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平
高處的炊煙
炊煙是舞蹈家,它扭動腰身,變幻姿勢,在風里柔情萬種。
我的小學母校高于村莊 ,隨意坐在操場一角,就可以望見鄉(xiāng)村屋頂升起的縷縷炊煙,我可以清晰地辨認哪一縷是我家屋頂升起的。
村莊的炊煙是不息的,在陽光下,我可以看到幾縷的炊煙飄拂,我想象得到埋在灶膛的阿嬸在往灶里添柴,她在煮豬食吧?放學了,農家屋頂的炊煙在東竄西竄,像我們這些碰撞的孩子,在趕路,朝著自己的瓦屋奔去。而撲鼻的煙縷有米飯的香味,我浮現(xiàn)母親系著圍裙在灶臺忙活的情景。
我在辨認一條炊煙之路,炊煙其實消逝十幾年了。
我在小城,看到幾處濃煙滾滾的煙囪,高聳,直立,那不是炊煙,那也不是柔情萬種的舞蹈家,那濃煙藐視一切,鐵面無情,它飄至鼻孔是嗆人的,沒有谷粒的馨香。于是,循著濃煙,我更想念村莊。
我不知道多少次在美術紙上描畫炊煙,瓦屋,李樹,電線桿上停落的麻雀,搖曳多姿的炊煙——對,多姿的炊煙!我看到上交美術作業(yè)的童伴,也經常描畫炊煙——那個黑糊糊的孩子是作者自己吧?我辨清了我的小個子的樣子,坐在學校操場一側,展開美術紙,村莊的畫面鋪展,炊煙舒展。
“只有炊煙帶我們離開家鄉(xiāng)?!蔽蚁氪搜允且?,在村莊 ,我曾渴望飛鳥帶我到遠方都市,可是你想也沒用,飛鳥的翅膀太輕了,它自己的旅途夠漫長的吧?我曾渴望溪流帶我到大海,我折疊的紙船一次一次被浪花淹沒,何況一條溪流環(huán)繞小鎮(zhèn)就要幾十公里呢,什么時候能走出小鎮(zhèn)啊?只有炊煙接近天空的幻想,接近我們渴望的心靈。
我指著那一縷炊煙,跟蹤那一縷炊煙,跑啊,跑啊……天空忽然有了一條跑道,而太陽的照耀,炊煙與跑道都有了迷幻的色彩。
黃昏是誕生詩人的產房,我站在學校的操場,有過無比孤獨的巨大的影子,炊煙被暮色逐漸籠罩,炊煙也漸漸散去,我仿佛要醞釀一萬首詩歌。
炊煙也有黑夜,炊煙的黑暗比我的夢漫長。
每年大年除夕,炊煙也守歲,我在灶里添棗木,看到火星迸濺,我可以看到屋頂的炊煙 在辭舊迎新。一年里的炊煙 ,有多少兄弟遺失在遠方,一縷一縷的炊煙就是親人心愿的聚集。我想親人在天空也會循著炊煙的跑道奔跑。
我在尋找炊煙,我有時抖開一張美術紙,卻怎么也找不著當初醞釀的激情。瓦屋,李樹,電線桿停落的麻雀……都模糊了,炊煙也呆滯了,少了搖曳多姿的韻味。我到村莊,也少了一面高處的坡地,小學母校早已被樹木覆蓋,我想在楓樹林的小路總可以再辨清一條炊煙的跑道吧?在那兒,我看到鄉(xiāng)親的屋頂也是遲鈍,僵硬的。
鋼筋水泥的房屋在聳立,真像是缺少血色的線條。而炊煙呢,很多人家都用液化灶了,他們的墻角也少了高高堆起的木柴。
少了,都少了。春天望我的山河,村莊只有淅瀝的雨聲,我看到戴斗笠的鄉(xiāng)親,只有努力在印跡里挖掘——“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呢?我不由自主地吟誦起這首詩來。
我的時光衰老了嗎?
