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珮璇
2015年1月14日,飛機提前降落在阿姆斯特丹史基浦機場,海關(guān)工作人員在用英文對我進行一番盤問之后,在我的護照上敲了章,用中文對我說:“謝謝。”
我坐上從機場開往萊頓的火車。
作為學校派出的唯一一名前往萊頓大學法學院的交換學生,我將在這個遠離祖國七千多公里、
有七個小時時差的地方生活、學習七個月。
迎接我的,將是一場流亡、一場相遇,但終究不過是一場生活。
一場流亡
攔路雨偏似雪花,飲泣的你凍嗎……前塵硬化像石頭,隨緣地拋下便逃走。我絕不罕有,往街里繞過一周,我便化烏有。
——陳奕迅《富士山下》
就在飛機關(guān)閉艙門開始滑行的瞬間,北京飄起了2015年的第一場雪,烘托著這場終將于到來的告別——告別二十幾年來從未離開過的祖國,告別早已熟悉和習慣的一切,也告別了一場本可以延續(xù)的愛戀。飛機航程過半,我打開遮光板,看到高空之下是荒漠無垠,眼淚奪眶而出,遠離故土的悵然之感一時間如此真切。
萊頓城河道環(huán)繞交錯,空氣濕而不潮。一月份的溫度游走在冰點附近,有點像上海的冬天。一周之內(nèi)便可以經(jīng)歷冬天所有可能的天氣類型:晴、陰、云、霧、風、雨、雹、雪。一座城市的性情,總是可以在天氣上得到最直觀最誠實的體現(xiàn)。在萊頓,晴天的太陽不能直視;陰時的云很近很近,天也不高;大霧把整座城市蒸騰成一個大浴室;夜里的狂風叫得瘆人,并且總是和暴雨一起襲來;雪下得非常克制,短短一霎讓人以為自己是眼花了。
如果不按STOP鈕,公交車司機就不會在目的地停車;超市里的購物車要用50歐分才能解開鎖鏈;車站廣播、路牌、商品名稱都只有荷蘭文標注上午十二點才開門的商店,下午五點就落鎖;星期天和節(jié)日的放假范圍包括所有商店和圖書館;天黑之后的城市只屬于酒精和音樂,或者還有尼古丁和荷爾蒙。一波又一波的文化休克(culture shock)向我襲來,奶酪涂面包配枸杞龍眼水;蓋在杯子上的焦糖華夫被帶著金駿眉茶香的蒸汽融軟;用陳皮紅豆煮德國黑麥,果腹驅(qū)寒;在萊茵河畔慢跑時,耳機里播放著的還是去年夏天在香港堅尼地城海旁夜跑時的歌單;10點以后的小酒館里,與當?shù)赝瑢W一起飲再多杯荷蘭國民品牌Heineken啤酒,也無法把笑點與他們同步;一人獨居著30平方米的公寓,在網(wǎng)上買了廉價的二手微波爐和電飯煲,徒步走了幾個街區(qū)搬回家;無法接受單次收費0.5歐元的公共廁所,于是在外面盡量少喝水。
以上種種,我卻找不到任何一個出口來傾訴:我不能告訴父母,那樣他們只會無力地徒增擔心;我不想告訴國內(nèi)的同學,那樣會顯得自己很沒用。那段時間唯一讓我感到有溫度和歸屬感的地方就是法學院的圖書館,每天我會花十個小時左右的時間在圖書館讀書、預(yù)習復(fù)習功課、寫文章,晚上十點十五分圖書館關(guān)門,我徒步走回公寓,夜色里有高地教堂、鉻黃色路燈下騎著自行車的行人。
于是,在我的預(yù)想里,這半年做交換生的日子對于我來說如同一場流亡。我打開電腦,建立了一個新的文檔——《我的流亡美學》,打算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堅持用文字和影像記錄(也權(quán)且當作一個傾吐的通道),并且鄭重其事地敲下一段自序:詹姆斯喬伊思說“流亡就是我的美學”,木心以為不必如此闊氣,于是乎“美學就是我的流亡”。其實流亡和美學是可以闊氣瀟灑亦可以小器精致的。我并不很清楚他們之間究竟如何可以用“我的”聯(lián)結(jié),然后彼此定義。當我突然就到了歐羅巴,流亡美學開始變得有意義。
一場相遇
我由布魯塞爾坐火車去阿姆斯特丹,望住窗外,飛過幾十個小鎮(zhèn)、幾千里土地、幾千個人。我懷疑我們?nèi)松镂ㄒ豢梢韵嘤龅臋C會已經(jīng)錯過了。
——黃耀明《這么遠,那么近》
我始終相信有趣的靈魂終會相遇。在萊頓交流期間,我在國內(nèi)的一家時尚雜志開了自己的小專欄。學習之余游走于歐洲各國,探尋有趣的店鋪,采訪有故事的藝術(shù)家、設(shè)計師。一半時間研習法律與國家治理的宏大敘事,一半時間行走于歐洲各地,用文字和影像記錄異國點滴。 有一天,我盯著這段文字發(fā)呆了好久:16歲從中原到上海讀高中,19歲到北京念大學,21歲身在荷蘭——感慨命運的神奇,亦更加期待下一站會是在哪里。專欄寫作者的身份給了我這個普通學生一雙看歐洲的“別眼”:一間經(jīng)營舊物改造的家具店給我上了一堂生動的哲學課,讓我明白所謂不朽,就是創(chuàng)造另一種可能,便可讓一切換個方式得以存續(xù)。在世界上最貴的城市蘇黎世,世界上第一間素食餐廳的老板Rolf Hiltl請我享用了一頓免費的午餐,與我分享他的家族歷史和經(jīng)營理念。荷蘭獨立設(shè)計師Suzan在她的工作室里,用一件件精心設(shè)計的華服講述她與不同城市之間的故事。如今人已回國,看著一期期雜志刊出我彼時在歐洲行走記錄的點滴,就像是在飲一杯陳釀,余味綿長。
