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紀·雨樓清歌
初、一曲商聲春草黃
叮、叮。
那年三月,滿城只有十二歲的楊遜聽到了煙雨中傳來的環(huán)佩聲,叩魂敲夢般靈脆。
當時天光暗淡,姑蘇靜默如少女。
晨雨遠近橫斜,蒙蒙中將細密交錯的河渠織成了單薄的春衫,一針一線都在淙淙流淌;雨簾落入青石巷陌間激起淡淡的水霧,又給古城籠上了一層輕紗。
叮、?!?/p>
少年楊遜正在城門邊草叢中玩耍,忽聞聲聲玉響隔雨漸近,回望見一名白衣人遠遠行來。
楊遜抹了一把臉上雨水,見來人背負行囊,左手撐傘,右手卻持一桿長幡,上書“卜”字,不禁嘀咕:“原來是個相命的……”
白衣人步履稍緩,側(cè)頭望向楊遜,頷首微笑。
楊遜暗驚:我說得那么小聲,他竟能聽見?訕訕一笑:“你、你是給人算卦的先生吧?”
白衣人走近楊遜,收了油紙傘,露出年輕的面容來:“眼下我確是個相士,不過稍后就不是了?!?/p>
楊遜聽得茫然,見這人二十來歲年紀,眉眼清秀,神采淡灑,衣飾又雅,若非攜了不倫不類的長幡,簡直要以為他是出身不凡的公子貴胄了。
他方欲問話,卻又呆住,盯著來者衣衫移不開目光:那人收傘后春雨頃刻落滿白袍,可雨滴卻沒浸入衫內(nèi),而是匯成道道細流沿衣向下飛淌,在衣角處不斷灑落地上——雨下得綿密,竟始終澆不透那人的白衣。
楊遜脫口道:“奇了!你這是什么衣衫,怎不怕雨?能讓我也穿穿嗎?”
白衣人將傘遞向楊遜:“你若要避雨,這傘送你?!闭f完見楊遜瞪大了眼睛瞧著自己衣衫,不禁一笑,將外袍解下遞給他。
楊遜愣了愣,接過袍子三兩下披上,不一會兒白袍便被淋得透濕,只得脫下來還給那人,大惑不解地撓頭苦笑。
那人隨手將白衣搭在肩上:“小兄弟,你幾歲啦?清早城里空蕩,你一人在雨中玩什么?”
楊遜道:“我在捉蟋蟀!昨天我斗蟋蟀輸給了旁人,今天怎么也要贏回來……嗯,我今年十二歲?!?/p>
那人聽他說得堅定,不禁莞爾:“十二歲呀,你叫什么名字?”
楊遜答了。那人微笑:“你這般爭強好勝,可與你的名兒不符了?!?/p>
楊遜不屑道:“我一點也不喜歡這名字,書院的先生說‘遜就是謙退、辭讓——凡事都要讓著別人,那還有什么意思?”
那人搖頭:“莫小看了你的名兒,要當?shù)闷疬@個字,可不是易事。”
楊遜問:“那怎樣才能當?shù)闷???/p>
那人看了看天色,笑道:“這可要問問老天——辰時還未到,不妨再卜上一卦。”說著振了振手中長幡,將竹竿插入泥土,手腕一翻,掌心里已多了三枚銅錢。
楊遜只覺頭頂上一空,仿佛那人隨手一振幡竿,竟將方圓丈許內(nèi)密集的雨線蕩飛了一瞬!驚疑中見那人手中的三枚銅錢忽然高高跳起——
那人右臂倏忽伸在雨中,以手背接住了銅錢,不等楊遜看清,銅錢又已從手背上飛蟲般彈起,如此拋接六次后,那人收了銅錢一笑:“給你算出的是謙卦,你知道謙卦的寓意嗎?亨,君子有終?!?/p>
他見楊遜迷茫搖頭,又道:“你這一卦的變爻落在初六,卦辭說‘謙謙君子,用涉大川,意思是只要你做一個謙遜的君子,自能成就一番作為,得到好的歸宿。說來也巧,這謙卦正合你的名兒,當屬天意?!?/p>
楊遜聽完擰眉不語。
那人失笑:“是我多言了,你才十二歲,很多事還不懂,這些玄虛的空話不聽也罷。”
楊遜道:“我聽不懂,但我會記住。”
那人一怔,漫不經(jīng)意道:“你有這么好的名字,今后要好好守住它呀。”
楊遜點頭:“我會記住你說的話。”
那人默然片刻,眼神第一次變得認真,嘆道:“唉,小兄弟,你才十二歲,怎么心事如此重呢?”
楊遜被這句話觸動了心弦,低頭沉思起來。那人看出楊遜年幼早慧、心思柔敏,便也不再問話,只默默取下行囊,整理起里面的卷軸紙筆來。
楊遜忽道:“先生,你是看出了我有心事,才跟我說這么多……”方抬頭便頓聲,見那寫著“卜”字的長幡竟已躺在遠處泥濘中,而那人口銜一管毛筆,正將數(shù)個長短不一的卷軸系扎在一起。地上散落了些許紙頁,已被雨花打濕,紙上暈開的墨色山水依稀可辨。
“雨要停了?!蹦侨舜鸱撬鶈柕亟恿艘痪洌謼壛藥追?。楊遜撿起一頁沾濕雨水的宣紙打量,問:“你不做相士了嗎?我看這紙上的黃鸝畫得真好,為何要丟掉?”
那人笑了笑:“辰時已至,今日么,我是一個畫師?!?/p>
楊遜哈哈一樂:“真有趣,你昨天做相士,今日當畫師,那明天你又是什么人?”問完忽覺周圍雨線稀疏了許多,雨聲漸小。
“明天?”那人將行囊重又背在身后,年輕的臉上秀眉微蹙,“我還沒想好,也許當個郎中,也許做做木匠活兒……嗯,找個茶館說一天書想來也是極好的?!?/p>
“說書好,我喜歡聽人說書?!睏钸d煞有介事地點頭,又好奇道,“先生,你方才怎知雨要停了?”
那人卻不答,拍了拍楊遜肩膀,微笑道:“小兄弟,我要出城去了,咱們就此別過?!闭f話中足尖輕抬,橫袖一揚,將肩頭的白衣臨空抖出,袍袖鼓蕩,雨珠四濺——
楊遜眼前一花,那人已在丈外,身上重又穿好了外袍。與此同時,天邊泛出一道微光,春雨戛然止歇。
蘊滿天地靈機的一隙間,楊遜怔怔然心生錯覺:仿佛正是那人的一揮袖掃開了陰晴,分割了昏曉。
叮叮聲又起,白衣人走向城門,曳流云之裾,振明月之佩,在清晨空曠的姑蘇城里留下一道孤影。
楊遜回顧城中,街巷寂靜,樓橋無言,隱有犬吠聲融在河水奔淌中,足邊草青欲滴,雜花含露濃。
少年一陣恍惚,但覺古城宛如世外幽境,唯己一人被遺棄于此。轉(zhuǎn)頭看了看白衣人漸漸模糊的背影,驀然發(fā)足追去。
楊遜在城門口追上了白衣人,氣喘吁吁:“先生,你出城可是有要事?我隨你一道去吧!”
白衣人步履不停:“我是去見一個人,那人不喜孩童,你還是不見為好?!?/p>
“不喜又怎樣,難不成還能殺了我?”楊遜緊跟不舍,見白衣人不語,不禁“啊”了一聲,“真會殺人?我知道了,你……你們是江湖中人吧!”
白衣人仍不接話,身影晃動,頃刻已將楊遜甩在遠處。楊遜喊道:“我還知道,那謙卦不是天意,是你故意擲出來安慰我的……”
白衣人聞聲停步回身,靜靜等著楊遜奔近,嘴角勾起一抹好奇笑意:“小兄弟,你怎知道的?”
楊遜道:“我又不傻。你本事那么大,想擲出什么卦象還不是隨你心意?”
白衣人頷首:“小兄弟,你非但不傻,還極聰敏,我第一眼便看出來了。”
楊遜昂首與白衣人對視:“天意是假的,但你說的那些話卻也不是‘玄虛的空話。我還是相信你?!?/p>
“為何?”
“因為我第一眼就看出先生你不是尋常人,你一定是了不起的大人物,所言當然大有道理?!?/p>
“你過獎啦?!卑滓氯嗣媛犊鄲溃罢媸穷^痛,我本從不騙人,沒曾想今日初次哄騙一個孩子就被識破……小兄弟,稍后我繪一幅畫送你,就當賠禮,你看如何?”
“好啊!”楊遜歡喜道,“那咱們出城吧?!?/p>
白衣人微微點頭,徑自前行,楊遜快步跟上。
郊野間草坡起伏低微,沿路花樹星星落落,白衣人踏足在沾染了雨露的春草上,宛如凌風飄飛,所過之處草葉竟無絲毫彎折。
楊遜暗自稱奇,但走了許久白衣人始終一言不發(fā),他也就強忍不問。等到兩人行至楓橋畔,白衣人步履緩了下來,楊遜終于按捺不住道:“先生,你真厲害,會那么多事情,算命作畫、說書看病,什么都懂……”
白衣人微笑搖頭:“這些事我不過粗通皮毛,怎敢言‘會?我真正懂的,也不過一兩件事罷了?!?/p>
楊遜追問:“什么事?”
白衣人淡淡道:“從前我懂刀術(shù),這兩年已忘了許多,如今算是懂一些劍法吧?!?/p>
“你為何要忘了刀術(shù)去練劍法,劍比刀好嗎?”楊遜不解。
白衣人一笑:“那也不然,只是我多年前在深山中見過一名刀客,自知難在刀意上勝他,索性轉(zhuǎn)而習劍?!?/p>
“你是比刀比不過人家,所以想在劍上爭輸贏?!?/p>
“并非如此,我是心中對他的刀意存了敬重,這敬意便是此生難以逾越的屏障,沖淡了我在刀意上的悟心。”
楊遜似懂非懂。
不多時兩人走上一處矮坡,見坡上獨生一株花繁葉茂的梨樹,樹下有個青衫文士閑坐,年約四旬,膝上橫琴,垂目如老僧入定。
望見那文士的第一眼,楊遜便覺周身生涼,仿佛有一條攜冰裹雪的河從心頭倏忽流過。
“沐雨不浸,蹈實如虛——好個年輕人?!鼻嗌牢氖刻а鄣瓛甙滓氯?,語聲幽如枯井。
白衣人一笑,目光落在青衫文士的琴上:“久聞陸先生琴技高妙,早存請教之意,只可惜我今日并非琴師?!?/p>
青衫文士道:“只可惜你今日并非劍客?!?/p>
楊遜隨白衣人前行,距青衫文士十丈時,忽有琴音婉轉(zhuǎn)如風籠罩而來,頓覺頭暈目眩,心生幻景,一步邁出竟不敢落下,仿佛眼前草地已變作萬丈深淵。
楊遜大駭,忍不住連退數(shù)步。白衣人道:“何妨讓這位小友旁觀?”
青衫文士看了楊遜一眼,撫琴的手指微晃,楊遜但聞一聲弦音如春蟲清鳴,異感頓消。
白衣人攜著楊遜的手走到離青衫文士三丈外的一方青石處,取出筆硯和一張空白宣紙,朝著樹下文士微微躬身:“今日既為畫師,且涂鴉幾筆,以酬陸先生雅奏?!?/p>
青衫文士冷淡一笑,雙袖輕振,帶起弦音低昂,在曠野間綿延飄灑。
楊遜只覺這一回琴曲聽來平常,并未引生幻感,而白衣人卻神情一肅,將那宣紙置在青石上,以硯臺壓住紙角,對楊遜道:“小兄弟,勞你幫我按好宣紙,別讓風吹走了?!?/p>
此刻春風疾亂,白衣人話音方落,半面紙已離石飄起;楊遜慌忙伸手按在紙上,可紙頁甚寬大,他雖兩手齊出,那紙仍是翻鼓不止。
白衣人提腕蘸墨,筆鋒在紙上輕輕一抹,似蜻蜓在湖面曳尾而過,那張宣紙忽然平順地貼在了青石上——楊遜但覺耳畔一空,仿佛那一筆有千鈞神意,定住了周遭風勢。
古拙的琴音中,白衣人開始作畫,運筆不停。
楊遜低頭瞧見紙上以寥寥數(shù)筆勾勒出了幾許蒼云、一方草坡,正是眼前景貌,隨即又有一截粗枝斜飛入畫……他端詳筆鋒游走,逐漸出神,只覺白衣人手腕縱橫轉(zhuǎn)折處溢出萬千氣象,宛如在天地間行云布雨。
少頃筆尖墨盡,白衣人再去蘸墨,楊遜頓覺風嘯聲重入耳際,如夢初醒。他從紙上收攝心神,四下環(huán)顧,卻驟吃一驚,望著起伏的草葉瞠目結(jié)舌——
當下本是春草正碧時節(jié),可方圓數(shù)丈內(nèi),每一片搖曳在風中的青草都泛出了微黃!
楊遜一陣迷茫,回望遠處草地,卻是翠綠如常,似只有梨樹旁的草葉有異,可剛走上矮坡時這里的野草分明也是一般的青——困惑中回過頭來,卻發(fā)覺眼前的春草竟似比須臾前又黃了些許!
“拂手商聲動,離離盡染秋。”白衣人伸筆凝在硯中,頷首而贊,“古書有云,先秦鄭國有琴技入神者名師文,當春叩商弦以召南呂,涼風忽至,草木成實;及秋而叩角弦以激夾終,溫風徐回,草木發(fā)榮——今日得見陸先生,始知此說竟非虛妄?!?/p>
青衫文士漠然道:“陸某粗通琴韻,豈敢比肩先賢?那實非琴技,只是陸某久歷霜雨,劍意中沾了些枯萎秋氣罷了?!?/p>
“不錯,陸先生是劍客,從來不是琴師?!卑滓氯艘粐@,筆鋒在硯中重重捺下,挑筆一揚,一團墨汁飛落在畫上那截粗枝的梢節(jié)處,聚成了一小洼。
楊遜愕然惋惜,心說:這一下蘸墨未免過多,這幅畫怕是毀了。與此同時,青衫文士卻眸光轉(zhuǎn)銳,臉色驟青。
白衣人輕笑一聲,將筆擲在地上,轉(zhuǎn)身朝著青衫文士走去——隨著他第一步落下,背后畫紙上那團墨汁忽然流動起來,在粗枝上淌出了一道細流,渾似生出了一節(jié)枝丫!
青衫文士撫琴的十指撥捻加急,琴音反而低了下去,清曠蒼寥,相隔三丈卻如在千里外的云水間遙遙傳來。身側(cè)梨樹枝葉隨著琴曲簌簌顫動,一朵梨花飄離了枝頭,花瓣散在風里,輕揚緩旋。
楊遜順著飛花仰頭一望,高天上有雁即要飛過矮坡,卻忽又轉(zhuǎn)折了方向遙遙而去,暗想:難道那大雁是畏懼琴音?可是相隔這么遠,它怎能聽得見?
低頭再一瞧畫,驚覺方才新生的枝丫又分出了幾股細流,已洇成了幾片墨色的花萼。那團墨泛著水光在紙上繼續(xù)淌染,花萼上很快吐出了幾絲花蕊,每一絲都細微傳神,仿佛半空里有一只無形的手正在工筆慢描。
一朵又一朵梨花從樹梢凋落,樹下的青草已枯黃如秋葉。白衣人邁出了第四步,畫中的枝丫上結(jié)出了第一片花瓣。
楊遜見兩人言談寥寥,一個撫琴,一個作畫,本覺莫明其妙,揣摩著方才所聞“劍客”、“劍意”之言,忽然驚悟:莫非這兩人其實是在……斗劍?
白衣人走得很慢,但他每行近青衫文士一步,文士臉上的青氣就盛一分,撫弦也更急,身邊梨樹上落花紛繁不絕,如下起了一陣快雪。
——頃刻間,滿樹梨瓣落盡,矮坡上草黃花萎、觸目蕭然;然而青石上卻有一枝墨色的梨花正在畫中開萼吐蕊,徐徐綻放!
楊遜死死按著宣紙,目不轉(zhuǎn)睛,第二瓣、第三瓣梨花在紙上流現(xiàn),他被這至奇至美的一幕所震懾,一抹神機注入了他年幼的心靈——對他而言,此刻天荒地朽,只有畫中那枝梨花才是世間唯一活物。
俄頃白衣人已走到第七步,與那文士近在咫尺,紙上梨花已結(jié)出四片花瓣,有的是全瓣,有的則半掩在別瓣之后;眼見第五瓣即生,一角青色的布料忽然飄在了風里,那文士眼中光華暗淡下去,琴音止了。
白衣人灑然振袖,三丈外,紙上的墨汁亦凝住,一朵完整無瑕的墨梨終沒繪成。
青衫文士斂袖站起,膝上琴隨著他起身而無聲崩解,在滿地落花上堆成了木灰。
白衣人拱手謝道:“陸先生所奏高古,不似紅塵諸曲,敢問名目?”