春天的河流
在冬季,傾聽河水的汩汩聲是那樣真切,從村莊旁曲折流淌的小河其實不是向遠方,而是徑直朝向遠方的我。又有多少時間沒親近河流了啊,一個人離村莊愈遠,一條河流在心靈折騰的動作就越有力。
我就在記憶里選擇岸邊的大石頭,那上面就坐著我啊。有時一個人使曠野顯得更加空闊,然而,一個人并不孤單,我吹響葉笛,悠揚的音符早已激蕩。我用衰老去審視年少的我,那時光多么愜意啊!我不明白身體里有一種怎樣的煎熬。我獨自向流水,也不是去感嘆流逝的時光,時光被我拽得緊緊的呢!
時光又怎么會丟失呢,河流是我的,我坐在河岸,起身在岸邊行走,我拾起小石子,投擲向遠方,或者一個目標。這個目標也可以是一只駐足的小鳥,我不是有心去搗亂它的思維,我向它打招呼,也是邀請它與我一起去思維天地的安靜 ,河岸伙伴多的日子,我們就在相互追逐,草是踩不傷的,配合著我們的演技。
我會在潛伏的草叢找到如意的新娘,她笑了,露出豁牙的嘴巴,這不正是一個人年老的新娘?唉,有時候,將衰老的身體,再次去漫步久遠的河岸,你會發(fā)現(xiàn)河岸不再是空闊的,一個人的衰老時光也承受不了,你找不到棲息的大石頭,目光遲鈍了,能望見的又有什么呢?
裊裊的炊煙你也望不見,這村莊最簡潔的線條,這歲月最纏綿的線條,也是最燦爛的線條,望不見了,即使在冬天,我聽見真切的東西,也只有敏感的耳朵的一部分,眼睛里的只有沙粒。
這沙粒是隱隱的眼淚聚成的,我在炎涼里去尋覓春天的河流,我丟失河流很久了,我曾借返回村莊之際,長時間地駐足村莊的河流,我發(fā)現(xiàn)河流不僅僅是消瘦了,河流已根本不是昨天的身體了。我俯身把手埋在水底,水分子不再溫暖地滲透,它們只是蒼茫的水了。
我多想折疊的紙船再一次從春天的河流出發(fā),背著小書包走過獨木橋,我多么小心地走過獨木橋啊,我愿意時光在喧響的流水停頓,水里有我的清澈的影兒呢!
沒有人靠近你,春天與河流是怎么遠離的,它們是你的兩個小兄弟,長大了,各自擁有了一片海,而我的海呢?我有許多疑問都想去追問母親,母親領著我們在曠野呼吸與奔跑的方向呢,她告訴我幸福在遠方,我在欲望的行囊到底盛下了什么呢?
母親卻在遠方消逝了,這頭領跑的羊什么時候從我的視線隱身的?我太需要追問了,當有一天,如夸父渴死在途中,我完成了怎樣的人生答案?
內以的河流里隱秘著最深的春天,理想與現(xiàn)實在沖突,我常常在紙上突圍,有時豎起一個強大的自我,有時脆弱如揉皺的紙團。
等火車的人
我說的是二十年前的小站等火車的人。
歲月當然還可以再往前延伸,不過那太遙遠了,一個小站的炊煙愈加模糊以至飄散在塵世的深處,就像我努力回憶,二十多年,多少沙粒與時光組合?
