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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

2016-05-04 19:31云簿
福建文學 2016年5期
關(guān)鍵詞:羊皮族長族人

云簿

如今的南方,在雨水成災(zāi)的同時,各地干旱異常。如此怪異的天災(zāi)使人心里不安。其實這一點都不奇怪。因為,據(jù)說在大事到來之前,總會有些先兆的。

——題記

引子·楊逮逮

2010年9月22日下午4點,呆呆羊在其個人主頁上發(fā)布了一條詭異的微博:我現(xiàn)在在山谷里,動彈不得。這里信號不大好。我的雙腿受了重傷,肋骨也斷了幾根。血液流失很快??赡芑畈涣硕嗑昧税?。不過我倒不覺得有多糟糕,畢竟我也挺想知道人死后究竟是什么情形。所以我不打算撥急救電話。如果有人想托我為死去的親友捎口信,請在底下留言,我能看到。

幾分鐘后第二條微博更新了:不好意思啊各位,我還沒死。不過快了。有個事忘了說。孟黎,你小子跑哪兒去了,怎么不回家去呢。昨天你老媽給我打電話了。她問我為什么你的電話打不通,問我你去哪兒了。我只能說我不知道。你不用躲了,那件事已經(jīng)過去了。趕緊回家吧。趁自己還有命在。

又過了幾分鐘,第三條微博更新了:感謝各位的好意,不過,我真的不能公布我的位置信息。即使公布了,大家也趕不上替我收尸。我的下半身已經(jīng)沒有知覺了。全身感覺好冷。似乎意識也不大清醒了。再見了各位。

呆呆羊的微博立即成為熱門話題。評論者中,有相當一部分人表示懷疑,認為博主是在作秀。一部分人留下了希望博主捎給已逝親友的口信——那些口信大多很感人。一部分人強烈要求博主公布其位置信息,并竭力勸說博主撥叫急救電話。還有一部分人表示圍觀、路過,或留言自稱是打醬油的。當然,最醒目的當屬每條微博的第一條評論。評論者知道呆呆羊的身份:歌手孟黎的合作者,填詞人楊逮逮。這位粉絲在微博發(fā)表后第一時間內(nèi)就提交了非常經(jīng)典的評論:沙發(fā)。

十分鐘后,最后一條微博更新了:哈哈,大家都上當了。不過還是要感謝大家的關(guān)心。我在南方。我很好。

在這條微博底下,博主呆呆羊自己提交了一條評論:沙發(fā)??上П环劢z們的沙發(fā)擠到了第七條的位置,連板凳都沒坐上。

2010年6月,歌手孟黎與他的朋友填詞人楊逮逮一起出門采風,去向不明。三個月后,楊逮逮的這幾條死亡直播式微博是他們留在人間的最后訊息。從那之后,這兩個人就徹底消失了。

1

在我看來,旅行同旅游一樣毫無意義。盡管它們存在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它們不同于遷徙。遷徙意味著擇處而棲,意味著征服與定居,而旅人始終只是過客,不會同土地發(fā)生任何關(guān)系。旅行者不一定總會回歸,但肯定會離去。因此,當我出于職業(yè)上的原因不得不旅行時,對于旅程和目的地這二者本身,我從不看重。我從不拍照留念,從不寫游記或見聞錄,總之,私人性質(zhì)上的紀念行為我一概不做。當然,工作報告除外。

然而,我即將寫下的這些文字,既不能算作是工作報告,也不能算作見聞錄。我只是覺得,有些事實需要陳述,以此來證明它們當前的或者曾經(jīng)的存在。偏偏我正好是當事人。我盡量不涉及私人感情,不加入主觀論斷,盡量尊重客觀事實。我甚至不指望有人閱讀這些文字。你就當是在閱讀一份無足輕重的歸檔材料好了。

2

我叫憫綠。職業(yè)是私家偵探。與其他同行不同,我持有合法的執(zhí)業(yè)證。因為我隸屬于完城墜輪信息調(diào)查服務(wù)公司,這是真正合法注冊過的、有營業(yè)許可證的股份有限公司。我專門負責辦理人口失蹤、物品遺失或失竊之類案件。關(guān)于我自己的情況只說到這里。今年上半年,我曾為了調(diào)查歌手孟黎以及填詞人楊逮逮二人的失蹤案去過南方。之所以距離事發(fā)時間已有大半年才開始調(diào)查,是因為有某些人、某些事務(wù)需要知道這二人究竟是生是死。關(guān)于案情,暫時也只能說到這里。

我從完城出發(fā),坐火車二十七個小時,坐汽車將近四個小時,坐拖拉機半個多小時,步行兩小時,天黑以后才到達那個位于深山里的部落村。村名叫做槐安部落,全村人口僅有三百余人。部落位于南柯嶺半山腰上。這正是槐安部落的特別之處——我所見過的山村,大多位于山谷里的平地,從未見過有村子建在樹木茂密的山坡上。這是一座少數(shù)民族自治村,村長不叫村長,叫族長;全村都是達代族人。達代在他們的方言中是羊的意思,所以他們一般被稱為羊族人。我還從未聽說過達代族或者羊族。村民的主食是竹筒蒸蕎麥面飯——粗糙,干澀,難以下咽,必須泡著菜湯吃,不過泡著菜湯的蕎麥面飯倒是別有一番滋味?;卑膊柯涓貥O少,小塊小塊地分布在山嶺間,從總面積來看,每年的收成恐怕還不足以養(yǎng)活全村人口。這令人好奇這群人究竟是靠什么生活的。

從我收集到的資料來看,孟黎和楊逮逮最后出現(xiàn)過的地方就是這里。他們臨行前說過是要外出采風,因此他們深入這個偏僻的羊族人聚居地探訪民俗尋找靈感也不是不可能。到達槐安部落的第一件事,我必須去拜訪族長,說明來意——當然所謂來意是虛構(gòu)的,我不會那么早就泄底——請求族長留我住幾天。村里大大小小的房子遠近高低各不同,散布在山林間,隱藏得很深,我只能沿著山間狹窄的小路尋找民宅。我敲開一家房門,請主人帶我去見族長。主人領(lǐng)著我走到村子最高處的房子那兒,叫我等在門口,他進去通報。等他出來時,我發(fā)現(xiàn)他身后跟著幾個神情威嚴的大漢。我感覺事情不妙。果然,那幾個大漢一言不發(fā),搜走了我身上所有東西,仿佛綁一只待宰的羔羊一般,將我綁得結(jié)結(jié)實實,將我丟進一間草料房里,鎖上房門。任我怎么呼喊都沒有用。第二天,他們將我?guī)С霾萘戏?,關(guān)進另一間黑屋子里,同樣不理會我的疑問與呼喊。來這里之前,我設(shè)想過各種可能遇到的意外情況,并想出了各種應(yīng)付辦法,但我絕對沒料到會這樣。簡直莫名其妙。

在那黑屋子里呆了大半天,直到有人送飯進來時,我才發(fā)現(xiàn)有另一個人同我關(guān)在一起。之前我大喊大叫,他都沒作聲,也沒有動一下身子。因為送來的飯有兩份,我才意識到他的存在。他端起盛著蕎面飯的竹筒,澆上菜湯,稀里呼嚕地吃著,顯出早已吃慣了這種粗食的樣子。我一直忍到晚上,第二次送飯進來的時候,我才同他搭話。

亂喊亂叫是沒有用的。他說。時間到了,他們自然會放你出去。

到什么時間?

不知道,可能是過浴火節(jié)的時候,也可能是族長心情好的時候。反正他們不會弄死你,這一點你放心。

我問:什么是浴火節(jié)?

他說:羊族人的浴火節(jié),就相當于我們的春節(jié)。

我注意到他說的是“我們”而非“你們”,就問他:你不是這里人?

他說:我是山東人。我叫蘇明。蘇打的蘇,明礬的明。我被關(guān)在這里已經(jīng)有一個多星期了。

就如在異地遇到老鄉(xiāng)一樣,我立即對他有了好感,盡管我們根本不是老鄉(xiāng)。

我問:他們究竟為什么要把我們關(guān)起來?這對他們來說似乎沒什么好處。

他說:這我怎么知道。我同你一樣莫名其妙。

這時聽到外面有個姑娘的聲音說:明阿果,明阿果。

蘇明應(yīng)了一聲,起來湊到窗口,隔著木頭窗板同外面的姑娘用當?shù)胤窖越徽?。那方言我一個字都聽不明白。姑娘走后,蘇明回來坐下,沉默一會兒,長長地嘆了口氣。

我問:那姑娘是什么人?

