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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水幽藍

2016-05-04 01:29馬笑泉
星火·中短篇小說 2016年3期
關鍵詞:王三娘子小兒子

馬笑泉,一九七八年出生于湖南省邵陽市隆回縣。國家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八屆高研班(青年作家班)、第二十八屆高研班(深造班)學員。現(xiàn)為湖南省作協(xié)專業(yè)作家。作品發(fā)表于《當代》《收獲》《天涯》《花城》《芙蓉》等刊,并被多種選刊選本轉載。出版有長篇小說《憤怒青年》《銀行檔案》《巫地傳說》,詩集《三種向度》。曾獲《當代》文學獎、湖南青年文學獎。有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法文。

湖水幽藍,后山的杜鵑又一次盛開,流淌緋紅的少女之血。兩年中無數(shù)次行走在湖邊,卻是第一回來到湖上——我對于四面是水的境地總是心懷疑懼——但她堅持要來。她的臉色蒼白神情堅定,在長久的凝視后我說,好吧。我希望這最后的遷就或許會使往后的回憶愉快一點。船渾身發(fā)綠,木槳躺臥如兩具小小的尸身。風愛往哪吹就往哪帶吧!在風中我們并沒有像往昔那樣相依相偎,而是隔著一段距離。抿緊嘴,我去看船邊的水。湖水過分的藍,讓人捉摸不透。湖水連著湖水,由近及遠,環(huán)左繞右,柔軟無聲地包圍著。我只有更緊地抿著嘴,以沉默對抗沉默;偶爾也看一下她,勉強笑笑——她卻一直是看著我的,對我的笑不回避也不反應。

你一定要跟我分手?也不知過了多久,終于聽到她開口。

我如釋重負,卻繼續(xù)沉默了片刻方道,這已不是問題。

我知道你為什么要離開我。

我看到她的神色平靜如水,我等待著聽她盲目的猜測。

因為對于你來說,我已經(jīng)被挖掘透了,再沒有新意了,雖然我還是很漂亮,甚至比從前更漂亮。

內心一震,我盡量使臉上神色如故。

我仔細看過你所有的小說。有篇小說的主人公說,他必須不斷地戀愛,結識各種類型的女子,才能不斷有創(chuàng)作的激情和靈感。一旦完全熟悉了,他必將離開她,不管她有多美。其實這個人就是你。

我努力抿緊嘴唇,抵制著虛弱感的擴散。

但明白這一點對我沒什么幫助,我還是忍不住把自己給了你,你知道為什么嗎?

點點頭,我有些受不住她的目光。

其實你不會真正明白的,你永遠也不會懂得女人愛上一個男人的感受,盡管你自以為對她很熟悉了。

你曉得為什么到現(xiàn)在你還愛著我嗎?就是因為你知道不可能得到我。女人對輕易得到的東西從不珍惜,男人也一樣。你現(xiàn)在還愛我,分手后你會永遠愛我,所以分手才可能使我們的愛情永恒。我發(fā)誓要按照自己的理想去生活,永遠活在陌生里,永遠保持創(chuàng)造的激情,所以我必須要離開你。你會成為我生命中美好的一段,但絕不是全部。這些不假思索的話令我重新變得堅定,直視著她。

我只是你的一篇小說,是嗎?她令我驚異地一笑,透出種帶凄楚意味的成熟,你寫完了,就拋開,繼續(xù)去寫下一篇。

我以為你不了解我,看來是我錯了。你說得很對,比我自己還要說得清楚。

她的眼神透出一點悲哀,你以為別人永遠無法理解你嗎?

是這樣。你所理解的不過是我的一小部分。

那你愛過我嗎?

我到現(xiàn)在都愛著你,我簡直有點憤怒地看著她,我絕不會為一個我不愛的人頂著冷風去山上摘杜鵑送給她,我會在花店買一束花。

那有沒有你用一生去寫的小說?她的眼睛又重新變得明亮起來。

我沉默了許久,然后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說,我用一生去寫的小說只會是我自己。

黃昏之光掠過湖面。岸邊有人在揮手張口,也許是管理員在催船回去,但他的聲音無法傳到,仿佛湖水中隱藏著一個巨大的空洞將其一點不漏地吸收掉了。

你知道嗎,昨天這里淹死了兩個人。

我感到不安起來,強作鎮(zhèn)定,怎么死的?

