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寒
一
唐一退休就吵吵嚷嚷執(zhí)意要返鄉(xiāng)。自從那一年《舌尖上的中國》播出,他看到北京有個市民在屋頂上搞個菜園子,過上都市的田園生活,他就一直嘮叨退休后也要回故鄉(xiāng)去,他也要搞個小菜園。他經(jīng)常一邊描繪一邊陶醉:“我把屋前屋后整理出來,至少也有一百平方米,種上蔬菜瓜果、花草樹木,到了夏天,我在藤蘿架下躺著搖椅,搖著蒲葵扇,喝著茶,海風(fēng)一陣陣吹來,帶著咸澀味、海鮮味,這時玉蘭花、梔子花開放了,陣陣花香伴隨著晚風(fēng)飄來,你采下嫩綠的青菜,在水井旁沖一沖,直接去廚房,一炒就是一碟無公害的綠色食品。”
他的妻子宋很不屑:“怎么永遠都是你享樂,我操勞?”
“有啥辦法?這是閩南,男女世世代代都是這種命,上天安排的?!?/p>
宋無語,除了狠狠地摳他一眼,早已無計可施。宋,全名宋小詞,人長得像名字,生活也搞得像名字,所以她潑辣不起來。宋小詞一直認為她的姻緣是名字牽的線。宋小詞師范畢業(yè)分配到鎮(zhèn)區(qū)的學(xué)校教書,報到的那天,校長就狐疑地問:“你還真的叫宋小詞?”她不解:“怎么了?”“為什么不直接叫宋詞?”“一開始我爸確實叫我宋詞,但我媽說宋詞有兩大類:豪放派、婉約派,女孩子還是不要太豪放,她說中間加個‘小吧。就這樣,我就成了宋小詞。”校長笑了起來:“你,還真是一首詞。我們學(xué)校有個男教師,很優(yōu)秀,叫唐詩,你們真是天生一對?!彼萎敃r很想告訴這個知青出身的校長,詞用闕,不用首,但她不敢造次,匆匆離開。后來她才知道:那人不叫唐詩,而叫唐式,是校長濃厚的地瓜腔普通話所誤。沒想到的是,這個假冒唐詩的男人居然向她展開猛烈的攻勢,加上校長的熱心撮合,宋小詞就嫁給了唐式?;楹鬄榱撕唵畏奖?,他們便以姓稱呼對方。慢慢地,別人也跟著這樣稱呼他們。
改革開放初期,唐式考上公務(wù)員,跳槽成功,華麗轉(zhuǎn)身。幾年后,仕途一帆風(fēng)順,一路高歌猛進,便把宋小詞也調(diào)離教育戰(zhàn)線。隨著地位的升遷、工作的忙碌、應(yīng)酬的繁雜,他們溝通越來越少,關(guān)系越來越疏離。宋甚至偶爾聽到有關(guān)丈夫在應(yīng)酬時逢場作戲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她曾鬧過離婚,夫妻感情曾降至冰點。后來,為了孩子,為了名譽,為了前途,兩個人只好把婚姻進行下去。
對于唐的返鄉(xiāng)夢,一開始,宋以為是吃飽撐著找消遣或附庸風(fēng)雅,她完全不以為然,所謂溫室煮青蛙,她知道丈夫進城二十七年,已經(jīng)完全城市化了,鄉(xiāng)村生活只是留在他記憶深處的一種美好的情結(jié),是他反復(fù)咀嚼的故土味道,是他童年般純真的鄉(xiāng)愁。真正讓他下鄉(xiāng)去,他呆不了一整天。
沒想到退休后,他居然興致勃勃一再催促她準備行裝、打點行李。宋比丈夫早八個月退休,早已在老年大學(xué)混得不亦樂乎、風(fēng)生水起,她聽后難以置信地反問:“你確定?不是心血來潮?不是小孩子辦家家?”丈夫無比堅定地點頭:“我說的話哪句是戲言?”丈夫退休前是單位第一把手,當了二十多年的領(lǐng)導(dǎo)干部,說話底氣十足。宋一萬個不愿意,她早已融入城市的生活,她覺得無論生活方式、價值觀念、思想情趣、生活節(jié)奏還是生理規(guī)律,她都城市化了,她血脈里流淌的都是城市的血,她已被馴養(yǎng)成城市的一員,怎能活生生地挪移到鄉(xiāng)下?“這會不會橘子過淮河就成枳子了?”丈夫不屑地說:“中國大媽,中國人的祖先都是農(nóng)民,咋過幾年城市生活就忘本了?”宋最反感丈夫叫她中國大媽,她覺得這個稱呼多半含有諷刺貶低嘲笑的意味?!胺凑傺輦€夫妻雙雙把家還,我不干。傻瓜董永還懂得‘你挑水來我澆園,你織布來我耕田。你是官場養(yǎng)出來的大老爺們,整一個讓人伺候的命?!狈蚱拊綘幵郊樱l也說服不了誰。
唐開始鬧起失眠,說是周圍市井味太濃烈太嘈雜太喧囂,經(jīng)常大半夜起來,夢游般在套房里鬧騰。有一天,宋看了朋友圈里有一條微信,說是日本名古屋愛知縣一對八十多歲的老夫妻在自家園子里過起自耕自足、寧靜安詳?shù)奶飯@生活,男的名叫syuichi,女的叫英子。這種回歸田園的愜意、自在喜樂的怡然,羨煞世人。宋看了心里也有所觸動,這時最有力的催化劑來了,她的寶貝女兒。
她的女兒貝貝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在一座美麗的海島城市,在一家外資企業(yè)當白領(lǐng),后來在那里結(jié)婚生子。宋那時還沒退休,女兒坐月子時由她婆婆照顧,月子過后她婆婆就留下來照顧孫子。宋雖然有時心里酸酸的,但也認了,女兒嫁出去就是夫家的人,她也愿意看到他們一家和睦相處、其樂融融。唐宋夫妻倆的積蓄大部分都給女兒交買房的首付,現(xiàn)在靠兩份退休金生活,但他們給得無怨無悔:夫妻所有的一切最后不是都得給這個獨生女?錢要用在刀刃上,所以女兒結(jié)婚前說要買房子,他們夫妻立馬表態(tài)把積蓄貢獻出來。當然,他們也是深思熟慮的,婚前房產(chǎn)是女兒的,雖說父母都希望女兒婚后過得幸福,也希望他們攜手到老,但生活充滿變數(shù),防一手是有必要的。房子后來作為嫁妝隨女兒嫁出去,成為女兒一家的棲息之所,但他們還是心甘情愿:這是自己的面子,也提升女兒在夫家的地位。再說女兒找的是“鳳凰男”,他們夫妻舍不得女兒吃苦受累。
