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瑛,江西鄱陽人,江西省作協(xié)會員。有散文作品見于《創(chuàng)作評譚》《美文》等刊。著有散文集《幸福溫度》。
腫瘤,這只猛獸是從二○一四年六月二十三日躥到我面前的。在這之前,它只是一個有些灰暗的名詞,像遠在北京的霾,又像是衣服外面沾的一點污泥,隔著空間與皮肉,基本不具備關(guān)注度與殺傷力。在這一天,它成了我心上的一頭獸。
我曾經(jīng)與它激昂決戰(zhàn),但終是敗下陣來,心力交瘁。這只獸,從此在我身體里安營扎寨,像個處心積慮的小人,靜待著某個時刻蹦出來,揭穿屬于我的一切溫暖美好的假象。它有著不同的面目,本領(lǐng)非凡,虎視眈眈,干擾我原有的秩序與常態(tài)。我們互相揣測,互相對峙,我和它,像兩只紅了眼的獸。有一天,我照鏡子,發(fā)現(xiàn)我消瘦了,我原本圓潤上揚的臉部線條,呈現(xiàn)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松懈疲軟的趨勢。它在鏡子里靜靜地與我對視,我仿佛越過數(shù)年的光陰,看到了自己垂暮的老態(tài)。
我知道,這是它的杰作。
1
我清晰地記得二○一四年六月二十三日的清晨,就像記著一個可疑的誓言。
那一天注定不是一個尋常的日子。那是周一。我們在鄉(xiāng)下過了周末,一大早要趕回縣城,兒子要上學(xué),我要上班。上車前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落下了我的手表,結(jié)婚十周年的禮物,一塊瑞士梅花,我唯一的奢侈物。我匆匆折回頭,房間里它可能存在的地方,抽屜,床頭柜,洗手間,枕頭底下,全沒有。我完全不記得我把它落在哪里,記憶里一片空白。時間不容耽擱,我慌慌張張地上車,一路惴惴不安,心像沒有依托的鐘擺,空蕩蕩地懸在那。半路上,母親突然來電話。記憶中,我從來沒有在早上七點多鐘接到過母親的電話。然而這并不能代表什么。母親說,上班了吧,我和爸來鄱陽了,你爸胃痛,帶他來人民醫(yī)院看下。母親的語調(diào)很尋常。莫名的,心頭的鐘擺陡然停頓了一下,然后一聲比一聲令人慌亂。父親從來沒有上醫(yī)院看過病,除了單位組織的體檢。極少的頭痛腦熱,父親幾乎連診所都不愿去。我那個最注重養(yǎng)生,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風(fēng)雨無阻地堅持長跑與泡腳的父親,居然來人民醫(yī)院看病。我感覺有點不好。我說,媽,我現(xiàn)在在回城的路上,等會去醫(yī)院陪你們。媽說,不用陪了,你上你的班,一點小病,我陪你爸看看就行。掛了電話,我怔在那里,隨即打電話給在縣城的老二。爸來人民醫(yī)院看病,你怎么都沒有去陪?我的語氣里有著莫須有的急促與質(zhì)問。我又不知道,我這就去。老二嘟噥著回我。掛了電話,坐在那里,心里有些發(fā)慌。丈夫在旁邊模糊不清地說著什么,讓人覺得聒噪。鄉(xiāng)下的路,一個彎道接著一個彎道,像一個饒舌的婦人,把一段話說得彎彎繞繞晦澀又冗長。我靠在椅背上,覺得有些虛弱。
那天早晨,像一個出錯的程序,孩子要遲到,最珍貴的手表不見了,父親突然身體欠安??墒牵也恢?,那其實是我生命里最珍貴的時段。那個時候,一切都還安好。我默默地看著時間往前走,拉不住它。
