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先佑
1
臨出門時,富貴在心里發(fā)了誓:今天一定要把刀買到。
富貴早就答應小凡,要帶他去一次人民公園了。但工廠突然接了個大單,身為生產(chǎn)計劃部組長的富貴就經(jīng)常要加班,周六周天也忙得昏天黑地。貨剛趕完,離自學考試的日子又不遠了,富貴又不得不忙著啃書、備考。上周末剛考完,小凡就和他拉勾:這周六,一定要去人民公園。人民公園在市內(nèi),小凡之所以喜歡,是因為公園有游樂場。
本來,秀娥也可以陪小凡的,但小凡不大愿意和她一起去。一是秀娥手緊,小凡看上好吃的好玩的,她總不大舍得給他買;二是秀娥有些膽小,進了游樂場就犯頭暈,小凡才四歲半,很多項目要大人陪同才能玩?;旧?,在家里,圍繞著小凡,富貴和秀娥一個主外一個主內(nèi):洗衣洗澡、輔導功課、上學接送都屬于秀娥的職責范圍,而逛街游園、看電影買東西這些事情,差不多都是富貴承包了。
秀娥今天也去公園——小凡已經(jīng)和她說好,如果爸爸要給他買什么要讓他玩什么,她不能干涉。出門時,富貴帶上了羽毛球拍。深圳今年的天氣有些怪,五一都過了,還是不冷也不熱,很適合運動。要是往年,這時候差不多已經(jīng)是盛夏了。富貴說,凡凡,等你玩好了,爸爸媽媽打羽毛球,你當裁判,好不好?小凡拍著手說,好啊好啊,爸爸一定要贏哦!
去人民公園要轉(zhuǎn)兩次車。離富貴等車的站臺不遠,有一座人行天橋。天橋上聚集著一些小攤販,手機配件、飾品、廉價時裝、盜版音像制品,在天橋上都能買到。有時候,還有人賣刀——有菜刀,更有匕首、彈簧刀和砍刀。剛到深圳時,富貴背著行李從汽車站出來,汽車站門前的馬路邊也有人在賣刀。賣刀人周身掛滿一把把閃著冷光的大刀,像是穿上了一副鋼鐵鎧甲。看見這些刀,富貴心底升騰起一股寒意。他下意識抬起目光。賣刀人也正盯著富貴,他的臉頰上,從右到左斜貫著一條深紅色的刀疤。富貴趕緊垂下眼瞼,從賣刀人身邊匆匆走過。走出很遠,他才回過身來,看見賣刀人還在原地,這才長長吁了一口氣。
羽毛球拍富貴背著。兩只球拍,裝在一只球袋里,是秀娥花三十塊從夜市上買來的地攤貨,背在肩上,并不怎么有感覺。富貴說,凡凡,爸爸要去買點東西。小凡說,我要冰糖雪梨!富貴說,知道,你和媽媽在這里等一下,爸爸馬上回來。
富貴要去買刀。這樣的念頭,他很早就有了。
2
上周日,富貴接到秀娥的電話。
那時,富貴剛剛走進翠湖中學的大門,正打算找個地方坐下來復習。這個時候,沒什么要緊的事,秀娥是不會打擾他的。電話鈴聲響起時,富貴心里不禁有些發(fā)毛。喂?富貴,樓上死人了!誰死了?那個眼鏡!怎么死的?不知道,警察把樓都圍起來了,不讓進人,怎么辦?不讓進人?你不在家里嗎?小凡呢?小凡在睡午覺,我出門去補你那雙運動鞋,前后不到一個小時……你這個蠢貨,怎么能把小凡一個人放在家里!