“嗚嗚嗚……”你知道是什么聲音,火車進站了,履帶的喘息越來越近了;“嗚嗚嗚……”火車遠了,滾滾濃煙還留下幾縷慢悠悠地敘述。旅客呢?對!你看那個拎著公文包的人,大概是鄉(xiāng)鎮(zhèn)干部吧?他到外地出差,嗯,他疲勞了,正靠在長椅打盹呢;你看那個拎著蛇皮袋的,面紅耳赤,一個人席地而坐,候車室好像他的茶室,他仰脖獨自飲著劣質啤酒,有時他盯著高處,他在著迷,還是生怕火車逃走?那幾個小孩在跳圈圈,就要出遠門了,高興呢……
火車還未駛來,有人心已走遠,我們幾個讀書郎,興奮地交談,預謀怎么迅速擠上火車,怎樣去找座位,仿佛我們安定地坐在椅子上了,聊天嗑瓜子。而設想總是不盡如人意,我的同桌回憶上次乘火車,站立幾個小時,腿都酸軟了,還沒有找到座位,直到抵達目的地。
火車還未駛來,我們也給火車提速,慢車真是慢車,像極了甲殼蟲。我憶起酷暑難耐,坐在車廂里,每一個人都是被燒烤的魚?!岸嗉右话衙喊伞?、“火車司機在打瞌睡吧,太慢了,太慢了”、“真他媽的,什么破車”……
我們渴望著火車,又詛咒著火車,一場原罪都歸于火車似的。
一個等火車的人要受著這么多的罪,何止這些呢?我的家在一個偏僻的山村,離火車站雖說只有二十多華里,然而,為了趕上火車,要早早出門,因為??啃≌镜闹挥幸粋€班次火車,晚點了,只有等待第二日。而且,從家里出門客車也是一日一趟,早早就從小鎮(zhèn)出發(fā)了,時間鏈接不上,我們有時步行,有時搭人家的手扶拖拉機,夠嗆了吧?這還不算,到火車站還要在碼頭候船,艄公在對岸等人,或者就餐去了,我們只好蹲伏碼頭,聽水聲流過的孤獨與無奈。要是遇上大雨大風,心急如焚的我們只有罵老天爺這么不長眼了。
一個等火車的人難道不是追趕時光的人?。渴址鐾侠瓩C太遲鈍了,艄公年老力衰,火車蛇一樣,而這一切卻不算什么,一個等火車人的苦有更深的。
我在站臺遇到一個伐木工人,他在車站等了一天一夜了,為什么呢?他從工區(qū)背著行囊下山,也算不準途中的時間啊??吹剿乐灨傻臉幼?,我也不知啥滋味,為了節(jié)省,起居就在候車室了。更有人因為春運買不到火車票,困在長椅,我可以想象一個等火車的人的艱難。
現(xiàn)在,這些火車小站已成為歷史了,動車、高速、高鐵……這些速度比子彈還快。我曾不止一次在從前的站臺溜達,只有疾馳而過的火車帶來一絲震顫,更多的時間里,那里是蒼涼。一個小站也只有一兩名守護的工作人員了,以前,多么豪邁地揮動小旗的車站工作人員退休了吧,而這等小站也無需揮動小旗了,信號燈只是在記憶中撲閃了。
而我又怎會淡忘歲月深處的這一抹亮光?
爆米花匠
“爆米花啰,爆米花啰……”
巷子傳來的聲音,我起初驚疑,多長時間沒聽見這樣的呼喊了,仿佛憋屈了一個世紀,從嘶啞的喉嚨里發(fā)生。這是我的感覺,因為那聲音走街串巷了多少個世紀風雨,喉嚨能不啞嗎?喉嚨啞了,于是,那個擔著爆米花工具的匠人也消逝了。
“爆米花啰,爆米花啰……”巷子是城市里的,因此,我更加疑問,這與城市的格調多么不相符啊,城市有多少家肯德基店,這叫聲會迷惑城里的小孩?我替爆米花匠擔心,這復活的手藝,村莊也不知消逝了多少年呢,這復活的工作應該從鄉(xiāng)間開始??!
我的擔心是多余的,一個黃昏,我從超市旁一條巷子路過,我聽到“嘭”的一聲,我聽到了有小孩“哇噻”的喊叫。我循著聲音走過去,爆米花匠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
是的,就是這做活的工具,老式的火爐,葫蘆形的壓力鍋,麻袋,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二十一世紀 ,城市里竟然還有這種爆米花的匠人,他不是在夢境恢復我的記憶吧?
