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新覺羅·溥儀
我入宮過繼給同治和光緒為子,同治和光緒的妻子都成了我的母親。我繼承同治、兼祧光緒,按說正統(tǒng)是在同治這邊,但是光緒的皇后——隆裕太后不管這一套。她使用太后權威,把敢于和她爭論這個問題的同治的瑜、瑨、殉三妃打入了冷宮,根本不把她們算作我的母親之數(shù)。光緒的瑾妃也得不到庶母的待遇,遇到一家人一同吃飯的時候,隆裕和我都坐著,她卻要站著。直到隆裕去世那天,同治的三個妃和瑾妃聯(lián)合起來找王公們說理,這才給她們明確了太妃的身份。從那天起,我才管她們一律叫“皇額娘”。
我雖然有過這么多的母親,但并沒有得到過真正的母愛。
隆裕太后在我八歲時去世。和我相處較久的是四位太妃。每天早晨,我要到每位太妃面前請安。每到一處,太監(jiān)給我放下黃緞子跪墊,我跪一下,然后站在一邊,等著太妃那幾句例行公事的話。這時候太妃正讓太監(jiān)梳頭,一邊梳著一邊問著:“皇帝歇得好?”“天冷了,要多穿衣服?!薄皶畹侥膬豪??”全是千篇一律的枯燥話,有時給我一些泥人之類的玩意兒,最后都少不了一句:“皇帝玩去吧!”一天的會面就此結束,這一天就再也不見面了。
我在四位母親的那種“關懷”下長到十三四歲,也像別的孩子那樣,很喜歡新鮮玩意兒。有些太監(jiān)為了討我高興,不時從外面買些有趣的東西給我。有一次,一個太監(jiān)給我置了一套民國將領穿的大禮服,帽子上還有個像白雞毛撣子似的翎子,另外還有軍刀和皮帶。我穿戴起來。揚揚得意。誰知叫我的“首席母親”瑾妃端康知道了,她大為震怒,經過一陣檢查,知道我還穿了其他太監(jiān)從外面買來的洋襪子,認為這都是不得了的事,立刻把買軍服和洋襪子給我的太監(jiān)叫到永和宮,每人責打了200大板,發(fā)落到打掃處去充當苦役。發(fā)落完了太監(jiān),又把我叫了去,對我大加訓斥:“大清皇帝穿民國的衣裳,還穿洋襪子。這還像話嗎?”我不得已,收拾起了心愛的軍服、洋刀,脫下洋襪,換上褲褂和繡著龍紋的布襪。
如果端康對我的管教僅限于軍服和洋襪子,我并不一定會有后來的不敬行為。因為這類的管教,只能讓我更覺得自己與常人不同,更能和毓慶宮的教育合上拍。我相信她讓太監(jiān)挨一頓板子和對我的訓斥,正是出于這個教育目的。但這位一心一意想模仿慈禧太后的瑾妃,雖然她的親姐姐珍妃死于慈禧之手,但慈禧仍然被她看作榜樣。她不僅學會了毒打太監(jiān),還學會了派太監(jiān)監(jiān)視皇帝。她把她身邊的太監(jiān)派到養(yǎng)心殿來伺候我。這個太監(jiān)每天要到她那里報告我的一舉一動,就和西太后對待光緒一樣。不管她是出于什么目的,這大大傷害了我作為皇帝的自尊心。我的老師陳寶琛為此憤憤不平,對我講了一套嫡庶之分的理論,更加激起了我憋在心里的怒氣。
過了不久,太醫(yī)院里一個叫范一梅的大夫被端康辭退,此事便成了導火索。范大夫是給端康治病的大夫之一,這事本與我不相干,可是這時我耳邊又出現(xiàn)了不少鼓動性的議論。陳老師說:“身為太妃,專擅未免過甚。”總管太監(jiān)張謙和本來是軍服和洋襪子事件的告發(fā)人,這時也變成了“帝虎”,發(fā)出同樣的不平之論:“萬歲爺這不又成了光緒了嗎?再說太醫(yī)院的事,也要萬歲爺說了算哪!連奴才也看不過去?!甭犃诉@些話,我激動的情緒立刻升到頂點,氣沖沖地跑到永和宮,一見端康就嚷道:
“你憑什么辭掉范一梅?你太專擅了!我是不是皇帝?誰說了話算數(shù)?真是專擅已極!
我大嚷了一通,不顧氣得臉色發(fā)白的端康說什么,一甩袖子跑了出來?;氐截箲c宮,師傅們都把我夸了一陣。
氣急敗壞的端康太妃沒有找我,卻叫人把我的父親和其他幾位王公找了去,向他們大哭大叫,叫他們給拿主意。這些王公們誰也沒敢出主意。我聽到了這消息,便把他們叫到上書房里,慷慨激昂地說:
“她是什么人?不過是個妃。本朝歷代從來沒有皇帝管妃叫額娘的!嫡庶之分要不要?如果不要,怎么溥杰不管王爺?shù)膫雀x叫一聲呢?憑什么我就得叫她,還要聽她的呢?……”這幾位王公聽我嚷了一陣。仍然是什么話也沒說。
敬懿太妃是跟端康不和的。這時她特意來告訴我:“聽說永和宮要請?zhí)?、奶奶來,皇帝可要留神!?/p>
果然,我的祖母和母親都被端康叫去了。她對王公們沒辦法,對我祖母和母親的一陣叫嚷可發(fā)生了作用,特別是祖母,被嚇得厲害,最后和我母親一齊跪下來懇求她息怒,答應了勸我賠不是。我到永和宮配殿里見到了祖母和母親,聽到正殿里端康還在叫嚷,我本來還要去吵??墒墙蛔∽婺负湍赣H流著淚苦苦哀勸,結果軟了下來,答應了她們,去向端康賠了不是。
這個不是賠得我很堵心。我走到端康面前,看也沒看她一眼,請了個安,含含糊糊地說了一句“皇額娘,我錯了”,就又出來了。端康有了面子,停止了哭喊。過了兩天,我便聽到了母親自殺的消息。
據(jù)說,我母親從小沒受別人申斥過一句。她的個性極強。受不了這個刺激。她從宮里回去,就吞了鴉片煙。后來端康擔心我對她追究,從此便對我一改過去的態(tài)度,不但不再加以管束。而且變得十分隨和。于是紫禁城里的生活恢復了往日的寧靜,我和太妃們之間也恢復了母子關系。然而,卻犧牲了我的親生母親。
(摘自《愛情婚姻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