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少衡
那天晚上我沒出去,肖玉華來了。
“鄭衛(wèi)國,”她問我,“他去哪了?”
我知道她找誰。我說李家俊吃完飯就出去了,說是到后山摸石鱗,就是青蛙。她聽了滿臉的失望,丟了錢似的。她說了一句:“這個人。”
“你明天來吧?!蔽艺f,“他少說到天亮才回來?!?/p>
“明天不行。”她搖頭,“鄭衛(wèi)國你怎么沒跟他們?nèi)???/p>
我說我怕蛇,石鱗窩里經(jīng)常有蛇。
她在房間里轉(zhuǎn),翻李家俊的床鋪。李家俊的枕頭旁邊丟著一條長褲,她把它拿起來,放在鼻子下邊嗅了嗅。
“真臭。”她說,“這都多少時間沒洗了呀?!?/p>
我說其實挺干凈的。你要嫌味不好就給洗洗吧。
她坐在李家俊的床鋪上,笑著說:“鄭衛(wèi)國求你件事,幫個忙好嗎?”
什么事呢?上湯子,陪她去。最近天氣冷,她有好長時間沒洗澡了,全身上下沒一個地方不癢癢,小孩長痱子似的。
我說:“你還是等明天吧,李家俊明天在的?!?/p>
“明天真的不行,來不及了。我那個,你不知道的?!彼е嵛?,“鄭衛(wèi)國你挺好的,就不幫我嗎?”
我沒有辦法。她是李家俊的女友,李家俊跟我住同一個房間。再說她是女孩,我不知道怎么拒絕女孩,特別是她這樣的女孩。肖玉華眼睛特別亮,像成語形容的,明眸皓齒。她很漂亮,最漂亮的是那雙眼睛。我不太敢看她的眼睛,因為亮得扎人。
我答應(yīng)了。她很高興。
“鄭衛(wèi)國你有什么要洗的衣服?”
李家俊床頭就一件臟褲子,同類物品我差不多扔了一床。跟我比起來李家俊干凈得就像塊肥皂,但是肖玉華還說他臭。所以我沒什么需要她幫著洗的。
我們約好在大路口那棵樹下會合。肖玉華把李家俊掛在墻上的幾件衣物抓下來,連同那條臟褲子一起帶走,說她還得回去拿點東西。女孩上湯子總是這東西那東西的,比較麻煩,不像我們一條毛巾就行。那天很冷,我隨手從床上撈件半臟的外衣套在身上,穿雙鞋,關(guān)了門上路。天已經(jīng)黑了,有月亮,走到村頭路口,肖玉華已經(jīng)站在那棵榕樹下,月光從樹葉間落下來,斑斑點點灑在她身上。遠遠看到我走到村頭,她打亮手電筒一晃,提起地上一只小木桶,自己在前頭先走了。
我們一前一后,隔二三十步走上那條路。那是一條小路,彎彎曲曲穿過田野,再上上下下越過一座山岡。山岡兩側(cè)林木茂密,林子里有蛇、山獐子和貓頭鷹,時有野豬出沒。夜間黑洞洞的林子里什么聲響都有。去年夏天,有一個女孩在這條小路上被人蒙住眼睛,拉進林子里,凌晨時才光著身子爬回村子,很痛苦的。案子后來破了,從此再沒哪個女孩敢在晚間單獨行動,但是她們依然特別喜歡上湯子,因此男孩們就多了件事。當(dāng)然也不是每個人都派得上用場,要不是李家俊上山摸石鱗去了,哪能輪到我這么榮幸,給肖玉華當(dāng)保鏢,陪她上湯子洗澡。李家俊和肖玉華在城里住同一條街,他們上的是同一所中學(xué)。一年多前,我們一起來到這個鄉(xiāng)村下鄉(xiāng)當(dāng)知青,我和李家俊分在一個隊,住一個屋子,肖玉華在另一個隊,隔得不遠,他們好上了。男知青女知青配對的不少,卻沒有誰跟我相好,可能因為我年紀(jì)稍小,又比較邋遢,不喜歡洗澡洗衣服,身子還不癢癢。