女兒與女婿一般一個月兩次帶外孫來看望他們,遇到出差、加班、旅游等情況就事先打電話取消探望。這天,女兒回家后居然動員起宋來,讓她下鄉(xiāng)去住住,了卻父親的心愿。話說到這個份上,宋只好妥協(xié)了,丈夫請出女兒當說客她就沒轍,誰讓她只知一味地寵女兒,讓女兒成為家里最有發(fā)言權(quán)的霸主。
收拾好行李,已是深夜,宋站在自家陽臺上,小區(qū)周圍還是紙醉金迷、燈紅酒綠的都市夜景。宋居住的地段屬于城市最繁華最高檔的地段,城市的中心腹部,半徑一百米之內(nèi)有捷龍、新華都、泰禾三大超市;半徑兩百米之內(nèi)有人行、農(nóng)行、工行、建行、興業(yè)、民生、交通、農(nóng)商八大銀行;半徑五十米處就是精品美食一條街,香港龍臘坊、泉州洪瀨小吃、日本生魚片壽司、澳洲燒烤坊……;市政府辦公大樓就在三百米外,五一廣場也是抬腿就到??傊?,這是政治中心、金融中心、商貿(mào)中心、生活中心。丈夫的故鄉(xiāng)雖然也就是二十多公里之外,但那是海邊漁村。宋很少回去,因為除了丈夫的大哥一家在那里,唐的父母已過世多年。
二
金色的海灘。海浪拍打著礁石,時而洶涌澎湃,時而舒緩輕柔,海風(fēng)帶著咸腥味迎面吹來。一群穿著紅色背心、藍色短褲的小男孩在游戲追逐、撿貝殼魚蝦海帶、挖毛蟹牡蠣章魚。和煦的陽光普照大地,也照在這群無拘無束的男孩身上,男孩個個黑得像泥鰍,油光發(fā)亮。傍晚時分,船兒靠岸,沙灘熱鬧起來,趕海的人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男孩也在船只與人群中穿梭,機靈迅速地拾撿沙灘上的魚兒。大人微笑著呵斥,忙著討價還價。沙灘盡頭是密密麻麻的木麻黃,木麻黃的盡頭是面朝大海的房屋。夕陽的余暉照在樹上,也落在房頂上。縷縷炊煙從屋角升騰起來,在彌漫著咸澀味的空氣中慢慢消散。
這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唐腦海中的畫面,也是他勾勒給妻子的故鄉(xiāng)模樣。畫面層層疊疊,構(gòu)成唐的鄉(xiāng)愁,揮之不去的童年印記。
唐、宋還鄉(xiāng)了。老家是上世紀七十年代造的石條房,據(jù)說那還是唐在菲律賓的祖父當年每年寄回五百元建的,前后用了十六年,共計近一萬元,曾是村里最漂亮的房子。如今不僅是危房,還是村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破舊房子。唐曾經(jīng)建議修繕一番,宋極力反對:“怎么修繕?這房子還能修嗎?修繕它還不如鏟平了重建。”一說重建,唐就無語了,兩百多萬砸在女兒那套房子上,手上沒有一百萬誰敢鏟平它?一旦鏟平了就是無處落腳的問題,再說大哥什么想法,也是一個很關(guān)鍵的所在。
唐終于如愿以償“衣錦返鄉(xiāng)”了,宋以為會有個熱鬧莊重、激動人心的歡迎場面,但是沒有,厝邊頭尾有人好奇而不解地伸頭看看,但沒有任何表示。倒是大哥大嫂極為驚訝、不解,甚至還有排斥,這點宋倒是預(yù)測到了,平時整座平屋就他們一家撒歡,唐宋他們一來就顯得局促了。
宋是非常講究衛(wèi)生的人,搬完行李就擼起衣袖大干起來:既來之則安之。她決定隨遇而安了。
用了一整天,她總算把家搞得有點像樣。扔掉的東西足足一輛垃圾車。還好埕上有水井,不然不知要用掉幾噸水。一回老家,唐像小時候,撒開腳丫開始走門串戶,直到晚上他終于如愿以償躺在竹搖椅上,吹著自然風(fēng)。他大喊著:“舒服,舒服?!边€蹺起二郎腿,美美地哼著《愛拼才會贏》。宋拿著一塊小凳子也在壩土埕上乘涼,她搖著扇子,但感覺非常不舒服,渾身黏糊糊的,雖然有微風(fēng),但還是不涼爽,空氣里彌漫著嗆鼻的臭腥味,宋不知丈夫所言舒服來自哪里,但她盡量保持平和的心態(tài)。
一會兒大伯也來乘涼了,宋趕緊起身去搬小桌子,拿來茶具,又找出插頭,牽出電線,動手泡茶。宋不知唐跟他大哥前面都聊些什么,當她坐下,她聽到的第一句話是:“過去不知道你們有何打算,所以這件事就沒有提出來,現(xiàn)在既然你們回鄉(xiāng)住了,我想咱們該翻房子了?!碧扑畏蚱薅紱]有說話,靜聽他下面的內(nèi)容:“我想咱們就在原來這厝身上翻建,建四層,一層共用,作廚房,二層歸你們,三層歸我,四層給阿海,他是長房長孫,應(yīng)分一層。”宋聽后看看唐,他沒有任何表態(tài),她知道自己嫁入唐家三十多年,在小家庭是當家主人,在大家庭中,自己是沒有發(fā)言權(quán)的,所以她仍然保持沉默。大伯沒有聽到兩個人的應(yīng)和聲,就天南地北聊起來,大家輕輕把這話題撂在一邊。
這天夜里,不知是喝茶,還是換床鋪,夫妻倆幾乎整夜烙餅,這三月的天氣,屋里就熱得像蒸籠,根本無法躺下,三臺風(fēng)扇從不同角度向床上吹,還是熱,因為風(fēng)是熱的,嗡嗡嗡的風(fēng)扇聲也吵得人心煩意亂,蚊香更是熏得嗆人,不時還有老鼠出來覓食。宋最害怕老鼠,她弄不明白老家這些老鼠為何這么碩大、這么大膽,居然拖著這么肥胖圓滑的身子四處亂竄,她嚇得整晚都不敢閉眼睡覺,竟坐著度過第一個晚上。唐也睡不安穩(wěn),一次次跑到外面抽煙、乘涼。