青衫文士答:“曲名‘承云。”
白衣人恍然:“《呂覽》中載,古帝顓頊令飛龍作樂、效八風之音,乃成承云之曲,今日得聆,果然非同凡音?!毖援呍俣扰e步,與青衫文士擦肩而過,將下矮坡時悵然嘆道,“若論琴藝,我不及陸先生?!?/p>
“可惜陸某不是琴師?!蔽氖柯暼缈菹?,“今朝論劍,是云公子勝了?!贝猴L中青衫開裂,胸襟上漸漸浸出一道狹長的紅,形如花枝。
白衣人沒有回頭,隨口道了聲“承讓”,步履加疾,下坡去了。楊遜呼之不及,只聽一道清越語聲傳到矮坡上:“小兄弟,那幅畫就送你了?!?/p>
楊遜怔怔凝望畫中梨花,驀然抓起宣紙奔出幾步,眺望白衣人離去的方向,喃喃道:“可你還沒畫完呢……”
少頃,白衣人身影已成山野碧翠間一道遠遠的雪色,宛如一瓣梨花橫飛在青云中。
貳、青云白鷺劍
“君到姑蘇見,人家盡枕河”。枕河樓是蘇州最好的酒樓,掌柜吳海十多年迎來送往,城中名流豪紳可謂無一不熟,可今日卻是生平頭一回見“平陽鏢局”總鏢頭唐震與“劍纓堂”堂主孟山英一同作陪宴客——而且宴請的竟是一位吳掌柜素未謀面的書生。
吳海將眾人引到樓上只接貴客的酌月閣,又三次去后廚過問菜色,更親手切細春筍烹了一味鱸魚送至閣中;笑臉恭維了唐震與孟山英幾句,目光不禁瞥向坐在上首的那個書生——那人青衫方巾,四十出頭年紀,模樣清雅,除眼神格外幽寧,瞧來倒也沒什么不尋常之處。
非只唐、孟是江湖大豪,席上其余陪客俱在蘇州頗有名望,吳海與他們一一寒暄,其間聽到有人稱那書生為“楊大俠”,而唐震則叫他“遜兄”,想來那書生是姓楊名遜了。只聽孟山英道:“吳掌柜,先前我等正說到楊大俠極擅丹青,不如借你店中紙筆一用,請楊大俠當場揮毫一番可好?”
吳海一愣,指著閣中白粉壁笑道:“不須用紙,小人斗膽,請楊大俠留畫壁上,鄙店蓬蓽生輝。”隨即招來一個十三四歲的店伙計,道,“梁雨,去取筆墨來。”
那小伙計應聲往返,將筆墨遞到桌前。書生楊遜謙讓幾句,經(jīng)眾人再三懇勸,只得提筆走到壁前作畫:先勾勒出遠方山巒云靄,又畫出一片草坡及坡上繁枝老樹,旋即在樹梢上空細描一只飛雁,收筆轉(zhuǎn)身。
眾豪客離座觀望,見畫得傳神,大聲贊好。吳海更是連連道謝,又命小伙計梁雨留下伺候,告退離去。
唐震端詳壁畫,奇道:“遜兄,這畫真似蘇州郊野春景了,那樹是梨樹么,怎只有葉,沒開花?”
楊遜輕嘆:“楊某筆法粗疏,尚畫不出梨花?!?/p>
唐震不明所以,楊遜也不解釋。眾人坐回桌上,見那名叫梁雨的伙計一臉稚氣,都未將他放在眼里,自顧自推杯換盞,縱聲談笑。孟山英舉杯邀向楊遜:“聽聞半年前在成都,楊大俠金盆洗手,自言歸隱,不知確否?”
楊遜道:“不錯。楊某已退出武林,若非街上偶逢唐兄,難辭盛情,實不該冒昧叨擾?!?/p>
“遜兄客氣了,”唐震大笑接口,“適才在街邊,在下提及三日后會有一名姓云的大人物來到蘇州,遜兄聽后似有些好奇?”
楊遜點了點頭,這也確是他答應赴宴的一大緣由。
唐震道:“昔年遜兄劍誅甘陜七惡,懾服兩廣兇匪,三戰(zhàn)破萬鬼門,獨闖天霜堂,一柄‘涉川劍威震大江南北,‘俠義二字,可謂當之無愧;然而若說劍術(shù),卻有一人恐非遜兄所能及了——那人姓云,正是天下第一劍客,云陌游云公子?!?/p>
這云陌游三字一出口,滿座談笑頓止,人人肅然生敬,只有楊遜淡然道:“那位云公子神龍見首不見尾,已常年不現(xiàn)于江湖,唐兄又怎知他三日后要來蘇州?”
唐震道:“三月初七是云公子之父云寒川的祭日,云公子雖遠游無定,但每隔十年便會回一趟蘇州祭拜亡父,今日是三月初四,再過三日,距云公子上次歸家便已整整十年?!?/p>
楊遜恍然:“原來如此?!?/p>
唐震微笑道:“三十年前,武林中第一劍客本是陸青淵,那年三月初七,云公子歸家祭祀,與陸青淵約在蘇州郊野斗劍,結(jié)果是陸青淵敗了。當時云公子只有二十來歲,此后便得劍神之名,威震江湖數(shù)十載?!?/p>
孟山英嘖嘖贊嘆:“那陸青淵敗后心灰意冷,逐走門徒,從此絕跡江湖,可他那幾個棄徒如今俱已是江湖上首屈一指的大劍客,足見當年陸先生劍術(shù)高到何般地步,卻仍敗在云公子劍下!”
席上有人接口笑道:“只可惜當時兩人那一戰(zhàn)無人目睹,楊大俠見識高明,不知能否推測一二?”
楊遜一生恪守謙誠,猶豫片刻,照實答道:“據(jù)我所知,當時陸青淵以琴音奪盡方圓數(shù)丈內(nèi)的春意,而云公子繪虛擊實,于畫中再造新一番天地,破去了陸青淵的‘劍弦九韶?!?/p>
諸人面面相覷,孟山英干咳一聲:“陸青淵敗給云公子是他遣散弟子時親口所承,但究竟如何敗法,只有他兩人知曉,江湖上對此眾說紛紜,楊大俠此番推測雖有些過于玄奧,倒也別開生面?!?/p>
楊遜一笑,靜靜看著小伙計梁雨為自己斟酒。唐震續(xù)道:“二十年前,云公子第二度回蘇州祭祀時行蹤悄然,離去后蘇州武林才得知;而十年前云公子另有要事,僅在城外楓橋畔其父墓旁灑了一杯水酒便飄然而去;如今我等劍道后學滿懷熱忱,且已略備粗禮,三日后說什么也要一睹云公子風采,請他做咱們‘青云門的門主!”
楊遜微奇,詢問幾句,才知是唐震做倦了鏢局生意,要與孟山英的劍纓堂并為一門。唐震一手“舞陽劍術(shù)”威震江浙,而劍纓堂門人亦都習劍,兩方便商定新立一個青云劍派出來。
孟山英笑道:“唐兄過謙了,那寶劍是唐兄耗費一年光景才設法尋到,神銳絕倫,如何能稱為‘粗禮?唐兄還不快快取來神劍,請楊大俠品鑒?”
唐震面露得色,喚人離席取回一柄劍鞘古樸的長劍。
“此劍名喚‘青云白鷺劍,是多年前泉州七大名匠合力所鑄,斷金石如切腐泥,當真是天下一等一的利器,遜兄請看?!碧普鹫f著拔劍至半,劍刃如月華流瀉,清光盎然。
楊遜掃了一眼劍身,道:“果然好劍?!?唐震聽他說得平淡,眉峰微皺。
孟山英見狀微笑:“唐兄得此劍后尚未試過鋒刃,正好在座諸位也都聽過楊大俠‘涉川劍的威名,不如兩位稍過兩招,讓我等開開眼界?”
滿席哄然叫好。唐震一怔,看向楊遜,見他搖頭欲拒,搶先道:“咱們江湖武人,不必太過拘束,你我就各出一劍,聊助酒興如何?”
楊遜苦笑答應,他這半年來已不常帶劍,今日別有他事,才將涉川劍攜在身邊,當即與唐震走到空處,道聲失禮,緩緩拔劍。唐震見楊遜的劍刃上銹跡斑斑,只是尋常舊鐵劍,便道:“遜兄先請?!?/p>
楊遜手臂振動,刺出一劍,劍風霍霍勁響,但看在唐震眼中,劍勢倒也并非快絕。唐震留了幾分力,掃腕迎出一劍,兩柄劍一觸即分,楊遜倒退一步,唐震卻橫劍原地佇立。
眾人湊近細瞧:涉川劍的劍身上多了一道淺淺凹痕,而青云白鷺劍卻光華如鏡、全無損傷。有幾人當即喝起彩來。楊遜收劍抱拳:“多謝唐兄留手。”
唐震大覺暢快,連聲笑道:“坐下喝酒,喝酒!”兩人重又落座;席上觥籌交錯,向楊遜敬酒攀談的人卻頗少了幾個。
有人贊道:“唐兄這柄天下第一神劍,贈給天下第一劍客,當真妙極,云公子定然喜歡。到時大伙兒請他來當青云門的門主,他老人家絕無不允之理。三日后,蘇州青云門這幾個字便要響徹江湖了!”
孟山英道:“我等敬重云公子的名聲,亦知其心性散淡,似閑云野鶴,故而只想請他做大伙兒的門主,斷不會委屈他老人家料理門派俗事,日后自當由唐兄坐鎮(zhèn)青云門大局。”
唐震一笑:“本來憑令弟劍術(shù),亦可做得這青云劍派的門主,但江南第一劍比之天下第一劍,總歸稍差些許?!?/p>
孟山英連連搖手:“舍弟山洛性子孤狂,難堪大用,不提也罷。話說當年云寒川死后,云家人大多流散外地,至今多已謝世,日前我派人多方探訪,將云公子的親眷尋回了一些,安置在劍纓堂供養(yǎng)衣食,等到三日后一并請他們與云公子相會?!?/p>
“此事卻沒聽賢弟提起過?!碧普鹈嫔衔⒙恫辉?,頓了頓笑道,“賢弟如此有心,是青云門之福,甚好?!?/p>
有人道:“都說云公子劍術(shù)入神,但三十余年過去,恐難免年長力衰,而孟堂主之弟年未滿三十,其劍卻已窺天道,這江南第一劍么,未嘗不能將天下第一劍取而代之。”
此言說得大膽,席上一時議論紛紛。楊遜淡然聽著眾人交談,不言不語,伸指入杯盞蘸了酒水,信手在桌上涂畫。立在一旁的伙計梁雨好奇湊近,見楊遜畫的好像是一朵花的花瓣。楊遜手指勾抹間似藏奇特韻律,梁雨不禁瞧得出神。
畫完第四片花瓣,楊遜手指停住,倏然轉(zhuǎn)頭瞧向梁雨,微微一笑。梁雨一怔,只覺楊遜笑容溫暖,但雙目清寥如星,與他對視稍久便微微眩暈,仿佛他眸光深處有條深河在靜靜流淌。
唐震瞥見楊遜蘸酒亂涂,心想都說楊遜為人謙和雅致,怎么做出這般孩童舉動,又見孟山英正與人數(shù)落其弟孟山洛的種種不肖,便笑問楊遜:“數(shù)年前揚州“楊柳之會”震動武林,當時我本想趕去面見遜兄,因故未能成行,前不久聽聞遜兄退隱,更是嘆惋,本以為從此再難相見,卻不知遜兄因何竟至蘇州?”
楊遜道:“蘇州是我故鄉(xiāng),我少小離家,如今既退出江湖,自當歸家?!?/p>
席上眾人相望沉默,忽有一人笑道:“原來楊大俠也是蘇州人士,如此說來,咱們蘇州可是出了兩大赫赫有名的劍客了——一位無疑是云公子,另一位么……自然便是……便是孟堂主之弟,‘秋蘆劍孟山洛了!”
閣中一寂。宴飲至此,仿佛圖窮匕見,人人望向楊遜,要看他作何應對。
楊遜不緊不慢地從梁雨手中取過酒壺,給自己斟了酒,語聲悠然:“楊某雖孤陋寡聞,但‘蘆荻秋劍,霜壓江南八字卻也聽過,山洛兄的劍術(shù),當真是赫赫有名?!?
眾人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大笑起來:“楊大俠說得好!咱們同飲此杯!”
楊遜喝下酒,起身拱手:“多承諸位款待,楊某不勝酒力,這便先行告辭,失禮莫怪?!?/p>
唐震也不勸留,亦站起道:“三日后我與孟賢弟還在這枕河樓宴迎云公子,屆時遜兄若有暇……”
楊遜搖頭道:“貴門新立,楊某本該前來恭賀,怎奈另有些事,請恕難至?!?/p>
唐震似臉色一松,拱手道:“如此,咱們便改日再敘。”
眾人望著楊遜出酌月閣下樓而去,無一人相送。靜默片刻后,有人張口欲語,唐震掃了梁雨一眼:“小子,我們自己倒酒,你下去吧?!绷河甑皖^應諾,目光閃動,走出去掩好了門。
一人道:“唐兄、孟兄,瞧這楊遜名不副實,劍術(shù)平平,咱們這般陣仗,設宴試探于他,是否太過看得起他了?”
唐震道:“我與楊遜也只多年前有過一面之緣,但他從前聲威當真隆盛,后來僻居巴蜀,事跡漸少,直至幾年前揚州扶柳鎮(zhèn)上‘楊柳之會”,他身遭重創(chuàng),據(jù)說武功十成里去了九成,今日一試果然……他失了武功后心性也愈發(fā)淡漠,與至交好友疏了往來,有年輕劍客尋他請教劍法,他也推辭不敢應戰(zhàn),終于在半年前宣稱退隱……唉,若在十來年前,楊遜是足當?shù)闷鹈麄b二字的,可惜了?!?/p>
孟山英笑道:“江湖代有奇人出,從前如何都是過眼云煙,那也沒什么可惜的。如今楊遜廢了修為,即便在蘇州長居,也是勢單力弱,決不會搶了咱們青云門的風頭與好處。”
唐震微笑起來,取出青云白鷺劍又看,但覺手握天下第一神兵,心中萬分安穩(wěn),忽從劍身反光中看到門縫外有片衣袂,頓時霍然站起。
楊遜方推開酒樓門走到街上,便聽到一聲古怪的風鳴,如燭光閃滅,轉(zhuǎn)瞬即逝。
他心頭微震,止步向著街對面望去。
——那不是風聲,是一個人的咽喉被劍截斷的聲音。劍鋒切開皮肉,將即要迸出的驚呼收成短促的氣音。
枕河樓對面是一間茶肆,聲音便是從茶肆里傳來。
許多年沒遇到這樣快的一劍了。楊遜想。
他朝茶肆走去,聽見里面談笑如沸,沒人駭然高叫,也沒人滿臉懼色地沖出門來。
楊遜猜測:殺人者并非當眾拔劍行兇,也許只是隨手拈起一根竹筷,從死者的咽喉邊輕輕抹過。死者端坐不動,茶客們尚未察覺到自己身邊多了一個死人??墒侨粲羞@般手段,被殺之人本該一絲聲響都發(fā)不出才對,莫非殺人者的劍術(shù)尚有些生疏?
正念及此,楊遜忽聞一聲嘆息從茶肆的喧鬧中透出,那嘆息輕幽而悵惘,恍如夢幻,仿佛一個人猛然憶起了遙遠前生里一件萬分美妙的事。
楊遜腦中閃過一幕畫面:殺人者經(jīng)過被殺者的桌前,說下一刻將出手殺死他,而后默然等了極短的一刻,期待著對方出言或拔劍——在對方即要有所動作時,殺人者才拈筷出手,刻意要后發(fā)先至,似是在考校自己的劍術(shù)。
楊遜來到茶肆門口,猶豫起來:殺人者當已隱跡遁形,即便自己進了門,也未必能在眾多茶客里找出他來;況且此事多半與平陽鏢局或劍纓堂相關(guān)——這等幫派糾葛,多為爭名奪利,極難言說對錯,自己既已退出江湖,不宜再插手。
楊遜暗嘆一聲,打算離去,走出幾步,聽到茶肆門開,幾個飲完茶的客人前后走出,從足音中沒聽出有人會武功,而其中有一人的腳步聲尤為沉重緩慢。
楊遜回望,見那人是個手捧破碗的蒼老乞丐,臉容枯槁,身形傴僂。他瞥到碗中空空,便走上前去放入兩塊碎銀,溫聲道:“老丈這是要去哪里呀?”
“去討吃食?!蹦抢县ぶ噶酥刚砗訕牵暼缧嗄?。
楊遜嘆道:“你直言討要,樓里人未必肯給,還是拿銀兩去買吧?!闭f完見老丐仍執(zhí)拗朝酒樓邁步,也不知他聽懂沒有,想了想,將碎銀從破碗中取出塞入老丐衣襟,道,“老丈,你要吃飯時再取出來用?!?/p>
老丐眼神呆滯地打量楊遜一眼,徑自進酒樓去了。
楊遜轉(zhuǎn)身而行,經(jīng)過枕河樓邊時,聽到酌月閣里笑語低昂,不禁微微苦笑。
他走得看似緩慢,但倏忽就行出了數(shù)里,在城中剪金橋上臨河佇立。
他是要沉劍入河。
此刻,他離河兩丈,只需輕輕揚手即能擲劍入水,須臾沉底。然而“涉川劍”與他共歷三十年霜雪,如今到了告別的關(guān)頭,終不免遲遲猶豫。
半個時辰過去,楊遜終于下定決心,就在長袖方抬即甩之際,忽聽身后有人道:“大叔,你要扔劍?這劍不要了嗎?”循聲回看,不禁莞爾——說話人竟是枕河樓的那少年伙計梁雨。
“小兄弟,沒想到會再見到你?!睏钸d點頭,“是啊,不要啦?!?/p>
梁雨面露喜色:“那你把劍給我唄?”
