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夢莉

易時雨從CD店出來的時候，葉小樓正單腳撐著腳踏車等她。碎金一樣的陽光投在地面，有梧桐葉盤旋落下，少年微低著頭玩手機，一條大黃狗從車邊走過，場景看起來和文藝電影一樣動人。易時雨不禁愣了一下，然后看見葉小樓舉著手機屏幕問她『青況。

“沒有買到，這家店也找不到卡奇社的新專輯。老板真的不知道他們有多棒嗎？”

易時雨一副很怨憤的語氣，但葉小樓只是笑笑，然后又低頭在手機屏幕上敲出話來：“沒關系，下次再去找吧，你不是還有合唱團的選拔嗎？”易時雨“嗯”一聲，跳上車后座。車子晃悠兩下，然后穩(wěn)穩(wěn)前進——車子和主人一樣可靠。

可靠的葉小樓有很多被人稱贊的優(yōu)點：干凈，認真，有愛心，會做好吃的馬卡龍和雞蛋卷，以及有一張清秀的臉……可以說，葉小樓是所有家長口中的那個“別人家的孩子”，優(yōu)秀得人神共憤。但是，偏偏上帝總喜歡把完美的蘋果咬掉一口。

“二班那個葉小樓是啞巴嗎？總是不說話呢?！?/p>

“才不是！我朋友說老師點名的時候他開了口的，但是還不如不說話呢，他口吃！”

“??？”有點可惜又有點幸災樂禍的語氣?！澳钦媸恰傆X得很好笑呢?！?/p>

這些議論是黑夜里細密的菟絲子，纏得人幾近透不過氣來。易時雨第一次聽到的時候氣憤得恨不能沖上前打架，后來聽多了就變成要小心翼翼照顧葉小樓的情緒了。而葉小樓對一切都心知肚明，并在遇見易時雨討好的眼光時揉亂她的短發(fā)。

“那些人真是沒有眼光啊，葉小樓明明是人魚王子一樣地存在，沉默并不能折損他的美，一點也不能！”易時雨在日記本里寫了這樣的話，然后撐著下巴看樂譜，不知不覺睡著。夢里有童話故事里的小人魚，還有和小人魚在一起的葉小樓。

第二天的語文課是代課老師上的。所有人都興致不高，最后一排的那幾個同學甚至開始明晃晃地睡覺。易時雨也在發(fā)呆想專輯的事，陽光曬得人懶洋洋的，可是老師忽然喊了葉小樓的名字。

那是一個很簡單的詩詞鑒賞題，老師大概也只是隨便點個人起來活躍氣氛，但是他偏偏點了葉小樓，不能說話的葉小樓。班上開始有了議論聲。葉小樓低著頭在紙上寫了答案，正要遞過去，年輕的老師已經(jīng)有幾分不耐煩了：“你是生病了嗎？”

“哈哈，老師，他是口吃??！”有男生嚷了出來，然后全班都開始哄堂大笑，那笑聲比刀子還鋒利，葉小樓幾乎是全身發(fā)抖才忍耐下去的?！昂孟胂О??！彼@樣想，然后下一秒就看見易時雨和領頭起哄的男生打了起來。

事后易時雨臉上貼著ok繃寫檢討。葉小樓在旁邊幫她寫家庭作業(yè)，想了想，又在草稿本上寫話：“以后不要再打架了。女孩子受傷不好看?！?/p>

“可是他們很過分啊！”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反駁，但在接觸到葉小樓不贊同的目光時，易時雨還是認了辰，“好了，我知道了就是了……小樓，我可以聽聽你的聲音嗎？”

時間像是按下了暫停鍵。長久地沉默后，易時雨說了“對不起”。

易時雨很多時候都會夢見小時候。

電視機里放著孫悟空大鬧天宮，桌子上有切好的西瓜，頭頂?shù)碾婏L扇“呼啦啦”地轉動……年幼的易時雨和葉小樓坐在小板凳上一本正經(jīng)地討論劇情，西瓜汁順著嘴角流到胸口。

“孫悟空最厲害了！可是我討厭玉帝，你呢？”

“差……差不多吧，媽媽說，說孫悟空要，要被壓五指三（山）了。”葉小樓說話很慢，而且經(jīng)常會咬字不清。易時雨聽媽媽說過。這是一種先天性口吃。

“啊。那我不要看了！”

小孩子的友情有一種很奇怪的特質。他們往往不會在意外界的條件，反而是憑借一種稚嫩的直覺去親近他人。易時雨喜歡葉小樓的溫柔，以至于并沒有意識到葉小樓有口吃的毛病——她覺得那只是說話慢一點而已，并不值得大涼小怪。那時候她的世界有更重要的東西去在意，比如爸爸口袋里的糖果，媽媽做的春卷，以及自己什么時候能跟著孫悟空學法術……

可是院子里的“孩子王”卻先有了一個半人高的大圣玩偶，易時雨好幾次見對方把玩偶放在窗臺上。大圣頭上的翎羽威風凜凜，連一個破窗臺都因此光芒萬丈。易時雨羨慕極了。

“可以借我玩下嗎？摸一下也可以。”易時雨好幾次都這么請求道，可是每次對方毫不遲疑地拒絕了，繼而帶著自己的“小跟班”大搖大擺地離開。葉小樓站在原地，踮腳摸易時雨的腦袋，像安慰沮喪的小狗一樣：“我，我們下次……再，再借啊。”

可是易時雨等不及了，得不到的痛苦時時刻刻折磨著她。讓她愿意付出一切代價來達成心愿。所以在第二天午后，她站在那群孩子中間，沖來找她玩的葉小樓做了鬼臉，然后大聲喊：“結巴怪！”她在一片起哄聲中抱著孫悟空的玩偶跑開了，她根本不敢再看葉小樓瞬間慘白的臉。