經(jīng)過山岡那片林子時,肖玉華腳步放慢,她一定有些害怕,這時跟我靠近一點,我們一前一后兩根手電筒光柱總是粘在一塊。過了那片林子她就加快腳步,像只鳥一樣飛起來,借著月光已經(jīng)可以看到山坳處孤零零黑黝黝那座小石屋。我在后邊跟著跑,隔老遠聽到“哐當(dāng)”一聲:她進湯子了,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那扇門。
我在湯子門外開始咳嗽,聲音很悶,有點啞,卻一陣一陣,持續(xù)不絕,沖鋒槍連發(fā)似的??赡苁莿偛乓宦沸∨埽岋L(fēng)給嗆的。這天晚上我為什么沒跟李家俊他們一起去摸石鱗?并不是我說的怕蛇,冬天里蛇都睡著了,要沒睡著也是一條懶蟲,怕什么呢?我沒去是因為嗓子癢癢,不舒服。我得說這癢癢跟不洗澡無關(guān),那些天很冷,我擔(dān)心自己是感冒了。但是我不能這么跟肖玉華說,因為她會認(rèn)為我是在推托,不幫她。陪一個漂亮女孩洗澡這么好的事情,別人想都想不來,怎么輪你鄭衛(wèi)國就嗓子癢了?所以我得忍著。我沒想到山岡上的風(fēng)這么厲害,咳嗽說來就來,哪里忍得住。
湯子是一所小石屋,屋前架有兩條長石條,當(dāng)椅子用。“湯子”是村里農(nóng)民老鄉(xiāng)的叫法,用我們讀書時學(xué)過的詞匯表達,應(yīng)當(dāng)稱為溫泉。老鄉(xiāng)們叫溫泉為“湯子”,挺傳神的,讓我想起家里飯桌上的菜湯。熱水稱湯,可能是這樣吧。這個湯子在山坳里,比村子地勢高,所以老鄉(xiāng)們管到這里洗溫泉澡叫“上湯子”。老鄉(xiāng)們說早先這里就一個冒著熱氣的水洼子,洗澡者褲子一脫下水,跟下泥塘摸魚差不多。后來才蓋了這么一間石屋,在石屋里砌一個石頭池子,砌兩條水溝分別引熱泉涼水,再砌條水溝下水,這樣就像個澡堂了。湯子里的熱湯是地底下冒出來的,見者有份,誰想洗澡都成,只講究先來后到,先來的把門一關(guān),后到的就坐在門外長石條上等,一直到里邊的人出來。湯子離村子嫌遠了些,有三四里地,要過山岡過林子,冬天里,愿意頂著冷風(fēng)摸黑跑來光顧的人很少,湯子空著,所以肖玉華不必呆在外頭等候,一到立刻就把自己關(guān)進里邊了。
我在小石屋外頭的長石條上咳嗽。晚間山坳里冷風(fēng)呼呼不絕,山野里的各種響動從風(fēng)中傳來,挺豐富挺神秘。最特別的聲響還數(shù)小石屋里的:“嘩嘩嘩,嘩嘩嘩?!边@是在放水。一會兒聲音沒了,這干嗎了?脫衣服?“嘩嘩?!庇謥砹?,可能是在潑水,往身上潑。小石屋的門緊閉著,聲音不是很清楚,隱隱約約,很豐富很神秘。
說實在的這晚上我這種角色有些尷尬,但是前些時候有一回更尷尬。有天上午下雨,沒出工,我戴個斗笠,到鄰村找知青同學(xué)玩,中午回來時一身都給淋濕了。我看到門鎖著,知道李家俊不在,拿出鑰匙就開了鎖。進屋剛想換衣服,忽然感覺不對:屋子里有動靜,就在李家俊那床鋪上。我們在鄉(xiāng)下用的是竹床,下頭兩只竹人字椅,擱張竹床,上邊掛條蚊帳,就這樣睡人。這種竹床便宜,卻不如木床穩(wěn),躺在床上的人一動,整張床晃蕩不止,吱呀有聲。我進門時李家俊的床正在劇烈晃動,響聲異常,我一進門那床忽然靜下來,然后李家俊的腦袋從床上的蚊帳里伸了出來。
“嗨,嗨,”他頭發(fā)蓬亂,表情有些特別,“回來了?”