楊遜失笑道:“小兄弟,你要劍做什么?劍可不是小孩子的玩具?!?/p>
梁雨也笑:“大叔,劍當然不是玩具,但我也不是小孩子,我學過劍法。可我買不起劍,只能拿樹枝木棍去練,那可差太遠啦,你把劍給我吧?!?/p>
楊遜搖頭:“那可不行。我就要離開江湖,再也不回來,這劍是我的好朋友,它活了三十年,今日壽終正寢,我要把它葬在河里。”說著說著,心中泛起漣漪,似有些悵惘,又覺解脫。又道,“小兄弟,稍后你跟我到鐵匠鋪,我給你買一口好劍?!?/p>
梁雨卻道:“不成,平白無故,我怎能花你的銀兩?你還是扔到河里吧,等你走了,我就潛入水中把劍撈出來,我從小長在河邊,水性好得很。”
楊遜一怔。梁雨笑嘻嘻道:“你丟到河里之后,那劍就不是你的了,我撈的是無主之物,可跟你無關(guān)。”說罷退步讓到一邊,擺手示意楊遜扔劍。
楊遜苦笑,只覺扔也不妥,不扔也不是,打量梁雨眉眼,忽然臉現(xiàn)凝重,閃身扣住了梁雨脈門。
梁雨大駭,心想雖聽說此人武功已失九成,在酌月閣里給平陽鏢局和劍纓堂的人輕侮嘲笑也不敢還口,但要收拾自己總是輕而易舉,顫聲道:“你、你這人舍不得劍,便要動粗嗎?”
楊遜緩緩放脫了梁雨脈門,笑了笑。梁雨嘀咕道:“你既說要退出江湖,就該心無掛礙,怎么還舍不得一把劍?再說你這劍生滿了銹,可比青云白鷺劍差遠啦……”
楊遜輕嘆:“你說的不錯,我終究不能算是真正心無掛礙?!?/p>
便在此時,忽聽數(shù)丈外一人陰聲笑道:“想必楊大俠已然覺察,這‘蟄龍醉之毒神仙難解,就請好好消受。”
楊遜側(cè)頭望去,陰笑頓止,有個黑衣人背影起伏,遠遠掠走。
梁雨大驚:“你中了毒?酌月閣里的酒菜有毒嗎?”倒退兩步,慌忙又道,“我、我什么也不知道,不關(guān)我的事,我只管倒酒,可不是我下的毒!”
楊遜淡淡一笑,上前拍了拍梁雨肩膀,道:“小兄弟,你很害怕嗎?”
梁雨只覺肩頭處似有暖流涌入,隨即周游全身,舒泰無比,但舌尖仍不禁發(fā)顫:“你怎么不去追那黑衣人,興許他和酌月閣里的人無關(guān)呢?”
楊遜道:“他轉(zhuǎn)身疾掠中有一瞬黑袍下翻露出腰間里衫,上面繡了一縷飄纓,料想是劍纓堂的標記?!?/p>
梁雨訝道:“你眼力真好!”但初遇生死大事,轉(zhuǎn)念又懼怕起來,心想此人中了不解之毒,多半不敢去找劍纓堂尋仇,沒準兒頃刻即死,臨死前可別胡亂遷怒,拉我墊背。
他雖見楊遜神色平和,渾不似中毒將死之人,但又怕楊遜忽然兇性大發(fā),當即慌慌張張道:“楊大叔,你中了毒,那可真是不好……真是糟糕得很了,我很為你難過,我、我先走一步了。”
說完扭頭就跑,奔出幾十步后回望,見楊遜佇立河邊不動,才松了一口氣。
梁雨轉(zhuǎn)過幾條街,心中卻愈發(fā)不安:楊遜中毒雖與自己無關(guān),但自己驚惶逃走,未免太過膽怯,更有幾分薄情寡義,暗想:梁雨啊梁雨,你總盼望做個江湖豪俠,如今豈能見死而逃?打定主意,一口氣奔回剪金橋,卻不見了楊遜身影。
楊遜風神淡雅,卓然讓人心服,梁雨雖只在酒樓聽他說了些話,河邊寥寥斗了幾句嘴,但已對他隱隱生出一絲親近,此刻心頭微酸,搶到河邊張望流水,正自猶豫,忽聽背后語聲傳來:“小兄弟,咱們又碰面了?!?/p>
梁雨一驚,回頭看見了楊遜的溫和笑容,心神稍松。楊遜微笑道:“方才你是想入水打撈我的尸身么?小兄弟,你心腸倒好。”
梁雨確是想回來安葬毒發(fā)身亡的楊遜,乍被楊遜說破心事,莫名羞惱,脫口道:“哼,我只是回來看看你毒發(fā)了沒有,你武功不濟,卻又得罪了蘇州最大的兩個幫派,只怕死了也沒人給你收尸?!痹捯怀隹诒慊冢瑓s見楊遜毫不動怒,只淡淡道:“中了蟄龍醉之毒,三日內(nèi)不會發(fā)作,好比體內(nèi)潛了一條毒龍,三天一過,毒龍噬心,無藥可解?!?/p>
梁雨奇道:“別人下毒害你,你……你就要死了,怎么既不害怕,也不生氣?”
叁、藏形之鬼
楊遜笑笑不答,問:“你先前說你學過劍,那你師父是誰?”
梁雨也不隱瞞,笑道:“我可沒師父,我會的劍法不多,都是去鏢局找鄭大叔玩的時候偷看來的。”
楊遜細聽詳情,乃知那“鄭大叔”是平陽鏢局的一名鏢師,而梁雨父母早亡,本在街邊乞討,鄭鏢師見他可憐,便薦他去枕河樓做了店伙計,平日里對他也多有照顧。有時梁雨去找鄭鏢師,見鏢局院里有鏢師習練劍術(shù),便刻意留心,長此以往倒也學會了幾手架勢。
楊遜道:“聽你說來,那位鄭鏢師倒是個仁厚好人?!?/p>
梁雨大聲道:“那是自然,鄭大叔是大大的好人,不像鏢局里其他人……楊大叔你不知道,是那姓唐的……”
楊遜接口道:“是唐震和孟山英讓你來找我的,對么?”
梁雨一愕:“你怎么知道?”
楊遜道:“先前在酒樓,我便見你對席上談話頗為留意,有時聽得入迷,連酒也斟漾了。料想我走之后,唐孟等人難免要私下商談,定會將你逐出——以你能耐,若躲在門外偷聽,那是瞞不過他們的?!?/p>
梁雨咋舌道:“你說得真準!我偷聽被唐震捉住,他們踢了我兩腳,逼我來找你,還要我把偷聽到的話都轉(zhuǎn)述給你……我一路打聽了許久才找來這里,不過那些話不好聽,我可不愛說給你?!?/p>
楊遜微笑:“你果然心好,他們所言我大約也能猜到。小兄弟,你為什么這么愛聽江湖人說話?”
梁雨道:“我不愛做店小二,我喜歡學劍,我要做江湖大俠!”
楊遜道:“那也容易,我收你為徒,傳你劍法,你想要我的劍,我也送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梁雨嚇了一跳,低頭猶豫片刻,認真道:“那可不成,我早在心里發(fā)過誓,平生只做云陌游的徒弟,不能拜你為師?!?/p>
說完沒聽到楊遜接話,猜他是自知遠不及云陌游,又怕三日后毒發(fā)身死、劍法失傳,便安慰道:“楊大叔,你也不必太難過……”剛說一句便說不下去,覺得勸一個將死之人別太難過,實在不合清理,抬頭欲改口,卻見楊遜神情肅然,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街邊一個紫衫路人。
梁雨看了兩眼,小聲道:“那人來過酒樓幾次,我認得他,他是穹窿山的劍客,好像劍術(shù)挺高。楊大叔,你瞧他做什么?”
楊遜道:“那人馬上就要死了?!?/p>
梁雨奇道:“什么?你怎知道?”
“我看得出。”楊遜嘆息,“那人在行路中被人一劍截斷了心脈,自己卻渾然不覺。只因那一劍太快,那人心口的劍痕太細,被血粘住,尚未迸裂開來……嗯,殺人者并非用劍,用的是比劍更輕細之物。你看此刻那人抬足已微微向左歪斜,只怕走不出四十步便會倒地斃命。”
梁雨沒看出紫衫人步履有絲毫左斜,聞言將信將疑,心里默默數(shù)著步子:三十五、三十六、三十七……
在紫衫人的第四十步即要落腳時,忽有個藍衫公子從旁經(jīng)過——那公子右手提著酒葫蘆,左側(cè)腰畔系著一柄劍,與紫衫人擦肩時右手食指在葫蘆上輕輕一叩,左側(cè)長劍卻倏然在鞘中振出清鳴,一股酒泉從葫蘆里噴出,澆了紫衫人滿身。
紫衫人一步走完,就此站定不動。
“楊大叔,我方才險些信了你,”梁雨嗤笑,“四十步了,那人還不是好端端站著?”說話中見藍衫公子側(cè)頭望來,眉宇清峻,二十來歲模樣。
梁雨驚道:“穿藍衣的好像是孟山英的弟弟,孟山洛!”
楊遜點了點頭。孟山洛仰頭灌了一口酒,忽朝兩人行近,身后那紫衫人兀自佇立如木雕。
孟山洛神色冷漠,梁雨不禁有些害怕,卻見楊遜客客氣氣拱手道:“幸會孟兄?!?/p>
孟山洛道:“劍之所觸,泯然若淡光,經(jīng)身而人不覺——楊兄好劍法?!?/p>
楊遜一怔:“孟兄誤會了,那紫衫人之死與我無關(guān)?!?/p>
孟山洛似也不信楊遜有此劍術(shù),聞言道:“如此說來,在枕河樓對面茶肆中我劍纓堂折了一名好手,也非楊兄所為了?”
楊遜道:“自然不是?!?/p>
孟山洛點頭:“那我今日就不殺你?!闭f罷轉(zhuǎn)身走了。
楊遜拱了拱手:“多謝孟兄?!?/p>
孟山洛沒有回頭,遠遠發(fā)出一聲冷笑。
梁雨見孟山洛笑意輕蔑,言辭狂妄,而楊遜竟仍一臉謙淡地拱手相送,不禁憤憤然道:“楊大叔,那姓孟的如此輕視你,你怎么忍得下去?”
楊遜道:“當年云公子見陸青淵,不言劍術(shù)只論琴技,那是對論劍已穩(wěn)操勝券;我與孟山英見面時他極力贊我丹青,自然是看輕我的劍法了——劍纓堂的人輕視我,我一早便知,那也算不了什么?!?/p>
梁雨脫口道:“你反正中了劇毒,何不痛痛快快與孟山洛拼斗一場,即便死在他劍下,也好過這般窩囊!”
楊遜似沒聽見,自顧自道:“那殺人者是借‘活尸展露劍術(shù),故意讓其從我面前走過,似在邀戰(zhàn)。”說著來到紫衫人身前端詳。
梁雨跟上,見那紫衫人嘴里忽然吐出白氣,悄無聲息地軟倒在地。
梁雨驚退數(shù)步,楊遜道:“孟山洛亦看出行尸身上攜有挑釁之意,便也出了一劍——那酒水蘊有孟山洛的劍意,清冷綿長,壓制住紫衫人心口劍痕久久不開裂,讓他僵立不死。直到劍意散盡,他殘存的生機才化作一口霜氣噴出?!?/p>
梁雨恍然:“你是說他兩人借紫衫人的身體出劍過招?那殺人者究竟是誰?”見楊遜俯身翻動紫衫人胸襟,伸指拈回了一絲白絮,奇道,“這是什么?”
“從竹筷到柳絮么……”楊遜沉吟,“此人應是在茶肆中還殺了一人,那時他運劍尚似稍有生疏,可僅過不到半日,出劍幾已入化境,好生奇怪。我本以為茶肆里死者是孟山洛所殺,如今卻也想不通了,姑且稱殺人者為‘無名吧。”
此時已有三五行人站在遠處指指點點,兩人快步轉(zhuǎn)入左近一處僻靜巷子,楊遜見巷口蹲坐一個白發(fā)老者,正是枕河樓邊所遇老丐,卻聽梁雨叫道:“老伯,你怎么在這里?”
那老丐低著頭,只翻來覆去道:“我到處找你,到處找你?!?/p>
梁雨道:“啊,你是去酒樓找我了?你身上怎么沾了泥,有人欺負你嗎?”
老丐含混嘀咕:“去酒樓,要吃食,他們趕我……”
梁雨心中一酸,兩人就近找餅鋪給老丐買了吃喝,老丐吃完嘟囔著走遠了。梁雨解釋說,這老丐是他以前做小叫花時認識的,住在城郊一所破廟里,神志似有些不清楚,在街上見到吃的就抓,被人打了幾頓后愈發(fā)不愛言語。梁雨去酒樓做店小二后,常拿些飯菜給老丐吃;老丐有時餓了,也徑自找去酒樓,為此梁雨沒少挨吳掌柜的數(shù)落。
楊遜聽罷取出不少銀兩,遞給梁雨,讓他和老丐花用。梁雨死活不收,楊遜微笑道:“你不要我便扔到河里去,那時你再去撈吧?!?/p>
梁雨撲哧一笑,收下了銀兩,眼圈卻有些紅了:“楊大叔,謝謝你,你中的那毒真的沒解藥嗎?你要是能不死就好啦……”
楊遜道:“你若真要謝我,就拜我為師,想那云公子性喜清靜,數(shù)十年無一弟子,恐絕難收你。不如我先教你一路內(nèi)功心法,你這幾日勤加……”
“我不學!”梁雨生氣截口,“云公子他會收我的!三天后唐震和孟山英要在酌月閣里宴請云公子,到時我進去伺候,跪在云公子面前拜師,他看我天分那么高,一定會收我為徒的!”
楊遜微笑道:“你怎知你天分很高?”
梁雨道:“我知道的。我知道自己很聰明,天資很高,只是別人不信,還笑話我?!?/p>
楊遜聽他說得認真,默然片刻,點頭道:“我相信你,在酒樓我便看出來了,你和我小時一樣聰明?!?/p>
“你才沒我聰明呢,”梁雨不以為然,“你在酒樓連孟山英都沒打過,孟山洛的劍法更比你高明百倍,你說說看,你憑什么和云公子比,憑什么做我?guī)煾??”隨即自悔失言,吐了吐舌頭道,“楊大叔,對不住,我見你脾氣好,說什么你都不生氣,便想說就說了……”
楊遜笑道:“你若對別人也這般口無遮攔,恐怕難免吃虧挨揍。收徒之事,你今夜不妨再多想想,明晨再答復我?!?/p>
“你明早會來找我嗎?”梁雨聽到今夜二字,忽覺一陣困倦,但語調(diào)仍頗歡快。
楊遜點頭道:“嗯,你是在枕河樓里住嗎,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p>
兩人并肩歸返,路遇人群簇擁,上前見地上躺倒一個黑衣人,赫然竟是在河邊陰聲傳話的那劍纓堂弟子。
兩人繞行一邊,梁雨道:“楊大叔,這人也是你口中那個‘無名所殺么?”
楊遜見沿路多有血跡灑落,似是那黑衣人嘔出,搖頭道:“他在河邊掠走時身法并不高明,料想本事低微,‘無名應當不屑殺他,或許是這黑衣人一路疾奔,不巧與‘無名相撞,而‘無名修為極高,身上劍勁隨機應發(fā),傾瀉到黑衣人身上,傷了他的臟腑?!?/p>
梁雨似懂非懂,又聽楊遜道:“若‘無名只殺劍纓堂弟子,還可推想為平陽鏢局請來的高手,可他又殺了一個穹窿山的劍客,那又不像了,武林中有這般劍術(shù)的人,可是鳳毛麟角……”
梁雨好奇插口:“你為何會猜平陽鏢局要請高手殺劍纓堂的人?它兩家不是快并為一門了嗎?”
楊遜道:“唐震與孟山英貌合神離,今日在宴上便已相互提防,我看席上諸人多是唐震的附庸,好幾人言辭中不單針對我,對孟山英也有猜忌試探之意。他兩人要借云公子之名為青云門揚威立號,但真正門主卻是唐震。想來平陽鏢局在蘇州的勢力要大過劍纓堂,對么?”
梁雨點頭稱是。
楊遜道:“既然平陽鏢局人多勢眾,唐震又信不過孟山英,為何仍要與劍纓堂合并?莫非唐震有什么厲害仇家,需借重孟山洛的劍術(shù)?”
