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鈞堯
串
“中”,中間點、中堅分子,人生的一半?有時候所謂的一半,不一定對折分,對我來說,事情就在南港高工,導師程崇海問同學,誰愿意提前入伍,減少畢業(yè)后、服役前的躑躅徨錯?我舉手了,滿教室的手都像旗幟,青春飄搖。體檢時間來了,舉目望去,卻沒一個熟識的人。
我分發(fā)臺中成功嶺送訓?!芭_中”,臺灣中部、南北分界,正巧也是生命轉折處。那年頭,看電影仍播放國歌,片尾是蔣介石親書的“毋忘在莒”。沒有跨年,只有地下舞廳,服役仍被視為男子漢的必經路。
金門戰(zhàn)地長大,自認熟悉軍旅與操練,沒料到“睡覺”就問題大。睡覺哪,它在夢與醒的中央,我經常一夜無夢,因為好夢都讓別人得去了,十點熄燈,五、六十人大通鋪,人人爭先恐后入夢報到。齁齁,那個說我走了;吽吽,又有人說,我也走先;吼吼,我躺在床上,聽夢的聲音,此起彼落。
看多了操練,不代表可勝任無礙。一次,看見一米八的大個子,攀爬兩公尺高的“矮墻”,竟蹬不過去。我跟同袍竊笑。等輪到自己上陣,警覺到多數人的實力,都在臨場時,折心損力。約摸就是對折?!鞍珘Α被钌哿宋遥绕浯麂摽?、系S腰帶,扛幾斤重的步槍,矮墻正是高墻。好處是我經常面對它、沖撞它,要回夭折的一半。
母親搭省親專車看我,帶來牛肉干、汽水等零食,下午,母親依依不舍道再見,我目送母親離開,才知道兵役對母子至少有兩層意義,一是再次親近母親,二是再與母親遠離,親與離,是悲傷、是痛,讓我知道長大著,必也經常陣痛著。
很少看見日正當中,在臺中受訓也一樣,頂頭的光越強,映照的影子越短。四月天,淺淺霧氣蒙半空,樹林多仙風,屋宅增逸氣,太陽很早就掩其烈烈火焰,成為一股朦朧的,如梵谷的太陽。有時候濃了點,太陽肉眼可視,如一枚藏著不知道什么訊息的貝,在天空、在每一個人眼中,徐徐施展,成為迷思與懸念。我沒有機會拍下成功嶺上的太陽,但它映在心頭,始終高懸。
再與臺中接觸,時在大學畢業(yè)后,從事房地產文案工作,公司在文心路推案,鋼骨大樓,防震好;蝴蝶造形,采光佳。我與同事李東培開他的破爛車,花兩周,跑遍大肚、烏日、梧棲等鄉(xiāng)鎮(zhèn)。車經臺中市綠川東、西街,回想服役時種種,歷歷如新,訝異時間的長,都非常短。
公司在大肚推案,定名“日光郡”。還沒有高鐵的年頭,每乘火車過大肚,常留意是否順利推案?又過幾年,當年的廢墟已成新興社區(qū)??粗胖碌臍W式建筑,也看見青澀的我,迎秋風與殘屋,思酌著該如何制訂方案,給廢墟一個未來。
我沒有給廢墟一個未來。我敗北了,然后逃開。然后知道文字志業(yè)與其他,都得日日新,又日新。仿佛看準一個臺階,就中心踏穩(wěn)了,才知道它是滑的、浮的?;?、浮之間,我匆匆來到一百的對半。但我知道,關于人生的渡口,只要它一出現,都是新的開口。
定
當時沒有明月,但自有月明。于是我才能看見,那張動著的畫。
仿佛是蒙蒙的亮當前鋒,這光,不足以照耀全部,但能輝映一個人;又或者,我只能看見一個人。
事在咖啡廳與餐館,一個裝滿茫茫聲音跟臉的所在,你沒有迷失,所以我才能看見。看見一株火,不為語言左右,不被故事動搖,還有狐朋狗黨來,一群笑話與八卦都不能、都不能搖晃一株火。
那打燃起來的,不過一張素凈,但遠遠遠、遠勝所有的素凈。那、那那……我在心里口吃,這跳不過的聲音紀錄為光影,正是一張畫,為我而誕生。
我追問過很多神話,比如盤古如何開天,女娃怎么捏泥為人;地底下是否真有四只大龜,支撐各自的天柱,好讓天不會垮下。黃帝怎么接受九天玄女的兵法,并獲赤銅鑄造的昆吾劍,擊退強敵蚩尤。我也追問自己心底,有什么樣的創(chuàng)世正在發(fā)生。
一天一宇宙,一夜一生滅。我怎么能知道,前一天的光影,不是一樁神話?或是一則偵探小說,慫恿我,追問這是七世輪回的哪一回?