結(jié)婚這么久,富貴還是第一次這么罵秀娥。他是有些氣昏頭了。罵完,他又有些后悔,趕緊安撫起秀娥。小凡這會兒應該還沒醒吧?那就再等等,等警察走了再進去;實在不行,跟他們把情況說一下。記住,不要帶小凡看熱鬧!好了,我要復習了,就這樣。說完,富貴掛了電話。今天這門課,是他所有自考課程當中的最后一門,他考了三次,三次都是鎩羽而歸,他下定決心這次一定要考過的,要是拖到明年,準考證都過期了。
決心很大,富貴卻并沒有必勝的把握。要把幾公分厚的教材啃透,哪里是一件容易事?他只能抓緊時間,多看一點是一點。但秀娥的這個電話,讓他的計劃泡了湯。他眼睛盯著課本,心里想著的,卻是樓上那個眼鏡。
富貴住的那棟農(nóng)民房叫嘉禾大廈,聽上去,像是和一間電影公司沾邊。嘉禾大廈一共十一層,富貴住五樓,經(jīng)常在電梯里和眼鏡相遇。眼鏡四十歲左右,從穿著上看,像是一間工廠的主管。眼鏡剛搬來那天是個下午,富貴帶著小凡,剛從外面回來。在電梯里,眼鏡摟著那女孩,邊“叭唧叭唧”地和女孩親嘴,邊騰出一只手按下按鍵6,把富貴和小凡當成了空氣。富貴好不尷尬,趕緊跨前一步,擋住了小凡的視線,卻不好發(fā)作。過了段時間,和眼鏡一起成雙入對的女孩換人了,當著人,他們依然在電梯里親親熱熱,弄得富貴輕易不敢?guī)》沧娞?,但在一樓大廳里,他還是會和眼鏡不期而遇。對于眼鏡,不光是富貴和秀娥有印象,基本上,只要說起他,一棟樓的人都有印象。
秀娥心細。她仔細數(shù)過,這一年半來,和眼鏡在一起過的女人,至少有五個。富貴說,媽呀,人家真有本事。秀娥眉毛一挑,說,有本事?人在做,天在看。你等著看他的報應吧。莫名其妙的,眼鏡今天就死了,不知道這是不是秀娥所說的報應。眼鏡是怎么死的呢?自殺?情殺?仇殺?兇殺?富貴腦海里躥出一幅幅不同的畫面,但不管哪一幅畫面,都不會讓富貴覺得太意外——在深圳,每天該有多少千奇百怪的事情發(fā)生。十年前,當富貴從長途汽車上下來,走過汽車站前的那條馬路,看到那一把把大刀時,他有些心驚肉跳;這種感覺,一直伴隨他在深圳生活了十年。
富貴完全沒有心思復習了,連后來的考試,他都有些稀里糊涂??荚嚂r間是下午兩點半到五點,富貴匆匆忙忙把卷子做完,差不多已是四點,還不能交卷。他沒有像以往那樣再檢查一遍試題,而是坐在位子上捱起了時間。四點半的報時鈴剛剛敲響他就交了卷,一打開手機,秀娥的短信就跳了出來:我進門了,小凡還在睡覺。
富貴急急忙忙往家趕,他擔心秀娥和小凡害怕。隔著馬路,他遠遠就看到了嘉禾大廈,和平時并沒有什么兩樣。警察應該已經(jīng)走了,看熱鬧的人此刻也應該走了。但越是這樣,越讓富貴感覺嘉禾大廈里里外外盤旋著一股陰森之氣。秀娥正陪著小凡看動畫片。富貴一進門就把她拉進房間。富貴問,怎么回事?秀娥的臉上還有驚懼之色,說,我也不知道,聽他們說,眼鏡拉出去時都臭了……好像有幾天了。小凡不知道吧?我沒讓他知道。
富貴蹲到地上,在床下面一陣摸索,摸出一截鋼管,一條橡膠棒,還有一根甩棍。富貴端詳了它們很久,越發(fā)確定自己需要一把刀。一把寒光閃閃的刀。
3
天橋上人來人往。富貴心里有些忐忑,他并不急于向前走,每經(jīng)過一個攤位,都會假裝饒有興致地瞄上一眼,同時用眼角的余光向前搜索。他不確定刀販今天會不會出現(xiàn)。天橋并不太長,眼看已經(jīng)走到一半了,富貴還沒有準備好。沒有看到刀販,富貴的心里,忽然有些沒有來由的輕松。
但是,賣刀的還在那里。在天橋的盡頭,幾排大刀,由短到長陳列在一個算命攤旁,每把刀都透出一種凜冽的殺氣。富貴慢慢踱過去,盡力平靜下來。他在腦海里搜索那些警匪電影中黑幫打手的形象,努力調(diào)整自己的表情。
誰的刀?富貴的嗓音有些發(fā)直。
怎么,你要買?
