時很熱,不能穿衣服,否則渾身都是汗,但天亮就冷了。
我們住不慣炕,就改燒煤取暖。一開始給的北京鑫龍煤燒不著,后來給的開灤煤就很好,像汽油一樣,拿張紙引著,就冒出了藍色的火焰,等開灤煤燒旺了以后,再把鑫龍煤加上去。
晚上溫度實在太低,我下面鋪了幾層棉毯,上面蓋了三層,還壓了兩件衣服,才勉強挺得住。因為衛(wèi)生條件差,我們身上都長出了跳蚤,需要天天曬被子,曬太陽。后來上海送來了很多樟腦丸,我們就把樟腦丸放在床上,跳蚤少了許多。
在吃的方面,后來有大師傅來給我們燒飯,主要吃饅頭、面條和油條等。雖然條件仍然艱苦,跟上海家中不可比,但是大家苦中有樂,還是很開心的。所以我體會,打仗最要緊的是吃飽,后勤保障是不可少的。
唐山的余震很多。我們在房上掛了馬口鐵,地震的時候馬口鐵會鐺鐺作響,一天會響很多次。有時候人在上廁所時,地震就發(fā)生了,都來不及提褲子就從廁所跑出來,然后抓牢一件物體,保持身體平衡。晚上有時也發(fā)生余震,大家穿著棉毛衫、棉毛褲從房子里面跑出來,外面又特別冷,短時間內(nèi)也不敢回去睡覺,只得在風中挨冷受凍。
我經(jīng)歷過的最厲害的一次余震,是在廣場看電影時。突然間,好像有幾十架甚至上百架飛機飛過,發(fā)出很響很悶的“嗡嗡”聲。人和石頭都被震得跳了起來,感覺眼前所有東西都在動,人根本站不住。震后一分鐘,周圍沒有一點聲音,一片死寂。大家都嚇蒙了。不知過了多久,才有人尖叫、哭喊起來。后來聽人說,這次余震很厲害。這也是我人生中經(jīng)歷的最驚險的一次地震。
當?shù)氐尼t(yī)院基本上垮了,我們就在唐山師范學校里面建了一座抗震救災醫(yī)院。這是以華山醫(yī)院和中山醫(yī)院為主、上海多家醫(yī)院聯(lián)合建成的。很長一段時間,唐山的醫(yī)療就靠我們在那里撐著。為了避免頻繁的余震造成傷害,我們用原木搭了房子。從倒塌的醫(yī)院中,我們還找到了一臺X光機。醫(yī)院各個部門都有了病房,復雜的手術(shù)都可以做了。中山醫(yī)院的醫(yī)生做了心臟兩尖瓣方面的手術(shù),我也做了腦血管造影、腦瘤等手術(shù)。這些手術(shù)都是三級醫(yī)院的水平。
第三個階段是治療破傷風。當時破傷風的情況很嚴重,整個大禮堂都是破傷風病人,骨科和傳染科醫(yī)生奮戰(zhàn)在第一線。我們要給10萬個單位的人員打破傷風針,分配給我的1500個單位都不止。針藥的用量很大,全院的醫(yī)務(wù)人員都被動員起來,一天到晚都在鋸安瓿。
上海派來的醫(yī)療隊都是實實在在有能力做事的,所以老百姓對我們反映很好,很感謝我們。在抗震救災的日子里,基本上天天都有外地來的直升機,扔下《人民日報》、各種通告、整包的衣服、大餅等東西。一次飛機來的時候,我們隊里有個骨科醫(yī)生正在給病人看病,飛機扔下一包大餅,打開一摸,大餅還是熱的,聽說都是山東做的。上海方面對唐山的支援也是很多的,每天都有飛機飛來。在那么困難的條件下,我們每人還都可以分到一個蘋果。
毛主席去世的時候,我在唐山。消息傳來,大家都哭了,覺得不得了了,留下了這么大一個爛攤子,可怎么辦?我們醫(yī)療隊和縣上的百姓一起,參加了追悼會。
此間,我曾回上海短暫休假,其他的醫(yī)療隊員還在當?shù)貓猿种!八娜藥汀北淮虻购蟮囊惶?,單位黨委書記突然來我家,說有事情需要我趕回到唐山。他說,在唐山的醫(yī)療隊需要對打倒“四人幫”表態(tài),他們情況不明,消息不通,不知道應該怎么表態(tài)。他要我下午就動身去唐山,傳達中央文件。但文件只能用腦子記,不能寫下來。
我們?nèi)A山醫(yī)院輪流派去的醫(yī)療隊在唐山工作了三年。我也在唐山工作了一年后才回來。
醫(yī)療隊撤回上海后,唐山派了兩名醫(yī)生來上海進修,其中一個是唐山人民醫(yī)院的外科醫(yī)生,他曾在地震中受傷,被送到外地治療。來上海進修時,他和我住在一起。他感嘆,唐山救援,就是一場沒有槍炮和硝煙的戰(zhàn)爭。
(此為唐山大地震40周年“上海救援唐山大地震”課題組的階段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