我一邊找衣服一邊說李家俊你搞什么名堂,嚇我一跳。干嗎呢?大白天在里邊睡覺,還反鎖門?怕人家打門找你?
這時我才看到李家俊床鋪下邊除了他的大拖鞋,還有一雙塑料鞋,小巧秀氣,是女孩的鞋。一旁小柜上亂亂的還丟著幾件衣物,最上邊的分明是女孩的短褲和胸罩。那一下我呆了。也不知怎么是好,掉頭我就走出去,再把門拉上。那時門外雨正大,我站在屋檐邊,身上衣服濕淋淋的,就這么等床上那兩個人繼續(xù)吱呀吱呀搖晃竹床,把他們的事做完。然后有人說話,聲音低低的。過會兒門開了,肖玉華走了出來,她已經(jīng)穿好衣服了??吹轿視r她臉紅了一下,沒說話,低著頭就跑掉了。
現(xiàn)在知道了吧,為什么肖玉華說“鄭衛(wèi)國你挺好的”。我就是這么好。
這天晚上挺冷,山坳里一陣一陣呼呼不絕,所謂寒風(fēng)凜冽。我挺懊惱。我想今天晚上實不如跟李家俊他們到山里去摸石鱗。我曾經(jīng)去過一次,跟村里幾個知青,還有兩個農(nóng)家孩子,整整折騰了一夜。石鱗就深山里有,藏在山澗邊的石洞里,滑溜溜不好捉,摸石鱗常碰上蛇,得特別小心,還得留神別在石頭上打滑,掉到山澗涼水里。但是那東西肉細(xì),味道鮮美,退火清補。這么冷的天,熱乎乎煮一鍋石鱗湯喝,想來真是不錯,比這么上湯子咳嗽,聽肖玉華在里邊往身上潑水強。
女孩洗澡比較麻煩,可能因為力氣小,身上彎彎曲曲地方又多,她們把自己搓干凈一定格外費時間。我在小石屋門外呆得挺無聊,咳嗽咳了半天,終于聽到里邊沒聲響了,小石屋的木門“吱呀”打開。
“鄭衛(wèi)國你怎么啦?”
她從里邊伸出一個頭問我。我說沒什么,今晚風(fēng)大。
“你不舒服嗎?”她挺關(guān)切,“怎么咳個不停?”
我說沒事:“走了吧?”