梁雨想了想,道:“以前我好像聽酒客們說過,唐震走鏢時得罪了陰什么殺的一伙惡人,一直憂懼他們前來尋仇。”
“是陰山九煞。”楊遜頓了頓,繼續(xù)道,“故而唐震所忌憚的只有孟山英的弟弟一人,這才著意讓人夸贊孟山洛的劍術(shù),要看孟山英如何應答;而孟山英假作謙辭,亦不甘心屈居唐震之下,他同意并門,恐怕是為伺機取而代之……說起來席上十余人中,倒有七人衣衫內(nèi)暗攜兵刃。”
梁雨問:“你怎看出來的?”
楊遜道:“一個人身上藏了兵器又不欲人知,周身舉止乃至神態(tài)語氣難免會有細微不諧。那些帶兵刃的人多半都是唐震一系,而孟山英也并非毫無防范,對面茶肆里恐怕就有不少劍纓堂高手。今日若生變故,孟山英定有暗號召集那些人擁入酒樓,卻不料被那‘無名殺了一個?!?/p>
梁雨尋思一陣,深覺楊遜所言有理,又驚又佩:“楊大叔,你料事如神,諸葛孔明復生也不過如此?!闭f完忍不住打了個哈欠,不解道,“奇了,我今天怎么如此易困?”
“你過獎了?!睏钸d拍了拍梁雨肩頭,搖頭微笑,“唐、孟之間的爭斗,我倒也并不放在心上——小兄弟,我對你說這些,是想讓你知道江湖多鬼蜮,今后言行中應多加謹慎才是?!?/p>
梁雨但覺一股暖意從肩頭流遍全身,困意頓減,笑道:“我記住啦?!?/p>
又行片刻,楊遜忽道:“這三日里孟山英等人或會去枕河樓,你先不要回去做店伙計,咱們另尋住處?!?/p>
梁雨少年心性,連連叫好。兩人回楊遜下榻的小客棧住下,梁雨方一著床鋪便沉沉入夢,楊遜坐在屋里另一張榻上,心中往事翻涌,漸漸出神。
不知過去多久,忽聽梁雨迷蒙問道:“楊大叔,你不是蘇州人嗎,怎么卻住客棧,你沒有家嗎?”
楊遜道:“我從小沒了父母,寄住在一門遠親家里,十二歲便離開了蘇州。而今親戚們也都已過世了?!?/p>
梁雨含糊應了一聲,翻身睡去。
翌日清晨,兩人出去找了間店鋪吃茶點,梁雨見楊遜伸指在桌上勾畫不停,便問:“楊大叔,你又在畫花瓣嗎?”
楊遜悵然點頭:“是啊,總是畫不完整一朵梨花。”
梁雨道:“梨花有什么難畫的,看我給你畫?!碑敿凑毫瞬杷谧郎袭嫵鲆欢湮灏晷』ā?/p>
楊遜道:“那是你的梨花。我要畫的梨花隱約在我心中,但我總看不分明,畫了許多年,仍差著最后一片花瓣?!?/p>
梁雨聽得茫然,眼珠一轉(zhuǎn),笑嘻嘻道:“楊大叔,其實你沒中毒,是不是?我卻被你騙了!”
楊遜道:“你怎知道的?”
“哼,我本來也不怎么相信。”梁雨得意道,“哪有人中了劇毒后還那般鎮(zhèn)定的?我想了半天,你雖然失了九成武功,可你那么聰明,把什么都料到了,憑唐震和孟山英的伎倆,怎能毒得到你?”
楊遜微笑道:“我的確沒中毒,不過也沒騙你,自始至終我也未自承中毒,只是你聽信了那黑衣人的一面之詞?!?/p>
梁雨仔細回想昨日楊遜的言語,似當真沒說過“我中了毒”之類的話,悻悻然道:“算你有理,我吃飽了,咱們走吧。”
兩人走在街上,沒過多久,春雨淅瀝落下,楊遜從行囊中取出一柄傘遞給梁雨,自己卻不撐傘。
走出一陣,梁雨見楊遜青衫上似不沾雨水一般,雨珠落身不是被輕盈彈飛便是急急順著衣角墜地,梁雨去摸雨水流過之處,衣衫竟幾乎絲毫未濕,脫口道:“楊大叔,你不怕雨嗎?你是怎么做到的?”
楊遜本就是著意顯露引他心動,答道:“只要運轉(zhuǎn)內(nèi)功似引弓、似疊潮,讓內(nèi)勁取蓬勃之意周流全身,即可做到。你若想學,便拜我為師,我教你修煉內(nèi)力……”
“不學不學,我昨日便說了,非云陌游不拜?!绷河瓴欢畠?nèi)功,以為只要有內(nèi)力的人均可輕易做到衣不沾雨,聞言不為所動,“對了,你每次拍我肩膀,我都覺得全身一暖,那也是內(nèi)功嗎?”
楊遜點了點頭,微笑道:“你要拜師云公子,怕是極難,他根本不會去枕河樓,你未必能見到他?!?/p>
梁雨瞪大了眼:“為什么不去,唐震不是要送他劍嗎?那可是天下第一神劍,我做夢都想要?!?/p>
楊遜道:“他用不用劍都是天下第一劍客,多一柄所謂‘神劍,也只是無用蛇足罷了?!?/p>
梁雨想起昨日酒樓里楊遜所言,好奇道:“楊大叔,你見過云公子?你真的看到了他和陸青淵的那一戰(zhàn)?”
楊遜點了點頭,問:“你知不知道平陽鏢局或劍纓堂的弟子都愛去什么茶館酒樓?”
梁雨道:“若是唐震、孟山英他們,自然是去枕河樓為多,若是尋常弟子可就去不起了,附近有家碧春居,倒有不少江湖人愛去?!?/p>
楊遜道:“這雨還有一個時辰才停,咱們就去碧春居稍坐?!?/p>
兩人轉(zhuǎn)街過巷,進了那家茶館,梁雨先咕咚咕咚喝了三碗茶水,撓頭道:“說也奇怪,昨夜明明睡足了,今天還這樣困,只好多喝茶水?!?/p>
楊遜拍拍他肩膀,環(huán)視茶館內(nèi)熱氣氤氳、語聲如沸,不少人低聲議論近來蘇州鬧鬼,那鬼能當街殺人,卻無影無形。他邊聽邊與梁雨閑聊,大半時辰過去,梁雨忽道:“楊大叔,我覺得你像小孩兒一樣?!?/p>
楊遜一怔:“何出此言?”
梁雨道:“因為大人們都不愛和我說話,他們覺得我是小孩兒,什么也不懂,別看枕河樓里每天熱熱鬧鬧,我卻總覺得悶。可是,你跟我說了那么多話,所以我覺得你也像小孩兒?!?/p>
楊遜望著神情認真的梁雨,忽覺仿佛看到了三十年前的自己:一樣的弱小,一樣的敏感而孤寂,一個人在蒙蒙晨雨中捉蟋蟀,活在熙熙攘攘的蘇州,宛如活在一座空城。
楊遜微笑道:“我小時很窮苦,常常不開心,有一天我遇到了一個很了不起的人,他夸了我的名字,說我以后能做大事……”
梁雨問:“那人是云公子嗎?”
楊遜頷首,梁雨方欲細問,忽壓低嗓音:“剛進門的那幾個人,看服色似是平陽鏢局的趟子手。”
楊遜微微側(cè)頭,見那幾人在最角落一桌坐了,悄聲交談起來。
片刻后,楊遜起身道:“雨停了,咱們走吧。”
兩人來到街上,梁雨算了算時間,贊道:“楊大叔,先前你怎知這雨要下一個時辰,你是活神仙嗎?”
楊遜一笑:“世上哪有神仙?我少年時在山上學劍,仰望凝云、俯觀流水是每日必須功課,看得多了,積成心中劍意,對天象變化便有所感悟?!?/p>
梁雨聞言心折,忽聽楊遜道:“那些趟子手說,昨夜平陽鏢局死了三個落單的劍手?!?/p>
梁雨道:“你能聽見他們說話?堂里那么亂,我什么都聽不到?!?/p>
楊遜道:“你若也想聽到,那就拜……”
梁雨截口道:“拜你為師學內(nèi)功嗎,我可不干,我只拜天下最好的師父,那人便是云陌游……啊,那‘無名竟又殺了三個人!”
楊遜蹙眉道:“未必是‘無名所殺。”
隨后楊遜又問劍纓堂的堂口所在,梁雨將楊遜領(lǐng)到城東一處大宅附近,見宅門前有三五個劍纓堂弟子守著,一群叫花從門口經(jīng)過,張口討要飯食,卻被那幾個弟子喝罵逐走。
那群叫花慌忙遠遠躲開大門,在一株柳樹下聚坐。楊遜取出碎銀叫梁雨去樹下分發(fā),自己走近門口幾步,打量那幾個相互交談的劍纓堂弟子。
梁雨分完回來,問:“你又聽見他們說話了?”
“隔得遠聽著含糊,加上瞧他們口形,倒也能猜出八九分?!睏钸d道,“昨晚劍纓堂死了四個外出的弟子,尸身上流滿了血。料想是平陽鏢局的人所為?!?/p>
梁雨驚恍:“那么平陽鏢局的三個劍手是劍纓堂殺的?”
楊遜點頭:“在碧春居我聽見有人說,昨夜有個佩劍行人暴斃街頭,周身上下渾無傷口,那才是無名所殺。無名只挑劍客出手,與劍纓堂和鏢局都無仇怨,可他在枕河樓對面茶肆殺那劍纓堂的人,卻無意中激發(fā)了兩幫爭斗,否則至少三月初七之前,兩幫本當相安無事。”
梁雨略一思索,深以為然:“楊大叔,你真厲害。”
楊遜繼續(xù)道:“兩幫之中,以孟山洛劍術(shù)最高,但唐震修為亦不低,加之平陽鏢局人多勢眾,兩方可謂勢均力敵,故而都只敢挑落單的人下手?!?/p>
梁雨聞言點頭,這時柳樹下群丐中走出一個瘦弱漢子,畏畏縮縮地來到兩人跟前,說道:“俺知兩位是菩薩心腸,能不能……能不能再給我些銀兩,俺實在是餓,方才這位小哥給的被、被別人搶去了……”
梁雨張望柳樹下,怒道:“是哪個搶你的,我找他去!”楊遜攔住梁雨,又取出些銀兩塞給那漢子,道:“老兄,你別回樹下了,到別處去吧。”
那漢子千恩萬謝地走了,梁雨道:“這人好沒骨氣!”
楊遜嘆道:“都不容易,罷了。這人已經(jīng)七個時辰?jīng)]吃過飯,虛弱無力,自然搶不過別人?!?/p>
梁雨聞言只覺匪夷所思:“楊大叔,我只能看出方才那人面色饑黃,為何你卻能說準那人餓了幾個時辰?”
楊遜嘆道:“那也沒什么,我只是見多了餓肚子的苦人?!?/p>
梁雨搖頭不信:“我以前也是叫花,要說餓肚子的人,你能見得比我還多?”
一會兒光景,那柳樹下的乞丐越聚越密,許多人都來找楊遜討銀兩,楊遜一一好言以對,忙亂中忽聽街邊有人大呼:“我死了!有人殺死我了!我的心肺都沒啦!”
梁雨側(cè)頭望去,見那人白衣帶劍,似是正要返回堂口的劍纓堂弟子,他在街心手舞足蹈,胡亂嘶喊,語聲中透出濃濃恐懼,仿佛有無形之鬼窺伺在側(cè),攫走了他的心肝。
梁雨聽得害怕:“這人瘋了嗎?”
“是無名?!睏钸d神色驟緊,“這人劍術(shù)不高,無名不屑殺他,故而只刺出劍意,沒激實劍勁。這人神魂被劍意中的殺機驚嚇,以為自己已經(jīng)死了。”
他心知無名就在不遠處,此舉意似邀戰(zhàn),默然環(huán)視周遭,見劍纓堂門口弟子已擁上來攙扶那受驚之人,暗忖:莫非無名藏身在劍纓堂中?
正自凝神思索,忽覺身后有一道腳步聲如冰冷劍鋒般遠遠刺來,不禁暗嘆:無名尚未找到,此人卻又來了。果然只聽梁雨驚呼:“楊大叔快看柳樹那邊,那公子好像是孟山洛!”
肆、難渡心上滔滔
孟山洛從柳樹下經(jīng)過,不少乞丐都上前討要銀錢,孟山洛冷臉不理,乞丐們見他衣飾華貴,紛紛扯住他衣角不讓他走。
孟山洛皺眉從柳樹上順手折下一截柳枝,如拂塵般一掃,一名乞丐頓時跌飛出去。楊遜臉色微沉,朝著柳樹下走去。
孟山洛從柳枝上拈下一片柳葉,扣指彈出,葉片刺在一個抱住他大腿的乞丐肩頭,那乞丐只覺肩上一陣冰寒,不由自主地撤手仰倒。
孟山洛不斷從柳枝上摘葉,仿佛拔出一柄又一柄的劍。葉劍紛飛中,圍在他身旁的乞丐們幾乎同時四下跌散,樹下頃刻只余孟山洛,衣袂飄飛,獨立如寒秋孤鴻。
梁雨跟著楊遜走到樹旁,早已被孟山洛的劍術(shù)驚得合不攏嘴,滿臉欽羨之色。楊遜看出孟山洛未下重手,臉色略緩,拱手道:“又見孟兄?!?/p>
孟山洛拍了拍身上柳絮,漫不經(jīng)意地掃了一眼楊遜的佩劍:“久聞楊兄涉川劍大名,在下倒是頗有幾分領(lǐng)教之意?!?/p>
楊遜一怔,躬身施禮道:“些許微名,不敢擾得孟兄出劍。楊某已然退出武林,實不欲爭斗?!?/p>
孟山洛笑了笑:“都言楊兄修為已失,也不知真假,不過江湖多有欺世盜名之輩,往昔涉川劍名震天下時,也未必便如何。蘇州近日事繁人亂,楊兄好自為之?!闭f完也不還禮,徑自走入劍纓堂大門去了。
梁雨望著孟山洛背影發(fā)怔片刻,忽瞥見柳樹后躺倒一個老丐,忙上前扶起:“老伯,你也來啦?我才看到?!?/p>
一問之下,那老丐雖未中孟山洛的葉片,卻被四散驚逃的叫花撞得翻了兩滾兒,疼得站不直。
梁雨拍干凈老丐身上灰土,送走老丐后,眼望劍纓堂大門,忽問:“那門兩旁懸的對聯(lián)是什么意思?”
“作稽常振三分玉,組冕當飄萬丈纓。”楊遜讀完解釋道,“作稽是說一個人的言行舉止,組冕則是組綬和冠冕,用以代指官爵。這對聯(lián)是說為人當做如玉君子,成就大事。嗯,氣魄倒不低?!?
梁雨嘆道:“氣魄不低,孟山洛的劍法可也是真高??!”
楊遜聞言莞爾:“你很佩服他么?”
“我也說不上來……”梁雨茫然搖頭,“我總覺他像是高山上的仙人,看人時似在俯視,走在街上也像走在深山荒林里,冷冷的離人很遠?!?/p>
楊遜道:“年紀輕輕練就如此劍術(shù),冷傲些也難怪?!?/p>
梁雨道:“可他對你說話很無禮,我不喜歡他。楊大叔,你從前武功全在時,能打過他嗎?”
楊遜避而不答,笑道:“昨日讓你到河邊找我,是孟山英出的主意吧?他心機比唐震深,對我疑忌也重,故而才讓孟山洛兩番找我。咱們走吧?!?/p>
兩人尋了酒家吃飯,梁雨道:“鄭大叔外出走鏢,說是今日午后能趕回,一會兒咱們?nèi)サ人?!?/p>
楊遜道:“那人對你很好,是個善心人,我也想見見?!眱扇俗呦虺情T邊,梁雨見楊遜走路時手指不時凌空勾抹,知道他是在心里畫那梨花,看了一會兒,問:“楊大叔,你說你十二歲便離了蘇州,是去學劍嗎?”
楊遜道:“不錯,我小時讀不起書,常去書院偷聽,惹得先生罵我,其他孩童也常欺負排擠我,我寄宿的親戚家里很窮,他們自己也有孩子,我見他們已難養(yǎng)活我,便捉了一只頂好的蟋蟀,找一個混幫派的少年換來一口舊鐵劍,夜里悄悄離開了蘇州。”頓了頓,嘆道,“有時想想,若少年時有錢讀書,一直讀下去,不知今日又會如何?”
梁雨瞪大了眼:“這便是孟山洛他們口中‘名震天下的涉川劍嗎?你用了三十年?”
楊遜微笑頷首。
半路上又遇乞丐討錢,楊遜從行囊里取出不少銀兩給了,梁雨當時不語,等那乞丐走遠后,連聲嘲笑道:“楊大叔,你這回可走眼了!那人面色紅潤,賊眉鼠眼,可不像餓肚子的可憐人。”
楊遜道:“那人肚子確是不餓,但聽他嗓音,不久即有大病,到時需用銀兩?!币娏河隄M臉不解,又道,“人有五聲,合于五行,應五臟而變化。那人語聲萎澀,顯是木聲受損,肝氣已衰?!?/p>
梁雨道:“你看出他要生病,怎不告訴他?”