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有些喑啞,還有些飄忽不定。說話的是算命攤后坐著的黑衣人。黑衣人一副道士裝束,下頦上蓄著濃密的胡須。他的眼瞼下垂,遮住了大半個眼眶,不停轉(zhuǎn)動的眼珠從眼瞼后射出兩道高深莫測的光芒。全身上下籠罩在這光芒里,富貴覺得臉上的肌肉有些僵硬。他蹲下身來,隨手拿起一把刀,用手指貼著刀鋒一路拭去。金屬的涼意穿透他的肌膚,使他戰(zhàn)栗,也使他陶醉。
這是一把砍刀,和警匪電影中的一模一樣。窄身,薄刃,削背,短柄,長約兩尺,拿在手上,分量剛剛好。富貴凝視著它,從它細密的紋理間,他看到了自己的眼睛和臉;它也用冰冷的反光,認真地打量著富貴。富貴眼前跳出一幅畫面,這畫面讓他振奮,又突然讓他感覺恐懼和焦灼。
買一把吧。刀是好東西。做人,不能太老實。黑衣人的身體紋絲未動,他面無表情,眼瞼依舊下垂,聲音里卻透出一種洞察一切的力量。
富貴有些泄氣。他不明白黑衣人是怎么看透他的,但卻讓他最后下定了買刀的決心。就是它了。他想。多少錢?他問。
兩百。
有點貴,也許可以和黑衣人還還價。但富貴不想這么做。在刀攤前停留,本身就比較惹眼,他不想耽擱太久;黑衣人身上具有某種神秘、讓人感到壓迫的氣息,也讓富貴覺得,即便還價,也沒有勝算的可能。他說,幫我裝好。
砍刀被布條包裹起來。放進羽毛球袋里,長度和空間剛剛好。他把球袋斜背到肩上,立刻覺出了刀的分量。這分量帶給他一種踏實的感覺。他大踏步地走在天橋上,橋下車流穿梭往來,馬路兩邊的綠化樹,樹葉鵝黃、嫩綠、深黛參錯,在風中飄搖起舞,讓他感受到了春天的勃勃生機。他想起了黑衣人的話:刀,是好東西。
4
第一次想到要買刀,還是兩年之前。
那是一個晚上,富貴帶秀娥和小凡在夜市吃米粉。夜市就在馬路兩側(cè),不時有車輛開過,騰起一陣灰塵。一輛摩托車疾駛而來,撞到了米粉攤,車手是兩個胳膊上紋著刺青的年輕人。摩托停下來,兩個摩托仔不由分說,揪著攤主就是一頓暴打,攤主老婆嚇得在一邊又哭又叫。打完攤主,兩個人準備揚長而去,攤主卻從米粉攤的三輪車上抽出一把大刀,堵住了摩托仔的去路。攤主臉上糊著血,站到馬路中間,渾身充滿殺氣,兩個摩托仔被他的氣勢鎮(zhèn)得不敢動彈。食客中有人報了警,巡防隊員趕來,把摩托仔帶走了。
剛出事,富貴就讓秀娥把小凡帶回家了。他自己擠在圍觀的人群中,一邊想看看事情的結(jié)局,一邊又為攤主夫婦擔心。兩個摩托仔準備走人,看熱鬧的有人散開了,富貴和他們一樣,以為攤主這頓打又白挨了。沒想到,突然出現(xiàn)的那把大刀,讓事情發(fā)生了轉(zhuǎn)機。攤主手握大刀堵住摩托仔的那一幕,在富貴心中留下了悲壯慘烈的印象。富貴想,如果攤主手上拿著的不是一把刀,而是別的什么東西,結(jié)果會怎樣?
富貴買刀的想法,實施得并不順利。首先秀娥就不支持他。秀娥說,那些棍棍棒棒的,你不是買了一大堆回來嗎,咱們家都快成軍火庫了,你還要買刀?刀買回來,小凡看到了,怎么跟他解釋?富貴說,棍是棍,刀是刀,兩碼事。秀娥說,就算是兩碼事,要是遇上事,真動起刀來……秀娥被自己虛擬的場景嚇到了,她的語氣也愈加堅決。不許買,聽到?jīng)]有?不是錢的事。就算你買回來,我也會丟掉!
秀娥的反對,并不能讓富貴死心。社區(qū)里小偷猖獗,人在家里睡覺,盜賊也敢入室行竊;打劫的也很囂張,有時偽裝成送水送氣送快遞派廣告的,進門就搶,搶了就跑;走在路上,搞不好就會遇上碰瓷的收保護費的找你要錢。富貴有好幾個鄰居就曾經(jīng)先后遭遇黑手,為此,富貴先后搬過三次家,但搬來搬去,還是住在農(nóng)民房。也幸好還有農(nóng)民房,要不然,富貴不知道他們還能住在哪里——挨著農(nóng)民房,也有開發(fā)商開發(fā)的住宅小區(qū),但小區(qū)房的房租不是富貴的收入能夠承受的。為了防備萬一,富貴像燕子銜泥一樣,分好幾次花高價從保安用品商店買回橡膠棒、鋼管、甩棍、丁字棍。但是現(xiàn)在看來,這些東西又有多大作用?