這是一個初夏的早晨。我們的車迎著薄薄的陽光與一片澄藍的天空,卻兀自開進了一片讓人窒息的陰霾。
2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的手機與電腦的搜索格里都只有一個詞,晚期肝癌。它觸目驚心地反復(fù)出現(xiàn),像一種頑固的病毒。我一遍又一遍地搜索著與這個詞相關(guān)的一切文字資料,它的起源,它的癥狀,它的走向。幾乎所有的東西都是灰色,一團一團的灰像陳年發(fā)霉的棉絮一層又一層地向我壓來。那鬼魅一樣的x光片,從上海最權(quán)威的腫瘤醫(yī)院飛到深圳最大的中醫(yī)院,所有的醫(yī)生都是面無表情的死刑宣布者。我們對醫(yī)生咆哮哭泣,像胡攪蠻纏卻沒有能力的孩子。在真相面前,淚水與憤怒,都無比輕飄。
我不相信事情沒有轉(zhuǎn)機。晚期肝癌,這是個什么鬼,我相信我能把它大卸八塊,洞穿它,肢解它,消滅它。我像個過濾器一樣自動地過濾掉一切的灰色,牢牢地鎖住那一星半點的希望之光。我相信奇跡。怎么可能,我的父親。
父親一直未知。我們像保護嬰兒一樣保護著父親。父親配合著我們的一切,我們的隱瞞,我們的安排,我們的藥方,我們的食譜。那個曾經(jīng)嚴厲要強的父親像個單純的溫順的孩子,信任與依賴著我們。沒有了任何手術(shù)的機會,我們把希望寄予食譜與中藥,想通過中藥與飲食來重新建立一個體內(nèi)環(huán)境,一個腫瘤細胞不能生存且自行滅亡的環(huán)境。我用各種途徑尋找一切專門與肝癌作對的食物,像一個資深營養(yǎng)師一樣嚴苛地安排著父親的食譜。書上稱堿性物質(zhì)能對抗癌細胞,只要體內(nèi)形成堿性環(huán)境,癌細胞便無法生存。我們讓所有父親愛吃的油炸辛辣、動物性食品等酸性食物從父親的飲食中徹底消失,每天數(shù)種堿性蔬菜水果輪番上陣,搭配一些強堿性的海藻與豆類,紅薯、大棗、蘆筍等抗癌佳品更是每日必備。這些五彩繽紛的食物像是我們埋伏在父親身體里的勇士,我們都相信它們一定會不辱使命,將父親的癌細胞一一刺穿。
有一次,母親為幾個孩子炸了花生米,父親一直好香脆的食物,尤愛油炸花生米。熟悉的香味從餐桌漫開,父親慣性地伸出筷子,在伸進嘴里之前,父親頓了一下,猶疑地看向我??粗业母赣H像一個殷切等待的孩子。我心里一酸,卻搖了頭。那不是花生米,那明明就是滋長癌細胞的恐怖分子。父親憨笑一聲,將嘴邊的花生米放回碗里。我分明聽到父親的喉嚨發(fā)出了一聲嘆息。
我們都仿佛成了抗癌專家,欲將所有的抗癌奇方一網(wǎng)打盡。妹妹從微信里看到一條關(guān)于檸檬水抗癌的消息,我們買來檸檬,切成薄片,像哄孩子一樣哄著最厭酸的父親一口一口皺眉喝下,那檸檬水真是漂亮,它們通過父親的喉嚨發(fā)出最美妙的聲響,像一朵花開的聲音。各種信息里都聲稱,中藥或許能創(chuàng)造一種奇跡。我們都深信不移。然而,在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太多的藥方像一個縱橫交錯的路口讓我們無法抉擇,我們不知道哪個路口通往重生,而哪個路口或許就直接走向了死亡。每一次,那一包包形狀香味各異的草藥拿在手里,我都想入口一一嘗驗,生怕送入父親腹中的是致命的毒藥。那是一段耳目失聰?shù)娜兆?,我們一次次強打起精神,準備去?chuàng)造一個奇跡,像窮途末路的傳銷者,面對天花亂墜毫無邏輯的謊言,自欺欺人地強迫自己去相信。我們后來通過網(wǎng)絡(luò)查找到省里最有名的肝癌中醫(yī)專家,便去省城徹夜排號,我坐在那個名中醫(yī)面前,像個小粉絲一樣激動得語無倫次。我說,還好我們找到了你,還好我們找到了你。仿佛他就是能終結(jié)死亡咒語的神。