安空調(diào),是夫妻倆第二天睜開眼睛異口同聲說出的一條重大決定。唐知道一貫保持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習(xí)性的妻子,對生活最大的奢望就是睡足眠,否則她整天渾身乏力、萎靡不振,嚴重時還會煩躁不安。妻子在市文聯(lián)工作了二十多年,主要負責(zé)編文學(xué)期刊,久而久之,自己也養(yǎng)了點文化人的特征。
夫妻倆顧不上吃早飯就琢磨起如何安裝。其實空調(diào)已經(jīng)遍及城鄉(xiāng),是普通家庭的必需品,唐宋夫妻也裝得起,關(guān)鍵是房子墻壁像餡餅的皮,脆得時不時往下掉渣,同時房子窗門縫隙太大,不密封。咋辦?唐說干脆重新裝修一番。宋拉下臉來:“那要幾天才能住人?三天不睡,你直接把我送火葬場算了?!碧朴悬c理虧,就妥協(xié)了:“那就隨意安上吧,大不了多花幾塊電費,反正就這幾個月需要空調(diào)?!彼我才抡垓v了,就沉默了。只好刮下一塊鼓起來的土灰,見了石頭然后安上空調(diào)。宋買來厚窗簾重新安裝,既遮掩了千瘡百孔的墻壁又蓋住狹小粗陋的窗子,一舉兩得。
折騰了一整天,餓得眼冒金星,拿起手機想叫外賣,才發(fā)覺這是鄉(xiāng)下,面對空空如也、當然也異常簡陋的廚房,饑餓更是肆無忌憚地襲擊而來,宋提議說:“走,外面找個小飯店吃飯?!碧茡u搖頭:“隨便煮點吃吧。外面恐怕連沙縣小吃也沒有?!薄安豢赡馨桑惆涯憷霞蚁胂蟪缮鲜兰o六七十年代了?”“真的,不騙你,我已經(jīng)找過n次了,咸飯鹵肉店沒有了,牛肉羹沒有了,芋圓店沒有了,燒肉粽沒有了,壺仔飯肉羹店沒有了……反正讓我小時候垂涎欲滴的飲食店都沒有了?!薄盎奶?,這怎么可能!”“我本來也不相信,但真的全收攤不干了?!薄安豢赡?!有人的地方就該有吃的,中國人以食為天,咋可能都不吃飯了?”“這些特色小吃都是祖?zhèn)飨聛淼?,現(xiàn)在老的一輩干不動了,年輕的都嫌辛苦,改行了?!薄案男懈墒裁慈チ??”“讀書的、工作的、做生意的,都出去了。留在這里的主要有三種人,置船打撈捕魚的,無所事事整天賭博的,還有留守老人?!薄斑@些人都不吃飯了?”“這些人愛賒賬,小本生意常被賒垮,所以沒有人愿意在這擺攤、開店?!薄澳俏覀兛傇撜覀€地方解決肚子問題?!薄肮透厶镒械芥?zhèn)上吧?!彼误@呆了,但還是二話不說,換了一身漂亮衣服和丈夫出門吃飯去。
三
無論愿不愿意,居家過日子開始了。第三天,宋起了個大早,興沖沖到海堤街買菜去。令她后背有點寒瘆寒瘆的是,原來一派喧嘩熱鬧、人聲鼎沸的小街居然空空蕩蕩,狹窄的街道兩旁的店面都緊閉著,只有污濁的氣味提示人們這里曾是集市。宋逃也似的趕回家,把睡夢中的丈夫搖醒,問這又是怎么回事。丈夫有點惱怒了:“這是多少年的事了,你居然不知道?!薄拔抑朗裁戳??什么是我應(yīng)該知道、必須知道的?”“你作為唐家媳婦居然不知道這個村子的小街消失了?”“消失了?怎么可能消失了?”“天啊,你真不愧為宋詞啊,不食人間煙火。難道你不知道這些年農(nóng)村逐漸空心化?人都走了,剩下的就是993861(老人、婦女、小孩的代號)部隊,人少消費當然隨之萎縮,一些小商小販看不到商機,就轉(zhuǎn)移到其他村落去?!薄澳俏覀冊摰侥睦镔I菜呀?”“如果想買點好的、高檔的,就雇港田仔到鎮(zhèn)上去,要是隨便簡單應(yīng)付的,可以到鰲江村?!薄拔也欢萌ヶ椊宓穆吩趺醋摺!碧朴行┎荒蜔骸澳愀笊┤ヒ惶瞬痪驼J識路了?”宋只好約大嫂一起上街買菜。她對這個訓(xùn)學(xué)生訓(xùn)了一輩子、于是有嚴重職業(yè)病的女人又畏又怕,但既然要生活在一塊,就不能臭臉對臭臉,否則不就臭氣熏天?于是她主動示好,妯娌倆一起去鄰村菜市場買菜。路上,大嫂告訴她這是集市性質(zhì)的,每天天一亮,附近菜農(nóng)、小販、漁民從四面八方聚集而來,熱鬧一陣子,十點左右就散市,過了時辰需要什么東西只得到鎮(zhèn)上去。宋聽了簡直發(fā)暈,心里直打鼓:不知這日子還能熬幾天?;丶液吞粕塘亢笾缓觅I一臺冰箱。
丈夫開始整理房前屋后的空地,沒想到第一個站出來義正嚴詞提意見的是他大哥,他說得很婉轉(zhuǎn),希望唐手下留情,說:別看這些花草種得七零八落,但都是有紀念意義的,一草一木都有他們的汗水。唐傻愣住了,一個早上氣得說不出話來,不能耕種還下鄉(xiāng)干嗎?他獨自一人泡著茶,坐著生悶氣。
宋還是積極搞衛(wèi)生,舊房子永遠弄不干凈似的,地板是四方形紅磚,表面早已斑駁不堪,磚屑不斷脫落,怎么掃都可以掃出碎沙碎石來。宋覺得對付地板就夠嗆的。唐看到她這樣侍弄那些破磚,就發(fā)火了:“不是說塵世塵世嗎,沒有塵土、塵埃,還叫塵世?既然生活在塵世,就要允許塵土的合理存在。我們是下鄉(xiāng)來過田園生活的,不是來找罪受的,既然下鄉(xiāng)了,生活方式要隨之徹底改變,第一,要與泥土和平共處,要接地氣,丟掉那套小資習(xí)慣。”宋一聽好像有理,就坐下來,看著干凈、整齊的茶具,問:“怎么沒人跟你泡茶了?”唐氣呼呼地說:“他們不干活有飯吃嗎?”宋覺得很委屈,丈夫怎么把怨氣都撒到她身上來了?她難道是跟他來受罪的?但她還是忍住了,細想確實這白天找誰跟他泡茶閑聊呢?他小時候那一大撥伙伴除了兩個至今留在村里,其他都在城里工作生活,有的去香港、菲律賓。留在村里的兩個人,一個是魚販,一個開港田仔拉客,誰有閑工夫跟他玩悠閑講情調(diào)?