楊遜嘆道:“那是常年累積所致,治不好的。不過你若想學聽音辨微之法,須從內(nèi)功修起……”
梁雨笑嘻嘻打斷:“那我就等我?guī)煾冈乒觼砣战涛摇!?/p>
兩人來到城門邊一座小橋上等候,楊遜又隨手在橋欄上勾畫起梨花瓣來。梁雨問東問西,楊遜不時伸手拍拍梁雨肩膀,笑語溫和、見識廣博,常引得梁雨嘖嘖驚嘆。
許久之后,城門外走入七八個鏢師,梁雨歡呼雀躍,搶先奔出迎上,拉住一個中年漢子的手說個不停:“鄭大叔,你回來啦,咦,你們出去的時候可有好幾十個呢……”
鄭鏢師笑道:“劉副鏢頭他們另有要事,明晚才回。”說著便欲前行,卻被梁雨拉扯到一旁:“鄭大叔,跟你打聽件事,你常在外面行走,聽過‘涉川劍楊遜這個人嗎,他好像以前是個‘大俠呢……”
“當然聽過!”鄭鏢師一拍大腿,“豈止大俠,楊遜可謂是二十年來江湖第一名俠,俠跡遍布南北,扶危濟困的事不知做過多少,丐幫幫主、武當掌教等等都是他至交好友。那楊遜平素謙遜溫和,每臨大事卻勇銳凌人,單說當年廬山天霜堂為禍武林,楊遜卻敢孤身闖上五老峰,劍敗號稱霸刀無雙的堂主柳寒山……”
梁雨回望一眼,見楊遜站在遠處橋邊,手指似猶在石欄上虛畫,又聽鄭鏢師繼續(xù)道:“……湖廣水患時,他在武林銷聲匿跡了三年,卻與災民日夜同寢同食,耗費極大心力勸服米商、鹽幫,威壓官府豪紳,四處奔波籌糧……要說楊大俠的事跡,那是說不完的,可惜后來聽說他身受重傷,武功銳減,心氣也變了,終于退隱,真是令人扼腕?!?/p>
梁雨心弦一顫,明白了為何楊遜能瞧出一個人餓了多少時辰,先前他說只因自己見過很多窮苦人,梁雨還以為他是隨口敷衍,此刻才知楊遜所見當真要比自己多上十倍百倍了。
梁雨領(lǐng)著鄭鏢師與楊遜相見,心知若說此人便是楊遜,鄭大叔定然不信,不如日后慢慢細說,便道:“鄭大叔,這人姓楊,是我朋友?!?/p>
楊遜與鄭鏢師交談了幾句,看出他確是個忠厚直率之人,再三叮囑:“鄭兄就與同伴共返鏢局,這兩日里不可落單外出?!?/p>
目送鄭鏢師走遠后,梁雨道:“楊大叔,咱們接下來去哪里?”
楊遜道:“我想去城外看看。”
梁雨道:“那咱們就一道出城去吧!”
楊遜一怔,忽覺微微恍惚,似聽到久遠的前塵中一個童稚聲音說道:“先生,你出城可是有要事?我隨你一道去吧!” 靜默片刻,展顏道:“那就走吧?!?/p>
楊遜循舊憶領(lǐng)著梁雨來到城郊那處矮坡,見坡上梨樹猶枯,起伏的青草卻已不知暗換多少春秋,嘆道:“陸先生的劍意太過凌厲,此樹筋絡死朽,不似揚州撫柳鎮(zhèn)那株梨樹尚能救活——小兄弟,這里便是三十年前云陌游和陸青淵斗劍之處?!?/p>
梁雨“啊”的一聲,繞著草坡來回奔走,又請楊遜細細講說。
兩人并肩坐在草地上,梁雨聽楊遜講到云公子有時做相士、有時做畫師,每日不同,大覺有趣:“原來云公子什么都會!”
楊遜道:“云公子看似游戲百業(yè),實則都是從中參悟劍意,對劍道用心極專,故而陸青淵雖只借琴修劍,所悟反不如他。”
等講完那一戰(zhàn),梁雨已悠然神往。楊遜輕聲道:“那時我滿心苦悶,日子昏暗無光,看不到絲毫出路,云公子對我說的話、帶我目睹的那一戰(zhàn),就似攜我扶搖直上峰巔,讓我看到了從未見識過的風光,好比一個人讀一本書讀了很久,那書又厚又枯燥,只偶爾讀到幾句他喜歡的語句,但就是這幾句話會深深映刻在他的腦海里,生根發(fā)芽。
“與云公子的那次偶遇,很快成了橫亙在我心中的一道河川——既見了絕頂處的非凡風景,難免心生向往、不甘平寂,我便渡過了那條河,孤身離了蘇州,四處求學劍術(shù)?!?/p>
“一條河?”梁雨恍然,“怪不得你的劍叫涉川劍?!?/p>
楊遜嘆道:“那也是從云公子贈我的卦辭中得名。后來我劍術(shù)有成,闖蕩江湖,也曾苦苦追索劍道極致,卻發(fā)覺終究非我所喜;也曾做出一些事,本以為已對得住心中道義,卻很快明白,人世間每日都有紛爭傷害、悲苦離別,我所遇所見、所能改變的,實在微不足道——漸漸地,河水聲又在我心中響起,只是這一條河可要難涉太多了……后來,我遇到了柳姑娘?!?
梁雨道:“昨天酒樓里唐震提到什么‘楊柳之會”,楊自然是指大叔你,柳便是柳姑娘嗎?”
楊遜道:“不錯,她是天霜堂主的女兒,來尋我為父報仇。我和她同行了很久,她一直沒能殺死我。后來她終于在一次賭斗中贏了我,賭約便是我須任她刺上一劍,不能還手?!?/p>
梁雨叫道:“你這么聰明,她怎能賭贏你?一定是你讓她?!?/p>
楊遜一笑:“她讓我到揚州扶柳鎮(zhèn)一株梨花樹下受她那一劍,可等我趕到時,卻發(fā)現(xiàn)那梨樹已被斬盡了花枝,近乎枯死。她托人傳信說,等到梨花重開日,她再來討還這一劍。
“從此我倆各自天涯,我等著那株梨樹重新開花,等了許多年。遇到柳姑娘讓我心中水流聲平息,可柳姑娘成了我心中的又一條河。好在梨花終究開了,我也終究在揚州又見到了她?!?/p>
梁雨道:“原來這便是楊柳之會。重逢后她刺了你一劍,讓你身受重傷,武功大減?”
楊遜道:“當時我以為自己要死了,我的許多朋友也都覺我必死無疑,我心里很安寧,想著還清這一劍,從此再沒難涉的河水了??闪媚锊]刺死我,她用白馬將我馱到一處偏僻山谷,我醒來后才知那年她已身患不治重癥,這才設法救活梨樹,引我相會。
“我和她在山谷里安靜地度過了二十七天。后來我把她葬在谷里一株梨樹邊?!?/p>
梁雨心中澀然,他雖不懂情愛,卻也聽出楊遜寥寥數(shù)語中似藏了一段曲折哀婉的往事。
“往后這幾年,我常感前塵去路、兩處茫茫,慢慢便淡出江湖,可童年所見那幅梨花圖,卻頻頻出現(xiàn)在夢里,那般清晰,仿佛被三十年的光陰磨洗得發(fā)亮,每一筆都是一條淙淙逝去的河,漸流漸遠,只余那看不見、觸不及的第五片花瓣在我心中水聲湍急?!闭f到這里,楊遜悵惘一笑,“唉,真想畫出來啊,那瓣梨花?!?/p>
梁雨問:“那幅畫,楊大叔你還留著嗎?”
楊遜點點頭,從行囊中取出一卷紙。
梁雨小心輕緩地接過展開,紙張已古舊泛黃。他雖不通丹青,卻默默看了很久。
楊遜亦沉默下去,方才那些話深藏他心底,對平生好友都未說起,不知為何今日卻對一個初識兩天的少年講了,忽生一念:也許他不單是講給梁雨,亦是在講給十二歲時的自己。三十載風雨浮生,三兩句便言盡。
梁雨見楊遜似悶悶不愉,便笑嘻嘻道:“咱們明早一起去平陽鏢局偷看鏢師們練劍,好不好?”
楊遜一笑答應。
梁雨又問:“楊大叔,這幅畫既是云公子斗劍時所成,那缺少的一片花瓣,是否也須領(lǐng)會云公子的劍意后順勢去畫?”
楊遜道:“云公子的劍意,旁人是效仿不來的;而我心中的梨花雖根源于這幅舊畫,但隨年歲盈減,隨心境而遠近飄忽,三十年過去,其實也已頗有不同?!?/p>
梁雨點點頭,兩人又聊了一會兒,梁雨困意上涌,將畫卷歸還,躺倒在草坡上酣睡起來。
醒來已是三月初六凌晨,梁雨一躍而起,催促道:“快走,快走?!蓖悼寸S師練劍是他往日最大樂趣,頗想與楊遜分享。
兩人返回城中,天蒙蒙亮時到了鏢局門前。梁雨道:“可不能走正門,咱們繞去側(cè)墻那邊,爬上墻偷看?!鞭D(zhuǎn)頭卻見楊遜神情沉肅,詫問,“怎么了?”
楊遜道:“整座鏢局沒一絲聲響。”隨后快步走到大門前,推門而入。
梁雨不安起來,緊緊跟上,剛?cè)朐簝?nèi),便駭?shù)冒c倒在地,抖如篩糠。
——諾大院落血流遍地,橫七豎八躺滿了鏢師尸體!
伍、籬月無影寤有夢
楊遜留意到數(shù)具尸身胸口都有三道并排的深深血痕,蹙眉道:“是陰老三的‘幽泉鬼爪,原來陰山九煞已至蘇州。從傷口上看,鏢局是半夜遇襲?!?/p>
梁雨忽從地上爬起,跌跌撞撞跑到院中央,臉色煞白地跪倒,呆了半晌才抱住一個死去的鏢師哭出聲來:“鄭大叔!鄭大叔死啦!”
楊遜嘆息一聲,從梁雨身旁走過,在鏢局正廳前赫然斜著唐震的尸體,咽喉處劍痕如刻。
楊遜俯身去探唐震咽喉,但覺觸手微寒,似乎這一劍的余意悠長如琴韻,數(shù)個時辰過去,傷口處仍旋繞著一抹霜涼。
“是孟山洛的‘秋蘆劍。我本以為兩幫勢力旗鼓相當,近日里不會大動干戈,卻沒想到劍纓堂已和平陽鏢局的仇家勾結(jié),如今看來,孟山英恐怕早已和陰山九煞約定好今夜突襲平陽鏢局。”
又見唐震右手四指齊根斷落,蹙眉道:“青云白鷺劍已落在劍纓堂手里——唐震死握寶劍不放,被孟山洛一劍削斷了手指?!?/p>
楊遜返回梁雨身旁,伸手輕輕一觸鄭鏢師身上劍痕,亦有涼意殘留;沿路翻看著尸身,從大門處第一具尸體旁站直:“平陽鏢局真正高手只有唐震一人,孟山洛是沖唐震而來,他自視甚高,不屑與尋常鏢師交手,應是進了鏢局門便徑直走向院落最里處的唐震……門口有個鏢師上前截他,被他一劍刺死。他只殺了所經(jīng)一線的三人便離去,中間一個是鄭鏢師。唐震既死,陰山九煞再無忌憚,當即大開殺戒……”說到這里,頓聲一嘆,“門口那鏢師死后,余人為孟山洛劍術(shù)震懾,四下驚散,只有鄭鏢師還敢沖在唐震前方攔阻抵抗……小兄弟,你這位鄭大叔當真是個忠義厚道的好人?!?/p>
梁雨聞言渾身一顫,收住哭聲站起,喃喃道:“我要報仇,我要為鄭大叔報仇……”
楊遜走到院落西南角,這里以籬笆隔出了一小片地,種了些花草。楊遜神情微凜,摘下一朵花,見粉瓣微微泛黃,緩緩道:“昨夜‘無名也在院里?!?/p>
梁雨驚問:“無名也是劍纓堂的幫兇嗎?”
“不,我想不是……”楊遜在心里推測揣摩,陷入沉思:
無名應當只是路過鏢局,卻被院落里沖出的殺機所吸引——他堂而皇之地走入了鏢局大門,從揮舞著兵刃的陰山九煞和鏢師們身旁走過,走到了西南角落站定。沒有人看到他,他就像夜色中的一縷游魂。以他藏神匿機的修為,渾似與草木石墻同化,即便有人朝角落張望,也會對他視而不見。
他靜靜站在籬笆里看著人群廝殺,悠緩呼吸,吞吐著滿院彌散的殺意。刀舞劍落,肢飛肉斷,他品味著久違如隔世的血色與腥氣,宛如赴一場盛筵。
月有微黃籬無影,掛牽牛,數(shù)朵青花小——他沉醉在眼前殺局中,身上劍意于不經(jīng)意間如月華般微微溢出,染黃了周遭花葉。
回看江湖五十年風云,能修成這般劍意者,不過寥寥三兩人。
楊遜忽感有人搖晃自己身軀,醒過神來,只聽梁雨道:“你在想什么,想起來了嗎?快幫我想想辦法!”
那句“想起來了”飛入楊遜腦海,宛如電光劃過暗夜,楊遜頓時震悟:從枕河樓對面的茶肆,到剪金橋河邊,再到劍纓堂門前,“無名”所展露的劍術(shù)越來越高,從稍露生疏漸臻無跡可尋,但這并非是因無名進境神速——在短短兩日里接連破境未免匪夷所思。
無名是在回想。他本就曾是絕世劍客,只是不知為何竟忘卻了劍術(shù),如在一場混沌怪夢中乍醒,一時不知身處何世、姓甚名誰,亦如人丟了魂魄。
他像一道暗影穿梭在蘇州街巷間,通過一次次的刺殺來不斷尋回遺失已久的劍術(shù)。也許隨著劍術(shù)恢復至圓融渾成的極境,他的神魂也在漸漸清澈。
梁雨見楊遜似有些失神,便又催問,楊遜道:“人死不能復生,即便報了仇,也不能增添分毫歡愉,小兄弟,你真要如此執(zhí)迷嗎?”
“我一定要報仇!”梁雨語聲頓急,“楊大叔,你足智多謀,肯定有法子幫鄭大叔報仇,你快想??!”
楊遜道:“你還記得那個即生大病的乞者嗎?行惡如病,積重難返,怎奈世人畏病者多,行惡者更多,我年少時妄想以一人之力扭轉(zhuǎn)世道,雖有些善舉,可一個人即便晝夜無休,連年累月地奔波,一生又能為善幾何?與世間層出不窮的惡行相較仍不過滄海一粟。你要替人打抱不平、伸冤雪恨那是打不盡、雪不完的。到后來,我也只能是量力而為,但求無愧?!?/p>
“我不要聽這些!你、你就是不肯幫我想辦法!”梁雨雙眼通紅,“你就是不肯為鄭大叔報仇!”
“法子我可以幫你想?!睏钸d嘆息,“但你心腸直善,有些道理若不與你說清,日后恐你一生勞苦?!?/p>
梁雨道:“那你想出法子了沒?”
楊遜沉吟道:“也不必急在一時半刻。嗯,看這院里死者服色,似沒有副鏢頭在內(nèi)。昨日在城門邊,我見鄭鏢師的同伴不多,亦都是普通鏢師——莫非平陽鏢局的副鏢頭還走鏢未歸?”
梁雨道:“對了,昨天鄭大叔說起劉副鏢頭一行另有要事,今晚才會回來。你耳朵不是很靈嗎,怎么沒聽見?”
楊遜道:“我若想聽,自能聽見,但你是去和鄭大叔說私話,君子非禮勿聽。咱們出去吧?!?/p>
兩人離了鏢局,一路上梁雨失魂落魄,時而落淚,嘴里嘟囔著:“早知道昨日便告訴鄭大叔了……”忽然轉(zhuǎn)頭對楊遜道,“你問副鏢頭的事做什么?連唐震都不是孟山洛對手,劉副鏢頭就更沒指望了?!?/p>
楊遜道:“我只是隨口一問?!?/p>
梁雨聽楊遜語氣淡然,心頭火起,怒道:“你就是不肯好好想法子!”快步走到前面去了。
楊遜也不著惱,跟隨其后。走出良久,梁雨忽回身道:“唉,是我不該總讓你想辦法,畢竟孟山洛劍術(shù)那樣高。等我拜了云公子為師,學好了武功,親自去找孟山洛報仇?!?/p>
楊遜微笑道:“你有這樣的志氣,那好得很……”話說一半,忽然頓步站定,右手按上了劍柄。
梁雨一愣:“怎么了?”