我把父親病情的真相鎖定在我們姐妹幾個當中,所有的親戚,甚至母親都瞞得死死的。我不知道我這樣做到底對不對,我只知道我不能讓父親精神崩潰,不能讓他可能出現(xiàn)的消極狀態(tài)導(dǎo)致病情的惡化。誰愿意面對自己走向死亡的真相,死亡,是一切的終結(jié),是灰燼。希望,才是良藥,是火苗。就算是假象,病人也會死死地拽住它,選擇相信。我不知道父親對于自己的病情到底知道多少,對于我精心編制的假象到底相信多少。他從來沒有追問,沒有提起過與死亡半點相關(guān)的話。他也許真的相信了,也許,只是配合我們相信了。也許,他只是因為回避,而選擇了相信。在安排父親去省城面診的時候,我和妹妹們像特工一樣,事先安排好所有的環(huán)節(jié)與細節(jié),不容許殘酷的真相以任何可能性泄露到父親面前。每一次去省城拿藥,我都一遍又一遍檢查藥方與藥盒,不留有任何有腫瘤肝癌的字樣。有一次,由妹妹去拿藥,我忘了交待,一盒寫有適用于肝癌字樣的藥盒送到了母親面前。母親打來電話,哭泣著追問。我用了半個下午的時間,發(fā)揮出連我自己都訝異的思維與口才,再一次騙過了母親。放下電話,我感覺自己全身癱軟,手腳冰涼。窗外的陽光漫不經(jīng)心地照進來,沒心沒肺似的晃人眼。我突然覺得身邊的世界完全不一樣了。我鎖上辦公室的門,一個人呆呆地站著,拿起手機,我想打一個電話,我翻著通迅錄,一個又一個名字,仿佛沒有一個和我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一切的存在與溫情,都是假象。丈夫突然來電話,詢問我下班的時間,晚餐吃什么。我對著手機神經(jīng)質(zhì)地號叫,你就知道吃什么,就你吃得下,我就知道這不是你的父親,我就知道你根本不在乎,我就知道你完全不能體會我的感受,什么夫妻同心,什么有難同當,你就是個別人!我扔下手機,終于,號啕大哭起來。
3
是的,我們都一廂情愿地想象,只要父親保持良好的心態(tài)與狀態(tài),只要我們密不透風(fēng)地為他重建一個理想的環(huán)境,所謂的腫瘤,只是身體里一個可以與生命共存的腫塊。然而,父親還是漸漸消瘦了。癌細胞早就滲進了他的血液,正一點一點在他身體的每一處蔓延。父親肝部的腫瘤越來越硬了,連胸也鼓脹了起來。母親說,怎么感覺你的胸腫大了?父親笑著,伸了伸臂膀,什么腫大,那是胸肌。每一次看到父親笑,我的心都會發(fā)顫。有一次,父親露出腹部,跟我說,妹仂,這里越來越硬了,你摸摸看。我伸手過去,父親的腹部像藏著一塊碩大而炙熱的鐵塊,一份灼痛與恐懼從我的手掌漫向全身。我無從感知那鐵塊塞在父親的身體里是什么感覺,我更不能把那鐵塊從父親的身體里取出來。我虛弱地告訴父親,肝硬化當然就是硬的。我感到越來越無力,只想逃離。我告訴自己,這一定是場持久戰(zhàn),我要先自我修復(fù),我要喘息。我沒有向單位告假去珍惜每天的陪伴,而是跟母親說好周末回來便倉惶地逃回了城里。我若無其事地上班,同事們像往常一樣說笑,男人們吹著牛皮,女人們說著服裝,父親的絕癥像是昨日的一個噩夢。只是,我走不出那個噩夢。我做不了任何事,手機里,電腦里,意識里,全是肝癌晚期四個字。我覺得我也成了一個肝癌晚期的病人。我給父親打電話,爸,還好吧。好著呢,能吃能睡,放心。每一次,父親朗朗的笑聲從手機里傳來,像復(fù)讀機一樣。