他說:族長的小孫女兒,名叫歌姍。還有幾天就要過十八歲生日了。她一直叫我明阿果,他們說的阿果就是阿哥的意思。

我說:你在這兒呆了很久了吧?這里的方言你講得很流利。

他說:我呆了足有十年了吧。剛到這兒時我才二十歲出頭呢。

我心里一動,問:既然你已經(jīng)在這兒呆了十年,能不能告訴我,去年八九月間,是不是有另外兩個外鄉(xiāng)人來過這里?

他嗯了一聲,表示疑問。

我說:兩個男人,二十五歲上下,一個叫孟黎,另一個叫楊逮逮。

他說:你跟他們什么關(guān)系?

我撒謊說:我是他們公司的同事。我叫憫綠。我來找他們回去上班。

蘇明嘆了口氣,說:他們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他們應(yīng)該都死了。

怎么回事?

嗯,楊逮逮是死了。至于孟黎,他獨自一人在這片山嶺間亂走,什么都沒帶,我想應(yīng)該也活不了。這一帶的野獸很多,地形也復雜。盡管我們再也沒見到過他,也沒找到他的尸骨或別的什么痕跡,但我估計他多半是死了。

我心中布滿不祥的疑云。我問:究竟是怎么回事?

蘇明沉默良久,說:如果你不想同他們一樣,最好盡快想辦法從這里逃出去。

我吃了一驚,問:怎么了?

他說:剛才歌姍過來就是告訴我,族長已經(jīng)決定要拿我們兩個獻祭。在那之前,他要一直將我們關(guān)到浴火節(jié)時候。接著,在過節(jié)期間,他們會把我們送上山頂?shù)募缐没馃?,燒得連骨灰都不剩。

我問:楊逮逮和孟黎就是為這事死的嗎?

他點點頭。

我又問:浴火節(jié)是什么時候?

他說:每年的秋分那天。今年應(yīng)該在九月份左右,還有幾個月可活。你愿意在這樣的地方一直呆幾個月,然后被燒掉嗎?

我沉默片刻,問:有什么辦法可以逃出去嗎?

蘇明往地上一躺,說:辦法總會有的。他們喜歡這么說。我剛被關(guān)進來時,沒辦法解手,他們對我說,辦法總會有的。瞧,我現(xiàn)在不是過得好好的。

我強忍住惡心,卻忍不住好奇心,因為他所說的問題同時也是我即將面對的問題。我問:那你是怎么解決的?

他說:嗯,他們裝飯用的竹筒從來都是一次性的。他們將飯裝進竹筒里,蒸熟了以后將竹筒外皮一層層削掉。被削去外皮的竹筒是不能再用來裝飯的。所以我從不擔心他們?nèi)ツ糜眠^的竹筒繼續(xù)送飯給我。

我說:我們還是趕緊想辦法逃出去吧。

我急于逃出去。因為聽了他這些話,對于接下來如何繼續(xù)在這黑屋里吃竹筒飯,我毫無信心。

3

蘇明了解這房子的構(gòu)造。他已經(jīng)在槐安部落呆了十年,他知道羊族人怎么蓋房子。早先的早先,羊族人都住在山洞里、樹杈上,既不種田也不放牧,他們甚至從不用火。他們過上現(xiàn)在這樣的生活也只有幾十年。幾十年前的某天,有外人發(fā)現(xiàn)了這個地方,隨后他們?yōu)檫@里帶來了電、煤、西裝以及房子。直到那時羊族人才知道糧食可以通過耕種而獲得,伐木可以賣錢,錢可以買來各種稀奇古怪的好東西。他們蓋的房子結(jié)構(gòu)簡單,在足以遮風避雨的前提下,他們并不想改進房屋結(jié)構(gòu)。蘇明親自參與過許多房屋的修建,他知道這些房子存在的所有缺陷。比如屋頂。屋頂是可以掀開的。

我們趁著夜深人靜,開始實行逃跑計劃。這個計劃中唯一需要我的地方就是,我必須做一次人梯,由蘇明踩在我肩膀上,好夠得著黑屋的橫梁。他騎在橫梁上,俯身下來,伸手將我拉上去。然后我們掀開一小塊屋頂,探頭張望。

四下一片漆黑。寂靜中只聽得到山林的呼吸。

我們沿著那曲折狹窄的小路走到山腳,蘇明對我說:就此別過。從哪里來就回哪里去吧。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有緣再見。

我問:你到哪里去?

他說:我要去的地方你不能去。別跟著我。

我說:可是,關(guān)于孟黎和楊逮逮的事,你還沒有全部告訴我。

他說:忘掉那些事吧。跟你沒關(guān)系。

我心想,我就是為此事而來,怎么能說跟我沒關(guān)系。我跟著他走了一段路,他嘆了口氣,說:叫你別跟著我。

我說:我不認識路。

他說:來,我告訴你怎么走。

他叫我轉(zhuǎn)過身,然后指著我正前方那片黑魆魆的山林,說:路是白色的。沿著路走,遇到岔路口,都走右手邊,不要走左邊。走過九個岔路口,你會看到大路。沿著大路走幾個鐘頭,就走出南柯嶺了,可以找到公路。記住了嗎?

我說:記住了。

他說:好,走吧。

我向前走了幾步,忽然感覺后腦處有風聲襲來。接著我全身一震,倒在地上,人事不省。我記得自己最后看到的景象是,在一片漆黑的背景下,無數(shù)銀色的亮閃閃的星星在瘋狂地舞動著,仿佛在慶祝什么節(jié)日一樣。

4

醒來時感覺唇間有甜香味。我咂著嘴唇坐起來,向四周張望。我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但我肯定這不是蘇明將我砸昏的地方。沒有人能告訴我,為什么我會在這里。

但是,這里好美。

我躺在一間用樹枝和花草搭建的小棚屋里。清晨的曙光正好照進來。向外可以看到密林和草地,以及草間露出的巖石。走到門口,我才發(fā)現(xiàn)這間棚屋仿佛鳥巢一般建在樹上。這棵樹同其他許多樹一樣,周身長滿某種菌類,個頭很大,模樣可愛。地面上有一處泉眼,泉水清亮如同盛在水晶杯里的美酒,潺潺流到山林深處。許多奇異鳥類在林間跳躍,飛行,旋轉(zhuǎn),唱歌。鳥鳴的聲音彼此呼應(yīng),音調(diào)錯落有致,仿佛一支樂曲。

總之,盡管我不知道這是哪里,但我的確很喜歡這里。

棚屋里我躺過的那張小床邊有一碗清水。那碗是用某種類似椰子之類的果子的硬殼做成的。我端起那碗水來嘗了嘗,于是就知道我醒來時唇間那股甜香味是來自何處了。這水雖甜,但絕不是糖水,也不是蜂蜜水。它像是某種汁液,但是不稠不濃,和純凈水一個樣。我喝光了這碗水,到泉眼里又舀了半碗——果然,那泉水的滋味就是這么甜。

這究竟是怎樣一個奇異的地方。

究竟是誰把我弄到這個奇異的地方。究竟是誰在我昏迷的時候給我喂了這水。難道是蘇明嗎?但是我不覺得他會這樣做。

不管那個人是誰,我想,只要我等在這里,他總會再回來。

我不記得自己等了多久。因為我再次醒來時已是黃昏。我都不記得自己是在什么時候睡著的。能確定的是,我不覺得饑渴,盡管我已經(jīng)整整一天沒吃東西。我走出棚屋,在泉眼邊一塊巖石上坐下來,心想,倘若有人希望找一處地方隱居,這里無疑是理想的世外桃源。但是,很顯然,我不能隱居在這里。

我打算起身,尋找一條路走出去。因為我還得到槐安部落尋找孟黎和楊逮逮的下落。就在這時我聽到有聲音說,你還好吧?

我記得這聲音。歌姍的聲音。她說話的聲音就仿佛唱歌一樣。我轉(zhuǎn)過身來。這個女孩子,穿著羊族女孩子穿的那種素凈的長裙子,頭上扎著淡黃色不知名的花朵,雙頰略紅,眼睛好似秋天里涌動的泉水,兩手捏著衣角。我明白,在我生活的地方,我永遠也看不到像她這樣的女孩子。我盡可能紳士地答道:我很好。謝謝。

她說:你要到哪里去呢?