殉情自殺。就我們這么大。她幽幽地注視著我,眼睛中泛起一種奇異的藍色。

我竟然不敢直視她,目光無意中觸及船槳,嚇了一跳——靜臥的船槳竟隱隱活動起來。

他們租了一條船,劃了一會兒,好像就是在這里跳下去的。

晚風輕吹。愈來愈遠的岸邊,那個人依舊在揮手,可我始終聽不到他的聲音,我聽到的只是無數(shù)輕微的嘆息,不是從四邊,也不是從頭頂傳來。渾身冰涼,我迅速俯身去抓即將躍起的船槳,可是來不及了——她撲進我懷中。

湖水猛然翻起。藍色的波浪仿佛來不及測度的洶涌情愛,迅速將我們淹沒。

大地上的腳印

○阿微木依蘿

阿微木依蘿,彝族,生于一九八二年一月。四川涼山彝族自治州人。初中肄業(yè)。二○一一年六月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二○一二年發(fā)表作品。寫散文和小說。作品發(fā)表于《民族文學》《散文》《天涯》《鐘山》《文學界》《星火中短篇小說》《湖南文學》《山東文學》《山西文學》《草原》等。獲第五屆在場主義散文新銳獎。第五屆東莞荷花文學散文獎。第三屆廣東省“九江龍”杯散文優(yōu)秀獎?,F(xiàn)居東莞長安鎮(zhèn)。

他長了一雙粗糙的大腳,不愛穿鞋子,個頭又矮,走路卻很快。人們喊他土行孫。他的腳板底長了厚厚的繭子。繭子與泥土一個顏色。

土行孫是一所鄉(xiāng)村小學的語文老師。他教了十年書。十年里一共教過三個年級:一年級。二年級。三年級。

土行孫很想教三年級以上的學生,可校長思來想去,沒有同意他的請求。

“我覺得我可以教初中。難道你不信嗎?以我的水平?!蓖列袑O再次來到校長辦公室。他照樣沒有穿鞋子,這一天下了點小雨,他的腳背還泥糊糊的。這是他十年中的第十次請求。他一年請求一次。

“再等等,好嗎?我和其他幾位老師再商量商量?!毙iL的目光穩(wěn)穩(wěn)地落在土行孫的光腳上。每年他都差不多用類似的話回答。

“以我的水平……”

“你先回去?!毙iL打斷他的話。

土行孫垂頭喪氣從校長辦公室出來。他決定明年再也不提請求了。

這一日天氣干冷,秋末的風吹在操場上,土行孫赤腳來到操場。他心情壞透,感覺胡子都要白了。

“孩子們,你們自由活動。跑跑步什么的。”土行孫揚著手,懶心無腸地吩咐站在操場上等他授課的二年級學生。

這一節(jié)是體育課。

“難道你們連自由活動都不會嗎?”他看見學生們不動,很生氣。

學生們一溜煙跑了,他們到附近的松林里爬樹,跳野人舞,唱山歌。

土行孫蹲在旗桿下,眼睛半瞇著望向山坡。他想到自己初來這所小學時的雄心壯志。

那時他還沒有赤腳的習慣,穿戴整齊,頭發(fā)還特別弄了當時最流行的中分。他的上衣口袋別著一支黑色鋼筆?,F(xiàn)在他的上衣口袋別著一支小巧的竹管煙槍。

他第一天來報到,校長特意殺了一只雞。飯桌上,校長高舉酒杯說,小孫,好好干,我這個位子隨時為你準備。

那時他還不是土行孫。他有自己的姓名。

他的寢室靠著一片油茶林,早上一睜眼就是一片綠色。那是全校所有寢室最好的位置。

現(xiàn)在那寢室校長自己住著。

土行孫正在胡思亂想,一扭頭看見校長從六年級教室出來,直接向旗桿的方向走來了。校長五十多歲,近視眼,鼻梁上架著一副黑邊框眼鏡,腦門兒光亮光亮的,走起路來有些搖晃。土行孫立即起身,臉上露出笑容。

“以我的水平,你想想……”他攔在校長面前。

“你的學生呢?”校長嚴厲地望著他。

“在……”他環(huán)顧一下,“山上?!?/p>

“在山上?你讓他們去放牛還是當野人?你讓他們將來……”校長指著土行孫的赤腳。

土行孫本能地縮了一下腳板。

那天下午,土行孫受了一頓批評,灰溜溜回家去了。校長給他放了半天假,讓他好好整頓整頓再來。他希望土行孫能明白他的意思,明天來上課的時候穿上鞋子,像十年前來報到一樣清清爽爽。

第二天上午,學校開會了。校長請了所有的老師,在他的辦公室討論是否答應土行孫教四年級的請求。

“趁著孫老師不在,我們開個小會。孫老師想教四年級,十年了,我晚上做夢都夢見孫老師的水平。你們看看,以他的水平能教四年級嗎?”

老師們你一言我一語說開了。他們的嘴型,坐姿,臉上的表情和談話的語氣,都和十年前一樣。他們討論的結果也和十年前一樣:孫老師還是教三年級以下的學生合適。

“瞧他那雙赤腳——我看他耕地的水平怕是不錯?!崩蠋焸冏詈蟛患s而同又將話題引到土行孫的赤腳上。他們認為,土行孫赤腳在學校里走來走去是一件很荒唐很滑稽的事情,這是教書還是耕地呢?不僅這樣,他還嚴重影響了他們的面子。老師們一出學校就會有人跟上來問,嗨,聽說你們學校有個不穿鞋子的老師?是真的嗎?