當死亡借著至親之人的軀體宣告著向我走來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軟弱者。在父親面前,我像個無師自通的演員,輕松地說笑,胡扯一個又一個肝硬化治愈的病例,叮囑他的吃與睡。然而,臉一轉(zhuǎn)向他處,淚水便掙扎著無聲奔涌,像可恥的叛徒。我是父親的長女,是他一直以來都寄予期望與信任的長女,是五個孩子里說話處事都最有分量的長姐。這是一個并沒有征得我的同意卻與生俱來的事實。在我三十余年順風(fēng)順水的生活里,父親突如其來的腫瘤,像一場浩劫。我感覺那塊沉重而炙熱的鐵塊從父親的身體里轉(zhuǎn)移到了我的身體,我拖著它,孤身走在一片霧霾里。
那好像是我和父親共處的最后一個周末。我回家,父親正在院子里給花除草。黃昏,院子里有淡淡的花香,微風(fēng)帶著初秋的清涼。父親彎腰拾掇花草的身影像一個童話。我嗔怪他,爸,說了要多休養(yǎng),你總閑不住。父親說,都是手腳功夫,等我病好了,我要重新規(guī)劃生活做好計劃。我呆呆地看著他的身影,像一個母親癡癡看自己的孩子。我說,爸,給你照張相吧。父親搬來小凳子,端坐在花草前,像個小學(xué)生。鏡頭前,我的六十二歲的父親明顯老了,他穿著白色的棉汗衫,兩鬢斑白。他坐在那里,因為消瘦而顯得弱小,他努力地笑,卻仍然笑得那么無力。那個黃昏,我仿佛看到父親漸漸融入到夕陽里,變成那些晚霞,一點一點散去光芒,一點一點隱沒在即將到來的黑夜里。
我的父親,他有理由相信他還可以重新規(guī)劃他的生活,他錯過了太多他想要的日子,這一路的辛酸與隱忍,糾葛與桎梏,如今,人到花甲,萬事順意,他的人生要重新啟航。生病期間,他在日記本里寫下一段話:“心態(tài)平和,生活規(guī)律,有所追求,無須強求,喜歡勞動,心地善良,待人寬厚,助人為樂,家庭和睦,子女孝順。日行八千步,夜眠八小時?!毕袷且欢螌λ纳t來的愛的告白。
4
當我直面肝癌這個問題時,才知道,癌癥已經(jīng)無處不在。它絕不是遠在北京的霾,更不僅僅是沾在衣服外的泥點子。它與我們息息相關(guān),是每一片天空里隱形的霾,是我們身體里的某一根毛發(fā),某一個細胞,某一根經(jīng)脈,是我們的每一個不成眠的夜,每一次貪歡的杯,每一種糾葛的念。
癌癥(惡性腫瘤),已經(jīng)成為除心腦血管外的人類死亡的首位因素。關(guān)于癌癥的數(shù)據(jù)報告越來越讓人震撼與揪心,中國每年有兩百多萬人死于癌癥,癌癥的發(fā)病呈低齡化趨勢。癌癥其實是一種千絲萬縷的慢性病。癌癥的發(fā)生發(fā)展是關(guān)乎著我們的環(huán)境因素(物理、化學(xué)、生物等致癌因素),機體因素(遺傳、神經(jīng)、免疫、內(nèi)分泌、代謝等),以及微環(huán)境多方面相互作用的結(jié)果。專家指出,百分之八十的癌癥來自于我們所喝的水、呼吸的空氣(含吸煙)和所吃的食物。更細一點劃分,癌癥的生發(fā)百分之三十與吸煙有關(guān)(吸煙不僅與肺癌有關(guān),很多其他癌癥也與之有關(guān))。百分之三十五與飲食有關(guān)(如一些富含亞硝胺的腌制食品與胃癌、食管癌有關(guān),過食霉變花生玉米因富含曲霉毒素而易得肝癌,高脂肪飲食可能與大腸癌、乳癌有關(guān),鹽過多促胃癌,飲食纖維素少可能易患大腸癌)。百分之十與感染有關(guān)。百分之二十五與生活習(xí)慣有關(guān)。更有專家直言,我們的飲食作息習(xí)慣就是癌癥的源頭。而生活方式比任何因素更為重要。