七月初的一天,我和到歐洲出差的阿Sam相約一起逛荷蘭的皇宮、看攝影展。阿Sam是我從高中時就非常喜愛的旅行作家。我甚至試圖學著他的方式去那些他留下過足跡的城市旅行。這次,不是我去追尋他的腳步,我和我最愛的旅行作家共同分享了一個城市,一起感受這城市,細數(shù)這城市,回味這城市。這感覺很妙。
相遇可能是一種神來的安排,也可能是人為的精致創(chuàng)造,因為一場場遇,這里對于我來說再也不是初到時的那個“別處”了。
一場生活
唱片店內(nèi),傳來異國民謠;那種快樂,突然被我需要……無論于什么角落,不假設(shè)你或會在旁。我也可暢游異國,放心吃喝。
——楊千嬅《再見二丁目》
萊頓大學的課業(yè)并不輕松,我選修了三門與國際法相關(guān)的課程,每周少則幾萬多則十幾萬字的英文閱讀量。有一段時間,我每天要在圖書館花上十個小時,午飯就是早上出門前自己做好的三明治,下午會抽出一個小時時間去健身房,健身結(jié)束后繼續(xù)去圖書館一直到十點半關(guān)門。從圖書館走回家的路上,月光下的萊茵河格外迷人,我不由得感嘆這樣一天天平靜簡單的生活何嘗不是一種難得的美好。
當然,我的交換生活并不只是單一的節(jié)奏,節(jié)日和旅行讓我體會著歐洲生活的細碎繽紛。
五旬節(jié)假日恰逢萊頓的夏日音樂節(jié),教堂、植物園、小庭院都變成了音樂演奏場。我坐在太陽下聽爵士樂隊的“I wanna be happy”,發(fā)現(xiàn)和身旁的大叔用同樣的手勢打著節(jié)拍;家門口的高地教堂一如平日的高聳莊嚴,這畫面的背景音樂不是管風琴,而是Flamenco女郎舞鞋的律動和觀眾的狂歡;音樂家們用小提琴、手風琴、單簧管演繹荷蘭民歌,全場荷蘭人隨著音樂輕吟著,我不懂他們在唱什么,但是熱淚盈眶,后來我知道它叫做“Jerusalem”。夏季的歐洲,有著長長的白晝,晚上十點天才開始慢慢轉(zhuǎn)黑。公寓樓下的花園里有一間萊頓最著名的比利時酒館,我喜歡坐在窗臺上,看著花園里的男男女女們從傍晚暢聊到深夜,仿佛他們身上散發(fā)出的快樂因子也能飄到我這里。
同樣,我亦嘗試著以一種生活的姿態(tài)進行游歷,不趕行程、不靠攻略,我甚至避開了巴黎、佛羅倫薩這些著名旅游城市,我收獲的是獨一無二的旅行記憶:博洛尼亞在復(fù)活節(jié)假期里是一座古老而破敗的空城,在回米蘭的火車上發(fā)現(xiàn)周圍盡是假期里的返鄉(xiāng)青年;city tour巴士把我扔到了都靈的小山坡,躺在意外發(fā)現(xiàn)的公園草坪上,感嘆都靈是藏在意大利的法國城市;那家叫Officine Panino的小餐館像極了深夜食堂,老板說:we only offer something simple,于是下班的姐妹要一盤火腿奶酪配著紅酒就可以回歸生活中的私人領(lǐng)地;一個人循著地圖找到盧塞恩垂死的獅子像,一如馬克吐溫所言“世界上最悲壯最感人的雕像”,我眼眶濕潤著找不到更合適的修辭;還有在瑞士最后一日,清晨的日內(nèi)瓦湖畔和我一起等待噴泉的比利時男人——這些都是旅行中,關(guān)于我和這世界曾經(jīng)發(fā)生聯(lián)系的證明。
在這些發(fā)現(xiàn)的過程中,我終于得以和自己面對面,從而自我發(fā)現(xiàn)。它不僅將這世界展現(xiàn)在我的眼前,更讓我漸漸明白如何與眼前這世界相處。我亦時常自問,是我創(chuàng)造了這段生活,還是這段生活造就了我?
《我的流亡美學》寫到接近兩萬字的時候,我突然覺得“流亡”二字實在是“為賦新詞強說愁”——和很多交換生一樣,我經(jīng)歷了剛剛抵達一個陌生國度時劈頭蓋臉的沖擊,它們來自文化差異、日常生活、課業(yè)壓力、人際關(guān)系,當然也來自于內(nèi)心里前所未有的自我矛盾。我一度質(zhì)疑自己當初做出獨自出國交換的決定,我計算著我因此失去和得到的,以及可能因此失去和得到的,但這根本就是一筆算不清的賬。記得林夕常常在他的歌詞和文章中渲染“富士山理論”:你若愛富士山的美,走過、靠近過便已足夠,你無法也不必將它占為私有。交換生的奇妙就在于,你明確知道這段經(jīng)歷的開篇尾聲在何時,中間的滋味卻全然未知。于是,如今回想起那203個日夜,飛快得像一道光閃過,卻也像一塊口味復(fù)雜濃郁的陳奶酪,薄薄的切片足夠配一杯紅酒仔細品味,細水流長、漫漫無際。
責任編輯:張蕾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