“嘭”的一聲,我在喊叫,小伙伴也是。
那時我母親用竹罐盛些米,叫我爆米花去,我奔跑到村莊的木亭,那兒聚集的不僅僅有小孩,幾位阿婆也在等候。
我喜歡模仿“嘭”的聲音,從胸口發(fā)出,爆米花匠人說,快了,快了,“小屁孩”急什么呢。不急?誰能不急呢?肚子在打轉了呢!有時爆米花的匠人打開葫蘆瓶的一刻,我也似一朵云飛揚到天空去了。
要是能撫摸一下那搖柄,該多好啊,我這樣的欲望愈深,我夢境里就成了爆米花的匠人了。是的,我的愿望是成為爆米花的匠人,我坐在木凳對母親這樣說。
“你以為爆米花的活兒容易嗎,你看他走街串巷,擔著那些工具都夠受了。”母親好幾次這樣澆滅我的火星,于是,我關注起爆米花匠的行李箱來了。
爆米花匠是哪兒來的呢?我的村子沒有爆米花的人啊,方圓幾十里的小鎮(zhèn)也沒聽誕生了過爆米花匠,我這樣想,他就是從天空降下的。
他怎么不是從天空降下的呢?母親雖然說做爆米花的活兒的辛苦,但我根本不相信,我想那“嘭”的一聲,就像爆竹開放,爆米花匠能不興奮?他的活兒是輕松的。
“嘭”的聲音沉寂了,暮色也濃了。
我們幾個小孩圍著爆米花匠,看到他手腳都是黑糊糊的印跡,一陣心酸也涌上來,是辛苦了呢,這不,他正用鋼精鍋在爐上煨飯。我凝視著爆米花匠的晚餐,他從木箱里拿出碗勺,好像都是單一的,一雙筷子,一個瓷碗,一把木勺,我看到他嚼白飯的樣子憂郁的眼神。
我原本以為,一個人一日三餐享用爆米花撐飽肚子多爽啊,然而,我在暮色中看到一個人單一生活的困惑。
“叔叔,晚上你住哪兒呢?”這樣疑問的孩子不止我一個。
“嗯,就這亭子里啊?!北谆ń稠樋谡f的吧,我上床前,母親用溫暖的手掌洗凈我的腳心時,我母親說,爆米花的叔叔是住在亭子里呢,我還是不信。
母親說,他能住哪呢?我在夢里于是也毛骨悚然,有狼會叼走他的身體呢,我再進一步替他擔心,他住哪兒。
是啊,我原先以為可以抓一把爆米花填肚子多好,我原先以為爆米花匠木箱里藏著豐盛的菜肴。
那個暮色里,我逃離爆米花匠不知多少次。我當爆米花匠的愿望也漸漸消退。黑糊糊的雙手不是秀才呢!我的理想是將來做一名秀才啊,母親也這么說,做秀才的可以喝香吃辣的。
“嘭”,一縷白煙升起,這縷白煙是模糊,也是清晰的,它是歲月的煙縷。它遮蔽不住一個風餐露宿的爆米花匠的辛勞。
籮 筐
我是愛籮筐 ,一個人對籮筐沒有注入深愛,就會對村莊遺忘得迅速。
我生活在茍且偷生的小城,我在富麗堂皇的商店,寬敞平坦的大街溜達,也沒有人提及過它。我想我的愛是膚淺了,在我差不多遺忘籮筐的時候,就在一個早晨,我看到一輛摩托車從我身旁風馳電掣一般越過,然而,我的眼睛瞄準放在后座的一對籮筐 ,多像一對晃出的乳房。
對,是晃動的乳房!我忽然有些驚訝,在小城還能目睹到它,我清晰地看到籮筐的一個側面寫著×××記,多么遙遠的記憶啊,這輛摩托車似乎將我載向了鄉(xiāng)愁。村莊的籮筐都是有記號的,某戶鄉(xiāng)親的籮筐會寫×××標記,另一個側面則寫上某年某月置。
篾匠在村里的俱樂部做了好多天活兒了,他幫我家編織籮筐時,父親是很慎重的,有時親自遞上茶水,有時叫我將點心端到俱樂部。在村莊,外地的篾匠是受敬重的,他們徒兒,或是妻兒一家睡在俱樂部破舊的一間木屋,但他們的伙食是溫暖的,東一家西一家鄉(xiāng)親派上活兒,篾匠必定是席上的賓客。
編織籮筐是漫長的,選竹料,破竹條,刨光,哪一環(huán)節(jié)能馬虎呢?十指在忙碌,哪一個指頭又有閑功夫?籮筐編織好,散發(fā)著竹林的清香味兒,父親謹慎地備好筆墨,我試著運筆在筐子上留字,父親一臉慍色,嚇得我趕緊收手。
父親在籮筐的側面寫上了他的大名,我想父親鼎鼎大名只有在籮筐上有一個盛大的地盤,村莊里的鄉(xiāng)親也是,你見過生產隊里分紅簽名,或者寫通知時,一個人的名字有那么大個嗎?