父親,他的腫瘤是什么時候埋下的呢?也許具體到是某些混進父親身體里的霉變的花生米,是那每日兩餐雷打不動的燒酒,也許是內(nèi)心里的那一個又一個的結(jié),它們蟄伏在身體里,找不到出口,慢慢地,腐化潰爛,郁結(jié)成團,終是變成了一個再也無法剔除的惡性腫瘤。每個人的身體里都有癌細胞,就像是我們與生俱來的欲念。它是每個人身體里的一頭獸。只是,有的與身體和解,安居樂業(yè)。有的,在考驗與束縛中性情大變,生了惡念。父親身體里的那頭獸,是如何從了惡,或許,只有父親才知道,或許,父親自己也不知道。所謂的生活方式,是一張錯綜復(fù)雜的人生版圖,有著太多自己情愿或不情愿的底色,關(guān)乎命運,關(guān)乎性情,關(guān)乎虛妄與執(zhí)念。
二○一三年秋,我參加了一個葬禮。我的一個中專寢室姐妹死于直腸癌晚期。得知她病情是一個星期前,我們計劃著周末去看她,卻接到她的死訊,直奔殯儀館。我至今都后悔在那樣的地方去見她最后一面。我想,她一定也不愿意。她是一個靈動活潑到讓很多人失色的女孩,而最后,她躺在殯儀館的一個冰棺里,像一個老太太一樣穿著夸張的壽服,雙頰深凹,牙齒突出,小腹像座小山一樣可疑地隆起。她性格外向,家世良好,在我的記憶里關(guān)于她的一切都是一片明媚,她的人生理應(yīng)鮮花盛開果實芬芳,怎么就沾上了直腸癌這個丑惡的魑魅?
參加完葬禮回來,我總感覺我是做了一場荒誕的噩夢,我無法相信那個古靈精怪的女孩成了那具我所看到的面目全非的僵硬軀體。我在QQ里找到她,打開她的空間日志。那是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好像時間被我按了倒帶鍵,她從冰棺里爬起來,扯掉那腐朽的假面與壽服,走到我跟前對我娓娓述說。那些文字,像一個個電影畫面,展示著我記憶與想象之外的晦澀與寒涼,像窗外瑟瑟的秋雨。十年的光陰,像一列跑偏的火車。她的婚姻,她的夢想,或者還有其他一些東西,都偏離她的意念混沌地靠錯了站。她淡淡地訴說,借著我記憶里的那張靈動鮮活的臉,像在說別人的故事。那些明明暗暗的線交錯成一張網(wǎng),她困在其中,一張明媚的臉,像一個空洞的假面。唯一和校園里那個女孩扯上關(guān)系的,是十年后她依然是個貪吃到偏執(zhí)的女孩。那個中專時便鄙視我們的多愁善感詩情畫意,立志只做一個簡單而快樂的吃貨的她,仍然保留著偏激的飲食習(xí)慣,口味奇重,只愛辛辣烤炸,不下廚房,不喜蔬菜,常年在肯德基這樣的西餐廳里對付。在胃疼到痙攣時仍然去吃酸辣魚,大呼過癮后,卻在衛(wèi)生間里痛到一身冷汗而昏倒。她就像個執(zhí)拗而叛逆的孩子,放縱與寵溺著她的胃,好像只有在食物里,才可以找到她要的簡單與刺激。她把那薄薄的肉身當成信念堅定的地下黨,任其經(jīng)受各種嚴刑拷打。她不知道,它已然叛變。我記起葬禮時她那中年得女的白發(fā)老爹,拉著我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說,孩子們,你們,還有你們的孩子要管住自己的嘴,切切管住自己的嘴!禍從嘴出,病從嘴入?。∧穷澏抖n老的聲音,像是上帝的讖語。
