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玉潔
摘 要:在余華的小說《活著》中,主人公福貴的個體存在經(jīng)歷了審美、倫理和宗教三個階段,完成了從“為自己”到“為他人”再到“為活著”的轉(zhuǎn)變,最后完全進入生命的平和狀態(tài),形成自己的活命哲學——為活著而活著。福貴的活命哲學折射出普通中國人關(guān)于苦難和存在的思考:一種基于忍耐后的超越精神。這又與西方的抗爭精神有著文化和精神上的本質(zhì)不同。
關(guān)鍵詞:活著;存在主義;苦難;忍耐;超越;抗爭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5)-11-0-02
余華說,他寫《活著》是為了寫人對苦難的承受力,對世界的樂觀態(tài)度,而非苦難本身,“人是為了活著本身而活著,而不是為了活著以外的任何事物而活著?!痹谛≌f中,“為了活著而活著”的價值取向是福貴歷經(jīng)種種苦難之后的自然結(jié)果,是對苦難積極而又無奈的回應(yīng)。
一、存在——福貴活命哲學的形成
索倫·克爾凱郭爾曾經(jīng)提出過著名的存在主義階段論,在他看來,人的存在分為三個階段:審美階段、倫理階段和宗教階段。從單純?yōu)樽约旱南順分髁x,到為了家人而盡力更好地活著,再到最后形成了自己的活命哲學——為了活著而活著,福貴的生命存在也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的演變。
1.審美階段:享樂——為自己
審美階段,是克爾凱郭爾存在主義階段理論中的第一個階段,表現(xiàn)為一種感性存在。感性存在通常是追求自己的快樂,追求輕薄的人生。個人為感覺、沖動和情感所支配,沉溺于感性的享樂生活,甚至是粗野的肉欲。
家道敗落之前的生存狀態(tài)可以說是福貴個體存在的“審美階段”。這個階段的福貴用小說中的話來說是“徐家的敗家子”。家族的闊綽為他提供了豐厚的物質(zhì)基礎(chǔ),讓他可以毫無顧忌地耽于肉欲和“精神”享樂,正如他自己所說“過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整天有氣無力,每天早晨醒來犯愁的就是這一天該怎么打發(fā)”。于是他開始了晚上找妓女、白天賭博的昏天暗地、煙霧繚繞的淫蕩闊少爺生活,懶得不想走路、不想回家、不想打理自己。在他的世界中只有一個人,就是自己,“舒服”才是活著的第一要務(wù)。
2.倫理階段:責任——為他人
克爾凱郭爾認為,在倫理階段,人們以理性的、哲學的方法,解決自己的問題,使自己對別人盡到倫理責任,合乎社會道德存在。
福貴進入倫理階段的轉(zhuǎn)折點事件是他因賭博而輸光家產(chǎn),這件事徹底改變了他的思想和生活,他開始有了恐懼、絕望、罪惡感和責任感。爹死后,經(jīng)過長期內(nèi)心煎熬的福貴終于勇敢挑起了生活的重擔,擔起了對全家人的責任。他開始了從闊少爺?shù)截毟F農(nóng)戶的轉(zhuǎn)變,履行責任帶給他的不是苦和累,反而是內(nèi)心的“踏實”,并且燃起了他對生活的希望:“我想著我們徐家也算是有一只小雞了,照我這么干下去,過不了幾年小雞就會變成鵝,徐家總有一天會重新發(fā)起來的?!痹谶@一階段,有罪感和責任感占據(jù)了福貴的整個生活,他沒有在絕望時選擇死亡,而是去追求另一種生活方式——努力、拼命地活著、工作,為他人,為家庭,盡到自己作為兒子、丈夫和父親應(yīng)有的責任和義務(wù),同時這也成為他生活下去的動力。
3.宗教階段:愛——為活著
人存在的第三個階段是宗教階段。宗教存在是一種祈禱和愛的生活,是對神的自覺和崇敬,從而使精神有所寄托。人的生活為信仰所支配,他們不再追求純粹的感性享樂,也擺脫了對理性的崇拜。