通過幾天傍晚的散步,細心觀察,宋發(fā)覺海港村如果沒有外來打工仔,確實空心化了,除了搞海洋捕撈、水產(chǎn)品加工、開冰廠的,就是老人。別的地方還有3861,這里很少。當官的、工作的、讀書的當然出門在外,賺到錢的也基本到城里買房居住。除了東邊一大片別墅群,村里房子有一半以上租給北仔。而宋好奇的是那些漂亮的別墅,一幢幢豪華氣派,雖然站在圍墻外無法看到里面的裝修與擺設(shè),但她知道什么是土豪。聽說村里有一百多艘大船只,難道這些船主都住到別墅區(qū)了?宋帶著這個疑問回家問唐,唐說:“大部分還是到市區(qū)買房,平時就待在城里,船只入港靠岸,他們才下來賣魚收賬。”“新式漁民啊?!薄笆袇^(qū)生活方便?!薄澳悄銥槭裁催€要下鄉(xiāng)?”唐一時語塞。
經(jīng)過多次與大哥協(xié)商,大哥同意唐留下幾棵大樹,其它地盤讓唐搗鼓,唐一再聲明自己只是了結(jié)一個心愿:他出資出力經(jīng)營打理,瓜果熟了,果實共享。瓜田李下,也是大哥的天地。這個條件敲定后,大哥終于眉開眼笑,唐得以甩開手大干起來。奈何唐是韭菜麥苗不分、杏樹梨樹不辨的人,拿把鋤頭都沒有姿勢,使用下土鏟也喊累,宋被他吵得心煩意亂,只好雇了港田仔到鎮(zhèn)上找到花農(nóng),拉來一大車花草讓他挑選,第二天又跑到鎮(zhèn)上菜市場物色一個外地菜農(nóng),高價聘他為師傅,讓他帶著菜苗、種子來,手把手地傳授栽培方法。夫妻倆還跑到位于黃金海岸的“臺灣新苗園藝種植園區(qū)”,學(xué)習(xí)請教,買了很多菜苗菜種,又到新華書店淘了一大堆相關(guān)的書籍。唐開港田仔的兒時伙伴成了他的御用車夫,包車似的整天待在他們家里,也一副干勁沖天的樣子。
折騰了一周,一個像模像樣的園子整出來了。唐看到理想中的園子在現(xiàn)實生活中燦然出現(xiàn),喜上眉梢,手一揮:“宋,去結(jié)賬吧,人家開港田的,本來日日見財,這幾天都沒有給錢,也不知家里有米下鍋沒有?!彼我宦犣s緊拿了錢包出門去結(jié)賬?;貋砟樖呛诘模瑢Ψ骄尤徽f唐當時叫車時應(yīng)允說要包車,包車一天是兩百塊,宋無法拉下臉來,只好心疼地給了一千四。對唐匯報此事,沒想到唐居然無比慷慨豪邁地說:“那當然,這是行情。人家一家五口就靠車吃飯?!薄暗膊荒軞⑷瞬徽Q郯。澞銈冞€是發(fā)小呢,我們又沒有說包車,是他自己留下來湊熱鬧的?!薄八懔怂懔?,婦道人家,斤斤計較,我們又從來沒有蔭庇人家什么?!彼握f:“到目前為止,雜七雜八的事,我們已經(jīng)花掉整整兩個月的工資,這筆錢用來買蔬菜水果,我們一年也吃不完?!碧茡?jù)理力爭:“好好的一件事,被你一說就俗了。這能相提并論?我們花錢買的就是田園生活的樂趣?!彼螝獾脽o語,轉(zhuǎn)身回房看書去了。
四
一天,唐宋倆在瓜棚下松土,大伯走過來,說:“海邊那座媽祖廟要翻建了,按人丁收錢,一人一千,如果要捐款,看弟子敬心,隨意隨緣?!碧茊枺骸鞍慈硕∥覀儜?yīng)該出多少?”“你沒有兒子,就你一人是丁。”唐宋夫妻聽后都生氣了,唐赤紅著臉粗聲粗氣地說:“我們一家三口,就出三千??此麄冋k!什么時代了還重男輕女?”“主事的人還是會把其余兩千看成是你捐的?!彼胃鷼饬?,便插話:“既然這樣,我們就出一千。慪氣吃虧損失的是自己?!薄安恍?,既然你們說要出三千就不能反悔,這是對神靈的不敬。”“我們只是在這里說說,神靈怎會知道?”“難道你沒聽說過,舉頭三尺有神靈?”宋無語,悻悻地站著不知所措。唐無奈地揮一揮手:“去取給他吧,三千就三千?!?/p>
唐宋夫妻兩周回一次城里的家,因為女兒一家歸省,他們知道女兒嬌氣,外孫更嬌弱,不敢讓他們來鄉(xiāng)下,所以女兒要回家總會提前打電話通知,宋提前回去收拾房間,隆重接駕。女兒一家回去后他們再返回鄉(xiāng)下。后來,宋每周都跑回去一趟,不到晚上不會回來。唐很不解:“自己一個人跑回去有啥事?”宋說:“收拾收拾?!薄笆帐傲?,過幾天不是又蒙灰塵?有必要做無用功嗎?”“我愿意,這是心靈的空間?!薄俺C情!”宋生氣地反問:“透口氣也不行嗎?”“有跑到城里透氣的?”“反正你一個大俗人,跟你說,你也不懂?!薄叭フ夷愕臅ɡ蠋熈税??”“一會兒國標舞的教練,一會兒書法老師,你的思想真夠齷齪的!”宋氣得咬牙切齒。
大伯大嫂本是村里小學(xué)教師,兩個人都是代課老師,后來轉(zhuǎn)正了。大伯退休后到村里老人會參加活動,后來成為主事的一員,便有了裝模作樣的氣勢。大嫂退休后在家?guī)馍?,她女兒女婿在黃金海岸開海鮮館。她對宋的到來既有歡迎又有排斥:來了一個偶爾可以嘮嗑的人當然是她歡喜的,但她又如她丈夫所想的,擔(dān)心唐宋來跟他們搶占地盤。雖是祖宗業(yè)產(chǎn),也破爛不堪,但地皮是很昂貴的。海港村三面被其他村落包圍,一面向海,唯一能擴張的就是填海取地,所以一塊一百五十平方米的地皮飆到五十萬元。唐家占地一畝多點,這便是一塊肥肉。宋至今不知大侄子干什么活計或做什么生意,悄悄問丈夫,他不耐煩地說:“你管那么多干嗎?注意自己的形象,別搞得像家庭婦女!”宋感到不可思議,便絕口不提,省得自找沒趣。有一天,唐邊除草邊說:“這阿海也太鬧騰了,辦制衣廠、跟人合伙開飯館、搞灘涂養(yǎng)殖、水產(chǎn)加工,干一行敗一宗,現(xiàn)在可能是走私汽油。你可千萬別亂說,這可是犯法的。”“不信任我,你就把話收回去,我才不想聽呢。”她想想便停下手中的活:“聽說走私油危險是危險,但成功一次可以一輩子不發(fā)愁?!薄澳鞘亲蔚氖拢猩吨档昧w慕的?我勸過幾次,大哥不聽,還笑話我膽小怕事,說村子里這幾個大土豪哪個不是靠走私起家的?人無橫財不富。還說,大伙都走私,哪會這么倒霉就碰上了?!彼沃乐蹲邮谴蟾绱笊┑男母螌氊悾@孩子是違反計生偷偷生出來的,小時候一直寄在外公外婆家,到了讀小學(xué)才接回來。剛開始對外說是娘家弟弟的孩子,但孩子長得跟他父親一個模子印出來似的,再睜著眼睛騙人就沒意思了,夫妻這才停止宣傳,其實大家心知肚明,因為在農(nóng)村,家族香火問題看得很重,這種事沒有人愿意揭發(fā)。后來罰點錢就過去了。
過了三天,大伯又來宣布一項重大活動:“昨天晚上五房三公親堂召開會議,決定四月廿五舉行公媽廳落成慶典,并舉行晉主儀式?!彼我宦犐盗?,去年公媽廳開始翻建,一人丁五千,再憑弟子能力,能者多捐。大伯前來動員,說這是父母的面子。宋一聽大伯搬出父母就知道沒轍,唐是大孝子。果然如她所料,唐沒兩下子就被拿下,開口就說捐兩萬?!艾F(xiàn)在每丁一千,用以抄寫族譜,每戶再交三千,慶典活動費用。”唐給宋遞了個眼神,宋乖乖回房間拿錢繳款。大伯接過錢對他弟弟說:“今天晚上還有個會議,不然你去聽聽,才知道到時候該準備什么。”“讓宋去吧,反正聽了我也不懂,傳達不完整。再說我是黨員干部……”“宗族會議只有男人才能參加,女人連旁聽的權(quán)利都沒有?!彼卧谝慌月犃撕懿凰?,但還是忍住了。在鄉(xiāng)下,長兄如父,這規(guī)矩她還是要遵循的。接下來聽到大伯三天兩頭去開會,她知道所謂的黃道吉日越來越逼近了。