有很多的定見,不是因為他們聰明,而是腦袋的上頭,還有三把火,你、我臨鏡,就只能看見一張臉。自己的臉。
我好奇,自己的氣場、自己的臉蛋,有沒有可能不全然來自爹娘、不全部為了自己,是為了讓一個人,摸黑走路時,能見著熹微的光,而能找到路,朝你走來?若是……我想也是,才能讓蕓蕓眾生,充滿這么多的交織,而若細細挑起相遇的緣由,不禁感慨,必定有一輪月亮,在某個季節(jié),為我們造了一張,永不凋謝的畫。
那是動著的一張畫。動的,其實不是畫,而是時光動矣、移矣,依然能在心底,映見最初的投影。不要以為畫是一種莊稼,不移動,也沒有表情。如果莊稼是一幅畫,我們專心聆聽,至少會聽到現在還有過往,就會看見,黃帝正在積極備戰(zhàn),他沒有把握,歷史后的歷史,是黃帝大敗蚩尤、還是蚩尤大勝黃帝?然而孰勝孰敗,都無以影響這一刻,你是我的莊稼。因為,你與我,無論是逢遇或者錯身,都有如神話。
神話,不完全是神的圣言,它經常非常根本,比如“聽房”,聽男女之事怎么隔著墻,傳述比墻更堅硬的力量。它們的穿透,是水的濤聲。我的母親則善于“聽香”,首先知道疑難雜癥,再于廳堂舉香膜拜,然后心無旁騖,凝神外走,所聽聞的第一句閑言閑語,就是神的解釋。
母親于那一刻,必定極力耳目,找尋風中的那句話。關于哥哥是否留駐村頭、姐姐該否遠嫁外鎮(zhèn),都由一個村人,隔著墻說話決定。一墻之隔,日夜之分,所聽之事,都屬人生的潮音。
舉凡潮音,都還得來自海。舉凡是墻,還必須是個空間。但有些能量,是種漂浮,比如明月、比如月明,以及賴它的微光,看見的你、我。我好奇,我會是你的一張畫、一幅移動的光影,依偎你的懷念,成為一幅江山?
我惴想人間的四月,這末春灰灰的威脅,依然微笑地走近,朝你說,我把你,想成了我的一個神。
毛
我的發(fā)鬈,很多人瞧著不順眼,小時候到現在,一直有人想持刀拿剪,裁去它的毛邊。印象最深的是高中教官,在發(fā)禁年代,拉直我QQ的毛發(fā),說它多長了幾毫米。
以前的我,真的沒有這么毛,要怪老式熱水器,洗澡時必須一個點火、一個放水。父親在浴室嚷著說,水還沒有熱呢,我低頭看機器底部,好像偷瞄一個人的底褲。果然,偷窺無禮,“爆”的一聲,火點了、水熱了,我著了小小的一身火,頭發(fā)、眉睫,燒去小小一截,一撥,自己落著塵撲撲的灰。
難道我的“毛”,得有一聲春雷喚醒?只可惜,眉毛、睫毛,不再長到以往的長,剩頭發(fā)獨領風騷。
毛啊,豈在體相些微?最毛的是,長一身刺猬。有些人瞧著我不爽,不再因為我的鬈發(fā),而是長著滿身的不順遂。它的問題來自,個人跟群體的對抗,主管說,卷毛人,別一直Q著自己,何妨把個性QQ為彈性,最好離子燙扯直,別忘了,一出電影,男主角或女主角,都只要一個,其他的都配、配、配。主管說得口沫直飛,他的說法都會變成事實,在每一個年終,以堅持的獎金數字向我宣示,誰才握有真理。
我與體制的對撞,后果都凄慘,主管們說公司開明,沒有不能說的秘密。我真相信哪,他們的話語滾動,我的情緒漸起毛邊,我以為珍珠的誕生,正來自粗糲的磨淘,沙呀、水啦還有內在與外邊的淬煉,后來證明,多數的珍珠來自一張嘴,它也滾動,只是不與外力,只與同伙,以及在腦袋不斷打漩的念頭。他們一開口,就嘔、嘔、嘔,反芻成一顆珍珠。所以唉,政治人物的汰換總是飛快,很容易的,他們的口中珍珠,都成國王的衣裳。
有年秋末,造訪湖南岳陽樓,樓中題了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這是范仲淹《岳陽樓記》中的名句,導游卻言,范一生,從未到訪岳陽樓。到訪與否不很重要,而讓我看到一個人心中,住著一個人、一件事,心之所向,便超脫了自己掌握。