我說:到村子里去。

她說:你不要去。一個星期里都不要去。如果你暫時不想回家,就先在這里呆一個星期好了。在這里你不會感到無聊的。一個星期你會很快活地過下去的。

我說:是你把我弄到這里來的?

她說:昨晚上你們逃出來沒多久,村里人就發(fā)覺了。人們打著手電筒到處找,結(jié)果我先找著了你。

我再次向她道謝。

她請我進棚屋里去,對我說:現(xiàn)在村里正進行族長交接儀式,要兩個多星期才能結(jié)束,在這期間所有外人都不可以在村里隨便走動的,所以當時就要把你們關(guān)起來。要我說,這個辦法也實在蠻橫了一點。再過一個星期,儀式結(jié)束以后,你在村里隨便做什么都行的,他們絕對不會碰你。

她這話令我疑惑。跟蘇明說的不一樣。而且看他們倆人的樣子都不像是撒謊。我問:那么,關(guān)于浴火節(jié)里獻祭的事,跟我們沒有關(guān)系?

她一怔:獻祭?

我說:你的明阿果告訴我,族長決定拿我和他在浴火節(jié)那天獻祭,送到祭壇上燒掉。你們村里居然有這種風俗嗎?

她稀奇道:從來沒聽說過獻祭還要燒掉人的。才不是那樣。在我們看來,獻祭是一件神圣的事情,只有被選中的人才有資格參與。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希望被選中呢。如果獻祭是那么可怕的事情,誰還肯過什么浴火節(jié)。

我點點頭。蘇明會將我砸昏在山腳,肯定也會編出關(guān)于獻祭的謊言騙我。他為什么騙我呢?看起來,他騙我的唯一原因,只可能是他需要我協(xié)助他從那黑屋子里逃出去。

從那黑屋子里逃出來以后,他卻并不打算和我一樣離開。他打算返回什么地方。他說他要去的地方我不能去。他打算到哪里去,去干什么呢。此外,他所說的孟黎跟楊逮逮已死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呢。

于是我就向歌姍問起孟黎和楊逮逮。我問她這兩個人是不是來過這里,他們究竟是不是已經(jīng)死了。我說我希望能找到他們,無論是生是死。然而歌姍沉默下來,隔了很久,突然眼中涌出淚水。

你不用找他們了。她說。他們都不在了。

我問:死了嗎?

她說:不是。

我便問:那你為什么流淚呢?

她說:我流淚是為了我姐姐。

又說:這和你沒關(guān)系。

于是我不再問了。但我想得出,那時候一定發(fā)生過某些可悲的事情。那事情一定關(guān)系到孟楊二人的下落。我一定得弄清楚當時發(fā)生過什么。

歌姍擦去淚水,對我說:聽我的,這一個星期里你就好好呆在這兒吧。我告訴你上哪兒可以弄到吃的。我會不時抽空來看你。過一個星期,你想要見族長就可以去見了。

她領(lǐng)著我在林間行走。路上看到的都是一些奇異的樹,樹干上長滿奇異的菌類和果子,個頭都像饅頭那么大。她告訴我,這些東西都是可以生吃的。在羊族人學會吃蕎麥面飯之前,人們一直都是吃這些東西。此外還有隨處可見的泉水,那泉水不是純水,然而在營養(yǎng)方面,這泉水比牛奶還好。

不過,她說,不過現(xiàn)在不同了。時代不一樣了。你要記得,有些東西是吃不得的。有些泉水是喝不得的。有毒。

我說:這要怎么分辨呢。

她說:有毒的果子,表面長滿了很難看的瘤。有毒的泉水,顏色好像啤酒。它們的味道都非常甘甜,但是吃了人就會死。

我向四周看看,沒有看到她說的那些難看的東西。

她說:只有這片地方的東西還是正常的。這里的東西你可以放心吃。其他地方的都變了。

我問:怎么會變的?

她說:我不知道。在我小時候那些東西還是好好的。也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慢慢地就變得不同了。所以現(xiàn)在我們只吃蕎麥面飯,有時也吃米飯。但我們都不再吃這里長的東西了。這一小片地方,是我那當族長的爺爺留給我的。他很喜歡我,這片地方誰也不許進來的。

頓了頓,又說:其實人們也都懶得到這里來。反正,你呆在這里很安全,也不會有人來打擾你。

她教我怎么吃那些東西,教我如何喝那泉水,然后看看天色。暮色彌漫,林間升起淡淡的霧氣。她說:我回去了。

我問她:你有見到你的明阿果嗎?

她說:我也很想知道他到哪兒去了呢。

5

我想,我在那棚屋和泉水所在的林子里度過的日子,是我有生以來度過的最安寧最平和的日子。由此也可以想象出,在火與電出現(xiàn)之前,生活在南柯嶺的羊族人們所過的是怎樣的生活。這個地方幾乎與世隔絕,令人想起香格里拉:天賜的食物和水,對自然充滿敬畏的人們,以及平和幸福的生活。然而這樣的生活正在離他們遠去。自從他們的小天地被世人發(fā)現(xiàn),許多新的東西就源源不斷地灌輸進來,就連水土也開始變得令人不安。

歌姍每天傍晚都會來看我,跟我講村里發(fā)生的事情,事無巨細,儼然一地的雞毛蒜皮。她沒有提起她的明阿果,看來蘇明仍沒有出現(xiàn)。當我旁敲側(cè)擊地問起關(guān)于孟黎和楊逮逮的事情,她就避而不談,如是再三,我也就不問了。

我一天天數(shù)著日子。數(shù)到第四天,歌姍沒有來。第五天,她中午就來了。她來對我說:昨夜里我爺爺去世了。

我用沉默向她表示了同情。

她說:新的族長還沒露面,我也不知道爺爺選中了誰。不過,過幾天就知道了?,F(xiàn)在他們正由長老們領(lǐng)著,將爺爺送到山頂上去。我是半道上過來的,來告訴你一聲。我現(xiàn)在就回去。

說完她匆匆走了。

我向著山頂方向深深鞠了一躬。只因為那個已逝的族長是這個善良姑娘的爺爺。

然而接下來的兩天,歌姍都沒有來。

一個星期已經(jīng)過去。第八天早上,我吃過果子,喝過泉水,就尋找小路往村子里走??墒俏也蛔R路。我連路都沒找到。我在林子里行走,指望著看到房子,可是往哪邊走都是幽深的密林。最后我決定向高處走。走到山頂上時,我可以俯瞰整個槐安部落,那樣我就不會迷路。

然而,當我面前出現(xiàn)峭壁,我才意識到,山頂作為羊族人的圣地,并不是那么容易上去的。我環(huán)繞那峭壁走了一圈。整個山頂四周都是峭壁,我根本看不出從何處可以爬上去。我也看不到山頂上有什么。所以我只好往山下走。山林間辨不出路徑,無論是想走到部落里還是走到棚屋那里,對我來說似乎都沒多少可能性。

我真的迷路了。

我守在峭壁底下,指望著歌姍會來找我。她大概可以想到我會在這里。我一直等到暮色四合,這時我饑腸轆轆。我聽到人聲。有人從林子里走出來,走向峭壁。顯然不是歌姍。我躲在巖石后面靜靜地看。

一個男人,身穿羊族男人所穿的那種介于民族服裝和西裝之間的怪異衣服,頭發(fā)老長,胡子拉碴,步履蹣跚;他的手里抱著一個小包裹。他走近來,在峭壁底下徘徊,忽然說:他娘的。

是蘇明的聲音。

我同他在一起的時候,始終身處黑暗之中,所以一直沒看清他究竟長什么模樣。現(xiàn)在夜色還算明朗,我可以看到他的眼睛。他的眼神中布滿如同裂痕一樣的滄桑。他的雙腿修長??雌饋?,他的模樣并不像明阿哥,而像是明大叔。

我并不打算現(xiàn)身,守在巖石后面看他要干什么。

看起來他也不知道要如何爬上峭壁。他在峭壁底下觀望許久,最后轉(zhuǎn)身向山下走去。盡管我不知道他到山頂是想干什么,但我知道,跟著他走,我可以走到部落中去。所以我就在他身后遠遠地跟著。當我看到林間出現(xiàn)的房子,就開始琢磨著要不要繼續(xù)跟著他。然而,在我猶豫的時候,他已消失在林間。

我走向最近的一所房子,請求房主人帶我去見族長。這是目前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房主人帶我走去族長的房子。不是上次去的地方,因為族長已經(jīng)換人了。新族長住的房子跟別人的房子沒什么不同。結(jié)構(gòu)簡單,樣子不土不洋。同上次一樣,帶路人要我在房前等候,他去通報。等他出來時,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在他身后同樣跟著幾個神情威嚴的大漢,并且就是上次把我綁起來的那幾個人,一個都沒變。我琢磨著他們該不會再次把我綁起來關(guān)進草料房里吧。結(jié)果他們還真就這么做了。

不過這一次,他們沒有把我關(guān)進草料房。他們把我?guī)У阶彘L的屋子里,而族長本人正襟危坐,正等著審問我。

新任的族長是個四十歲出頭的男人,長著一張國字臉。他身邊坐著另外幾個老人,看那架勢應(yīng)該就是歌姍口中所說的長老。我沒有看到歌姍。他們把我按在族長面前一張木椅子上,然后有兩個人留下來守在我兩邊。

族長瞪著我說:你是誰?