一切,皆有源頭。所謂因果,所謂輪回,誰都無法逆轉(zhuǎn)。
5
父親的那一天,來得很快??斓解Р患胺?。那天早晨,母親打電話來說父親開始感覺痛。我清楚地知道,痛意味著什么。我像一個害怕看鬼片又忍不住在捂住雙眼的手指縫里心驚膽顫地偷看魔鬼的小孩一樣,在無數(shù)次地煎熬與恐懼中去查詢過晚期肝癌臨死前的各種癥狀。而痛,是其中之一。還有比痛更可怕的,比如,嘔血,昏迷,癲狂。
痛,無休止的痛,越來越無法忍受的痛,將要擊破一切謊言,徹底擊垮那個心心念念著要重新規(guī)劃生活的父親。我要終止,或者舒緩父親的痛。我去中醫(yī)院找一個信賴的中醫(yī)老師,我說,您一定要幫我,我要開止痛的中藥,要止痛,但不能傷害我父親的身體。那個頭發(fā)花白面色紅潤的老中醫(yī)看著我,用一種溫水般的語調(diào)對我說,妹仂,不要急,你看起來氣色很差,你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保重自己的身體。人生啊,會有很多意外,扛一扛,都會過去。我自己的父親,五十二歲,死于肺癌。那個時候,我比你還年輕。萬事由命,別太上心。那個老中醫(yī),大概和父親差不多的年齡吧。他和父親一樣叫我妹仂。我特別想上前抱一抱他。
我準備了止痛的中藥,又托熟人買到了晚期癌癥階梯式止痛三步曲中的曲馬多,以及嗎啡。只要止住痛,父親還可以照常吃喝,還可以熬過一段日子,而我,要時刻陪在他的身邊,和他聊聊我們共有的工商事業(yè),我們共同愛好的文學(xué)。還有我的孩子,他要承歡外祖父的膝下,聽外公講講他無法想象的從前的故事。
兩天不見,父親的樣子竟然全變了。他虛弱地坐在椅子上,母親攙扶著他。那個屋子,空蕩寂冷,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晦暗的潮濕。父親抬頭看我,用一雙我完全不熟悉的仿佛蒙上了一層灰的眼睛,他說,妹仂,你來了,別擔(dān)心,沒什么大事。那雙眼睛輕易地擊潰了我五十多天精心偽裝的堅強,我心慌意亂地躲進廚房煎藥。藥罐不知什么時候拿在手里,哐咚一聲,掉在臺面上,一塊瓦片在罐沿的裂痕中掙扎著,終是掉落,摔在攤開的濃褐色的藥汁里,像一個倒在血泊中的決絕的勇士。全是他媽的謊言!我突然想狠狠地罵粗話,詛咒一切該詛咒的。然而,我還是把藥端給父親,他接過來喝了兩口,停下來喘氣,他說,妹仂,我實在喝不下去了,我可以不喝嗎?我說,爸,你怎么跟孩子似的,全喝下去,喝下去就不痛了。父親再次相信了我,他端起碗,仿佛用盡全力喝完了他生命中最后一碗藥。
那頭獸徹底在父親身體里爆發(fā)了。中藥,曲馬多,甚至嗎啡,全都止不了痛。沒有任何東西能止住父親的痛。我曾經(jīng)在網(wǎng)絡(luò)上詳細了解過嗎啡的作用,它是癌癥止痛的神藥,任何的痛只要經(jīng)過它,一個小時內(nèi)必然止住。只是它有上癮的副作用,有的晚期癌癥患者靠它能維持一年半載。它曾經(jīng)是我心里的最后一張護命符。我等待著有一天它像鴉片一樣讓父親上癮。上癮,簡直是世界上最美好的病癥??墒?,這個疼痛的終結(jié)者,這個止痛界的神話,沒有止住父親的痛。我不知道連嗎啡都止不了的痛是怎樣一種痛,我仿佛看到父親體內(nèi)的一切正在那塊炙熱的鐵塊下一點一點焦黑熔化。我的父親蜷在床上,在疼痛的抽搐里折騰著更換姿勢,一次比一次無力。我,這個巨大的謊言,杵在父親的床頭,像一攤卑微而無望的爛泥。時間仿佛停滯。我看見我的父親用顫抖的身體抱住他的妻子,說,我可能不能陪你白頭到老了。那是我第一次聽到父親對母親的告白。也是唯一一次父親說的,與死有關(guān)的話。