楊遜肅立不答。方才那一瞬,他聽到背后十丈外忽然憑空多出了一道足音。
他知道是“無名”來了。
那足音極輕極細,幾難分辨,如一層棉絮上落了一根稻草。
以無名修為,起步空靈、落足無痕,若不想被人聽到足音,就決不會發(fā)出絲毫聲響。而足音唯一會顯露的時刻,便是他在前行中蓄勢凝意即要出劍之際——等到足音歸無,那一劍便已刺發(fā)。
楊遜靜靜等著,如化石雕,不敢有絲毫多余舉動。
足音在離楊遜三丈時消失,楊遜凝集全神,已聽不到一旁梁雨的好奇問話,準備去接那神鬼莫測的一劍。
然而三次呼吸的光景過后,那一劍仍是沒來。楊遜又多等許久,才緩緩舒出一口氣,平定內(nèi)息。
梁雨道:“楊大叔,你方才臉色好難看,像是剛生過大病。”
楊遜道:“方才無名來了,以劍意鎖住了我周身氣機,可最后卻沒刺出那一劍,只無聲無息地遠遁?!?/p>
梁雨駭然:“好險!那他為何不刺那劍?”
楊遜沉默片刻,嘆道:“也許是因為你?!?/p>
“我這么厲害?”梁雨大奇,“難道無名怕我?”
楊遜拍了拍梁雨肩膀,笑道:“咱們?nèi)フ尹c吃的。”
兩人行至一家肉餅鋪,梁雨傷心鄭鏢師之死,食不下咽。楊遜卻不疾不徐地吃了一個,又買了三個。
梁雨問:“你買這么多肉餅做什么?”
楊遜用油紙將肉餅包好:“前日你說那位乞丐老伯住在城郊一處破廟里,想來是知道那廟所在了?!币娏河挈c頭,又問,“那老伯在破廟里住了很久嗎?”
梁雨目露憶色:“聽人說,那破廟本來不破,二十年前一個雨夜里忽然塌了半邊墻梁,老伯似是廟方毀不久便住在里面了……”
“風雨殘廟二十年,當真不易?!睏钸d點頭,“小兄弟,咱們?nèi)タ赐先思??!?/p>
梁雨大聲道好,領(lǐng)著楊遜前去破廟,路上楊遜道:“只怕老人家眼下未必會在廟中?!?/p>
梁雨道:“時辰還早,老伯應當正在廟里睡覺?!?/p>
兩人行了許久才到,穿過野草,楊遜看到那老丐果然躺在破廟前一塊空地上兀自酣睡,神情微異,似出乎意料。
梁雨道:“老伯,快醒醒!我們給你帶了好吃的。”連叫數(shù)聲,老丐仍鼾聲大作。
楊遜走入半塌的破廟,端詳破壁殘梁,拂去斷口處的積灰凝視片刻,轉(zhuǎn)身出來,見梁雨正推那老丐:“老伯,你夜里沒睡嗎,這般叫不醒?!?/p>
楊遜微笑道:“你也不必推搖,我來教你個法子。所謂‘覺有八征,夢有六候。六候者,一曰正夢,二曰蘁夢,三曰思夢,四曰寤夢,五曰喜夢,六曰懼夢。我看這位老丈正處于寤夢之中——人在寤夢時,身醒神飛,故而要叫醒他,喚身不如喚神?!?
梁雨問:“怎么才能喚神?”
楊遜道:“你只須定住目光,凝視他片刻即可?!?/p>
梁雨依言看向老丐,等了一會兒老丐卻仍不醒,道:“楊大叔,你說的不靈呀?!?/p>
楊遜道:“那是你目中神光太淡,你現(xiàn)下暗想些惱心事,比如那唐震發(fā)覺你偷聽后如何踢你,邊想邊瞧老伯?!?/p>
梁雨回想起唐震將自己揪到閣中一腳踢翻,眼光不自禁地透出憤恨。忽然,那老丐翻了個身,須臾一聲哈欠,緩緩坐起,打量著站立一旁的楊遜和梁雨,臉色茫然。
“這法兒真靈!”梁雨拍手叫好,“老伯,楊大叔買了肉餅給你吃?!?/p>
老丐半晌沒有應聲,只低頭望著地上斑駁的光影。楊遜亦不語,朝老丐躬身一揖。梁雨撓頭道:“楊大叔,你別介意,老伯他心里不太……不太清楚,常常不說話?!?/p>
良久,老丐側(cè)頭朝向楊遜,抬起手橫在空里,似在召喚。楊遜走到老丐身邊,小心翼翼地蹲下與老丐肩膀并齊,動作之緩之慎,宛如在貼近猛虎巨龍。
楊遜將肉餅遞向老丐,老丐伸手去接。一瞬里兩人的手指同時搭在油紙包上,梁雨忽覺眼前微微模糊,仿佛風里倏然震起了一蓬灰塵。
楊遜收回手,老丐捧著肉餅大嚼起來。
梁雨不明所以,笑道:“老伯,這位楊大叔你見過的,他既讀過書又學過劍法,見多識廣,你和他多聊聊?!?/p>
楊遜道:“不錯,我十二歲始學劍,五年后劍術(shù)初成,劍招流轉(zhuǎn)隨心,刺發(fā)時,微能斷春螽之股、截秋蟬之翼,巨可裂犀兕之革、挽九牛之尾,自以為精絕?!?/p>
老丐狼吞虎咽,已將第一個肉餅塞入腹中,又拿起第二個肉餅吃起來,對楊遜所言無動于衷。梁雨笑道:“楊大叔,你對老伯說這些,他聽不懂的?!?/p>
楊遜笑了笑,又道:“師父聞之,將我?guī)У揭惶幏屙?,讓我腳踩云中危巖,身臨萬丈深淵,如此再行運劍,心神戰(zhàn)栗鼓蕩,汗流浹背,竟連一整套劍法都使不完。師父說:古之得道者,上窺青天,下潛黃泉,揮斥八極,神氣不變;而我登高而心怵,與真正絕頂劍客相差太遠。
“——于是我辭師遠游,數(shù)年中餐雨臥霜,聽松照雪,在晴空的長云下登山振衣、越河濯足,在曠野的夜風中燃起篝火仰望星月,在浩然天地間日夜感悟劍意,又過數(shù)年,劍境大進?!?/p>
楊遜語聲微頓,老者默默吃著肉餅,看也不看楊遜一眼。梁雨見楊遜說話時恭敬得如童生背經(jīng)書給先生聽,不禁困惑不解。
楊遜繼續(xù)道:“而后我行走在市井間,發(fā)覺路人瞧向我的目光中多含欽慕;下榻客棧時,店里人對我也往往禮讓恭順、敬若上賓。我自省良久,知是劍心過于奇凌險峻,看似人見我如高山仰止,實則已偏近跋扈,便又潛心靜修,重歸正途,漸漸劍意內(nèi)斂,神機收放自如。再落宿逆旅時,滿店商客與我談笑如常、爭席而坐,那時我才真正敢言劍術(shù)有成?!?/p>
那老丐吃完了第二個肉餅,拿起第三個正要啃食,聽了楊遜這番話后打了個飽嗝,將第三個肉餅遞給楊遜。
楊遜道:“多謝老伯?!鄙祀p手恭謹接過。
梁雨看著楊遜慢慢吃完肉餅站起,心中莫名一松,道:“這兩日天色不好,破廟又漏雨,楊大叔,能讓老伯也去咱們住的客棧里睡覺嗎?”
楊遜點頭答應。
梁雨扶起老丐,三人往城里走去,剛出破廟沒幾步,那老丐忽喃喃道:“真像一場夢啊……何苦來哉?”
梁雨一愣,只覺這般喟嘆從每日渾噩吃睡的老丐口中發(fā)出,著實有些反常。楊遜聽后一嘆:“世事亦真亦幻,浮生似夢似醒,本就難言得很。”
三人回到蘇州街巷,那老丐走得東倒西歪,不時偏離道路拐到旁處,梁雨每每費力不少才哄勸回來。
眼見對面行來一個富家少爺,老丐悶頭前行,不懂避讓,兩人撞在一起。
那少爺一身華衣被老丐臟袍染上油灰,頓時罵罵咧咧,將老丐搡倒在地,拳打腳踢。
梁雨大怒,欲上前拉架,手腕一緊,卻被楊遜扯住,大聲道:“楊大叔,你做什么?”
楊遜道:“稍待片刻不遲。”梁雨大急,只覺難以置信:“楊大叔,咱們快去幫老伯啊,你別拉我,你瘋了么?”
楊遜一言不發(fā),望著老丐被打——那老丐在地上翻來滾去,但神情木然,仿佛人世間的任何景象都不能讓他動容。
“你放開我,放手啊!”梁雨死命掙脫了楊遜,奔上前推開那富家少爺,廝打一陣,將其趕跑,但混亂中老丐爬起亂走,已不知去向。
楊遜嘆息一聲,上前拍了拍梁雨肩頭。
梁雨但覺暖意入體,回過頭見楊遜滿臉疲色,微微一怔,隨即腦中閃過慘死的鄭大叔,瞪視楊遜嘶聲道:“你……你不能幫鄭大叔報仇也就罷了,如今卻又眼睜睜看著老伯挨打……楊大叔,你真沒用!枉你從前還是一代名俠,一點用都沒有!我討厭你!”說到后來愈發(fā)難過,語聲哽咽,一咬牙扭頭跑遠了。
楊遜嘆息一聲,暗暗跟隨在后,見梁雨在城中雖肆意游逛,但遇到劍纓堂服色的人時倒也知遠遠避開。梁雨一口氣走了大半個時辰,郁郁回到兩人下榻的那家小客棧。
楊遜在客棧外靜候片刻,行至房間,見梁雨已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心知他這一覺會睡很久,便掩上門出客棧去了。
是夜三更, 平陽鏢局院子地上忽然多出了九道黑影,月色下扭曲如蛇,尖銳的談笑聲在幽風中起伏——
“老大,院里靜得出奇,那劉副鏢頭不會帶人躲出去了吧?”
“不會,今夜他們方回鏢局,便已被孟堂主言語穩(wěn)住,想是連夜料理尸身,忙亂許久,此刻睡得熟了。”
“其實唐震既死,咱們陰山九煞與平陽鏢局的仇怨也算了結(jié),若非孟山英給的銀錢多,真也不必第二夜再返回來斬盡殺絕?!?/p>
“哼哼,咱們九煞一向做事做絕,尋仇更須斬草除根。”
頃刻間天上明月被陰云遮掩,院中愈暗,陰山九煞齊聲怪笑:“月黑風高,正是殺人良夜?!?/p>
話音未落,九人忽聽背后有人淡淡道:“月黑風高之夜,若用來懲惡鋤奸,亦是快事?!?
九煞劇凜回頭,依稀見鏢局門口立著一道人影,濃夜里辨不清面目。
大門吱呀一響,那人已在門中,好整以暇地返身將門慢慢掩好,泰然若深夜歸家的家主。
九煞中為首一人問:“閣下是誰,敢擋我陰山九仙的好事?”
那人轉(zhuǎn)回身理了理衣衫,不疾不徐道:“在下姓楊,單名一個遜字?!?/p>
“你是‘涉川劍楊遜!”九煞驚退一步,面面相覷,隨即紛紛獰笑,“姓楊的,若在十年前,你人到處,我兄弟自會退避三舍??扇缃衲阄涔跞珡U,竟還敢孤身前來逞驕賣狂,那可不是自尋死路嗎?”
笑聲中,九人各亮兵刃,朝著楊遜合圍而去。
楊遜亦笑了笑,迎著九人前行,步履從容不迫,腰畔沉寂數(shù)年的涉川劍在鞘中低低震鳴起來。
夜如墨,風泣如梟。
與此同時,梁雨在客棧床上醒來,隱約聽到街上傳來三更天的更鼓聲,暗忖:我竟睡了這么久。見旁邊床榻空著,迷迷糊糊走到大堂。
昏燈映照下,堂中桌椅幾都閑置,店伙計靠著柜案打盹,只有一桌坐了三個喝夜酒的江湖客,正自說笑。
梁雨欲出門,忽聽三人言談中似提及楊遜,便站在角落里悄悄去聽——
一人道:“都說‘涉川劍楊遜已至蘇州,不知兩位可有聽聞?”
另兩人相顧一眼,都笑起來,笑聲中滿是嘲意。
“楊遜這三天里滿城亂逛,不少人都見到了,哼,要說他從前也算個人物,如今武功廢了,似又得罪了劍纓堂,恐怕小命難保?!?/p>
“聽說孟山洛兩次找上他,他都畏畏縮縮,如喪家之犬。你們說,當年他可有多風光,武林中諸般好名聲盡讓他一人占了,如今這般落泊,那也是活該,哈哈哈!”
“孟山洛的劍,天下又有幾人能接住?楊遜不敢應戰(zhàn)倒也明智,唉,他從前再風光又有屁用,現(xiàn)下還不是茍活于世、人見人欺?”
“姓楊的既已活脫脫是個沒用的廢物,這兩天在蘇州就不該招搖過市,那可不是活得膩煩了嗎?”
梁雨聽到這里,再也按捺不住,驀然沖到三人桌前,大叫道:“你們胡說!楊大叔他是大英雄,大俠士!你們不能這樣說他!”
那三人一愣,見是個小孩兒,便皺眉喝道:“哪來的臭小子,快滾遠些,莫擾了大爺?shù)木婆d!那楊遜沽名釣譽,說不定暗地里做過多少下三濫的事,大爺偏愛拿他數(shù)落消遣,又關(guān)你屁事!”
“??!”梁雨嘶吼一聲,將三人桌上酒菜掀在地上,“你們知道什么?楊大叔很了不起,他吃過那么多苦,做過那么多好事,比你們?nèi)齻€人加起來做過的都多,多上十倍百倍!多一千倍!”
“他娘的,你小子找死!”三人大怒,將梁雨推搡在地,拳腳如雨點般落下,“賊小子,那楊遜分明就是個不中用的廢人,早晚成武林笑柄,你說他了不起,那他怎不現(xiàn)身來幫你出氣?”
梁雨渾身劇痛,被打得爬不起來,咬牙忍住眼淚,嘴上仍不服軟:“你們只敢背地說嘴,他就算武功不如從前,要收拾你們?nèi)齻€敗類也是易如反掌……”
三人聽得厭煩,抬腳重重踩在梁雨嘴上,梁雨唇齒流血,說不出話來,只死命翻滾撕扯,卻架不住三個大人連番急拳重手,不久便動彈不得。三人將他遠遠踢開,坐回去重要酒菜吃喝。
梁雨平躺地上,怔怔出神,想及楊遜清早在鏢局里所言,忽有所悟:世上惡人惡事這么多,楊大叔多年來仗劍奔波,四處扶危濟弱,所恪守的俠義道,只怕比云公子專心劍道更要難得多了……
以前他對楊遜總是執(zhí)著于畫全那枝梨花很感不解,昨日在草坡上雖聽楊遜說了許多往事,卻仍有些困惑,此刻與三個惡客叫罵廝打過后,身心痛乏,卻隱隱有些懂了——
也許楊遜的一生便如那四瓣的梨花,雖已絢麗奇絕,但總不能全然如意;也許他越過的每一道河里都有一條錯過的路:那沒讀成的書院,沒能長相廝守的姑娘,那行不完的俠義路,逆不了的命途世道,都凝在這沒能畫出的一片花瓣里了吧?
那三個酒客見梁雨躺著不動,以為他被打得傻了,嗤笑幾聲,繼續(xù)談聊起來:“我還聽說,孟山英花重金從滇西五毒教得了奇毒‘蟄龍醉,嘿嘿,也不知用沒用在楊遜身上?”
“哈哈,那蟄龍醉之毒一旦入體,頭三天雖不發(fā)作,但整日昏昏欲睡,困倦至極,三天后無藥可解——若楊遜修為未失,或能以高明內(nèi)功驅(qū)毒;可如今的他么,中了就是個死字!”
梁雨悚然一震,翻身坐起,那三人后面說些什么都聽不進去了,心頭漸漸雪亮:原來中毒的人從來不是楊遜,而是自己!想那孟山英疑忌楊遜的武功才智,定是不敢貿(mào)然對他用毒,卻把毒下在自己身上,逼迫自己去找楊遜,而以楊遜眼力,當然能看出自己中毒——如此孟山英便能試探楊遜的虛實。自己在酒樓偷聽被捉,孟山英早不想讓自己活了,所以楊遜才不讓自己回酒樓住。而楊遜并未動怒找去劍纓堂討要說法,恐怕孟山英對楊遜更加不放在心上。
梁雨這才明白:為何那天楊遜忽然神情凝肅地扣住自己脈門;為何楊遜屢次說要收自己為徒、傳授內(nèi)功;為何這三天里楊遜對自己說了那么多話,整日形影不離——那都是要為自己治毒,但又怕自己年少,承受不住身中劇毒之事,便一直未對自己言明。
想到最后分別時楊遜拍在自己肩頭那暖暖一掌,以及他臉上的疲憊,不禁眼眶濕熱:楊大叔為給自己解毒,一定損耗了很多心神內(nèi)力吧?他呆坐一陣,搖晃站起,踉蹌離了客棧。
陸、世間之龍
楊遜從鏢局大門里走出,獨行在蘇州夜色里,如一片孤葉飄過一條條無人街巷。
回到客棧,走過三個醉醺醺的酒客進了客房,發(fā)覺梁雨已不在,尋思梁雨比自己預想的早醒了一個時辰,料是沒見到自己,便又出去亂逛。他知劍纓堂清晨即要迎接云陌游,深夜應無暇旁事,梁雨外出當不至有危險,等梁雨走得累了,自會歸來。
然而直到天光微亮,梁雨卻仍未歸,楊遜眉峰皺起,提劍出了客棧,先去了枕河樓,暗窺見樓里樓外已站了不少劍纓堂弟子,知梁雨不會犯險來此,又去別處找尋,在城中走了一陣,出城來到那片草坡,也不見梁雨。
楊遜回城來到兩人頭天相遇的剪金橋河邊,天色已然大亮。他凝望流水,隱覺不安。
過得片刻,背后腳步聲響起,隨即傳來一聲笑語:“楊大叔,你是要入水打撈我的尸身么?”