考卷上的名字也是小如螞蟻,我父親母親結婚本本上的名字也小如螞蟻,我在小城混得個人模狗樣,哪兒的名字又有能賽過父親在籮筐上的簽名?父親、鄉(xiāng)親在籮筐上簽下大名,一個家就踏實了,當然,他們日里夜里,風餐露宿的耕作才有了可靠的依托。
對,籮筐是晃動的乳房,你看,那擔著谷子在埂道上搖晃的筐子,那不正是豐滿、韻味十足的象征?而只有籮筐在歲月中反復顛簸,才是一個家庭的顛簸,一個戶主的顛簸。在籮筐上能夠署上自己大名的,他就是沉重的一部分。
我看到被掏空的籮筐,當它什么也沒有盛入,一個日子的空虛會彌漫山村,冬季的風雪漫長,那個在筐子上署上大名的人,也在燃起的篝火中嘆息與向往。沙土路坑坑洼洼,父親 ,鄉(xiāng)親,他們擔著籮筐趔趄地走向集鎮(zhèn),走向更遠的方向,我知道一個籮筐的惦念,就似欲望沒有填滿的日子。
但是籮筐的欲望是坦然的,平淡的,實在的,不像我在小城虛幻的生活,口袋里可能盛下了很多,可是精神卻沒有充實的一刻。燈紅酒綠的地方,他們搖頭晃腦,就是因為心靈的果實與沙粒沒有一條筐子可以容納。
我追求的東西得到的也很多,丟失的更多。這么多年,沒有盛我生命愿望的籮筐,心靈不踏實了,記憶也遠離了淳樸,我丟失了的,需要我擔著籮筐去尋找。
我尋找得回來嗎?
我又想起到生產隊分地瓜的情景,一個家庭若是可以擔著一籮筐地瓜搖搖晃晃走向瓦屋,一個冬天就充實了,一個家庭的底氣就十足了。嗯,籮筐就是一個家庭的重心,就是秤砣。
難道不是這樣嗎?打谷機震響天空,震響大地時,我可以目睹田野多少擔著籮筐,喜笑顏開的面龐?我跟著父親學擔著籮筐,扁擔壓疼肩膀,而我依然咬牙,籮筐不也默默地擔當著嗎?