我說:我叫憫綠。

族長說:一個禮拜前,被我們關(guān)起來的那個外鄉(xiāng)人就是你吧?

我說:是我。

他說:后來你逃跑了。跑到哪兒去了?

我說:有人把我打昏了,醒來時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兒。我在那地方呆了一個星期。

他說:在那一星期里你什么都沒做嗎?

我說:吃果子,喝泉水,看日出日落,聽鳥叫蟲鳴,就這些。

他說:和你關(guān)在一起的那個人呢?

我答道:他把我打昏以后,我再也沒見過他。

他說:你撒謊。

雖然我確實撒了謊,但我還是說:不,我說的是實話。

族長站起來,來回踱步,問我:你來這里有什么目的?

我想了想,把我的目的告訴了他。因為直覺告訴我,在這個問題上,實話實說有好處。

族長說:你所尋找的孟黎,去年逃走后我們誰也沒再見過他。至于楊逮逮,他同安姿安一起去了南方。

這話令我大惑不解。南方?

我問:安姿安是誰?

他說:前任族長的長孫女,去年浴火節(jié)上選出的最好的女歌手。

我問他們?nèi)ツ戏礁墒裁?。他說:這個你不用多問。連我們都說不上來。我只能告訴你,每年都會有這么一對兒歌手被選定,送到南方去。這樣我們達代族人才能繼續(xù)生活在南柯嶺,并且有吃有喝。這是族里的風俗,由此我們達代族得以在這里延續(xù)幾千年至今。現(xiàn)在我問你,羊皮卷在哪里?

我感到莫名其妙:什么羊皮卷?

他說:不用裝傻,我們會搜到的。

我說我真不知道羊皮卷的事。他并不相信。這時我才意識到,這一次他們把我抓起來是因為,他們懷疑是我偷了羊皮卷。我想起蘇明手里抱著的那只小包裹。我想著,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訴他們呢。

考慮兩分鐘后,我決定隱瞞。于是族長吩咐我身邊的兩個大漢把我關(guān)到黑屋里去。這么著,從那黑屋逃出來一個星期以后,我又回到黑屋里了。并且,他們學聰明了;這一次的屋頂是沒那么容易掀開的。

我在黑屋里思索良久,最后我覺得,我應(yīng)該找到蘇明。盡管他騙過我,但有些事情我必須從他那里尋找答案。決定以后,我開始琢磨,要怎樣才能再次從這黑屋子里逃出去。

6

天亮以后,他們送來竹筒飯,打開釘著木板的窗子,伸手遞進來。我抓緊那只手,說:去告訴族長,我有話跟他說。

那人說:有什么話你跟我說,我可以轉(zhuǎn)達給他。

我說:這事必須由我親自跟他說。

那人說,哦,族長很忙,顧不上聽你說話。

我說:你告訴他,羊皮卷是我偷的。

那人說:你把羊皮卷藏在哪兒了?

我說:我交給蘇明了。

那人冷笑道:我憑什么相信你的話?

我說:你愛信不信。你告訴族長,想找回羊皮卷,非得依靠我不可。

過了十多分鐘,黑屋的門打開了。族長站在門口,兩條大漢走進來將我架起,拖到門外。族長說:你說你偷了羊皮卷,為什么還要跑回來找我?你明知道這樣會被我關(guān)起來。

我說:我沒有偷羊皮卷。我在撒謊。

族長看看左右站著的人,說:真有意思,把他扔回去吧。

我說:但是你要找羊皮卷,我可以幫忙。

族長聳聳肩:你憑什么認為我會請你幫忙?

我說:我是私家偵探,我的專業(yè)就是尋找失物和失蹤人口。你可以在我來時被你們搜去的東西里找到執(zhí)業(yè)證。

族長說:我知道你是偵探。

我說:蘇明偷走了羊皮卷,并且他想到山頂上去。

族長的神色立即變得嚴肅了。

我繼續(xù)說:他現(xiàn)在就藏在村里某個地方。但是,為了保險起見,必須由我去找他,你們不要露面。他不會對我起疑心。我保證把羊皮卷給你們帶回來。

族長問:條件是什么?

我說:我只要知道孟黎和楊逮逮兩個人的下落。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族長說,來吧,我告訴你羊皮卷和孟楊二人的一些事情。

7

去年七月份,孟黎和楊逮逮來到槐安部落,在這里生活了兩個月。他們聽說每年秋分那天是這里一年一度的浴火節(jié),打算見識一下。按照羊族人的風俗,浴火節(jié)期間有歌會。孟黎是專業(yè)歌手,自然也參與了,結(jié)果他跟族長的長孫女安姿安幾場對歌下來,成為公認的最完美的一對歌手,被選中為浴火節(jié)獻祭儀式上的祭司,要前往南方向達代族的祖先祈福,為達代族人換取風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總之就是這么個意思,盡管歷來羊族人不曾耕種。然而,獻祭前夜,孟黎逃走了。無影無蹤。而這個時候,安姿安已經(jīng)愛上他了。

族長找來楊逮逮,要他說出孟黎的下落。楊逮逮對此事并不知情。當時安姿安已經(jīng)哭得不省人事,身體虛弱,看樣子奄奄一息。族長盛怒之下,要把楊逮逮關(guān)起來,一直到孟黎出現(xiàn)才放人。楊逮逮立即掉頭逃跑。一群壯漢手執(zhí)繩索和棍棒在后面緊追。楊逮逮不識路,在山間亂竄,最后跌下山谷,追蹤的人們站在懸崖上向下看,連人影子都看不見。他們都說不準楊逮逮是生是死,只能空手回去。

一籌莫展的族長只好拿出祖先傳下來的羊皮卷,希望從上面找到答案。羊皮卷上并沒有說怎樣尋找孟黎,但是卻提到了現(xiàn)在這一狀況的解決辦法:倘若歌者不在,詩者要代替歌者前往南方去。而楊逮逮就是詩者——族長知道,在歌會上孟黎唱的歌都是楊逮逮寫的。

族長花了一整夜的工夫從羊皮卷里破解出這條信息,正打算召人前去尋找楊逮逮的時候,蘇明背著垂死的楊逮逮上山了。楊逮逮有氣無力地表示,自己愿意代替孟黎,與安姿安一同往南方去。條件是放過孟黎,不要再試圖找他了。族長沒有拒絕。于是,在2010年9月23日,楊逮逮與安姿安一起被長老和族長送往山頂,去了南方。至于孟黎的下落,從那以后人們再也沒有見過他。

我問,南方究竟是哪里。為什么要去南方之前必須到山頂上去。新任族長說:南方只是一個詞,在我們的方言里,這個詞的發(fā)音就是南方兩字,它代表的地方是永生之地,祖先們居住的地方,說得明白點就是人死后會去的地方。但跟陰間地獄那些不是一回事。在我們槐安部落的傳說里,南方是一個非常美好的所在,生活在那里的靈魂永遠不滅,自由快樂。

我說:這么說來,楊逮逮是死了。

族長搖頭:他只是換了一種形式生活在另一個世界里。

我說:死了就是死了,說得再好聽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按現(xiàn)有法律來講,你們這是殺人。

族長繼續(xù)搖頭:你不懂。在我們槐安部落,有多少人希望在歌會上被選中,好被送往南方去。

我問:去南方的過程是怎樣的?