她讓我再等會,說她得把衣服洗一下。女孩都這樣,零星事多。
“你不要緊吧?”她問。
我還說沒事。
但是不行。我想把咳嗽忍一忍,哪里忍得住,還是一陣一陣來,似乎越發(fā)厲害。我自己沒覺得怎樣,肖玉華受不了了。不一會兒她又打開門從里邊跑了出來。
“你挺怕人的?!彼f。
她把我推起來,讓我進石屋去。她說她已經(jīng)洗好澡了,沒關(guān)系的。屋里沒風(fēng),有熱氣,冷不著。她說還得好一會兒呢,李家俊的衣服那么臟,不好洗。
于是我就進了石屋子,坐在湯池邊放衣物的矮石條上,陪肖玉華洗衣服。也不光無所事事:湯子在山溝里,沒電,黑燈瞎火,肖玉華讓我?guī)退虼蚴蛛娡?。她說給自己洗澡洗衣服,摸黑搓不礙事,錯不了的。洗別人的衣服不行,還是得看清楚哪里臟。這樣我就有活干了。肖玉華放了半湯池?zé)崴?,把要洗的衣物扔在里邊泡,挽起袖子,也把褲管挽到膝蓋上,手腳露出一大截,手電筒一照亮得耀眼,像她那雙眼睛。她用腳使勁踩池里的衣物,然后把衣服從水里撈出來在池畔石階上搓。她吩咐我照一照,我就打亮手電筒讓她瞧。待她說“可以了”我就關(guān)燈,因為不能總亮著費電。屋子里果然暖和得多,一進屋我就不太咳了。
忽然她不搓衣服了:“鄭衛(wèi)國你別動,聽。”
有一道光柱從門縫閃進來,在石屋墻上一晃而過。我們屏息靜聽。風(fēng)中聲響雜沓,不是野獸,是人。有腳步聲,還有說話聲,像是四五個人,已經(jīng)近在門外??赡芤驗殚T半掩著擋風(fēng),還有肖玉華搓衣服聲音大,我們沒早聽到外邊的聲響。
肖玉華站在池水中發(fā)愣,時間不長,也就幾秒鐘。然后她輕手輕腳爬出池子,悄悄跑到門邊把門壓上,輕輕地拉上了門栓。
“干嗎啦?”
她把指頭一比,向我噓了一聲。
“別出聲?!彼÷暦愿?,“別理他們?!?/p>
我不知道肖玉華為什么決定關(guān)門了事。也許我們沒有更好的辦法。如果她一直在里邊洗澡洗衣服,我則一直坐在門外石條上咳嗽,什么事都不會有??晌覀円黄鸫粼诤诙炊吹脑璩匚堇锔蓡崂??洗衣服?洗衣服以前又干嗎啦?在旁人眼里,沒準(zhǔn)就跟她和李家俊衣服丟得四處都是,在竹床上抱在一起吱呀吱呀差不多。我倒是不要緊,她可不行,她不還有個李家俊嗎?所以她決定把門關(guān)上,防止讓人看了說閑話。
外邊的人開始砰砰打門。
“喂,喂,”他們說,“里頭的快點。”
我和肖玉華面面相覷。
竟有一個聲音特別像李家俊。
肖玉華小聲問:“你不說他要到天亮才回得來?”
我說可不是。也可能不是李家俊,是一個聲音跟他很像的陌生人,也可能真是他。他們?nèi)ド钌姐@水澗捉石鱗,不到天亮肯定回不來。也許他們改主意了?捕鷓鴣去了?他們肯定搞出了一身臭汗,所以跑到湯子這邊來了,打算洗一洗,舒服一下。他們打門沒錯,按照本地上湯子規(guī)矩,前邊來的關(guān)了門洗澡,后邊到的可以打打門,這就是告知里邊外頭有人候著,別太磨蹭。
“怎么辦?”我問肖玉華,“出去見他?”
她不吱聲。好一會兒。
“不能出去。”她說,“不管他。”
“這哪行啊。”
她斷定可以。我們不開門他們闖不進來,他們也不會在那里守一夜,外邊冷著呢。
“真不知道他見了會怎么想?!彼f,“這個人醋勁可大?!?/p>
她把我衣服一拽,讓我坐回池邊矮石條。然后她跳到池里,繼續(xù)洗她的衣服。
我沒有更好的辦法,只能合謀。我想李家俊這家伙真是他媽的,該你好好呆著你不干,非得跑去摸什么石鱗。你要摸就遠遠摸去,怎么突然跑到湯子來了。害我頂風(fēng)咳嗽陪你女友摸黑上湯子也就罷了,怎么還得讓我等也不得走也不得,如此尷尬。我跟你這女友黑咕隆咚關(guān)在里邊干什么好事?像你們在竹床上那樣吱呀?沒有。就是幫你洗褲子。這種事說給鬼聽鬼都不信,可真的就是這樣。
肖玉華一聲不響,認(rèn)真干活。我坐在一邊陪著。外頭那幾個人起初還行,他們坐在門口兩側(cè)的石條上聊天,沒太著急。那天也怪,幾個聲音都挺陌生,讓我們想不起是誰,卻有一個聲音特別耳熟,怎么聽怎么像李家俊,越聽還越像。當(dāng)然那聲音也不是很清楚,因為是在門外,外頭風(fēng)大,加上屋里嘩嘩嘩都是聲響。這種時候說話聲不如咳嗽聲明白。
他們終于有些著急了。
“砰砰砰!”他們敲門,“砰砰砰砰!”