我知道這即是收獲的疼痛啊,有如臨盆。
后院藍圖
后院還有什么呢?沒有了,推土機不過使用了一個多小時 ,就把豬圈,茅廁,一小片菜地,棗樹,枇杷樹……夷為平地。
推土機的手臂太長了,牙齒太鋒利了,可以把過去的一切夷為平地,這就是現(xiàn)代“雕刀”的鋒利與瘋狂,頃刻之間,世界就會被改變。我想起后院的一堆碎石料,是的,瓦屋拆除,搭建新房,久而久之,一堆碎石料形成了,要移除它成了棘手的事,當初也沒有預留一條小型拖拉機行走的路。還有,后院地勢高了一些,新房與后院容易積水,大概就是這些原因,我和弟弟規(guī)劃著將后院的土地平整。
機會來了,唐叔家的瓦屋也拆除了,他也在搭建新房。唐叔是鄰居,他的瓦屋拆掉,地基開闊,大型推土機也可以暢通無阻地從那塊地基通向后院。后院就是這樣在我們的規(guī)劃中夷為平地的。
后院是寬闊了,平整了。我偶爾回鄉(xiāng),卻覺得后院沒有一處可以愜意地站立的位置,為什么呢?因為一切陌生了啊。夏天來臨了,棗樹該結小果了,推土機把棗樹推掉了,我也就聞不到誘人的青棗香了。是的,也沒有成群的蜜蜂在枝葉間亂舞了,平整的后院,一半面積鋪成了水泥,我仰望天空,總覺得天空也是一副堅硬的表情。我一直想著后院的土地平整后,作長久的謀劃,不想,母親心急,弟弟也是。
他們和幾位親戚不知怎么商議,后院平整不久,一大半面積就筑了水泥操場。這之前,我還將一些花種 ,樹苗帶到了鄉(xiāng)下,叫母親種植,弟弟反駁,那有什么好種的,母親也說,村莊到處是花花草草,他們的意見是,后院就是鋪水泥,這樣干凈、平坦。大概村莊太多彎彎曲曲的田埂山路,太多泥濘,于是,他們日夜渴望平坦。我很少到村莊,我回到村莊 ,平整的后院又變化了。母親花了不少錢,在鋪的水泥位置搭了鋼棚。母親說,那樣方便了——堆木柴呀,涼衣呀,歇響呀,都不怕風吹日曬了。
可是后院呢,真真切切地陌生了。
我還想起小木屋,豬圈,牛欄,橫梁上有不少野蜂筑巢,我的孩子暑假到村莊,就和伙伴合謀去搗鼓它們,為的是吸取蜂蜜,野蜂飛舞,那場面不亞于一百輛戰(zhàn)斗機出動,而孩子學會了隱身方法,在原地不動?,F(xiàn)在,小木屋消逝了,野蜂也不知到哪兒棲身了。村莊原本就屬于柔軟的,土地一旦堅硬,村莊的表情也會與人疏遠。
后院的矮墻也沒有了,那片矮墻曾經代替了籬笆,一小片菜地也是我遐思的園地。記得父親在鄰村承包茶廠時,一家人住宿也在那兒,瓦屋的木門成天上鎖。而我放假時喜歡一個人打開銅鎖,在后院閱讀,偶爾也醞釀小詩。我感覺身子在后院的菜園容易安頓,一個世界的浮躁都可以在那兒沉寂。
后院的土地是肥沃的,我眼前還浮現(xiàn)那堆碎石料,半年光景,爬了南瓜的蔓條,青愣愣的南瓜到處結著,母親也沒有撒落籽粒??!再說筑新房時,碎石料是雜亂的,堅硬的,好像也沒有種子的過道啊。沒有想到吧?也許是飛鳥銜來的種子,也許后院的哪一角落都是種子的抽屜,只要季節(jié)一到,該什么發(fā)芽,什么就發(fā)芽了,該什么綻放,什么就綻放了。
我是個戀舊的人,如今,我站在后院 ,從山坡那邊蕩過來的風似乎也陌生了。我心里一直后悔把后院推平,瓦屋不見, 雖然一座新房亮堂,然而,我的心靈空落落很久了。后院的一場也改變了,我怎樣才能挽留駛過的風呢?
這不是從前的后院了 ,我在記憶中搜索,恢復它的想法越來越強烈,我不能規(guī)劃我的園子了嗎?我們到鄉(xiāng)間,不是喜歡看低矮的云朵,歡暢的流水,躍動枝頭的鳥兒嗎?如果堅硬占據了時光,距離這些柔軟當然越來越遠了,我的園子應該不是這樣的,我在心里嘀咕。
值得欣慰的是后院平整過的一塊土地,母親整理種了地瓜,瓜藤又四處延伸,而這不正是我想要的?