族長說:倘若你知道了這個過程,你就永遠也離不開這里了。

我知趣道:好吧,我不問。

族長說:羊皮卷是我們羊族人的祖先傳下來的圣書,上面寫滿了詩歌,我們從詩歌中可以看到過去和未來。它教導我們?nèi)绾紊睿虒覀內(nèi)绾巫鹁瓷窈蜕竦亩髻n。倘若沒有了它,我們羊族人必將敗落。

我說:從我所見的一切來看,羊族人距離敗落的日子也不遠了。你們的生活早就變了。

族長嘆道:你說得一點不錯。

8

羊族人在進行族長交接儀式期間,對于某些地方的防范不可避免地會有所松散,所以這才給了偷羊皮卷的人機會。羊皮卷已經(jīng)有很長的歷史,可以算作羊族文物,賣到黑市也許會值不少錢。我現(xiàn)在還不能說偷走羊皮卷的人就是蘇明,但是我覺得他手里拿著的那個小包裹就是羊皮卷;盡管我沒有證據(jù)證明。不過,我覺得他不會是那種拿了文物去賣錢的人。如果僅僅是為了錢,他沒必要在這與世隔絕的地方苦等十年之久。

況且,盡管他騙過我,打昏過我,但是當我在峭壁下看到他獨自一人徘徊的情形,看到他的面孔,我覺得他不像一個貪心的人。

無論如何,我必須找到蘇明。

我告訴族長,蘇明有上山頂?shù)囊鈭D。盡管我不知道他上山頂是打算干什么,但是,看起來他非去不可。我要族長告訴我如何到山頂上去。并且,得想辦法讓隱藏在這山中的蘇明知道上山頂?shù)穆窂?,這樣我就能在山頂上等到他。族長對我說:我會把你送上山頂。到那時,除了等蘇明之外,什么事都不要做。拿到羊皮卷以后,發(fā)信號通知我們,我們會上山把蘇明帶回來。

盡管我都不確定羊皮卷是不是真的在蘇明手里,但是,這是我見到他的唯一辦法。

峭壁腳下的林子里,在一處很隱秘的地方有一個泉眼。那泉眼的水是不能喝的,喝的人會產(chǎn)生幻覺。向那泉眼里丟一顆石頭,泉水會倒流回去,留出一個幽深的地洞來。伸手到那洞里去探,可以摸到一塊像是門把手一樣的東西,握著它向上一提,前方的一塊巨大巖石便會自己移開。巖石后是一條密道,只有從那密道才能上到山頂。

羊族人到山頂從來都是經(jīng)這條密道上去,沒有人會往峭壁底下去探路。所以在峭壁周圍根本沒有人跡,也沒有小徑。密道是祖先留下的,機關(guān)也是。經(jīng)過如此悠長的年代,這機關(guān)居然始終不曾失靈。蘇明在這里生活了十年之久,也沒能知道這個秘密。

為了讓蘇明知道這條密道的所在,族長跟幾個長老放出風聲,要上山頂敬拜老族長和祖先。歌姍也要同去。他們把我裝進一口箱子里,由四個漢子抬著,對人說這是一箱祭品。這個主意是我提出來的。我感覺聽到風聲的蘇明會去找歌姍,而歌姍心腸從來都很軟,很可能會答應(yīng)在上山時給他留下記號,指引他如何往山頂去。我們在山頂?shù)攘艘粋€多小時,他們將箱子留下,所有人下山回去。我從箱子里出來,坐在一處平臺上,靜靜地等著蘇明出現(xiàn)。

薄暮時分,我等來了歌姍。

她仍然穿著我初見她時的那套衣服,只是頭上沒有戴著花。她見到我時并不覺得意外。她說她就猜那口箱子里準是裝著什么人。她來只是想看看那個人是不是我,因為她已經(jīng)好幾天沒看到過我了。

我說,村里出了事情了,你知道嗎。她說她知道。羊皮卷被偷走以后,她怕人們找到我,所以后來的幾天都沒去草棚那里。等她終于覺得可以去了,我卻已經(jīng)不在那里了。

我問她:你的明阿果昨晚上有沒有來找過你?

她搖頭:沒有。

我仔細看她的眼睛,感覺她沒有撒謊。一時間我覺得要等到蘇明恐怕是沒希望了。

我站起身,回頭看看。山頂上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除了平臺中央一塊巨大的、形狀別致的巖石。我四處走走看看,看不出蘇明拿著羊皮書在這里能干什么。我就問:他們把你爺爺送上來,藏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歌姍說:這里有一條路是往南方去的。

我說:你能帶我找到那條路嗎?

歌姍顯出為難的神情:不是我找不到,只是,這樣恐怕不大好。

我說:我在幫你們尋找羊皮卷。也許羊皮卷就在你明阿果手里。也許他現(xiàn)在就藏在這地方。

歌姍想了想,說:如果羊皮卷真的在他手里,找到他以后你們會懲罰他嗎?

我說:至少我不會。我有事要見他。

歌姍說:跟我來吧。你會見到他。

她走去那巖石邊,掀起平臺上的一塊石板。那里露出一個入口。與我想象中的不同,入口下方的密道里一片光明,那光是從通道兩壁發(fā)出的,看起來這條通道是由某種可以發(fā)光的材料砌成。我跟著她走進密道里去。這條密道是螺旋形,回旋著延伸到地下??熳叩降讓拥臅r候,歌姍喚道:明阿果,明阿果。綠阿果要見你。

她這么喚了四五次,蘇明出現(xiàn)了。他披著一條黑色袍子,風帽扣在頭上,臉色蒼白;當他從拐角轉(zhuǎn)出來時,那模樣好像死神。他說:憫綠,你好。

我說:不好。

他說:告訴我,你究竟為何而來。

我說:我是偵探。我要弄清楚,孟黎和楊逮逮究竟在哪里,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他說:跟你說過了,楊逮逮死了。孟黎失蹤了。找楊逮逮是沒可能了,在山林里轉(zhuǎn)轉(zhuǎn),有可能找得到孟黎的一些蹤跡,或者,你會遇到一個野人,而那野人也許就是孟黎。

我說:人們告訴我,楊逮逮去了南方。我想知道南方究竟是哪里,在那里究竟還能不能找到楊逮逮。

蘇明大笑起來,說:說到底,原來你也是為了所謂的南方而來。

我說:至少我的目的跟你的目的不一樣。

他說:不,你我的目的一樣。我們都想知道,楊逮逮到底去了哪里。我們都想知道,所謂的南方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地方。來,我來告訴你一些事情。這些事情,在開始的時候我沒有告訴你,因為那時我覺得你跟這事扯不上關(guān)系。

蘇明在槐安部落里呆了十年。十年前他來這里時只有二十多歲。當時這個地方正在開采泉水,他跟著打井隊來到南柯嶺,在山間四處鉆孔取水。然而沒過幾年,很多泉眼就干涸了;而他們苦苦尋找并打出的水源,流出來的泉水都是有毒的。他們從屬的公司意識到在這件事上已經(jīng)無利可圖,于是將他們所有人都解雇了,離開了南柯嶺。別的人紛紛回到老家或者去別的地方,只有他哪兒也去不了,于是就留了下來。

他呆了十年,見識過九次浴火節(jié),但他一直都不知道在浴火節(jié)那天選定的一對歌手究竟被送去了哪里。而這些事情在槐安部落是個公開的秘密,一般人接觸不得,更何況一個外人。關(guān)于南方的事情,只有族長和長老們知道,他們在族長交接儀式上將秘密轉(zhuǎn)交給下一任族長。蘇明從村人零零碎碎的閑談中得知,被送去南方的人仍然繼續(xù)活著,只是活在另一個世界里,那個世界比起我們身處的這個世界要美麗得多;這究竟是迷信還是真的,蘇明無從得知,但是當他經(jīng)歷過一次神秘事件之后,他開始有點相信這是真的。