“里頭的,干嗎啦?”他們叫喚,“老半天了?!?/p>
我知道老半天了。這還早呢。沒辦法,實話說我們比你們還著急。
肖玉華放下手里的衣服,騰出一只手,回過身在我腳脖子上輕輕捏了一下。我明白她的意思。別吭聲,我們得沉住氣。
于是他們不耐煩了。
“里頭的,害痔瘡啦?”他們罵,“快出來,拉不出屎就別拉,讓坑?!?/p>
這坑要能讓我們會這么呆著嗎?我們沒害痔瘡,只能繼續(xù)拉。他們開始拿腳踢門,一個一個輪流上,小石屋的門被踢得砰砰響,像一面大鼓。好在那是鄉(xiāng)下土制木門,用的是厚木板,特別重特別結(jié)實,別說一個一個輪流,四五個人一起上也沒用,絕對踢不開,也別想踢破。
這時肖玉華已經(jīng)洗好李家俊的臟褲子,爬出湯池,跟我一起坐在矮石條上。我們在黑暗中一聲不吭,不跟外頭的人接招,因為不能暴露。我還從沒跟哪個女孩挨得如此之近,而且是在暗中。肖玉華頭發(fā)上有一股香味,她剛剛用熱水和肥皂把自己洗得干干凈凈,連頭發(fā)都洗了。這時候的女孩可能特別香。
外頭那些人終于暴跳如雷。他們咒罵,說這是哪個王八蛋這么缺德。這么冷的天這么大的風(fēng),自己關(guān)在里邊泡熱湯快活,就不管外頭的人凍個半死。這不是存心害人嗎?這哪是洗澡?。磕械呐拿摿搜澴痈赡腔疃加貌恢@么久,有這工夫孩子也生出兩個了。這洗的什么澡???這么長時間,別說頭上身上,兩腿間亂糟糟那叢毛一根根洗過,都足夠了,這還不出來?這王八蛋存心跟人過不去,把他弄出來收拾,閹了他!一刀刀割了!下油鍋炸!
肖玉華抖著肩膀,壓著嗓吃吃吃笑。我趕緊伸手捂她的嘴。
“別出聲!”我低聲警告,“會聽到的!”
她使勁晃頭,把我的手掌甩開。她說沒事她小心著呢。
“我還真是忍不住?!彼Γ班嵭l(wèi)國這挺好玩的?!?/p>
我說不好玩。他們讓咱們?nèi)腔鹆恕?/p>
如果是我一個人如此呆在外頭,我一定像他們一樣罵罵咧咧,但是肯定早就掉頭走開。因為根本不知道得耗到什么時候。人一多就不一樣了,四五個人興沖沖一起上湯子,白白灌一肚子冷風(fēng),一點熱湯都沒沾上又一起灰溜溜走開,這不是太丟面子了?這么多人不能輸給里邊一個小子。他們肯定這么想,他們這么一想我們可就麻煩了。
當(dāng)晚那幾個人果然格外有韌勁。暴跳如雷發(fā)作完,無效,他們轉(zhuǎn)而說服,開展言論攻勢。他們湊到門縫邊向我們喊話,問里邊到底是誰,怎么像個啞巴狗似的連個聲響都沒有,鬧半天光聽個潑水聲。怕什么呢?真怕開了門給閹了油炸?哪會呢,開玩笑的,沒事,出來就算了,別鬧了。
外邊這幾個人里,數(shù)李家俊最會說,或者說數(shù)聲音像李家俊的那個人最會說。他不慌不忙,談戀愛似的隔門縫跟我們花言巧語。他說里頭的人干嗎啦?這么憋著不難受嗎?看情形應(yīng)當(dāng)也是下鄉(xiāng)知青吧?在城里住哪條街呢?大家到這里碰一塊,隔一塊門板,也算有緣分,交個朋友吧。說說話,不開門也沒關(guān)系,說說話就行了。外頭挺冷的,里邊不冷但是肯定挺悶,說說話就不冷不悶了,大家都高興對不對?喂?