君臣時代,臣的心中住著帝王、住有社稷。臣的憂愁,是內憂外患、是吃飽睡暖。不管帝制與資本時代,爹娘與孩子都住心底,他們的病痛與未來,都是毛邊。人的心中還住有愛情,這事亙永而纏綿,眼神可以釀做炮彈、語言可以木馬屠城,一個水族箱可以變做海洋,一頂黑白相間的帽子,可以劃做經緯線。
我的“毛”,很可能不是熱水器惹禍才開始,“毛”是人生、是價值。一旦發(fā)現你被惹“毛”了,你的毛邊就是一種QQ,而且得要恭喜,它們還沒有離子燙,不曾被格式化與復制,而能堅持屬于你、我的尖。
懂得縫補衣物,是服役時開始的,母親不在身旁,便自己學做母親。縫補衣物忌諱毛邊,除了以剪刀修飾,還得以小火,快速溜轉一遍。至此,我才了解火,是一種熱,以及建設。
敏
所有的人、所有的人,當他立志向樹跟天看齊,而不是做大官、賺大錢,那么我會說,好、好、好。其實,不是我說。說的人經常已經不在了。像是阿公、阿嬤,而且年紀經常大呀大。大到把陽光帶進了陰間,繼續(xù)在那個世界燒給我,他們的熱。
熱。熱在每一秒的風里。在每一寸的大地上。盡是有不怕熱的人,從很熱的臺北、花蓮、屏東等,來到更熱的金門。一名背包客,不只背背包,連自行車都扛過海,讓他的車記住蜿蜒起伏的金門路;以及林陰,以及幾頭牛。來客問我,來金門只三天,太少了。像他,安排五天。到后來,我必須承認我是金門人,少小離家,以往騎自行車,不過昔果山與榜林、昔果山與頂堡,猶如快遞,分送親友、父親出海捕獲的魚蝦。不像今日,旅客八方來、八方去,他騎自行車走過的路徑,肯定比我來得多。
我偏愛蜿蜒。東、西、南、北環(huán)島路,留戰(zhàn)地彎徑。路兩旁是樹。樹過去些是田埂,一塊一漥,有平整、但多不平整。它們以作物、土壤跟雜草作畫,有綠、有黃,有憂郁、有溫暖。若天陰,天,黑霾霾的,仿佛凝視,便能糾見藏匿后頭的雨神跟雷神。家中長輩利用雷雨交加日,愷述天的道理。天的道理,人的道理,爺爺、父親、伯父等等,常抬起頭來,以長嘆代替更多的語言。
我總是聽到長嘆。那未必在金門,而可能臺北、花蓮或屏東,甚至意大利。我們的一個習慣是看天與聽樹。天,放到哪兒不都一樣,只有那些媚外的人,才會說,“外國月亮比較圓”。其實這沒錯,外國月,更顯身在異國的缺。熱呀。奇妙的是熱能的飄散,不需要辦理護照,不用過關檢驗,幾乎是任意門,只要我們在哪兒,那里就是基地臺。
我在臺北接收了金門的熱,更把爺爺、父親與伯父的身影,一起接了來,而異國的你,到了哪里,哪里就是花蓮。你不得不偏愛崎嶇。父母離家,老大不回,任你是賀知章,鬢毛催了,誰又理會?仍有一對老人,挺著人的身、樹的體,帶你仰望天的道理。天的道理,人的道理,你牽著爺爺與奶奶,看著樹慢慢長到天。但還不是天。天沒有聲音,樹有。任它是龍眼、芭樂或釋迦,每一陣風走過,都是季節(jié)。
我常跟你回童年。回到那份崎嶇,一座宅、半邊院,人與樹都完整。幸好,這里沒有半邊的東西,連雞蛋、西瓜與童年,都是一整顆的圓。日后你說,男人與愛情啊,怎么能夠彌補完整的圓,它們都有缺,不是不夠美,而是在美的姿態(tài)中,必須看見不完美。如此才能醒覺。無論醒在八方或睡倒荒原,你一起身,在天還蒙蒙亮的時候,你一睜眼,眼底便栽了兩株樹。
我們的故鄉(xiāng)都隔著海,但是,還是你厲害。意大利、巴黎或亞美利加,你在異國栽種花蓮的時冬。我問你,隔這老遠,你或老人家,可曾迷路?