2008年的浴火節(jié)上,被送去南方的那對歌手里,有一個是蘇明的朋友,名字叫諾路。這是個年輕男子,除了唱歌唱得好,還會畫畫;他喜歡在巖石上畫鳥。那種鳥的名字叫青翎,是傳說中從石頭里飛出的神鳥,能與人通靈的;它嘴里始終銜著一顆種子。它的羽毛形狀仿佛蕨類植物的葉子,它的眼睛仿佛甘泉,它的嘴是鵝黃色,它頭上的翎毛是青綠色的,此外它沒有腳。所以這種鳥只能一直飛,飛到筋疲力盡的時候就會掉下來,但是直到死去,它也不會松口丟掉嘴里的種子。當它落地以后,會被某種動物吃掉,然后那只動物就會發(fā)瘋般地在地上挖洞,一直挖到地底深處,最后死在那里;春天的時候,種子就會在那動物的體內(nèi)萌發(fā),經(jīng)過無數(shù)年,長成一棵巨大的神樹。這棵樹要三千年才開花,三千年才結(jié)果,三千年后果子才會成熟;它的果子就是一粒巨大的巖石,當這巖石崩裂以后,就會有新的青翎鳥銜著種子飛出來。

諾路畫的青翎鳥就好像活的一樣。他把青翎鳥畫在石頭上,看起來就好似青翎鳥正從巖石里飛出來。沒有人能像他那樣,把傳說中的青翎鳥畫得仿佛人一樣具有情感。從他所畫的青翎鳥的眼睛里,人們可以看到喜悅、悲傷、憧憬、絕望,此外還有愛。倘若你行走在山間,忽然看到某處巖石上畫著一只青翎鳥,只要看看它的眼睛,你就知道是諾路畫的。

諾路被送往南方以后,有一天,蘇明在山間漫游,坐在一處石壁前面。那里長滿了各種果樹,大多都是漿果,果汁有各種顏色。只是那些漿果都有毒,吃不得的。他在那里坐著,凝視著泉水,眼看著熟透的果子從枝頭落下,掉在水里,旋轉(zhuǎn)沉浮。當時是午后,空氣悶熱,過了不多久,天色突然變化,暴雨前的狂風開始沖擊這片寂靜的山林。

狂風搖撼著那些果樹,熟透的漿果紛紛被甩出去,摔向面前的石壁;那些漿果的汁液就都被涂抹在那片巖壁上,紅紅綠綠的一大片。風勢不曾減弱,所以那些漿果不斷地撲向巖壁。起先,蘇明并沒有在意這件事,然而當一只鳥的輪廓在那巖壁上逐漸成形,他開始認真起來。風停的時候,巖壁上就出現(xiàn)了一只巨大的側(cè)著身的青翎鳥,最后的一陣風用紫黑色漿果為這只大鳥點上了眼睛。蘇明認識那只看著他的眼睛。那是諾路的眼睛,眼神中流露出一種難以名狀的關(guān)懷,以及一種絕世的自在。

雨水開始夾著冰雹打落下來。先是試探性地小心翼翼灑了幾點,然后終于肆無忌憚地沖洗著巖壁上那只巨大的青翎鳥。蘇明看到那只被雨水打濕的眼睛流下紫黑色的淚來,眼神里充滿了悲憫。他咒罵起雨水和冰雹,然而雨水并不理會。那只青翎鳥就在他面前被沖洗干凈,化為一股股五顏六色的水流順著巖壁流到地上,同別的雨水交匯在一起。

從那之后,每逢下雨的季節(jié),蘇明都要到那巖壁前去等待,指望著能再次看到青翎鳥。幾次落空之后,他才意識到果樹上的漿果已經(jīng)掉光了。這時他才放棄希望,然而由此他開始覺得,那些被送往南方的人們,也許確實以另一種方式活著;正如水蠆永遠不知道那些變成蜻蜓的同類去了哪里,青蟲永遠理解不了飛過它面前的蝴蝶。諾路也許就是這樣一只蜻蜓或者蝴蝶,正以他自己的方式來提醒蘇明,他確實還活著,只是他變成了與蘇明不同的一種存在。

2009年,浴火節(jié)里被選中的兩個歌手中,孟黎在獻祭前夜逃走了;他的朋友楊逮逮在被村人追捕時跌入山谷,受了重傷,生命危在旦夕。蘇明在山谷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楊逮逮,試圖說服他同安姿安一起參與獻祭。他告訴楊逮逮,被送往南方的人很可能并沒有真正死去;他舉了諾路的例子來證明。當時的楊逮逮已經(jīng)沒救了。楊逮逮在心中做了一番盤算。自己反正都要死,倘若在死之前參與獻祭,也許還可以一窺死后的世界。于是他同意參與獻祭,蘇明將他背到村里,第二天,楊逮逮就同昏迷中的安姿安一起被送到了山頂上。

在那山谷里,蘇明對楊逮逮說:我只要你給我一個答案,是或者不是。倘若南方真的如我猜想的那樣,無論如何,你一定要想辦法讓我知道。

楊逮逮說:我要怎樣做才能讓你辨識出是我給你發(fā)出的訊息呢?

蘇明說:像諾路那樣,做一個只屬于你自己的標記。

楊逮逮說:我不會畫畫。不過,我的網(wǎng)名叫呆呆羊。我隨身帶的筆記本上畫著一只屬于我的羊。倘若到了南方,我的靈魂仍然存在,我會使你看到這只羊,同筆記本上畫的一模一樣。

那只羊是個卡通形象,全世界恐怕只有楊逮逮會這樣畫羊。那只羊是站著的,腦袋很大,身子很?。粌芍魂鹘菑潖?,從頭頂一直彎到膝蓋。它的兩只前腿——或者,兩只手——向上伸起,握住自己的犄角。這只羊筆畫簡單,形象也不怎么樣,但是一般人模仿不了這種畫法。蘇明將這只羊的形象牢牢記在心里,楊逮逮被送上山頂以后,這大半年來,他始終在等著這只羊的形象出現(xiàn)。一直等到現(xiàn)在,他也沒有看到過。

而楊逮逮在南方究竟是生是死,他也始終證實不了。

9

蘇明領(lǐng)著我和歌姍前往所謂通向南方的入口。在這條螺旋形的通道里,我們行走的聲音被反射了無數(shù)次。我們可以看見最底層透出的淡綠色光芒,仿佛冥火一樣若隱若現(xiàn)。走到那發(fā)光的地方,就看到一個池子,池中升起淡綠色的仿佛火焰一樣的東西,在黑暗中猶如精靈一般跳躍不止。

蘇明指著那綠火對我說:這就是祭壇所在,去往南方的人要從這火中進去,一直燒得什么都不剩。

他對歌姍說:你的姐姐安姿安,就是從這里去往南方的。你的爺爺也是經(jīng)這里安葬的。這就是去往南方的入口。

歌姍說:這火焰好美。

的確,那火焰甚至都是冷的。我們離它如此之近,卻絲毫感覺不到它的溫度。

蘇明說:倘若我再找不到那只呆呆羊,就只能親自走進這綠火中去了。

槐安部落舉行族長交接儀式期間,為了防止外人干擾,蘇明被關(guān)進黑屋里。起先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被關(guān)起來。后來在遇到我那天,歌姍來告訴他,族長交接儀式還有一個多星期就結(jié)束,那個時候他就可以出來;這個消息令他心頭一動。他覺得,交接儀式進行的時候,可能正是探訪部落秘密的時機。他想知道南方究竟是怎么回事。他騙我的目的,只不過是想讓我協(xié)助他逃出黑屋去。而他打昏我的原因,也只不過是不希望我這個外人在此事中插一腳。他在村中躲躲藏藏,直到老族長去世以后他才找到機會,潛入議事大堂,拿走了羊皮卷。除了羊皮卷,他還有別的意外收獲。他終于看到了達代族人的圖騰。那個圖騰一直都隱藏得很深,一般人接觸不到。那是一只仿佛卡通形象一樣的羊,頭大身小,雙臂向上握著自己的犄角,犄角彎彎直到膝蓋。同楊逮逮畫在筆記本上的一模一樣。

楊逮逮在部落里生活的兩個多月間,有沒有機會見到這個圖騰呢?蘇明不能肯定,也不能否定。但是,要想通過楊逮逮畫的呆呆羊來確認南方的真實性是靠不住了,因為楊逮逮的那只羊很有可能就是照搬羊族人的圖騰而畫的,如此一來,蘇明怎么能分辨得出自己看到的呆呆羊是不是楊逮逮給自己的暗示?所以他決定,親自前去南方證實,盡管這樣做的結(jié)果很可能就是死。

蘇明說:你倒是說說看,我看到的那個圖騰是怎么回事?

我說:羊皮卷上有提到過圖騰的事嗎?