我不能讓后院離去的日子太遠,我會在我寫詩使用的稿紙上描繪后院的藍圖。孩子揮舞竹竿,在追逐,在嬉戲,頭頂蜻蜓在盤旋,幾株桃樹爭春風……村莊原本是這樣的?。?/p>
修羊圈的父親
我一直覺得父親在修羊圈時,一定將身體深處的秘密與之傾訴,這一幕,經常浮現(xiàn)眼前。
黃昏漸暗,他還使勁地拉動鋸子,他鋸木塊能有多大用處呢?不就是門板松了點嗎,拿鐵錘將釘子鑿進,不就完事了?父親摸黑,仿佛光線退步越快,鋸子的聲音越是沉悶的,對!這沉悶里有他的一部分。過了晚飯的時間,我喊父親,他也不理睬,他正把鋸下的木塊摁在門板松勁的地方。
我聽到了錘子用力過猛的音響,他在抓住黃昏的尾巴。我想起一個晌午,買完父親茶葉的商人走了,父親一臉陰沉,我詢問母親茶葉的價格,每當父親這種神情,我可以猜得八九不離十,父親需要資金周轉,最近的新茶只好以低廉的價格出售。
這樣的神情,我也不知窺見了多少次,父親的白發(fā)就是這樣抽出來的吧?不像山野的那些恣意的茶樹,抽出新葉的顫動,是迎來又一春天。父親不愛交流,獨愛將鋤頭洗干凈擱在墻角時,倒上一小碗米酒——與酒對話,他的褲管還沒有褪下,腳踝還沾著泥。
父親承包茶廠多年,一百多畝茶園,幾十畝地,在外人看來像個地主,不過,作為子女的我們,卻沒有看見白花花的銀子塞滿抽屜。很多年以前,就有人說起過,種茶的不如販茶的,販茶葉的不如開茶葉店的。這話對我感觸最深。
我走過去示意幫忙,父親看也不看我一眼。他的錘子高過頭頂,那枚木塊似乎堅硬無比。我真想說,父親你將錘子落在我的肉體吧,我能這樣化解父親的不惑嗎?
當然不能。父親總算直起了身子,叫我先去就餐,他說還要修修瓦檐,將漏雨的瓦縫彌補,我站著不動,也像黃昏深處一株靜默的小樹。
父親喜歡拿著鐵錘釘子到羊屋,迎接羊群的歸來,父親與羊群會合是秘密的又一處站臺。
父親的腳印似乎也帶向哪兒了。父親背著雙手站在茶園一處眺望,羊群是他的孩子嗎?我看見父親這樣眺望不知多少次了,我聽到勞作的工人笑話父親,說他的魂被什么勾去了。坡地沒有美人,父親的腦海中也不會出美人畫面。他搔首弄青絲,當然與茶園有關。
他放牧的羊群,是他記憶的一部分,我和母親都規(guī)勸過父親不要養(yǎng)羊,那樣太勞累了。父親一個理理就將我們的想法駁回,羊尿羊屎可以肥沃茶樹呢!說得是有道理,但那些四散的羊群又能保證在父親的眼皮底下活動?
我和父親都曾漫山遍野尋找丟失羊群的足跡,跑幾十里地把越過坡嶺的羊兒揪回家。
羊兒只有在“屋子”里才是聽話的孩子,父親嘴里叼著紙煙去數歸來的羊,他喜歡獨自聆聽咩咩咩的叫喚聲。
而我眼前經常浮現(xiàn)“屋子”下的父親和鋸子,我以為父親修理的還有自己的身體,在那昏暗的光線,一個季節(jié)從歲月中滑過,他沒能把握好生活,有時借鑿入的釘子實現(xiàn)一次期待的顫動。
責任編輯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