一天,大伯遞給宋一張A4的紅紙:“照著上面所寫的準備準備吧。”宋正在切菜,趕緊甩掉手上的水珠,微笑著問:“這是作業(yè)?”她瞟了一眼:哇塞,密密麻麻的,整個活動持續(xù)了三天,敬品分為三牲、五果、果盒、葷素碗、宴碗,有的一份,有的兩份,葷菜碗隨意,金紙有時需要五塊,有時十塊、十五塊,有時隨意。時間安排上,有早上、傍晚,有的是臨時通知隨叫隨到……還有棗燈、福元、面線、衣食、春花、紅絲巾、香燭、金紙、風(fēng)爐子、木炭……宋拿著那張紅紙至少看了五遍,還是覺得像天書,完全搞迷糊了。她哭喪著臉,對大伯說:“我一輩子搞文字工作,但我還是不得領(lǐng)會,云里霧里,不知所云?!薄案纱嗄闳フ埬愦笊兔?,她一輩子待在農(nóng)村,對這些風(fēng)俗民情輕車熟路,讓她準備時通通一式兩份,到時你就拿香跟著拜。”宋覺得這真是好辦法,用了一堆好話又答應(yīng)幫忙一起照看小孩,終于得到大嫂的首肯,于是除了交錢,她就是負責(zé)買兩套全新的衣服,連同鞋子、襪子。
三天時間,宋跟在大嫂后面像個傀儡,大嫂說點三根香她不敢點四根,大嫂說跪下她不敢站著,大嫂說叩頭她不敢拜拜。公媽廳那邊一會兒傳來說開始謝土、篩圓、圈龍,一會兒又說搭天臺起壇、謝天、祭祖、演木偶戲……唐那三天也無暇顧及他的園子,被他大哥拉著在公媽廳忙乎,宋不知他們男人在干什么,去燒香時看到他們有時繞圈,有時跪拜,有時在喝茶閑聊。晉主當天,全族男女老少,還有不同時期、不同輩分嫁出的姑子、姑婆以及她們的子孫,各色人等,全部穿著制服似的大紅T恤,進行大游行,就是繞著整個村子走了一圈,意在把歷朝歷代的陰魂送到海邊,再請師公做法用鬼船把他們送出海去。游行回來后就是整場活動的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大宴賓客。帳篷沿著大路搭起,一百多張圓桌擺在帳篷下,主賓都大快朵頤。宋覺得像在火爐上炙烤,無論自然界還是電風(fēng)扇送出的風(fēng),都是熱騰騰的,但她不敢逃回家,主人要陪客人一起用餐,七姑八婆的,一頓飯下來,她覺得自己連笑容都熱化了。
公媽廳落成典禮后,宋大病一場,中暑。她得以回到城里的家歇息。看著一塵不染、舒適寧靜、裝飾典雅的家,宋對丈夫的這種田園情懷憤怒到了極點。如果按超過144平方米就算豪宅這一標準,唐真的是放著豪宅不享受啊。這是矯情,還是一種情懷,一種理想?反正宋巴不得一直病下去,省得又回鄉(xiāng)下去受罪。唐每天幾個電話打探她的病情,宋知道與其說是關(guān)心倒不如說是催促、監(jiān)視。一周后,宋再也不能以感冒為借口不下鄉(xiāng),因為唐每天為三餐奔波,雇著發(fā)小那輛破港田仔四處換口味,兩個人的飯錢和一天兩百的包車費加在一起,那是什么數(shù)字?宋坐不住了,只好收拾行李下鄉(xiāng)陪他。宋也探問過他:“你就不能偶爾到大哥大嫂那兒蹭飯嗎?”唐說:“那我寧愿挨餓。”宋沉默了。
五
四月里,唐的園子里開始花香四溢,玉蘭花、梔子花、香水百合是主將,惹得過往的婦女紛紛探頭稱贊,宋便負責(zé)迎來送往。大嫂也常來采摘,她要供觀音,說是鮮花供佛,來生轉(zhuǎn)世可長得漂亮。最早吃到的蔬菜是小油菜、空心菜。雖然長相不好,有點萎蔫,但大伙還是搶著要,不用錢又綠色環(huán)保無污染。唐嘗到了勞動后收成的喜悅與甘甜。
端午節(jié)的中午,唐宋正吃著粽子,大伯走過來,宋連忙起身讓座,邀請他一塊吃,他說吃過了。宋心里有點忐忑,生怕大伯又來布置任務(wù)。大伯說:“今天早上東邊公媽廳派出幾個族人到老人會會所找我,讓我們今后年節(jié)繼續(xù)到那邊去孝敬,說是我們一跟他們斷絕關(guān)系,那邊就出事,凡事也不順。他們說東邊公媽廳也是人丁興旺,一旦因為我們的原因,誰出了問題,我們麻煩就大了?!彼温牶笮睦锒碌没?,再也吃不下粽子。唐的爺爺是三歲時被父母送給人家的。后來他渡洋謀生,做起生意賺了點錢,就負擔(dān)起兩邊人情世事,唐的父母婚后接手家庭事務(wù),多次想解決這事,因各方阻力,未果,這事就拖到第三代——唐與大哥身上。這次公媽廳落成,修族譜、晉主,他們抓住時機順理成章解決了這棘手問題。
宋抬眼看丈夫,丈夫一言不發(fā)吃著粽子,宋壓住怒火盡量措辭嚴謹:“這個家是沒有我們女人說話的份,但我今天忍不住了。出什么事了?哪里不順了?我們又不是開先例,有這么多范例在先,我們只是模仿,憑什么揪住我們不放?當年把阿公送給這邊,阿公就是這邊的人,這一代代傳下來當然要繼承這邊的香火。阿公有情有義念及生父生母之恩,繼續(xù)孝敬,咱爸媽又操持一輩,到你們已經(jīng)是第三代,這生育之恩難道還沒還完?”大伯說:“我也是告訴他們,我們只好按慣例行事。過去很多人把孩子送人或過繼給人,最后都有個了斷,咱們也是學(xué)別人的方法。”宋聽后心里舒爽了許多,倒了一杯茶放到大伯面前。唐仍然沉默地吃著粽子,宋瞪了他一眼:好像餓死鬼轉(zhuǎn)世似的,吃吃吃!大伯停頓了一下又說:“他們說,我們兄弟是否商量一下,兩個人一人一邊?我沒有回復(fù)他們。自古以來,大子大孫是家庭的支柱,從來都沒有送人的道理。”宋終于明白大伯的意思,她心中的怒火又冒上來了:“公公婆婆在世時,也沒有把唐送人的打算?!彼f完起身收拾碗筷,留他們兩個兄弟相對無語。
大伯走后,唐對宋吼道:“這是你說話的地方?你不說話別人會當你是啞巴?”“我怎么不能說話了?我為這個家貢獻了一切,辛辛苦苦大半輩子,我還不是家庭的一分子?”宋又驚又怒?!斑@是家族的事,我們男人說了算,你們女人別插嘴?!薄拔腋蓡岵荒苷f話?這些俗事還不是我們女人在打理?”宋心里排山倒海起來,委屈、憤怒、不平……她再也控制不住哭了起來。唐只好偃旗息鼓:“你不懂得農(nóng)村世俗觀念的頑固、人情的復(fù)雜,你難道不懂得沉默是金?我們咬緊牙關(guān),他就找不到把柄,不然他把你的話傳達給他們,就變成這件事是你的責(zé)任了?!薄拔也慌?,事情總要有個了斷,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開弓沒有回頭箭,反正這事就這么定了,沒有回旋的余地。誰要搞什么動作,跟神靈說去。”“這邊的人特愛搬弄是非,不出幾天,你就會被人說三道四?!薄肮芩?,怕這些我就不活了。告訴你,我也不是吃素的。”