死亡與福貴開了一輩子的玩笑,在命運的安排下,他目睹了周圍人一個一個的離去:老全、娘、有慶、春生、鳳霞、家珍、外孫……生活以極其殘忍的方式呈現(xiàn)出非正常狀態(tài),沒有給福貴留下任何慰藉。面對一個又一個突如其來的變故,福貴已無法從倫理范疇找到苦難的原因,更無法用理性的方法去解決這些錐心的傷痛。在絕望中他不得不轉(zhuǎn)向?qū)で罅硗庖环N新的存在方式——宗教。這里的“宗教”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宗教,它是一種對生活的信仰,是存在于主體內(nèi)部非理性的、神秘荒謬的意識。余華雖將人性的殘忍與生活的陰暗作為其文本表現(xiàn)的主體, 但與這種表現(xiàn)同在的是其對愛與溫情的深度渴望。在福貴那里,這種信仰表現(xiàn)為“愛”,由對親人的愛轉(zhuǎn)化為對生命的愛,對生活的愛。因此在命運的悲劇和荒謬面前,他沒有選擇在絕望中墮落和毀滅,而是淡然地接受現(xiàn)實,他明白絕望只能無濟于事,倒不如把握當下,活著就是不放棄,就是對命運的最好答復。
二、苦難——忍耐之后的超越
《活著》用異常平靜的語言展示了普通人在苦難之下的掙扎和無奈,命運的荒誕和無常滲透在字里行間,讓人不忍卒讀。與此同時,我們更應(yīng)該關(guān)注主人公福貴在苦難面前所表現(xiàn)出的出奇的冷靜和忍耐。
在福貴“為活著而活著”存在意識的形成過程中,忍耐是他對付苦難的第一武器,它逐漸上升為一種超然的態(tài)度,并滲透著逆來順受的無奈。對于苦難,福貴總習慣于用“命”來解釋,通過“命”這樣一個神秘不可超越的力量來轉(zhuǎn)嫁生命不可承受之重。這似乎也符合大多數(shù)中國人的觀念,當我們面對難以承受的失敗和危機時,通常就會有“命”的影子出現(xiàn)。宿命觀緩沖了人們對于生存的焦慮,也阻止了他們對更高層次生存狀態(tài)的追求。正如福貴,生活潦倒,他歸結(jié)于命;鳳霞在花樣年華無人提親,是命;苦根從小失去爹娘,也是命。生活的被動是那個殘酷年代的產(chǎn)物,也是底層人們的生存法則。作為弱者,他們無法對當時的社會制度和生活秩序提出批判進行反抗,在巨大的苦難面前,他們只能以忍耐和力所能及的奮斗來展現(xiàn)生命的韌度。
如果說,福貴前期的忍耐是迫于生存的無奈,是為了整個家庭的更好存在,那么當家人一個一個相繼離開,當最后只剩下一頭老耕牛與自己相依為命時,忍耐在福貴這里已經(jīng)完全上升為一種超然的態(tài)度,所以面對敘述者“我”,他才能夠用如此平靜的語氣來講述生命中那些不忍回首的苦難。超然,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是對忍耐的一種反撥,是將生命的沉重主動轉(zhuǎn)化為溫和的接受,獲得的是心靈的安穩(wěn)和愉悅。這難道不也是一種生命的勝利?
三、苦難與存在——中西文化之比較
福貴的活命哲學體現(xiàn)了作者余華對于中國大地上沉默一群的關(guān)注,從某種程度上說,他的生命形態(tài)折射出大多數(shù)普通中國老百姓的生命形態(tài)——這種帶有傳統(tǒng)忍耐精神和自我超越智慧的中國式的活命哲學。
魯迅二十年代在《青年必讀書》中曾經(jīng)說過,他讀中國書時,“總覺得就沉靜下去”,讀外國書時,往往“想做點事”。對于苦難和生存這樣一個文學母題,中國作家挖掘更深的是道家的超然態(tài)度,或者無論是何種方式最終都將回歸于內(nèi)心平和,忍耐和接受顯然貫穿其中。西方文學卻不然,讀西方作品時,我們常會感受到激情澎湃的奮斗精神,一種在命運面前絕不低頭的抗爭意識。從古希臘時期的《伊利亞特》和《奧德賽》,到雨果的流亡三部曲,海明威的《老人與?!罚瑹o不反映了人們在大自然和神秘力量面前的抗爭姿態(tài)。
一種是被動忍耐后的自我超越,一種是積極抗爭中的自我實現(xiàn)。前者注重向內(nèi)的自我超脫,以接受的姿態(tài)尋求天人合一的安定和諧,以自我改變應(yīng)對外界的沖擊;后者注重向外的自我實現(xiàn),以反抗的姿態(tài)贏得外界的認可。從個人存在角度來說,前者似乎更能讓個人在有生之年,至少生命晚年獲得一種更高的生存境界,不為外物所動所擾;而從歷史角度來看,后者卻能推動社會更大的進步。二者無優(yōu)劣之分,只是文化上的差異,選擇何種價值觀僅是個人選擇問題。
如何面對苦難、在苦難中生存是《活著》所思考的,也是我們每個普通人必須思考的問題,福貴的活命哲學雖不一定適合每一個人,但或許在某些方面可以給我們些許啟示。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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