6
父親走了,我卻停在了那里。一切都像出了錯。
很長一段時間,我的痛感被麻痹,像一個精神病患者,在一些記憶的死胡同里打轉(zhuǎn)。我搖頭阻止了父親遞到唇邊的花生米。我在父親臨死之前還要他喝下了難以下咽的苦藥。我要父親每天去吃那些所謂的能打敗癌細胞他卻不愛的蔬菜水果。我在父親最后的一段日子里臨陣逃脫。我反復(fù)糾纏在那些再也回不去的細枝末節(jié)里,像一個糊里糊涂讓狗屁不通的爛片匆促上映了的導(dǎo)演。
我想起那個深圳中醫(yī)院主治醫(yī)生的話,太晚了,不用再開藥,所有的治療都沒有了任何意義,也就兩個月的時間了,該吃吃該喝喝,多陪陪他,別去折騰。我們悲憤地打斷他,斥責(zé)著他的無良與無情。在親人的生命面前,我們都像沒有理智的偏執(zhí)狂與幻想家,一個良心醫(yī)生的真話被所謂的親情與道義淹沒了。有太多的晚期癌癥患者,置身于白色恐怖的醫(yī)院里,死于不必要的手術(shù)臺前。有太多的晚期癌癥患者,承受著多次化療放療等現(xiàn)代醫(yī)學(xué)的二度摧殘,在他們最寶貴的生命時段里,萎縮與脫落的又豈是肌體與頭發(fā)?過度的治療,就像過度的環(huán)境開發(fā),在繽紛的假象背后,往往是無法復(fù)還的加速毀滅。
對于人類無法攻克的癌癥,尤其是癌癥晚期,最需要的,不是無謂的救治,而是維護生命主體最后的自由與尊嚴。
一直到最后我都沒有告訴父親真相,我一廂情愿地剝奪了他的知情權(quán),或者也給他的人生帶去了難以彌補的遺憾以及我們永遠缺失的答案。在那最后的五十天里,他也許可以更坦蕩自由,也許可以更堅強理性。我不知道,在那五十天里,我的父親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對于他的人生對于我們還有些什么愿望與交待?我追不回那些時光,拉不回父親,更無法解讀生命的真相。我停在那里,走不回去,也走不出去,像一頭無法突圍的困獸。
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心里的那頭獸沒了,它鉆進了我的身體深處,埋伏了起來。它不動聲色,我卻能時時感知它的存在與它的窺視。我開始變得小心翼翼,規(guī)規(guī)矩矩,按時作息,每天散步,躲避社交與飯局,不看書不寫字,關(guān)注起空氣質(zhì)量,食物來源,抗拒任何違背自然與土地的一切假象。我變成了一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卑微的求生者,把所謂的夢想與精神擱置起來,只關(guān)注與生命息息相關(guān)的雞毛蒜皮。看到有人嗜煙好酒,便想用那個老中醫(yī)一樣的溫水般的語調(diào)勸誡他。聽到某人得癌癥離世,那頭獸便如驚弓之鳥,在我的身體里翻江倒海。我去體檢,卻在取化驗單的時候如臨大敵,生怕自己就是下一個要被槍決的死刑犯。我在父親離去的后遺癥里,像一個暮氣沉沉貪生怕死的老人。