也許是香港電影看多了,以前富貴一直以為,只有那些在道上混的人才會買刀。所以,初來深圳,在汽車站門前的馬路上看到周身掛滿大刀的賣刀人時,富貴對深圳的印象在瞬間定格:這注定是一個弱肉強食、不太平安的城市。但是,夜市米粉攤的老板又讓他覺得自己以前的看法未必正確。朝鮮拼了命也要造核彈,不也是為了和一些大國達成某種平衡?具體到深圳,一把砍刀,或許就是一枚核彈。秀娥的阻攔,不過是婦人之見。富貴沒法說服她,但總可以悄悄干點什么。
5
富貴再次來到保安用品商店。聽富貴說要買刀,老板的眉眼之間露出些警覺。誰敢賣刀?我們這里不賣刀。從來不賣。老板說。老板是認識富貴的,之前的那些裝備,富貴都是在這里買的。每次買,老板都說要有派出所或保安公司開出的證明。富貴當然沒有證明,只有不停地對老板說好話,最后,老板才用一副豁出去了的神情,賣給富貴一樣東西,還對富貴再三叮嚀,讓他不要對別人說起。富貴不知道,老板說的是真有其事呢,還是為了能讓他的東西能賣個好價錢。但這次,老板卻無論如何都不松口,富貴連著去了兩次,都無功而返。
富貴甚至還專門去了趟初來深圳時的那座汽車站。汽車站和富貴現(xiàn)在住的地方分別位于深圳的兩端。一晃十年了,富貴再沒有去那里坐過車,也不知道還有沒有人在路邊賣刀。富貴滿懷希冀而去,結(jié)果卻撲了個空——改建后的汽車站氣派堂皇,今非昔比,富貴都差點兒認不出來了。汽車站門前的馬路也已經(jīng)拓寬,路上車水馬龍、井然有序,哪里還有賣刀人的影子?
但是有幾次,富貴竟然和那些刀在路邊、街角不期而遇。賣刀的都是些女人,她們身著少數(shù)民族服裝,像汽車站門前的賣刀漢子一樣,把刀掛滿全身,在馬路上無聲展覽?;蛘呔驮诮纸?,席地擺一個小攤,安靜地坐著,有點姜太公釣魚的意思。總算看到了刀,富貴的心跳得厲害,但和第一次看見它們時的心驚肉跳又不完全相同。每一把刀,在他眼里是一種威脅、一種庇護,更像是一樁罪證。他不太敢靠近,遠遠地看著賣刀女,很久了,她們的刀都乏人問津。心跳終于平靜了,富貴很想走上前去,看一看、摸一摸那些刀,卻還是鼓不起勇氣——就算他鼓起勇氣,買了刀,他也沒法就這樣把它提在手上,或是扛在肩上拿回家。最終,富貴還是與這些刀擦肩而過。下一次,等他有了些準備,再去賣刀的地方時,那些賣刀女又不見了。她們的出現(xiàn)毫無規(guī)律。
知道天橋上有刀賣,是不久之前的事情。幾次猶豫和反復下來,富貴買刀的愿望已經(jīng)沒有那么強烈。那天,富貴和秀娥帶小凡去逛大潤發(fā),回來時經(jīng)過天橋。富貴在和小凡說笑,秀娥拉了下富貴的衣角,小聲說,看,刀!富貴順著秀娥的手指看去,幾排長長短短的刀躺在地上,看上去安靜、落寞,卻分明又帶著些桀驁不馴的神情。本來已經(jīng)走過去了,富貴又回過頭來,多看了它們幾眼。秀娥拉著他的胳膊,說,看什么看?別給我惹事,走,咱回家!但是,富貴下一次從這里經(jīng)過時,賣刀的又不知哪里去了。
考完試的那個晚上,富貴又和秀娥說起了買刀的事。這一次,秀娥不再反對,甚至還催促富貴早點去買刀。他們計劃好了買刀的種種細節(jié),連刀買來后放在哪里、怎樣才能不嚇著小凡這樣零零碎碎的問題,他們都想到了。
6
眼鏡的死,讓嘉禾大廈繚繞著一種不祥的氣息。房東貼出了降房租的通知,但仍然陸續(xù)有住戶搬走,每天下班走到樓下,富貴總能看見樓門大開,大廳里也總是堆放著那些正在搬家的房客們七七八八的行李物什。搬了好幾次家,富貴和秀娥實在不想太折騰;況且,上個月,他們才剛剛安好空調(diào)和抽油煙機。富貴和秀娥在出租屋里大聲說話,把電視音量盡量開大,還在電腦里放兒歌給小凡聽,一切看上去是那么夸張;但越是夸張,那些潛伏在熱鬧之中的不安便越是被放大,讓小凡和秀娥有些無所適從。