蘇明說:羊皮卷上記錄的都是一些詩歌。這些詩歌的內(nèi)容大多是訓誡。記事的只有那么幾首,有一首是關(guān)于獻祭的。我念給你聽。

候鳥之南

候鳥飛來時我降生南方

雨水把童年埋進了芒種

拔節(jié)的樹苗是誰的村莊

托起母親她博愛的臉龐

候鳥棲息時我身在南方

雨露聲傾聽歌者的成長

人群把詩句寄到了云端

贊美母親她溫柔又善良

候鳥北歸時我離開南方

像詩人追逐純凈的理想

垂老的故鄉(xiāng)像一束火焰

映襯母親她蒼涼而悲傷

候鳥入土時我遙望南方

獻祭的酒漿灌醉了愁腸

當斧鑿遍地我困在彼岸

銜著母親她枯萎的希望

沒有一句提到羊。

羊皮卷上寫滿了達代族的古文字,歌姍和蘇明都可以看懂,他們翻遍了羊皮卷,沒有找到任何一句跟羊有關(guān)的話。羊皮卷上提到的南方一詞,詞義也是模棱兩可,不知所云。我很奇怪達代族人的名稱究竟是怎么來的。在達代族人的歷史上,人們從不耕種,也從不放牧,在現(xiàn)代人發(fā)現(xiàn)南柯嶺以前,他們甚至都不曾見過真正的羊;達代二字所指的就是他們的圖騰,現(xiàn)代人認為那圖騰就是羊,所以才稱呼他們?yōu)檠蜃迦?。至于達代二字的念法,da-ai-dei,達代二字只是諧音。我默念達代二字好幾次,心中忽然產(chǎn)生了一個可怕的想法。

我說,蘇明,達代二字所指的就是羊,如果連起來念,達代——羊,你聽聽,是不是跟呆呆羊三字很近?

在那綠火發(fā)出的冰冷的熒光里,蘇明本來就慘白的臉突然變得更慘白了。

我繼續(xù)說:也許羊族人的圖騰就是楊逮逮特意為你留下的標記。這也不是不可能。

他吞吞吐吐地說:這怎么可能,他在南方……

我說:我們誰都沒去過南方,去過的人也從沒回來過,誰說得準人在南方究竟會怎樣?

想了想,我又說:也許羊族人的語言中,南方這兩個字也是楊逮逮發(fā)明的。想一想,為什么在羊族方言里,只有這兩個字的發(fā)音跟漢語的南方一模一樣?

他說:你為什么會這么想呢?

我說:楊逮逮還在山谷里的時候,用手機發(fā)表過幾條微博,最后一條里提到過,自己在南方。然而,據(jù)你們所說,他發(fā)表這條微博的時候應(yīng)該還在山谷里,并未被送去獻祭。所以他的意思應(yīng)該是單純的南方二字。在地理意義上,這里屬于南方,這是一點都不錯的。然后,當他經(jīng)過獻祭,去往那個未知世界以后,就用南方兩個字來給那個世界取了名字。在我看來,這似乎也可以算作是他留下的標記。

說這段話的時候,我?guī)缀跏琴M盡所有的口舌向蘇明解釋了“微博”這一事物——他的與世隔絕已經(jīng)到了無論魏晉的地步。

蘇明欲言又止,良久之后,才開口說出他自己都不愿意相信的話:照你這么說,楊逮逮他是用一個繁衍了幾千年的民族來暗示我,南方確實存在?

我說:這個推理無從證明,但我有點相信是真的。否則圖騰的事情要怎么解釋才說得通呢?你在這里呆了十年都沒見過達代族人的圖騰,楊逮逮只在這里呆了兩個多月,他怎么可能見到?況且,我以偵探的身份告訴你,據(jù)我收集的資料,早在好多年前,作為填詞人的楊逮逮還沒有出名的時候,他就用那樣一只呆呆羊來指代自己了。他用過的所有書本上都畫著一只呆呆羊。這是真的。

蘇明沉默良久,說:如果是這樣,羊皮卷上一些令人費解的地方就說得通了。

羊皮卷上的一些詩歌是寫給未來的。這些詩歌仿佛一種預言。比如用詩人代替歌手獻祭,說的似乎就是由楊逮逮代替孟黎。又比如,上面提到了明阿果。

一壺藏在花苞里的酒,是留給明阿果的禮物。明阿果飲下那酒,他與達代之間的恩怨就全部了結(jié)了。

蘇明說,他反復將這段話看了好幾遍,一直不明白里面提到的明阿果與達代之間的恩怨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不能確定那句明阿果所指的是不是自己?,F(xiàn)在看來,倘若明阿果所指的是他,達代所指的是楊逮逮,這句話就很好理解了。因為,與楊逮逮一同去往南方的安姿安,同她妹妹一樣,一直稱呼蘇明為明阿果。

楊逮逮除了留下一個民族和一個圖騰以外,還給蘇明留下了一份禮物,藏在花苞里;倘若蘇明相信南方的存在,相信楊逮逮的標記,那他就該飲下那壺酒,從此,千萬年的漫長等待就算結(jié)束了,楊逮逮已經(jīng)完成使命,給蘇明留下的答案已被接受,這件事就算完結(jié)了。

我說:你現(xiàn)在要做的不是親自到南方去,而是去尋找那壺酒。倘若真的找到,那么南方的事情就有了證明。倘若找不到,就有了尋求其他解釋的理由。

蘇明說:可是,花苞是什么意思?

歌姍忽然說:我知道。

她說:花苞就是山頂上那塊大石頭。

她給我們講了羊族人的傳說。正如那首歌里所寫的一樣,在羊族人的傳說中,這個民族是居住在一棵大樹里。南柯嶺就是那棵大樹,它遍身長滿各種果實,涌出它的汁液,這些就成了羊族人千萬年來賴以生存的食物;這正是大樹賜予他們的。這棵樹三千年開花,三千年結(jié)果,再過三千年,果子才會成熟;那個果子里孕育著一只銜著種子的飛鳥。山頂上的那顆巨大的巖石,就是南柯嶺結(jié)出的果子。

但是,我們不知道如何才能從那果子里找到楊逮逮留下的那壺酒——總不至于將那塊巖石砸開。我說,楊逮逮不會考慮不到這個問題,他肯定留下了解決辦法。我叫蘇明在羊皮卷里找找看。蘇明看了許久,又交給歌姍。歌姍看過之后,說:我知道怎么找了。

蘇明說:那就帶我們?nèi)グ ?/p>

歌姍說:你們離我遠點。

我們往后走了幾步,她又說:再往后退。

等我們倆一直沿著螺旋通道走到高處,她才說:好了。

這時我們從高處俯視著歌姍。歌姍站在綠色的光芒間,模樣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精靈。她仰起臉,看著我們,沉默許久,然后喊道:明阿果,綠阿果,如果可以,我會讓鳥兒不斷叫出歌姍這兩個字。歌姍歌姍。就是這樣。如果你們聽到這聲音,就知道那是我了。

我們還在琢磨她這話是什么意思,她已經(jīng)縱身跳進那綠火里。

我記起在棚屋那邊的時候,歌姍似乎曾對我說過,她倒是很希望在歌會上被選中。看來,她的確是很想到南方去。

我們還來不及下去,歌姍已經(jīng)消失在那綠火間。整個過程快得令人詫異??v使真正的火焰,要將一個人完全燒掉也沒那么容易。而歌姍跳進綠火里沒多久,我們就已看不到她的身影。從整個情形看來,她并不痛苦。況且對她來說,去往南方也許是一件非常幸運的事情。

她消失在綠火中不久,那火焰開始回縮。正如在泉眼里丟進石頭以后,泉水開始倒流。我們趕到那池子邊時,綠火已經(jīng)徹底熄滅。同時我們感覺呼吸困難。這時我才意識到,這里是地底下,空間封閉,我們一直都沒想過究竟是什么東西提供了空氣讓我們呼吸。在這一陣令人無法忍受的窒息中,我和蘇明都昏厥過去。

在失去意識之前,黑暗中我感覺從高處輕飄飄落下一樣什么東西,仿佛一枚氣球,緩緩降落在那池子里。

醒來時池子里的綠火已經(jīng)恢復原狀。蘇明仍然昏迷不醒。我站起身向四周望望,然后我推醒蘇明。他一睜開眼睛就往池子里看,指望著能看到歌姍。然而我們都沒能如愿,哪怕只是她的一片衣角、一根頭發(fā)。幸運的是我們都看到了漂浮在火焰上方的東西。