你很酷,不想回答,喝幾杯酒后罵我傻瓜。你知道嗎,只有一種瓜,越圓越悲哀。
這一年、前幾年,以及之后好多年,你回家了,但我不能歸納你的省親是一種愁。那更是一款凝視。我看著你深深明白,你的爺爺、奶奶,怎么牽你的手,話說這個半邊,除了看,還有聽。而今,你握住一雙樹與孩子,就在舊庭院,喃喃地述說,你被賦予的,這一個字。
月
凌晨,夜與月都很靜,陽臺的九層塔才能細細描繪她,九層的月光。片片的暗、周遭流蒙蒙的葉尖;細細的黑、淡淡留著月的暈影。我矮著頭看月,右偏四十五度,仿佛接吻。我沒有撅嘴唇,倒皺著眉角,似乎只要更用力,便可以看得更白。
白,是好多種細微。月光如絹,她懸著以及映著,都非常柔軟。很多人用牛乳白,形容月光。我不反對。這隱喻把月亮變成多乳汁的母親。一般人家都習慣,母親扮白臉,常把挨打的孩子摟到身后,遮掩父親的棍棒。時代文明了,父親不使棍棒,但是,語言是更利的棍棒,而且?guī)Т?,母親仍把孩子掩到身后,待到夜深,為孩子靜靜拔刺。
月亮不會無暇如鏡,她故意留一點黑,是為了讓我們知道,當她盛大了、圓滿了,山川與溪豁,依然凸凹,留幾道殘黑。黑,是很多母親的故事。我以文字讀取跟生活經歷的,都讓我知道,母親的好顏色,多用黑底調配的。
我寫過,也說過母親的事跡。調侃她出國旅游,很可能出不了海關,因為體內留有碎片,一個炮彈炸開,躲不過的拋物線。再是被誣陷偷了衣裳,只因為小偷蓄長發(fā),路過我家。隔天,店家偕警緝拿,母親的長發(fā)變成懨懨的暗。母親藏匿遭遇,直到我過了而立之年,而很多事情,也已找不著它們的鏡子。
我還見過一種柔白,很接近月色的,它們像幾粒米或者幾朵花,很匆忙地,落在北京的街道。我們必須安靜,才能看見。我曾經很呆地以為,北方到了冬天,天天能雪,豈知雪地雪景,必須仰賴更北的北方,鼓涌更大的冷氣團。
女孩戴棉帽,左手擱在男友外套的右口袋,忽然止下腳步。我聽到女孩說,啊,下雪了。路燈,如同一只做假的月亮,沒有月陰,但可瞧見一絲絲的細碎,匆匆透過它的映照,映顯一截一截的亮。像極了春風過楊柳,不屬于綠,而屬白,脆弱的白。它們沒有光就沒有蹤影。我看路燈、看車頭燈,雪如月光,亮了又暗。這是微雪、或者是比微更微的雪,在一條喧囂的街,下起這一年北京的初雪。
女孩走遠,雪也沒了。她的京片子,擺明了她能常??囱?,可是她說,啊,下雪了。仿佛來自南國,與雪初逢。女孩走遠了,她驚喜的語氣還在,我忍住凍寒,專心看一盞燈,讓它告訴我,雪什么時候來。
雪,落在夜與月,都很靜的臺北。最安靜的,是陽臺上的九層塔,托著很靜的月光。它細碎的葉也被描摩著,一葉一葉地疊。塔有九層,再往上還有塔。
我右傾四十五度,把天空斜放了,看月。這姿態(tài),像樓梯通往閣樓。我矮身而入,把書籍從衣柜跟雜物箱里搜出,拍了拍書皮,仿佛呼喚。塵埃率先醒來,它們總愛醒在映光中,要的舞臺也不大,僅兩道光,跟地上斜斜的菱影。
我讓文字,映著四十五度的微光,閱讀。我后來則偏著頭,看一個月色,怎么用它的傾斜,托住我眼底的微雪。
責任編輯 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