有一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的指甲似乎長得比別人要快,我悲哀地意識到,我身體里的癌細胞也會比別人長得快。任我怎么努力,我都跑不過它,這只獸。像父親一樣。他堅持了數(shù)十年的長跑,卻依然被它死死拽住。我也逃脫不了。
這世上,又有誰能敵過這潛伏在身體與時間里的猙獰而冷血的獸。
7
父親的七七,我回家接母親。父親立在欞前和從前一樣對著我笑。我站在院子里,久久挪不開步,像一個大病未愈的病人。屋前一個老寡婦,坐在后門口抽煙,看著我沒心沒肺地笑起來,你爸以后可以和我家死鬼一起湊腳子摸麻將了,他們也有伴了?;钊瞬恢廊耍廊瞬恢钊?,終究,都要往那條路上去。那個女人,死過兩任丈夫,二十年前,前一個丈夫死于肺癌,半年前,后一個丈夫死于肝癌。這個看盡生命無常的女人坐在那里,吞云吐霧,嘻笑輕言,像個云淡風(fēng)輕的戲子,也像個洞穿一切的智者。
我被時間漸漸拉回了日常生活。我仍然每天都會想起父親,有時會流淚,更多的,是懷念他的笑。我發(fā)現(xiàn)父親所有留下來的影像,都是他的笑。仿佛笑,是他唯一的遺言。我把一張我和父親的合影裝上框放在我書房的桌上,在旁邊放上一盆文竹。父親最喜歡綠色。那是黃昏,晚霞從天邊漸暗下來,田間小路上,我挽著父親的臂膀。父親往前邁著步子,穩(wěn)健,從容??床坏揭稽c病態(tài)。漸暗的景致里,唯有父親臉上的笑,像鑲著一道光。笑容散開處,綠意蔥郁,余輝籠罩。每一次坐在書桌前看書或?qū)懽?,抬眼,便看到父親??吹剿麩o處不在的笑。我想起著名女作家楊絳老人在百歲那年寫的一段話:“已經(jīng)走到了人生的邊緣,我無法確知自己還能走多遠,壽命是不由自主的,但我很清楚我快‘回家了。”是的,每一個人都終會“回家”。所有的生命都要落下帷幕,最終歸于寂無,歸于永生。對于活著這件事,父親,用他的笑容作了最好的總結(jié)。我于是相信,在“回家”的路上,父親,正如那一天的步子,穩(wěn)健,從容。
年底回鄉(xiāng),突然聽聞屋前的老寡婦一星期前死了,和她那個前任死鬼丈夫一樣,是肺癌。那個女人在臨死前對旁人說,那兩個死鬼,沒跟他們享過什么福,倒是把這瘟病傳給了我。他們這是急急地召著我去做伴啊。第一次,在死亡面前我竟沒有感覺到悲涼。
清明節(jié)那天,我坐在父親的墳前。滿山的映山紅又開放了,一叢一叢,熱烈奔放,像不朽的希望。我看到我年輕的父親牽著他小小的長女,對著這座青山跟她講她的爺爺,以及他爺爺?shù)墓适?。青山仍在,父親也仍在。我發(fā)現(xiàn)我和父親仍是可以交流的,他懂我,我也終于懂了他。我突然想起他在生病期間寫的那段話,“心態(tài)平和,生活規(guī)律,有所追求,無須強求,喜歡勞動,心地善良,待人寬厚,助人為樂,家庭和睦,子女孝順。日行八千步,夜眠八小時”。我這才知道,這不是他對于生命遲來的告白,是他對生命的自我解讀與終極理想,更是他對我們這些孩子——他的血脈傳承所有的愿望與交待。父親何等明達,他用他的方式安放了他心里的最后一個結(jié)。
離父親不遠,并立著兩座墳。是老寡婦和她的后任男人。另一處,一座小山丘里,住著她的前任男人。她的個頭瘦小的兒子帶著他的孩子在認真地祭拜,三座墳?zāi)骨跋慊鹂澙@,那個八、九歲的小男孩將手里的映山紅逐一插在墳前,一張紅撲撲的臉,像眼前的春天。
我站在一片綠意里,感覺身體里的那只獸蜷起身子,像一只貓一樣,露出意興闌珊的睡意。四周一片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