果然,第二天,在一起上街買菜的路上,大嫂告訴她:“那些女人說你壞話了?!薄笆裁磯脑??”宋微笑地問?!罢f你人情世事都不管,整天只顧打扮,打扮得像妖精?!彼温牶蠊笮Γ骸斑@是贊美的話啊,這些鄉(xiāng)下女人幾個有條件有能力打扮像妖精了?再說我用自己賺的錢打扮,心安理得,我有能力打扮,這是我的驕傲、自豪?!贝笊┞牶笠荒樸弧?/p>
六
進入五月之后,唐的園子開始茂盛、熱鬧起來。盛開的鮮花更多了,茉莉、含羞、一串紅、薔薇,雖然不如玉蘭、梔子花、百合那么受歡迎,但把園子點綴得煞是好看??梢圆烧氖卟艘捕嗔?,如番茄、胡蘿卜、芹菜,南瓜藤、絲瓜藤也爬滿架子,一副豐收在望的景象;遺憾的是水果成績不佳,長出的幾顆桃子,很不雅觀,也苦澀難吃,咸得讓人吐舌,細想之后才明白是澆井水的緣故。海邊的井水,咸得不能吃也不能用來澆灌。香蕉、枇杷、龍眼、荔枝、火龍果都還早著呢,看著長勢應(yīng)該三五年才能結(jié)果,但滿園綠色還是讓人歡欣雀躍。
宋覺得對她來說不僅是考驗甚至可以說是煎熬的是天氣的酷熱。早年建造的石條房子,低矮狹窄,熱得像蒸籠,即使晚上也熱得坐不住。宋一有空就溜進有空調(diào)的房間里,一進去就不敢出來。唐也是標準的空調(diào)人,上班辦公室空調(diào),回家套房也是空調(diào),他也受不了無處不在的熱氣,整天待在空調(diào)房里看電視、玩電腦、刷手機。他又當起甩手老板,什么事都指使宋去處理,宋氣得整天拉下臉,為這夫妻倆整天吵架、拌嘴。宋想起丈夫在職時把家當客棧旅館,還有傳言的鶯歌燕舞,如今這樣折騰自己,讓自己受罪,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夫妻推來搡去,園子的活就推到早、晚兩個時間段處理。唐想象中躺著搖椅享受瓜田李下、晚風(fēng)輕拂、瓜果飄香的愜意畫面是出現(xiàn)了,只是常來閑聊泡茶的就他那開港田、賣魚的發(fā)小。話題的單調(diào)、狹隘,讓他不免有點失落與遺憾。宋也覺得自己的生活仿佛打到原始社會,幾乎與現(xiàn)代社會的生活隔絕,她憂心忡忡,覺得自己迅速地落伍退化,她很害怕自己不知不覺中淪為農(nóng)村婦女。唐不屑地取笑她矯情:“幾十年詩書氤氳出來的氣質(zhì),哪是曬點太陽、吹點海風(fēng)就能弄丟的?”
回頭觀察大嫂,宋感到不可思議:大嫂好像是耐熱的動物,過得非常淡定從容,她一般早上就把家務(wù)弄好,午休后抱著外甥女就出去打麻將。除了攢錢,打麻將該是她另一大愛好。宋用大部分時間來搞衛(wèi)生,拖地板就把廳堂、走廊等公共地段清洗干凈。這點讓大嫂對她笑臉多了起來。大嫂除了采花、摘菜,從不觀賞園子,對于農(nóng)家出身的人,她對這種農(nóng)家風(fēng)光簡直嗤之以鼻。
六月初,大伯回家告訴唐宋:一位親堂伯母去世了。那時宋正在打水幫唐澆菜,趕緊換了衣服跟著唐過去。一到那里,那人剛剛過氣,宋不知所措站在一邊,看到幾位婦女正忙著縫布鞋,她湊過去問:“需要我?guī)兔??”有兩個抬頭看看她,語氣淡淡地說不用。宋無聊地站著,不知從何下手幫忙。她極力想這些婦女是哪一邊的,絞盡腦汁才豁然明了:其中有兩位是東邊公媽廳的。難怪她們的眼神像刀劍。宋揣測:這兩個婦女是否也罵她是妖精?她靜靜地觀察:她們穿著寬松肥大的花花綠綠的家居衣褲,趿著拖鞋,燙著蓬亂的菜花頭……再看看自己:一條緊身的淡紫色直腰連衣裙,中跟黑色魚嘴的皮鞋,翡翠鐲子、白金項鏈。宋差點失聲笑起來:羨慕嫉妒恨吧。
接下來幾天,唐除了侍弄園子、吃飯睡覺,其他時間都在那里幫忙,宋晚上也會過去,都是找個安靜的角落待一會兒。一天晚上,宋偷偷問呵欠連連的丈夫:“怎么停放這么多天還不出殯?勞民傷財。每個晚上要這么多人守夜,提供茶煙,半夜還要點心?!碧频闪怂谎郏骸熬湍阌蓄^腦!滿口大道理,其實幼稚可笑。你不懂這里的風(fēng)俗,就不要亂說。死人一般都要停放七天,迷信說法是人死七天之內(nèi),靈魂還附在肉體上,拉去焚燒,死人會疼。匆匆忙忙出殯在鄉(xiāng)下被認為是不孝?!庇廾痢⒎饨?!宋搖搖頭,一副不可理喻的樣子。
親堂伯母出殯那天,唐要求宋也去送葬,還要穿白色孝服,宋不愿意,唐羅列了一大堆入鄉(xiāng)隨俗的重要性,宋勉為其難地參加了。她隨著隊伍,繞村子一圈,然后坐車去墓地,在墓園坐了兩個多小時看螞蟻搬家,又隨著隊伍坐車返鄉(xiāng),又繞著村子走一圈,到了公媽廳,她如釋重負,以為總算完成任務(wù),卻被告知:五服內(nèi)的親屬不能離開,要到海邊倒龕。宋又隨著隊伍到了海邊,看著紙糊的大厝、轎子、亭子等等在烈火中熊熊燃燒,她感到自己幾乎窒息了,一切程序完成之后,她暈暈乎乎頭重腳輕走回家,一頭栽在床上無法動彈。她知道身上衣服濕了又干、干了又濕,臟得一塌糊涂,但她一點力氣也沒有,她渴望跳進游泳池待上幾個鐘頭,甚至永遠不要上來……
七
唐躺在搖椅上哼歌,宋搖著蒲葵扇,兩個人備著茶水等客人來聊天。大伯拿著一本紅色硬皮本過來,昏暗中,宋以為是獎狀,大伯遞給唐:“這是學(xué)校的聘書,想聘你當小學(xué)教育基金會理事?!碧沏等坏亟舆^去,宋趕緊起身回屋打開大埕的射燈,大埕頓時明亮起來。唐看完遞給宋,對他大哥說:“我是共產(chǎn)黨員,干部,還是不要參與這些社會事務(wù)?!薄捌渌聞?wù)我都幫你推掉,這是關(guān)心教育事業(yè),關(guān)心下一代,有什么不可以?再說,你知道外面怎樣傳言?說你可能是犯錯誤、出問題了,所以跑到鄉(xiāng)下來避風(fēng)頭,你不如趁這機會當個理事,拋頭露面,洗清嫌疑,也做點好事壓服眾人?!碧茪獾媚樁寂ね崃?。宋緊張地在他們兄弟之間逡巡。大伯說:“現(xiàn)在很多鄉(xiāng)村都成立獎教獎學(xué)或扶貧基金會,有道是輸人不輸陣,咱們村算起來也是比較富裕的村莊,不成立讓人笑話?!?/p>
唐的臉色慢慢緩和下來了。
“現(xiàn)在整個框架搭起來了,會長、副會長請企業(yè)家來當,常務(wù)理事、理事請當官的?!薄艾F(xiàn)在募捐多少了?”“兩百多萬?!薄斑@個理事該不是白封白當?shù)??”“出錢的主要是企業(yè)界,你們意思一下,一萬吧?!彼尉o張地望著丈夫:這些日子,他們兩個人每月一萬多的退休金有時還不夠花,遇到大的應(yīng)酬總要挪用備用金,那是用來防老、防病、防災(zāi)的。唐不理會宋的暗示,輕松豪放地命令:“明天去取一萬給他吧。”宋默默無語,但端茶杯的手微微顫抖,她努力克制著。入不敷出,導(dǎo)致宋只好一次次挖“國庫”,這日子怎不讓她過得惴惴不安?