肖玉華身子一動,我說:“你可想好了?!?/p>
她笑了笑,說她知道:“他就這樣,特會哄人?!?/p>
我想這可不一樣,讓他哄到竹床上可以,此刻讓他哄出聲可沒那么好玩。
就這樣,勸說無效。外邊那些人又開始咒罵,很氣憤,我們的祖宗十八代都讓他們罵盡了。終于他們也罵累了。
“算了算了!”他們說,“這個龜孫子不是只會縮頭,他是心臟病發(fā)作,死在里頭了。咱們不管了,讓他在里邊死透爛光吧?!?/p>
他們踢門,像剛才一樣,輪流上,然后李家俊的聲音從門縫里鉆了進來。
“朋友,今天太晚了,不玩了。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咱們后會有期。”
然后步履雜沓,他們走了。
我喘了口氣,剛要起身,肖玉華把我緊緊拉住,嘴巴湊到我的耳邊。
“別急,”她低聲說,“他會騙人?!?/p>
于是我們又坐下來,耐心等待,仔細(xì)傾聽。好一會兒,果然門外就傳出了聲響,輕輕地,窸窸窣窣,在風(fēng)聲中晃動。原來他們真的沒走,就是想把我們騙出去??上麄?nèi)硕啵痔貏e不耐煩,不弄出個聲響實在是不容易。
我們不吭不聲堅持。肖玉華忽然站起來,抬頭往浴池上方看,我跟著她朝上看?!鞍パ綁牧?,這里不行,快起來?!彼吐暯?。
她拉我褲管,要我趕緊往上挽,像她一樣。然后她一手提她的小木桶,一手拽著我跳下湯池。池子里還有小半池溫水,我們趟過池子走到墻邊,腳站在池水里,身子緊貼著石墻,并肩而立,站得筆直。
有一道手電筒光剛好在這時晃進了屋子。
這個湯子的后墻上砌有一個小石窗,正在浴池的上方。石窗類似通風(fēng)口,功能純?yōu)橥革L(fēng),免得熱水水汽憋人,因此不設(shè)窗門,永遠敞開。石窗開得小,中間還有一條石隔欄,兩側(cè)通風(fēng)口最多一巴掌寬,可以伸進一只手,卻沒法鉆進一個頭。此刻正有一只手從石窗外伸進來,握著一支大手電筒,一道耀眼的光柱照進小石屋,在小小屋子里四處亂晃。
他們一定是氣火了,弄不出里邊的人,也非得知道里邊是個誰,今天油炸不了,來日也要算清這筆賬。他們想從小石窗認(rèn)人,這項工作難度很大,因為這屋子的后墻下有條水溝,一個人攀不到窗口,非得疊人梯才行,得有個人冰涼冰涼站在水溝里,另一個人踩上他的肩膀才能爬近窗口,朝屋里打手電。
肖玉華挺聰明,她注意到有亮光在石窗口上閃過,立刻就明白外邊那些人想干什么。她拉著我跳下湯池,是因為剛才我們坐的矮石條就在窗口對面下方,手電一照立刻現(xiàn)形?,F(xiàn)在我們貼墻站在水池里,石窗就在我們的頭上,對外邊的人這是個死角,他們可以把手從窗子伸進來,可以照得我們倆渾身是手電光,但是他們看不見,因為他們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把腦袋從石窗縫里擠進來。
那道手電光在石屋里晃了好久,在我們身上照了簡直像有大半年時間。
“是誰?什么樣的?”外頭墻下有聲音問。
“看不見。媽的?!贝翱谏系娜嘶卮?。
“就在里頭,這還能變沒了?”