那天的事情鬧得很大，葉小樓在推搡中暈倒，醒來之后便不再說話。他的父母帶他看了很多醫(yī)生，得到的結論都是“身體沒問題，只是心里不愿意說話而已”。為此易時雨被爸爸扇了耳光?？拗ト~小樓家道了歉。

“沒關系?！比~小樓最終在紙上寫了這句話。他原諒了哭哭啼啼的易時雨，卻始終無法開口說話。而易時雨也仿佛被按下了“長大”的按鈕，一下子變得聽話起來。她開始跟在葉小樓身后，替他發(fā)言，為他爭辯，喜歡他喜歡的樂團，甚至在上高中后加入了學校的合唱團——“我要連小樓的聲音一起唱出來！”

一周后，合唱團選拔結果出來，易時雨可以和其他人一起代表學校參加市里的比賽。易時雨因為這個消息開心得繞學校跑了三圈。葉小樓拎著書包跟在她身后，臉上也有清淺的笑意?！肮材??！彼谑謾C上打出了這樣的話。

但是學校漸漸有了傳言。他們說，易時雨是以不正當?shù)氖侄芜x上的。他們說。易時雨的唱功和另外一個落選的學姐不相上下，甚至學姐的聲線還要更華麗些，不論是從條件還是經(jīng)驗來看，都不應該是這個結果。憑什么是易時雨被選上呢？于是易時雨受到了所有人的孤立。

日子忽然變得難過起來。易時雨每天都會在樂譜里看到死蟑螂。走在路上也會被人指指點點，所有的辯駁都消失于無聲，最后她只能一個人躲在天臺上，練習合唱時的曲子。也是在那個時候。她清晰地意識到葉小樓過著怎樣難堪的生活，而這全都是她的錯。

“我做了一件多么卑劣的事??！”一直以來。她都自以為已經(jīng)為葉小樓付出很多，于是心安理得地享受著對方的溫柔，甚至偶爾還會在心底埋怨葉小樓的沉默，認為這是對自己無理的指責?？墒?，從一開始辜負那份信任的家伙就是她啊！

葉小樓卻以為易時雨是因為那些流言而消沉，還在絞盡腦汁地安慰易時雨，手機屏幕亮個不停：“我覺得，你的聲線更適合這首曲子，所以不用再懷疑老師的選擇了?！碧炫_之上，寬大的校服外套灌風鼓起，遠遠看起來，仿佛單薄的少年要展翅飛翔一般。易時雨忽然伸手抱住了葉小樓。

“對不起，對不起……”每一句道歉都有眼淚落下，到最后易時雨幾乎是哽咽失聲。可是葉小樓只是用力地回抱了一下，喉嚨動了許久，最終也沒有說出“沒關系”三個字來。

大哭一場后，易時雨變得沉默起來。她不再回應任何人的指指點點，只是按時去參加集訓，認認真真地唱歌，然后在結束時收拾書包離開。葉小樓經(jīng)常會陪她過去，手里握著牛奶，然后在她練習的時候坐在臺下，看很厚的資料書，奮筆疾書間偶爾抬頭看一眼，眼底有溫和的笑意——燈光之下，好像每個人都在閃閃發(fā)光。

但流言并不會因為當事人的無動于衷而平息，易時雨在又一次推開練習室的大門時，一桶臟水直接潑了下來，與此同時，嘲笑聲充斥著整個練習室。易時雨猝不及防地抬頭。正好撞見學姐眼底輕蔑的笑意。

“對不起啊，只是惡作劇而已，誰也不知道恰好會是你推門進來啊。”有人這樣說著。

易時雨站在門口，眼睛因為流進臟水已經(jīng)變得通紅。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無法忍受了。葉小樓卻從她的身后站了出來。先是掏出紙巾替她擦掉臉上的臟水，然后轉身走到學姐面前，一字一頓地開口說話：“你向小雨……道歉！”

因為許久沒開口的緣故，他的聲音聽起來十分千澀，吐字也不是很清楚，卻是這些年來，葉小樓第一次說出完整的句子。易時雨旺怔地握著紙巾，忽然放聲大哭。

好像你一開口，全世界都有了光。至此，什么都值得了。

易時雨參加的合唱團拿了比賽第一名，再沒有人質疑她的名額不正當，但她還是退了出來，理由是“希望能夠專心學習”。

而葉小樓搬了桌子成為易時雨的同桌，兩人會在周末的時候一起騎車去小城各處的CD店淘喜歡的專輯，但更多的時候，是一起看書做題，并在晚自習后上天臺練習對話……頭頂是深藍色的星空，那些日常的句子仿佛生出翅膀的鳥雀，

“呼啦啦”地消散在空氣里。易時雨忽然很想為葉小樓寫一首歌。

關于檸檬色的過去，也關于薄荷綠的未來。然后等到所有故事老去的時候，把這些來不及說出的話語唱給彼此聽……易時雨覺得，這大概是她一生最棒的一個想法了。

最后在畢業(yè)典禮上，葉小樓作為優(yōu)秀畢業(yè)生發(fā)言。易時雨坐在臺下，聽少年緩慢而清晰地念出那些漂亮的句子?！拔覀兒蜁r間一起老去……那些殘缺的，美好的，都值得念念不忘……這是屬于我們的，獨一無二的故事！”掌聲響起的時候。葉小樓走下來給了易時雨一個擁抱。然后說了謝謝。

夏季的陽光比佛光還耀眼，整個世界都閃閃發(fā)亮，而易時雨笑著回應葉小樓的擁抱，書包里有一張涂涂改改的歌詞紙，它的第一句是：“當所有故事都老去，謝謝你成為我的傳奇……”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