在唐宋的邀請下,中秋晚上,他們兄弟兩家圍坐在一起吃團圓飯,飯后喝茶、吃月餅、賞月。這是唐宋下鄉(xiāng)后,兩家子其樂融融的一個美好畫面。大伙聽唐與大哥聊小時候的趣事,不時開懷大笑。大伯說:“咱們來討論一件大事吧。這房子要怎樣處理?”唐宋都一下子沉默下來,等待他的下文?!叭绻黄鸱ǖ姆桨覆荒芙邮埽歉纱嘁环酵顺鲆环浇邮??!碧七€是沉默,宋也好奇地等著下文?!斑@塊地建兩座房子確實小點,方向就只好坐東朝西,這樣的房子通風(fēng)效果不好,日西照時間很長,又沒有埕位,無法建圍墻,光禿禿的兩座房子不好看,所以還是歸一個人建厝最好。我們估算一下,這塊地值十萬、二十萬……”唐打斷他的話,字字清晰有力地說:“這是祖宗留下的財產(chǎn),我不會退讓,翻建目前我也沒能力?!贝蟾绮辉傺哉Z,當然他也沒有退讓之意。冷場了一會兒,大伙便識趣地拉扯起其他話題,于是這事再次擱淺起來。過了一會兒,大伙就索然寡味地散場。明月高懸著,唐宋繼續(xù)留在埕上乘涼,但兩個人都不再關(guān)心月亮。白天,教育基金會成立,唐回來時帶來一塊說是水晶實是玻璃的漂亮制品,一直放在一旁,這時宋拿起來掂量了幾下,無不含酸又無奈地說:“一萬塊,挺重的?!碧撇焕聿撬膰Z叨。
一周后,傳來大哥在鎮(zhèn)上買套房的消息,說是買給兒子當婚房。唐宋當然為之高興,因為對方就不會再盯著老房子,再逼著建房、出讓等問題。
有個晚上,宋無可奈何地對唐說:“你能不能想個法子婉轉(zhuǎn)地告訴阿大,魚我們吃得少,不要再送了。他總是把賣剩的魚拿來說是送我們,我不敢輕易接受,總是給錢,但這么多的魚我們確實吃不完,我把魚腌了曬干拿去送人,朋友都不想接受。剛開始我還以為是客氣,后來她們都怕接到我的電話,我還納悶?zāi)?,以為又沒得罪她們。有一天阿瑜告訴我是被我的咸魚干嚇跑的,我真的無法理解,阿瑜說老年人現(xiàn)在講究養(yǎng)生了,咸的吃太多不好,腌制的食品容易致癌,還說煎咸魚油煙太重,套房通風(fēng)較差,導(dǎo)致空氣很不好,年輕人都有意見,現(xiàn)代人都喜歡吃新鮮的。搞得我像是送有毒食品、黑心食品,我不知道送咸魚還會送出一大堆煩惱?!薄澳悴唤o他錢,他自然不會再送?!薄八脕砭腿拥骄?,我如何推回去?”“唯一辦法就是不給錢,幾次不給,他自然而然不會送,商人利字第一位?!薄翱墒撬谶@里聊天經(jīng)常吐苦水,說出一趟船要好幾萬,什么人工費用、添油、買冰塊、機器維修等等,一聽他訴苦我就管不住手。”唐沉吟了一會,說:“城里人窮講究、嬌貴,唧唧歪歪的念頭多,不然你送這些給厝邊巷尾,這些人一餐都離不開魚,你送他們保準可以收到好名聲,得到好人緣。”“可我們不是慈善機構(gòu)啊,這樣折騰不久就該賣房子來倒貼了?!薄翱鋸?,一個月能送幾塊錢?”“你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一次兩三百塊,一個月送幾次,你撐得起?”唐驚訝道:“這么貴?我們小時候……”“拜托,千萬別再翻老皇歷了,現(xiàn)在誰還敢憶苦思甜,這不是自己承認是老古董?”唐終于嘆口氣,沉默了。
中秋之后,天氣逐漸涼爽,結(jié)婚的人多起來了,三天兩頭聽說誰家兒子結(jié)婚、誰家閨女出嫁,無論熟悉與否,只要大哥通知,唐都會要求宋包賀禮去隨喜。大哥也擇黃道吉日動土裝修房子,準備年底娶兒媳婦。大嫂對宋一下子熱情了許多,一會兒拉她去買黃金打首飾,一會兒挑選盤擔(dān)貨色,到了九月訂婚時,宋覺得自己好像融入他們家,很有辦喜事的感覺。接下來是快馬加鞭裝修,馬不停蹄買家具,宋幾乎成了她大嫂的左膀右臂,忙得不亦樂乎。
唐園子里的花菜、大白菜、白蘿卜,已經(jīng)將近收成。宋對園子的收成不抱太大希望,因為土地咸,不肥沃,又沒有經(jīng)驗,長出來的也是歪瓜裂棗,產(chǎn)量也少得可憐。她心想:一車蔬菜不也就三五百塊,何必太在乎田間地頭那點收成?收成越好,唐的勁頭越足,那還了得!