“沒看到。見鬼了?!?/p>
“鬼哪會潑水。”
然后手電筒光柱“出溜”掉到窗外去了。估計是外頭水溝里的那個人受不了了。赤腳站在冷水里,肩膀上還得扛個人,那滋味肯定不太好。
我問肖玉華:“咱們不站了?”
她說再等會看看。
突然她低聲哎呀一叫,有東西從窗口掉下來砸到她頭上了。我趕緊抬頭看,頭上啪啦也砸下個小石頭。我把肖玉華一拽拉出墻邊,那時也顧不得其他,趕緊躲開小窗趟過水池。只聽撲通撲通亂七八糟一陣聲響,小窗口掉下了一堆東西,聽聲響是泥土、破磚、碎石一類,全都掉進了湯池。
肖玉華低聲罵道:“要死了你。”
我知道這肯定是罵李家俊,不是罵我。她罵人是因為頭發(fā)給弄臟了。落到她頭上的不是石塊,那東西比較輕,發(fā)干,有點軟,她從頭發(fā)里抓出一塊碎屑,問我那是個什么。我沒用手電,拿手摸摸,沒摸出名堂,拿到鼻子前一嗅就知道了,是塊牛糞,尚未干透。
我們沒再回去貼墻站立,因為外邊人的耐心已經(jīng)完全喪失。他們不再企圖通過手電在屋里認(rèn)人,他們只顧扔?xùn)|西發(fā)泄氣憤,那空間太小,同時他們跟我們一樣每個人只長兩只手,無法又爬墻又扔?xùn)|西還打手電。等到窗口上的物件劈里啪啦全都掉進湯池,泡進池中熱湯后,我們終于等到了他們偃旗息鼓的時候。
他們再次打門。他們說里邊的鬼聽著,咱們不跟你玩了,這回是真的。今天碰上你算咱們倒霉。你這家伙不夠意思,占著茅坑不拉屎,還不吭不聲不讓人知道是個誰,真不是人。有種的出來讓咱們瞅瞅,這么沒種算什么?不如個鬼。咱們今天陪你灌了一肚子冷風(fēng),不能太便宜你了,你從里邊把門鎖上,咱們從外頭收拾你,這門上兩個鐵環(huán)讓咱們用牛繩捆上了,你解不開的。你要是個鬼能從窗子里飛出來,咱們沒你的辦法。你要是個人你就完蛋了,今晚你出不去的。你不讓我們進去,我們就不讓你出來,咱們兩不相欠,扯平了。咱們走了,你老弟耐心等吧,天亮以后不一定有人來,你就等到明天晚上。要是十天半月都沒人來,你就在里頭喝溫湯等餓死吧。
我們目瞪口呆,靜聽無言。
這一回果然是真的,門環(huán)咣當(dāng)咣當(dāng)響了一會,好一陣雜沓,腳步聲說話聲響越來越遠,最后一點聲音都沒有了,只有風(fēng)呼呼不止。
他們走了。我們也完蛋了。
肖玉華坐在我的身邊發(fā)愣。好一會兒,忽然“哇”一下哭出聲來。
“鄭衛(wèi)國,嗚嗚,”她說,“怎么能這樣呢?”