三日相處,楊遜對梁雨的腳步已甚熟悉,方聽足音便知是少年靠近,回身微笑:“小兄弟,你半夜跑去哪里了?”
梁雨笑嘻嘻道:“我出來找你呀?!?/p>
楊遜見少年滿臉青腫,問:“你和人打架了?”
梁雨道:“是我自己不小心跌的。對了,楊大叔你知道嗎,我剛才在茶館里聽說,陰山九煞都死啦!真沒想到他們膽大包天,竟敢接連兩夜去鏢局行兇。萬幸他們昨夜撲了個空,劉副鏢頭等人似已得到風聲,預先躲了出去?!?/p>
“死了也好,”楊遜輕輕點頭,“如此你鄭大叔的仇便報了一半?!?/p>
梁雨悻悻道:“可惜是孟山洛殺的——茶館里的人說,那九人都是一劍斃命,整個蘇州城只有孟山洛才有這般劍術(shù)。果然沒過多久,劍纓堂就放出話來,說他們與平陽鏢局同氣連枝、盟誼深重,為唐震復仇那是義不容辭之事……呸呸呸,一定是孟山英怕陰謀敗露,讓他弟弟去殺人滅口!”
楊遜道:“這也不無道理?!?/p>
兩人沿河漫步,梁雨只覺今日困意全消,精神十足,問:“楊大叔,其實中毒的人是我,對嗎?”
“咦,你猜到啦?”楊遜微訝,“不過你不必擔憂,這三日里我以‘河川掌的獨門手法拍擊你肩井穴五十六次,將內(nèi)力度入你周身經(jīng)脈,連日運轉(zhuǎn)之下,已將你體內(nèi)毒性化散……本來你若學了我的內(nèi)功,與我內(nèi)外并力,毒性祛得更快,可你怎么也不肯學?!闭f到后來,嘴角露出笑意。
梁雨道:“楊大叔,謝謝你!”想了想又問,“你說有沒有法子能讓天下惡行全都不見?”
“惡行是消不盡的?!睏钸d搖頭,“善惡亙古常在,為惡的人多,為善的卻也不少。只能盼望天下誠心向善的人漸多些,每個人心中的善念比惡意漸多些,世道總會越來越好?!?/p>
梁雨默然點頭,楊遜道:“今日已是三月初七,云公子或已在城中,你不是要拜云公子為師么,怎么不去找他?”
梁雨道:“你說了他不會去枕河樓,蘇州那么大,我可找不到他。”
楊遜眨了眨眼:“也許劉副鏢頭已知曉劍纓堂的歹毒,悄悄躲起,是為找到云公子陳說孟山英的陰謀呢?若真找到了,那云公子倒未必不會去枕河樓一看。”
“那我就去看看!”梁雨拉著楊遜便走,“不過我自己可不敢去,楊大叔,你陪我去?!?/p>
楊遜笑道:“遠遠看看,倒也無妨,我沒畫完那梨花,真若見到云公子,未免有些慚愧?!?/p>
梁雨亦笑:“你的花和他的花是不同的,我已經(jīng)懂了。沒什么好慚愧的,咱們快走吧!”
天陰欲雨,枕河樓堂中似也飄進了一抹雨意,孟山英手捧青云白鷺劍,已良久端坐不語。
自凌晨開始,他將云家親眷安置在樓內(nèi)客房,陸續(xù)派出三撥弟子出城恭迎云陌游,卻尚無一人看到云公子一絲身影,此時不免有些焦慮,對身旁的孟山洛道:“姓劉的帶著鏢局殘存弟子不知躲到了何處,若給他們先找見云公子,那可大大不妙。昨夜九煞離奇身死,你看是何人所為?”
孟山洛道:“近日城中出了個當街殺人的神秘劍客,料是他出手。此人極善藏匿,我倒也想會一會他。”
孟山英遲疑道:“莫要是楊遜所殺?!?/p>
孟山洛皺眉:“哥哥,你對楊遜未免太高看了?!?/p>
孟山英嘆道:“非是我長他人威風,從前涉川劍一出,真可謂天下辟易;數(shù)年前楊遜在巴蜀聽說揚州扶柳鎮(zhèn)上梨花開了,當即沿江東下,一路上峨眉、青城、十二連環(huán)塢、武當……多少黑白兩道高手攔阻勸說,仍被他一人一劍闖了過去,最后還是抵達揚州,硬受了那柳姓女子一劍——當時江湖人都說,楊遜平素看似謙和,可一旦決意要做什么,便如乘舟順流直下,挾江河滔滔之勢,天下無人能擋?!?/p>
“武林傳聞,往往夸大其詞。”孟山洛冷笑,“何況你我?guī)状稳囂?,楊遜顯是修為已失,心智已頹,不足為患?!?/p>
“這話倒也不錯?!泵仙接㈩h首微笑,“洛弟,你也帶上幾名弟子,在城里城外走走,若半路遇上云公子最好,若見到平陽鏢局的殘黨,便順手殺了。”
孟山洛應聲領(lǐng)著門人離去,孟山英又招來吳掌柜,讓他去查看菜肴。
吳海賠笑答應。樓上閣中一早就擺滿了山珍海味,隨冷隨撤,至此已換過四回,吳海心疼不已,嘀咕著上樓推開閣門,立時驚得合不攏嘴——
酌月閣中,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丐坐在桌前,正大飲大嚼!
“老叫花,你是何時摸進來的?”吳海氣得跺腳,“前兩天剛將你打出,你不長記性,今天算是活到頭……”
話未說完,那老丐喝完一杯酒,將杯盞輕輕在桌上一頓,勁意順著桌角流瀉至地,吳海雙足微微懸空,隨即如墜虛冥、重重跪倒!
吳海痛呼一聲,驚疑不定,方欲爬起,那老丐張嘴將一塊雞骨吐在地上,吳海眼前一花,見地面似湖面般蕩出一層漣漪,恍惚中仿如正緊抱一片木筏浮沉于滔天巨浪間,嚇得垂頭不敢起身,渾身劇顫。
孟山英聽到樓上響動,帶眾弟子奔到酌月閣,見吳海匍匐于地,而桌上菜肴竟被一個不知從哪冒出的老丐吃得盤盞狼藉,怒極反笑:“把這老乞賊殺了?!?/p>
三個弟子聞言沖上。與此同時,老丐端著一杯酒離座而起,踱至壁前去看楊遜所留丹青。隨著他輕緩邁步,地面龜裂出一道道細紋,向著四下蜿蜒伸展,噼啪聲連綿不絕。
劍意如蛛網(wǎng)般在閣中不停滋長。孟山英只覺天地間的雨意愈發(fā)濃烈,壓在心口呼吸不暢。前奔中的三個弟子腳下踩到不斷變深變長的劍痕,忽然挺立不動,沒了生機。
老丐凝視壁畫,輕贊:“好一幅萬里河川圖?!彪S著他幽幽吐字,地上劍痕凝住不動。
孟山英心驚膽戰(zhàn),強笑接口:“老、老先生說笑了,這分明是一幅梨樹春草圖……”
“一葉障目的蠢物。”老丐漠然搖頭,“這畫中每一筆都流淌著深雋水意,正如滔滔長河?!?
孟山英心中惱恨,嘴上不敢失禮:“今日是我青云劍派初立之日,不知老先生是何方高人,為何傷我門人?”
“青云劍派?”老丐笑聲短促,像劍光冷冷一閃,“憑你們幾條豬狗,也配用劍?”
孟山英身后弟子囂張慣了,見老丐出言無禮,不少人怒喝拔劍。那老丐只漫不經(jīng)意地持杯揚手,杯中酒水潑灑出去。孟山英一凜,凝勁護住胸腹,但覺涼風擦過,周身卻絲毫無損,松了一口氣,暗想:這老叫花故弄玄虛,我方才倒真當他是絕世高手了。
一念方生,背后“撲通”聲接連響起,孟山英回頭一瞧,冷不丁渾身一抖——
眾弟子中,方才拔劍出鞘的七人都已倒地死去,咽喉處血洞赫然!
孟山英駭然驚叫,轉(zhuǎn)身領(lǐng)著眾弟子朝樓下狂奔而去。
方逃到酒樓門外,卻見老丐已立在街心,瘦削如枯樹。
孟山英哆嗦道:“前輩,咱們無冤無仇……”
老丐掃了一眼孟山英:“我今日要與云陌游斗劍,只是尚缺一柄趁手的劍,把你手中那劍給我瞧瞧。”
孟山英不敢不依,只得獻上青云白鷺劍,隨即急退數(shù)步。
老丐拔出一截劍刃,緊接著推回劍鞘,將劍擲還孟山英,皺眉道:“不堪一用?!?/p>
孟山英一愣接住。
“落雨了,好得很,那便有劍可用?!?/p>
說話中老丐仰起頭,目視高遠的天穹中雨珠飄搖下墜——第一滴雨落在眉睫前時,他輕輕吹氣,雨珠輕靈躍向孟山英胸口。
寶劍失而復得,孟山英欣喜過望,正捧劍在胸口打量,劍鞘恰恰將那滴雨珠擋了一擋,“啪”的一聲碎如齏粉。
雨珠擊碎劍鞘打在劍刃上,聲如敲玉。孟山英虎口崩裂,長劍脫手墜地,嘔血暈厥。
老丐微訝:“能接我一刺而不斷,倒也并非破銅爛鐵。”
劍纓堂眾弟子見堂主暈倒,無不驚慌失措,有的逃入酒樓,有的吼叫著拔劍圍向老丐。
春雨頃刻轉(zhuǎn)密,雨珠連成了線。老者抬袖平揮,如拂珠簾,一抹清音振響在雨中——
撥雨成弦!
老丐周圍的幾名劍手只覺弦音似有形有質(zhì)般鉆入耳中,在五臟六腑間玲瓏曲折地繞了一圈,引得七竅奇癢,一齊涌出血來,栽倒斃命。
數(shù)丈外有兩人目睹了老丐奪盡天地造化的修為,震駭?shù)酶文懢懔?,棄劍捂住雙耳,拼命向遠處逃竄。
老丐的手指掃過雨線,空澈的琴音再度生發(fā),奔逃中的兩人腳下頓時踉蹌,歪斜走出幾步,撲地而亡,口鼻中溢出的鮮血暖如春潮,落地成霜。
“劍音催心,捂耳是沒用的?!崩县@息,“世人多愚昧自欺,以為閉目塞聽便能安穩(wěn)茍活??尚??!?/p>
老丐側(cè)頭望向酒樓:躲進堂中的那些劍纓堂弟子與他視線相觸,無不驚懼癱軟。
老丐收回目光,口中驀然迸出一陣長嘯,如驚雷直沖云霄,將漫天風雨聲都壓低!
嘯聲里,老丐傴僂的身姿漸漸筆直,臉上皺紋似也在不斷變淺,骯臟的外袍上騰起了一層灰塵——那些積灰多年來蒙在他身上,就像劍鞘。
如今神劍出鞘,鋒刃在春雨中光華熠熠。
兩條街外,正與梁雨走在雨中的楊遜猛然凝步,望著枕河樓的方向神情肅重。
“我聽到了龍吼聲。”楊遜輕嘆。
梁雨亦聞嘯聲,皺眉道:“龍吼?是會飛的龍嗎?”
楊遜道:“不是天上飛龍,是世間的龍。有的人藏形于市井,就如潛龍在淵,長年累月中或許遺失了自己,但絕世的鋒芒不會永遠沉埋泥土。是龍,終會蘇醒騰飛?!?/p>
梁雨心中莫名害怕起來,想了想,問道:“楊大叔,即便那劉副鏢頭真的識破了劍纓堂的陰謀去找云公子,恐怕也極難找到吧?”
楊遜頷首。梁雨一疊聲道:“那我不去枕河樓了,我、我忽然困了,咱們這就回去吧!”
楊遜微笑道:“不去也好,你先返回客棧,我還有些事,稍后便去找你?!?/p>
梁雨默然片刻,顫聲道:“楊大叔,你要去枕河樓,是嗎?你別去……別去呀!”
楊遜一怔,嘆道:“昨日我與他見面后,本以為他修為盡復、神志清醒后不會再傷性命,卻未料到他執(zhí)于當年那場勝負,心性已變。眼下他為逼云陌游現(xiàn)身,恐要大肆殺戮,云家的親眷也在枕河樓,云公子于我有恩,我非去不可?!?/p>
梁雨頓急,扯住楊遜衣角:“不、不能去……”
“不必擔心?!睏钸d笑道,“江湖上說我修為失去大半,那都是謠傳,其實我武功都還在的?!?/p>
梁雨亦隱約猜到了這一節(jié),問:“你說的‘龍,是無名吧?”
楊遜點頭。
梁雨又問:“無名就是……老伯?”
楊遜猶豫一瞬,又點點頭。
“真是他……原來老伯竟是個殺人如麻的惡人?!绷河昴剜铀浪辣ё钸d衣袖,語無倫次,“那可是‘龍呀!你給我解毒又耗費了內(nèi)力,你打不過他的,你武功都在也打不過吧?楊大叔你快說,說你有十成把握能打贏他,你告訴我你不會死,你說呀!”
楊遜苦笑:“生死本無常,哪有十成把握。事不宜遲,不能再耽擱?!陛p輕抖臂,掙脫了梁雨的手,便欲離去。
梁雨看著楊遜轉(zhuǎn)身,只覺莫大的恐懼與悲傷突如其來,像一只巨手攫緊了心魂,忍不住號啕大哭:“楊大叔你回來呀!我……我拜你為師還不行嗎?我不拜云公子啦!你快教我內(nèi)功,我現(xiàn)下就要學!你回來呀……”
楊遜聽到哭聲,回身微笑安慰:“你別哭呀,你不是說只拜天下最好的師父嗎?”
梁雨哽咽道:“你就是……你就是……”此刻才醒覺在三日的朝夕相處中,內(nèi)心深處早已不知不覺將楊遜當作親厚師長了。
楊遜拍了拍少年肩膀,輕聲道:“小兄弟,珍重。”話音未落,梁雨眼前微晃,楊遜身影已在極遠處。
楊遜最后這一下拍肩沒蘊內(nèi)力,但梁雨仍覺得肩頭似有一絲暖意注入心頭,久久不散。
楊遜在長街上疾行,幾乎足不點地,雨水如千針萬刺打在臉上。他腦中閃過三十年前的三月初七,那一天他的靈魂被非凡的光彩碰觸,如獲新生??娠L景越奇絕的路,往往越是難走,他的一生都似在逆流中跋涉——好在不愧不悔。
耳邊風聲呼嘯,恍如河水奔淌。楊遜覺得自己又開始渡河了——
就像十二歲時獨自跑過空蕩蕩的街道,在暗淡的晨星下咬緊牙關(guān)沖出了蘇州城,全部行囊只有一卷畫和一口鐵劍;
就像年輕時渾身浴血,且痛且笑且狂歌,勢如飛電般登上廬山五老峰,提劍站在了柳寒山面前;
就像在東下?lián)P州的輕舟上迎著憧憧火把飛身前躍,凌波飄渡,把攔江的鐵索一劍掃飛在月下!
楊遜越奔越疾,方轉(zhuǎn)過街角,便望見十余名劍纓堂弟子遠遠行來。
孟山洛走在最后,他剛剛亦聽到了嘯聲,正要率人返回酒樓,見楊遜來勢快到晃眼,心中微凜,揮手道:“攔下他!”
眾弟子應聲拔劍奔上前去,未及出招,便覺腦中轟然一炸!