八
轉(zhuǎn)入十二月下旬,年味已經(jīng)很稠很濃,大侄子趕在年前結(jié)婚。唐大口一開:包兩萬賀禮吧。宋輕輕反駁:“咱貝貝結(jié)婚,他們才包三千呢?!薄按艘粫r彼一時,這幾年物價飛漲、人民幣大肆貶值,再說這是我們唐家唯一的男孩,以后就靠他傳承香火?!彼蜗敕瘩g貝貝才結(jié)婚四年,這四年人民幣再怎樣貶值也沒有那么快,但她深知唐拿定的主意別人是無法篡改的,只好再次動用“國庫”。
侄子結(jié)婚足足熱鬧、喜慶了三天,還不包括前期的各項準備工作。那三天是:第一天搓圓惠圓、挑盤擔(dān)到女方家,再運嫁妝回來,第二天新娘入門、辦結(jié)婚酒席,第三天雙人返、辦散茶桌。唐說這是家族的喜事,也就是咱們的喜事,應(yīng)全力以赴,一致對外。宋也歡天喜地,穿上平時不敢穿的大紅大紫衣服,儼然第二女主人,里里外外幫忙、張羅、接應(yīng),高興得渾然不知餓是什么感覺。
結(jié)婚第四天,新娘子二倒客回娘家去了。宋躺在床上不想起床,喜事忙完精神一放松這才知道累是啥滋味。這時她聽到走廊上大嫂正跟一個鄰居聊天,剛開始近似耳語,后來可能是說到激動處,控制不住情緒,只聽她抱怨道:“都是他們害的,房子不讓翻建,他們城里皇宮寶殿住著,讓我們住這種破房子。現(xiàn)在的人都是勢利眼,找對象第一找房子,沒有好的房子,好主兒連瞧都不瞧一眼,導(dǎo)致阿海找的女朋友都是亂七八糟的,媒婆也介紹些下三濫的,挑來揀去就是這么些貨色,后來就將就了。年輕人看順眼,我們就不好反對。本以為至少陪嫁個‘面前腳,沒想到還是上當受騙了。明目張膽就是騙婚,支票是假的,黃金首飾是金行租的,車子是朋友借的,就一個人還有幾套廉價衣服是真的。我們這頭連套房花了一兩百萬,全打水漂了?!彼晤^腦一片空白,無法動彈。她知道大嫂一定以為她上街買菜去了,所以說得這么肆無忌憚。而她必須在短時間內(nèi)消化掉不良情緒,才能表現(xiàn)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她認為這有關(guān)自己的修養(yǎng)。
侄子結(jié)婚的喜氣還沒散盡,年兜就悄悄來臨,宋覺得太過倉促,有點措手不及,她悄悄提議:“咱們回城里過春節(jié)吧,貝貝一家回來也方便?!碧茢嗳缓浅猓骸盎奶疲郧霸诔抢锞幼?,我們都特意回家過年,今年就住在這里反倒回去,這成什么道理?中國為什么會出現(xiàn)春運大遷徙的奇觀?就是家的觀念,故土的情結(jié),回家團圓的心愿?!彼伍L時間地看著他,內(nèi)心起伏不平,眼前的唐讓她陌生得可怕,但她表現(xiàn)得風(fēng)輕云淡,終于,她想通似的下定決心似的點點頭,出門了。她包了那輛幾乎成為他們“私家車”的港田仔,一趟趟跑鎮(zhèn)上,一車車拉回年貨。她決定操辦個無比隆重豐盛、熱鬧喜氣的春節(jié)。
整個春節(jié),吃吃吃、喝喝喝,走朋訪友也是吃吃吃、喝喝喝。唐過得疲憊不堪又索然寡味,有天晚上對宋說:“這春節(jié)咋過得這么沒勁?小時候,一年就巴望過春節(jié)……”“你能不能不整天小時候?煩不煩人!”“這鄉(xiāng)下不是不禁止燃放煙花爆竹?你就不能買一些來放放,制造一些節(jié)日的喜氣?”“上哪兒買去?你以為有錢就可以買到?不禁止,啥意思?表面上是允許,但允許買的,不允許賣的,查得可嚴了,一旦發(fā)現(xiàn)賣煙火炮竹,不僅沒收、罰款,還要拘留十五天。你說上哪兒買去?”“不是有人放嗎?我偶爾聽到鞭炮聲。”“那是走后門、有交情才買到的。別人看我面生,我說要買鞭炮,他們以為我是便衣,嚇得矢口否認有這買賣,差點對天發(fā)誓了。這大春節(jié)的,我好意思讓人家發(fā)毒誓?”唐聽后嘆息幾聲,沉默了。
九
初九做完“天公生”,春節(jié)也接近尾聲。宋很鄭重對唐說:“我回家?!碧茮]有抬頭只哼了一聲,繼續(xù)喝茶聊天。宋當天沒有回來,第二天也沒有回來,手機處于關(guān)機狀態(tài),唐打家里固定電話也沒人接。唐終于感到有點不對勁,想起春節(jié)期間宋的種種不正常表現(xiàn),終于慌了神,跑到城里一看,宋沒在家。用時髦的話說:宋,失聯(lián)了。
唐想起女兒,連忙打女兒手機,女兒在那頭平靜地說:“我媽參加驢友俱樂部出去旅游了,說是要走遍中國原生態(tài)的最美山村?!碧扑闪艘豢跉?,但還是緊張地問:“你媽還說什么沒有?”“她說要和你離婚。把那套房子賣掉,一人分一半,她要用那一半錢買套單身公寓,其余的去旅游,花錢去欣賞別人的田園生活;你拿另一半娶個農(nóng)村婆娘,剩余的慢慢補貼家用,享受你的田園生活?!碧粕鷼饬耍骸柏愗?,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居然調(diào)侃老爸?”“你這么頑固、這么瘋狂地向往鄉(xiāng)村生活,我們每次回去都是化解你們的矛盾,當和事佬,現(xiàn)在我煩了怕了。我真后悔當初站在你這邊去說服我媽,讓她跟著你受罪?,F(xiàn)在我們都不認同你的田園牧歌生活,只好隨便你?!碧坡牫雠畠涸捳Z的怨氣,底氣頓時消失殆盡。“你媽怎么聯(lián)系不上了?”“她換了新卡號,說要過全新的生活,所以不讓你打擾?!薄昂瞄|女,你說我該怎么辦?”“不知道,爸,看到你們這樣,我也很痛苦,但這是你的生活,你保重吧,我有空就去看你?!?/p>
唐聽后頹然掛掉手機,站著茫然困惑地看著自己打造出來的園子,園子一片蕭瑟荒蕪,他心里空蕩蕩的……
日子一天天過去,旅行團回來了,宋沒有回來。
唐徹底慌了陣腳,問遍了同行者,都說宋繼續(xù)往西走。西,是哪里?宋,走向何方?女兒也慌了神,但宋的新手機總是處于關(guān)機狀態(tài),女兒也聯(lián)系不上。父女最后從這次旅行時總是和宋住在一起的阿姨口中得知一絲線索:那個地方一定很美,她說她曾編過十篇文章,寫那個地方的,向往好幾年了。
唐立馬跑到市文聯(lián),埋在雜志堆里,在海量的文章里尋找那個神秘的地方。一天,他眼前一亮,抖著手想撥打女兒的手機,剛好看到一個陌生號碼傳來的短信:這里很純凈,我過得很好,不用掛念,我找到自己就回家。他用顫抖的聲音命令女兒:趕快給我定機票,色達,色達。色達的誘惑。
責(zé)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