我說可不是嘛。
她又哭。我說別哭了,你不如再去洗洗頭發(fā),他們往你頭上扔的是牛屎干。
她真的跑過去,邊哭邊洗頭。女孩就這樣,這種時候了,她們還在乎干凈和味道。
我開始琢磨怎么從這石屋里出去。我知道我們確實無法從里邊解開門外的繩子,我們也無法像鬼一樣從窗縫或者下水溝里鉆出去。這屋子是石砌的,沒有鐵錘和鑿子,我們很難在墻上打開一個容我們逃逸的門洞,如此看來我們沒有其他辦法,只能關(guān)在這里,等人解救。冬天里上湯子的人少,搞不好我們得在里頭餓上幾頓,甚至幾天,等到人們發(fā)現(xiàn)蹊蹺,解開繩子走進石屋時,如果我們已經(jīng)餓死了,那就不必說了,要是我們中還有一個活著,哪里說得清今晚的事情。
難怪她要哭。
我過去拉開門栓。“嗚”的一響,大門頓開。
我們都呆住了。
“肖玉華!”我說,“它開了嗎?”
肖玉華從池里跑出來,踩得一池?zé)崴畤W嘩四濺。她頭發(fā)都顧不得擦,拎起裝滿衣服的小木桶,立刻就跳到門外去了。
“鄭衛(wèi)國快走,”她嚷道,“快點。”
我在石屋外打亮手電筒。她還看著那兩扇厚門板,手在心口上拍著。
“嚇?biāo)牢伊??!彼f。
她真給嚇得不輕。其實李家俊他們根本沒捆門環(huán),他們嚇唬我們說要用牛繩綁,讓我們餓死在湯子里,結(jié)果他們只是嘴上發(fā)狠,手下留情,連根細(xì)繩都沒用。
我們已經(jīng)顧不得太多,只想趕緊離開。我們晃著手電筒,飛快地離開湯子,順小路跑過山岡,穿過林子。剛跑上山岡,肖玉華忽然停住腳,捂著肚子靠在路邊一棵樹的樹干上,不住喘氣。
“我跑不動了。”她說,“肚子痛?!?/p>
我在山岡上又開始咳嗽,那兒風(fēng)大。我一手拎起肖玉華的木桶,一手挽她,拖著她往前走。我說別在這里痛,這有野豬。她掙扎,說她肚子真痛得厲害,一步都走不動了。我沒放過她,一直把她拖過了那座山岡。她在山岡下緩過氣來,可以自己慢慢走路了。那時她告訴我她的肚子好一些了。她為什么不能等明天去上湯子?因為她每個月有幾天肚子會痛。她總是趕在前頭去洗洗澡。當(dāng)時年紀(jì)小,我還不明白她含含糊糊說的是個什么。我陪著她一路咳嗽,走過田園,走過大路口,再到她住的村中大房門外。時已深夜,我的咳嗽聲驚起了全村一片狗吠。
進屋之前她拉住我求一句話,說今晚的事情就咱們倆知道,千萬別跟別人提起,特別不要跟李家俊說,一句都不提,行吧?我說好的。
“我要是先認(rèn)識你就好了?!彼f。
她拿眼睛盯我,我趕緊躲開。她的眼睛很亮。
我回到宿舍,李家俊并不在里邊。隔天我出工去了,回來時他獨自在床上睡覺。我們誰都沒提起湯子,以及肖玉華。他沒問,我當(dāng)然更不會自己說。
后來我們相繼回城工作,她跟李家俊最終沒成,她出國去了,現(xiàn)在在澳大利亞。我和李家俊至今生活在我們這座城市,各自娶妻生子,偶有見面。我始終不知道那天晚上被我們關(guān)在湯子門外的是不是有他。許多年過去了,前些時候我跟幾位舊日知青朋友一起回鄉(xiāng)下看看,我去了湯子,意外地發(fā)現(xiàn)那里已經(jīng)有一條水泥路,蓋起了一座溫泉度假村,是一位臺商投資蓋的,可供百十號人洗溫泉浴。我特地買了張票到里邊泡了回澡,說實在的,設(shè)備很先進,感覺不怎么樣。
已經(jīng)沒了當(dāng)年那個浴后女孩頭發(fā)上肥皂的香味。
我不知道她在遙遠的澳洲會不會偶爾回想起那一個夜晚。
責(zé)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