楊遜洪流般在那些弟子之間席卷而過,激起雨珠狂濺——兵刃墜地的哐啷聲連成了一線,眾弟子被蘊滿劍意的雨水潑中,如遭滾滾天河當頭砸落,人人頭暈眼花,動彈不得。
“楊遜,你武功果然未失,很好。”孟山洛眼望楊遜越來越近,冷笑拔劍,凝神前行,“你我就分個高下!”——方邁出一步,身軀忽然僵住。
楊遜踏步一躍,已從孟山洛身邊按劍掠過。
兩人擦肩的一瞬,系在楊遜腰畔的涉川劍從劍格與鞘口處綻出了一線青芒。
孟山洛束發(fā)的飄帶被勁風吹斷,長發(fā)當空飛揚,耳畔響起兄長說過的話,無聲笑笑,右手丟了秋蘆劍想按住濕癢的咽喉,方抬到胸口便垂下不動。
直到孟山洛氣絕倒地、楊遜奔出極遠,才有流水般的劍鳴在風中淌過。
自始至終,楊遜都目視前方,沒有看孟山洛一眼。
又轉(zhuǎn)過一條街,楊遜望見了枯立在枕河樓外的白發(fā)老者,步履漸緩。
一記弦音由遠及近,破雨而來。楊遜揮袖拂散了琴聲中的劍意,來到老丐身前站定。
“陸青淵陸先生,久違了?!?/p>
柒、一瓣春風萬里河
梁雨在楊遜身影消失后呆立了片刻,擦干臉上涕淚,發(fā)足朝枕河樓狂奔而去。他氣喘吁吁地跑了很久,在跑過孟山洛尸身時步子稍緩,想明白了陰山九煞定然也是楊遜所殺。他又有些想哭,心說反正淚水和雨水混在一起,楊大叔也看不清,不會笑話我。他繼續(xù)奔跑,風雨不斷灌進他胸腹,炙熱又冰寒,腦中忽然閃過了劍纓堂大門上的對聯(lián),想著在他見過、聽過的人里,恐怕只有楊大叔才當?shù)闷鹉菍β?lián)上的話。轉(zhuǎn)過街角,枕河樓出現(xiàn)在眼前時,他幾乎不敢去看,然而終究還是望見楊遜背朝自己,正與老丐在雨中相對默立。
梁雨便跑邊喊:“楊大叔!楊大叔!”
他無比盼望楊遜能像三天前兩人初見時那樣,回頭沖他一笑,說一句:“小兄弟,咱們又碰面了。”
——當時他便覺楊遜的笑容透出云淡風輕的暖,就像一個人什么都經(jīng)歷過了,所以什么都不畏懼。這笑容讓他心中莫名安穩(wěn),一時不再憂慮前路昏暗孤苦。
可是這一回,他連喊數(shù)聲,楊遜卻始終沒有回頭。梁雨的心沉了下去,手足冰涼。
在離兩人三丈時,忽聽楊遜低喝:“別靠近!”
梁雨一怔止步。楊遜目光定在老丐身上不敢稍移:“酒樓里的云家人,還望陸先生手下留情?!?/p>
陸青淵:“那要看老夫的耐性了。若云陌游來得早,我不但饒過云家人,還會饒過他?!?/p>
楊遜:“勝敗早晚成空,先生何必如此執(zhí)迷?”
梁雨見兩人語聲平淡、如話家常,頓松一口氣:兩人尚未交手,自己沒有來晚。剛要勸說幾句,忽想:聽說高手過招瞬息萬變,若我貿(mào)然開口分了楊大叔的心神,那可不妙。只得忐忑旁觀。
陸青淵:“我非執(zhí)于輸贏,只是誠于劍心。當年云陌游能傷我而不殺,足見劍境遠在我之上;今朝我若不能同樣將其傷而饒之,即便殺死他,劍心也難歸純靜?!?/p>
楊遜:“你進人亦進,今朝的云公子,定然已非三十年前的云陌游可比。”
“我豈不知此理?”陸青淵嘆息,“二十年前,我已頗有進境,我知他會歸家祭祀,便來到蘇州城等他,我在那座廟里推演了七天七夜,自信已能勝過三十年前的云陌游,卻忽然感到了極大恐慌,莫非我只能勝過昨日的他,只能在劍術(shù)一途上望著他的背影窮追不舍?
“三月初七那日,我退縮了。我躲在廟里,等他離開蘇州才敢出來,我與他并無仇怨,卻已不共戴天。夜里我站在暴雨中瑟瑟發(fā)抖,寒意伴隨劍勁從我體內(nèi)一陣陣激蕩出來,毀去了半座廟,卻仍在我心間縈繞不盡。我知道那不是寒意,而是我生怕自己永難超越云陌游的懼意。此意不散,我在劍意上亦再難攀升——于是我放逐了神魂,把自己遺落在紅塵迷夢中,任俗世的風雨炎涼磨礪劍心。這一夢,就是二十年?!?/p>
楊遜道:“先生在劍道上癡心至斯,令人敬佩?!?/p>
陸青淵道:“夢中我既是入世行乞,亦是避入了世外;我殺死心中那抹懼意的同時,也殺死了舊的自己,長夢似厚厚的繭。如今我破繭新生,世上神劍皆我故人,自當一一重逢。年輕人,你可還有疑慮?”
楊遜搖頭嘆惋,心想陸青淵白發(fā)蒼蒼才得重生,與自己十二歲時的新生相較,似又是另一番滄桑境地。
“既無疑慮,便可安心出劍。樓中那幅河川圖是你所畫,”陸青淵語聲驟冷,“你是整座蘇州城里劍術(shù)最高之人,前兩日我屢次想與你一戰(zhàn),但尚在半夢半醒間,劍意時有紊亂,猶豫良久,終延至此刻——請?!?/p>
“先生請?!睏钸d握住涉川劍的劍柄,躬身致禮。
兩人周圍的雨線微亂,風里瞬息掠過一片急弦之音。
梁雨心神驟緊,眨眼間楊遜又站直了身軀,與陸青淵相對佇立,一切似與一瞬前渾無變化。
楊遜嘆道:“若非近日劍纓堂大張旗鼓要迎接云公子,又被前輩在‘夢中來枕河樓行乞時聽到,是否前輩此刻仍不會醒來?”
“生如白駒隙,晝短苦夜長。我已七十二歲,若再不醒,恐要永墜冥夜了。”陸青淵聲如死水,破舊的外袍忽然變得千瘡百孔,散作一片片布料飄入了風雨。
梁雨暗自一喜:莫非是楊大叔贏了?
“年輕人,我亦十二學劍。”陸青淵繼續(xù)道,“起初十年,我研習天下劍招,二十二歲始修劍意。五年后,口中靈辯、心中巧思,已可道盡劍意機杼;十年后口中謹言、心中訥義,出劍自有意而又在意先;十五年后隨口任言、隨心亂思,都不存劍、意之分,仿佛心神同化,骨肉消融,迎風出劍,如風刺我。時年三十有七,武林推為無敵。
“四十二歲敗于云陌游劍下,五十二歲自封劍心,遁入蝶夢,七十二歲夢醒,創(chuàng)一式劍招,名為‘老淚,方才是首次施展?!?/p>
楊遜低頭見心口處衣襟上懸停一滴雨珠,在蒙蒙春雨中不流墜不飄搖,將青衫浸黃了零星一點,苦笑:“晚輩幸何如之。”
陸青淵道:“我本該留你性命,但不久即與云陌游斗劍,你若在旁,恐擾我心境。我聽過你的一些事,你耽于俠義,分神太多,仍能修至這般劍境,可稱不世奇才——楊遜,你敗了?!?/p>
話音方落,楊遜心口上那滴雨珠倏然散碎,蔓延成縱橫交錯的十字劍痕,鮮血瞬間染透了衣襟。
梁雨被眼前涌現(xiàn)的紅嚇得魂飛天外,不顧一切奔近,嗓音發(fā)抖:“楊大叔,你怎么了?你是中劍了嗎?”見楊遜面色蒼白、閉目不語,又轉(zhuǎn)身去推老丐,“你把楊大叔打傷了,你這惡人!”
陸青淵神魂蘇醒后對夢中事已漸模糊,只覺眼前少年依稀有些親切,輕振肩頭,將梁雨彈飛出去,漠然道:“不是打傷,是打死——他已活不過一盞茶工夫?!?/p>
梁雨跌在泥濘中,聞言呆住,幾次咧嘴,哭都哭不出。
楊遜只覺陣陣眩暈,艱難呼出一口長氣。伴隨劇烈痛楚與疲憊而來的,是心頭前所未有的寧和。
他勉力伸手入懷,取出一卷紙。
陸青淵冷然道:“你想做什么?”心中微訝:楊遜在自己濃濃劍意壓制之下,竟仍能抬手!
你想做什么?
他曾想橫渡條條江水,飛越座座山巒;想斬盡世上諸般惡因毒果;想和伊人在梨花樹下相依相偎、攜手清歌;想逆著風雪登臨絕頂,把心中道義刻寫在萬丈云端!
命僅余頃刻,你想做什么?
楊遜將那卷被血浸染的舊畫緩慢抖開,伸出手指顫巍巍在紙上勾抹出道道紅痕。
——想畫一瓣梨花,墨如何涂、筆又該怎么下?
梁雨已淚流滿面。
陸青淵本在冷眼瞧著楊遜,忽然臉色一變——
隨著楊遜手指顫動,畫卷上的血色似漸漸活了過來;在褪色的墨梨之上,一朵紅梨開始流淌成形!
陸青淵察覺到梨花的筆勢中透出滔滔劍意,引得周圍雨線亂跳,似有脫出他劍勁引控之勢。
紙上淌出了新的花萼,又染出四片花瓣,血流仍不停,轉(zhuǎn)眼第五瓣梨花已流現(xiàn)出大半。
陸青淵眼中透出異樣光彩,夾雜一抹悵惑:這最后一瓣梨花中所蘊劍意獨有一抹神妙,仿佛小小花瓣里收納了萬里河川,竟是他平生未見過的奇境。
兩人身旁筆直下墜的雨水如遭逆風吹卷,朝著陸青淵紛紛濺射。陸青淵大凜,扣指欲飛弦刺裂畫卷,卻驚覺劍勁方出即莫名消融,已撥不動周遭雨線!
楊遜緩緩回袖,畫卷上的梨花在雨中泛著微光,已僅余星點殘缺。劍意沖蕩雨水,只等楊遜袍袖外揚便要破紙飛出——那些流動的血亦是楊遜心中的河水,在紙上曲折婉轉(zhuǎn),淙淙瀠洄。
流成筆下春風瓣,吹散弦上秋草聲!
陸青淵臉上第一次現(xiàn)出了懼意。梁雨雖不甚明白,心底也隱隱振奮起來。
眼看一朵至美無瑕的梨花只差點睛一筆便要繪成,楊遜忽全身一震,手指松脫,畫卷跌入雨水,頃刻濕透。
——他腹前透出了一截劍刃。
楊遜背后,孟山英獰笑著拔回青云白鷺劍,帶出一蓬血花:“楊遜,饒你武功未失,還不是死在我孟某人手底!”他已清醒了好一會兒,只詐作暈迷繼續(xù)躺倒,忍耐至此才躍起突襲。
楊遜笑了起來,只覺身心輕靈,神魂充溢著一片靜謐:那紙上的梨花雖未畫完,但那最后一片花瓣已在他心中纖毫畢現(xiàn),他看得清楚分明。一年年的過往如枯萎的花瓣一片片剝落,最后留下的也只有這一瓣梨花,鮮活清亮,與他心中的河水交相輝映。
也許那朵梨花在他深心里早已補完了形狀,只是他還奢望著在世上看到罷了,也不知是他所求太純太真,還是太多太蠢。他曾涉過一條條河川,雖用盡全力,總難瀟灑如意,有時濕了幾層衣衫,有時散了些許行李,然而無論如何,那些河總是涉過去了,此生雖不圓滿,但也算完整。很快他就可以悠悠地松一口氣,因為“涉川劍”楊遜已涉過了此生最后一條長河,完成了自己的一生。
“老先生,你修為通神,不如來做我們青云劍派掌門如何?”孟山英笑聲癲狂,邁步繞圈,“楊遜!你有沒有殺我弟弟?前輩你且看著,我這就將楊遜一掌打得腦漿迸裂!”
陸青淵沉浸在剛剛目睹的神奇劍意中,對孟山英所言恍如未聞。
梁雨目紅如血,怔怔看孟山英得意踱步,喉嚨里猛然發(fā)出深沉怪嘶,飛身將孟山英撲倒,孟山英長劍脫手,兩人在地上打了個滾兒。
孟山英驚怒中扼住梁雨脖頸,將他遠遠甩出,翻身躍起,忍不住又仰頭大笑。先前躲進酒樓的幾個劍纓堂弟子膽氣復生,仗劍走出,見楊遜重傷垂死,又吆喝著要刺死楊遜。
梁雨趴在地上泥水里,心中絕望,不經(jīng)意地一側(cè)頭,瞥見長街盡頭憑空多出了一個白衣人。
——那人的身影那樣白,那樣空,仿佛乘風剛下九霄,沾染了縹緲云氣。
梁雨一愣,隨即狂喜,爬起朝著白衣人急奔而去,口中不住呼叫:“云公子!云公子!快救救楊大叔!”
孟山英回頭望見白衣人,大驚失色,不及拾劍便朝梁雨追去。
梁雨邊跑邊喊:“云公子!這個姓孟的卑鄙無恥!只有……只有楊大叔是好人!”
孟山英叫道:“臭小子滿口胡言,云大俠切莫信他!”
梁雨不懂輕功,奔到半路便被孟山英追上。孟山英揪住梁雨后襟,方欲揮掌劈下,不自禁與街角白衣公子的目光遠遠一觸,頓時靜如泥塑,面露癡惘——
霎時,他仿佛看到自己與白衣公子之間相隔的萬千滴雨水里都映出了陌上十里飛紅。
孟山英眨了眨眼,幻象頓消,卻覺白衣公子離自己近了許多,袍袖微抬,袖緣泛著微光,仿似袖里藏了一抹流霞。
孟山英大覺古怪,再一眨眼,卻沒能睜開,從此墮入無邊黑暗。
梁雨察覺孟山英不動了,反身一推,見孟山英直直撲倒,這才知他已死去。
“一別三十年,公子風采如故,我卻已滿頭堆雪。”陸青淵的聲音穿風過雨,“不知云公子今日是畫師,還是相士?”
“今日么,我是劍客?!痹颇坝屋p聲道。
“幸甚。”陸青淵語聲頓肅,“那么老夫亦當全力施為?!?/p>
梁雨心弦又緊,見云陌游一步邁出,隨即消失,白衣在雨中振出幾個斷續(xù)的殘影,人已站在楊遜身旁。春雨漸疏,云陌游的衣衫在風中泛起淺細的褶皺,每一絲褶皺都似一抹劍痕——他微一振袖,白衣舒展如云,劍痕般的褶皺消失了,卻在周圍幾個劍纓堂弟子咽喉處現(xiàn)出,仿佛本就生長在那里一般。
陸青淵的喉前亦生出劍痕,仰天栽倒。
在云陌游眼中,陸青淵似與那幾個劍纓堂弟子無甚差別。
楊遜聽見陸青淵臨死前嘟囔著一句話,是他昨日在破廟外說過的:“真像一場夢啊,何苦來哉?”——也不知在他心中,劍驚天下的陸青淵和潦倒伶仃的乞丐,究竟哪個才是夢境?
梁雨飛奔回來,跪地哭求云陌游為楊遜治傷,云陌游輕嘆搖頭,將梁雨扶起。
楊遜側(cè)頭與云陌游對視:白衣公子面容宛如初見,仿佛一直獨立于流光之外。楊遜瞧得恍惚,好似自己又站在了三十年前的姑蘇陌上,梨花開落如雪。
“你選了一條很難的路?!痹颇坝挝⑽尤荩靶量嗔?。你已經(jīng)守住了自己的名字?!?/p>
楊遜輕輕一笑:“多謝?!?/p>
三人站在酒樓外,一時默然。梁雨心想,三十年前云陌游讓楊遜目睹了絕世風光;這三日里,自己豈非亦從楊遜身上見識到了絕頂?
——此番枕河樓之會,既有故舊重逢,又有嶄新的相遇,注定是一段傳奇,即將為江湖畫卷涂上濃墨重彩。
楊遜凝起殘余心力,緩緩拔出涉川劍,將地上的青云白鷺劍挑飛,略一抖腕,旋即歸劍入鞘——青云白鷺劍已被凌空斬成兩截。
他把涉川劍從腰畔解下,遞向梁雨:“看到?jīng)]有,我這可是把好劍啊,現(xiàn)下歸你了?!?/p>
梁雨熱淚盈眶,雙膝跪地,高舉雙手接過了涉川劍,大聲道:“師父!”
楊遜笑道:“好徒兒,可惜我不能教你了?!笨聪蛟颇坝?,似有托付之意。云陌游輕輕點頭。
楊遜想拍拍梁雨肩膀,神思一陣模糊,卻拍了個空,身軀搖晃軟倒。
梁雨忙將他攙住,哽咽著不停呼喚。
蘇州的街巷在楊遜眼中暗淡了光彩,枕河樓他也看不見了,也不再聽到梁雨的哭喊,河水聲在他耳邊匯聚,漸流漸響。
他又跋涉在了深深河川里,周身酸痛,雙膝如拖千鈞。疲累中正要放棄躺倒,忽然一片花瓣從眼前飄搖而過,目光追著花瓣一望——
河對岸,三五至交好友正把盞相邀,梨樹下柳姑娘倩影嫣然,還有個店小二打扮的少年笑嘻嘻回望。孩童們捧著書卷誦讀嬉戲,人群遠遠近近,眉目模糊,但個個笑容淳樸。梨花沿岸蔓延,直開到天涯陌路,好一個繁美人間!
他看得笑出了聲,大口呼吸凝集心力,趟著激流朝對岸一步步艱緩行去。
涉川,涉川,涉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