那東西看起來是個葫蘆,或者說是酒壺。它輕飄飄地浮在綠色火焰上,并且隨著火焰的跳動上下浮動。即使它是個空酒壺,也不可能就那么漂浮在那兒。這一幕如此奇異,仿佛神跡一樣令人無法理解。蘇明借著火光再次翻看羊皮卷,然后悲傷地說:原來這一段話的意思是說,如果進入綠火里的只有一個人而不是兩個,綠火會倒吸,然后藏在花苞底下的酒壺會被倒吸下來。我沒有看懂,歌姍卻看懂了。

他面對綠火流下淚來。我說:不用為她悲傷,她在南方。她很好。

然后我又說:那酒壺是歌姍為你找出來的。你最好想辦法把它拿下來。不然,豈不是辜負了歌姍。

我們找來一根長棍子,將那漂浮在火焰上的酒壺撥弄下來。借著火光,我們可以看到酒壺上刻著一只呆呆羊的形象。酒壺拿在手里沉甸甸的,顯然里面裝著東西。這令人費解;這么沉重的酒壺是怎樣漂浮在火焰上方的呢。

酒壺的另一面刻著幾個字。而且,居然是漢字。真正的手刻漢字,橫平豎直,從右到左,豎著寫了三行:

蘇明:

這酒是你的

楊逮逮

我說:這一來你可以徹底相信他了。

他說:不錯。

我說:喝了它吧。

蘇明費了不少工夫才打開酒壺的蓋子,然后將壺口湊在嘴邊,深吸一口氣,將那壺東西喝得干干凈凈。然后他扔掉酒壺,哈哈大笑起來。

結(jié)束了。他說。結(jié)束了。

他說,我們上去吧。

我點點頭,轉(zhuǎn)身走向螺旋通道。

就在這時候,我們都聽到四壁發(fā)出的聲音:

蘇明。

我們停下腳步。沒有別人在這里。聲音從墻壁上發(fā)出,仿佛有不知名的靈魂在說話;那聲音聽起來像是經(jīng)過處理的錄音,總之不像是活人的聲音。

那聲音一共說了三次:蘇明。蘇明。蘇明。

蘇明詫異道:楊逮逮,是你嗎?

那聲音沒有理會他,繼續(xù)說:我看到了所有的事。蘇明,你做的所有事情,我都看到了。

我向四周環(huán)顧,知道楊逮逮的靈魂就在附近——但是,也許,這聲音來自遙遠的古代,它一直貯存在那發(fā)光的墻壁上,直到壺里的酒被蘇明喝光才激發(fā)出來。

蘇明說:楊逮逮,是不是你?

那聲音說:蘇明,你對孟黎做了什么,你說出來。

蘇明的神色變得慌張起來。而我的注意力也因為這句話,全部集中在蘇明身上。

蘇明說:沒做什么。

那聲音依然沒理會他,說:我全都看到了。我知道你對他做了什么。你用石頭砸裂了他的頭骨,然后把他埋在林子里了。我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蘇明一下子坐在地上。

那聲音繼續(xù)說:你騙了他,你告訴他說獻祭時要用火焰將他活活燒死,你用這樣的謊話使他因為恐懼而逃走。然后你跟著他到了林子里,悄悄殺了他。

蘇明的喘息聲變得沉重而急促,我可以看出,他已經(jīng)瀕臨崩潰。那聲音不依不饒,繼續(xù)說:告訴我你為什么要這樣做。告訴我。雖然我聽不到,但你必須說出來。

蘇明終于崩潰了。他像個小孩子一樣號啕大哭。

因為他被選中,要和安姿安一起往南方去。他說。他的聲音中裹著淚水和鼻涕。他繼續(xù)說:我無法忍受安姿安同這樣一個人一起到南方去。

那聲音只是說:為什么,為什么你要殺死他。說出來。

蘇明接著說:我騙他是因為,我想知道他夠不夠資格愛安姿安。如果他真的愛安姿安,他就不會逃走??墒撬尤豢蓯u地逃走了。既然這樣,為什么在歌會之后,他要把安姿安帶到樹林里去。你知道他跟我怎么說么。他說,調(diào)教這個小姑娘實在有點費事。你能告訴我,他說出這樣的話來,他還是個人嗎。

然而那聲音仍然不理會他,只是說,為什么你要殺死他,說出來。

蘇明突然止住哭泣,露出認真而嚴肅的神情,一字一句地說:因為,我愛安姿安已經(jīng)有六年,連今年算起,已經(jīng)有七年。只因為我愛安姿安。

我站在螺旋通道上凝視著這個已過而立之年的男人。他似乎已經(jīng)心平氣和。那聲音在重復了許多次為什么之后,說:殺人是要償命的。兇手是必須死的。你喝下的那酒,其實并不是酒。你的靈魂會永遠熄滅,即使你跳進火池也無濟于事。這是我和安姿安的復仇。為了這次復仇,那壺酒已經(jīng)在山頂?shù)攘藷o數(shù)年。一切終于了結(jié)了。

蘇明突然痛苦地倒在地上,發(fā)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叫。有濃煙從他的眼睛、耳朵、鼻孔和嘴巴里冒出。我眼睜睜看著他的軀體由內(nèi)而外燃燒起來,整個人裹在赤紅的火焰里。他的慘叫聲被螺旋通道反射了無數(shù)次,在這個縱深千尺的空間里回旋不止。他掙扎著跳進那冒著綠火的池子里,似乎指望著可以減輕自己的痛苦,也許還指望著自己的靈魂不滅;但是,在他跳進火池的一瞬間,池子里的綠火忽然迅速生長起來,仿佛爆炸一般;那綠火將我托起,如同浪潮一般把我送向高處。在我上升的過程里,四壁開始顫抖不已,我知道有大事要發(fā)生了。我知道。

南柯嶺是一棵大樹。它的經(jīng)脈就是這里的水脈,那些泉眼就是這棵大樹的穴位;它憑著這水供養(yǎng)羊族人千萬年,直到現(xiàn)代人進入這里。人們在它周身鑿孔取水,以此賣錢;砍伐它周身的樹木,留出空地來開墾耕種。如此僅僅幾十年,就已經(jīng)令它奄奄一息。它的經(jīng)脈紊亂,導致它周身的泉眼變得不再正常,泉水和果實中產(chǎn)生了毒素,此外還有大片大片的山林枯死。到了這個地步,縱使羊族人再怎么獻祭,再怎么歌唱,也無濟于事了;他們無法得到這棵大樹的原諒,因為這棵大樹已經(jīng)快要死了。

而那突然生長的綠火,恐怕就是最后的警告了。

我被綠火送上山頂,這個時候,山頂?shù)哪敲毒奘呀?jīng)搖搖欲墜。在一陣突如其來的震蕩中,巨石裂開了;在那堆碎石塊里,我見到了青翎鳥。盡管它的羽毛和嘴已經(jīng)褪去了顏色,盡管它頭上的翎毛早已凋落,但它沒有腳,所以我認得出它。它的嘴里銜著一枚種子。那種子同它一樣干癟而了無生氣。藏在巨石里的種子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經(jīng)死了。

有什么東西從空中落下,掉在我腳邊。是那卷羊皮書。我撿起來打開看,一個字也不認識。我只能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塵土,沿著原路返回村子里去。

整個村子都處于巨大的震蕩中。人們驚慌失措。族長見到我,問我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我把羊皮卷遞給他,并對他說:羊皮卷已經(jīng)給你找回來了。但是,這里再也不能住下去了。趕快帶領(lǐng)你的族人搬家,離開這里,另找活路吧。

說完我轉(zhuǎn)身就走。族長站在那里發(fā)怔,當他想起還有些事情要問我時,從村子深處傳來的一陣嘈雜聲使他不得不跑去查看。我沿著小路走到山腳,回頭望望。

部落隱藏在山林間,我連一座房子都看不見。

無數(shù)飛鳥從林間飛出來,它們同人一樣驚慌失措。我注意地看著它們,并且仔細聽它們的叫聲。我想知道,這些鳥兒中間,是否有一種鳥的叫聲是一個女孩子的名字。只要我聽到那叫聲,我就能辨別出來。歌姍歌姍。我絕對可以辨別出來。

責任編輯 石華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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