有刀的感覺真是不一樣。再加上公園里宜人的春色、和煦的春風和如織的游人,富貴和秀娥臉上的陰霾一掃而光;小凡也玩得格外開心,在游樂場,他咯咯笑個不停,全然忘記了前兩天還因為回答不出出租屋地址而被富貴揍得屁股開花。
記不住出租屋的地址,確實不能怪小凡。省、市、區(qū)、街道、社區(qū),再具體到出租屋所在的農(nóng)民房片區(qū)的位置、樓號、房間號,連起來就是長長的一串,要讓一個四歲半的孩子完整地記住它們,肯定有難度。省、市、區(qū),小凡倒是記得很清楚,卡就卡在街道和社區(qū)這兩層——這本來就是兩個非常拗口的地名。而對一個走失或被拐走的孩子來說,要想在好心人的幫助下順利回家,光有個大的范圍是不夠的。
走失,或者被拐,都沒有在小凡身上發(fā)生。但是,眼下沒有發(fā)生,不代表以后就不會發(fā)生。在深圳,什么情況都可能發(fā)生。讓小凡記住家庭住址和父母的電話號碼、教他打電話、分清楚110、119、120這幾個號碼的區(qū)別和用途、在書包上寫下家庭信息,這些,都是富貴和秀娥在為這種可能發(fā)生的意外所做的訓練和準備。這樣的訓練在小凡很小的時候就已經(jīng)開始了,富貴還會不定時地檢查。
星期三,富貴剛把小凡接回家,就開始檢查。你一個人在家里,外面有人敲門,應該怎么辦?先問他是誰,聽到爸爸媽媽的聲音后,才能開門。你在街上玩,有一位陌生阿姨給你東西吃,你要怎么辦?爸爸說過,不能吃陌生人的東西,不能和陌生人說話。遇到壞人,首先應該怎么做?找警察!爸爸爸爸,我要當警察!別搗亂,要是旁邊沒有警察,應該怎么辦?打110!要是你迷路了,警察要送你回家,他應該把你送到哪兒去?廣東省,深圳市,臨海區(qū)……街道,街道……小凡答不上來了。周一和周二的晚上,富貴已經(jīng)教小凡背了好幾次家庭住址。富貴作了提示,小凡還是想不起來。富貴的臉已經(jīng)陰了,小凡還在說,爸爸爸爸,我長大了要當警察,保護你和媽媽。富貴發(fā)火了,一把將小凡按在自己腿上,一邊在小凡的屁股上扇巴掌一邊說,連這個都記不住,你怎么保護爸爸媽媽!
從游樂場出來,一家人來到公園的人工湖邊休息。富貴和小凡在一張長條椅上坐下,秀娥在前面一張長椅上玩手機。陽光從長椅上方鳳凰木稀疏的枝葉間灑下來,潑在富貴身上和臉上,讓他有些昏昏欲睡——富貴一直有午睡的習慣。小凡在石凳邊蹦上跳下,又叫又笑,富貴想睡又睡不著,只能閉上眼睛假寐。要在以前,富貴不會這么大意。但是今天,他的腿上放著一把刀。
小凡的笑鬧聲忽然停止了。有那么一瞬,富貴覺得自己就要掉入又香又甜的夢境中去了;緊跟著又一瞬,一個念頭突然又閃電般從他迷迷糊糊的意識里一躍而出。他睜開眼睛,一把抓起球袋。他發(fā)現(xiàn)小凡站在秀娥坐著的石椅旁,食指豎在嘴唇中間,朝他打著手勢;接著,他拉了一下誰的衣服,說,叔叔,告訴你一個秘密。他又趴到那個人的耳邊,說了句什么,說完,咯咯地笑。那人站起身來,是個年輕人,身形很魁梧。年輕人摸了一下小凡的頭,紅著臉,也笑了。他說,小朋友,謝謝你,再見。說完,轉(zhuǎn)身就走了。
富貴也站了起來。秀娥神色驚慌,一手牽著小凡,一手提著包朝富貴匆匆走來。拉鏈已經(jīng)拉開了,還好東西沒有丟,多虧了小凡。秀娥一邊說著,一邊把挎包交到富貴手上,她的表揚讓小凡臉上滿是得意。富貴抬眼望去,年輕人已經(jīng)不見蹤影。他問小凡,寶貝,你剛才對他說什么了?我是警察!小凡說。
我們回家吧。富貴一邊說,一邊奮力把手中的球袋朝人工湖中心擲去。爸爸爸爸,你為什么不要球拍了?太重了,爸爸背不動。富貴說。
責任編輯 楊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