……

“知道吧,他簡直像頭耕牛?!毙iL最后敲著桌面,褒貶不定地結束這場會話。

回來整頓的土行孫坐在門口,他將酒瓶子砸爛,撿了一片玻璃在鋤把上刮來刮去。

“你下午還要教書,這么短的時間,可以休息一下?!蓖列袑O的老婆從菜園子回來,手里握著一把青菜。

“不用?!蓖列袑O頭也不抬。

女人將青菜擺在歪腳桌子上,再脫下鞋子,將鞋肚里的泥巴抖出來。她面色蠟黃,但眼睛生得俊俏,眉毛里藏著一顆小痣。

她和土行孫不是自由戀愛,雖是同村,結婚前連話也沒說幾句。她是土行孫母親相中的兒媳婦。

土行孫的母親死了八年了。在土行孫完婚的第二年,安安靜靜死在一架小床上,死時臉上掛著笑容。

土行孫和這個女人結婚八年。八年間,他們生了兩個孩子。大兒子上二年級,小兒子剛會走路。她正如他母親所說,能生養(yǎng)。

她什么也不會,除了做家務帶孩子,別無所長。她的話也非常少,眼里發(fā)出毫無靈氣的光。有時他想在那眼里搜尋點什么,比如愛情??上]有,她連一天學堂也沒進過,她不懂什么愛情。至少在他看來,她是不懂愛情的。

土行孫逐漸封閉了自己。除了和兩個兒子有必要說幾句話,他把其余的感情轉移到學校的講臺和那片莊稼地。當然,他對妻子并不厭煩。

土行孫在婚后才開始抽煙。他年紀并不大,卻咂著一根他父親留傳下來的老煙桿。父親在他上大學的時候已經(jīng)死了。他是完成任務后死的。死在土地里。當時春天,只有耕牛陪著他。

土行孫年紀越長,越喜歡那片莊稼地。內心里,他覺得虧欠父親。上十幾年的學,耗了他父親半條命。

關于他的赤腳,可能與他的父親有關。雖然做了小學老師,但對于土地的熱情和他父親一樣。他父親也喜歡赤腳。

婚后,他每天在地里忙活,土地就在學校附近的半坡上,耕地的季節(jié),他牽著耕牛路過學校,到他講課的時間,又匆匆跑下來,灰頭土臉,直奔教室。講臺上總會留下一些泥土。

土行孫感覺不穿鞋子的腳干起活來更靈便,走路無拘無束。他第一天這副樣子去講課,惹來一片笑聲,之后的幾年他一直這樣講課,惹得一片罵聲。他知道,這些罵聲只在他背后進行,他看到的只是那罵聲過后厭惡的眼神。

“干活是光榮的。我們都應該把自己的腳放到土里?!彼聜冋f。他好像要解釋什么。

“王三娘子有了?!彼拮油蝗徽f話。她今天的話比平常多。

土行孫剎住玻璃片。

“琴,可別亂說。她一個寡婦……”他喊著妻子的小名。

女人堅定地點一下頭,“是真的?!?/p>

“莫亂講?!蓖列袑O低下頭。他的眉頭深鎖,明顯受了這個話題的干擾。

“誰亂講啦。是她親口跟我說的。她想讓我?guī)蛡€忙。”琴盯著土行孫垂下去的眼皮,希望得到他的意見。

“這個忙,我不懂該不該幫?!彼终f。

“什么?”

“她想讓我?guī)退I墮胎藥。”

“瘋子!真是個瘋子。她早該想到的。那個人是誰?”

“不知。她沒說?!?

“外村的吧?如果是本村,早讓人知道了?!蓖列袑O抬頭望著門前的老樹,像在自言自語。

“我看她可憐。”

土行孫沒有說話。他陷入沉思。想到王三娘子現(xiàn)在的身份:一個寡婦,住在自己的亡夫家。抬眼低頭都在別人的視線里。這時候要想生個孩子……開什么玩笑?

“她剛才又去菜園子找我。我想不出怎么回答。我要怎么回答?”琴六神無主的樣子。她向來沒有主見,這么多年來,有什么事情總要和土行孫商量。土行孫做任何決定她都遵從。

“這種人命關天的事。萬一出事了呢?王三娘子的婆婆可不是好得罪的?!?/p>

“王三娘子只比我大三歲,她身體又那么好。應該不會出事的。要是不幫她,她婆婆——會吃了她吧?”她睜大眼睛望著土行孫。

土行孫從口袋里取出煙桿,不往煙鍋里裝煙,空空地叼在嘴里。

“你自己拿主意吧。這回?!蓖列袑O真不知道怎么決定。

“要是這樣的話,我再等幾天看看。如果那時候你還想不出辦法,我再和她商量。”

“嗯。”

土行孫拋開鋤把,赤腳蹲在樹下,那背影看著像個要飯的。

琴蹲在屋檐下,拿了一只被耗子咬壞的鞋子縫補。起風了,小兒子追著紙皮搖搖晃晃地奔來,連串地說著,“媽媽,鳥鳥,鳥。”

琴沒有心情搭理孩子。她心中還裝著王三娘子的事情,想起王三娘子來菜園時愁苦的臉,想到一些話,她手抖了一下。

“媽媽,鳥鳥。”小兒子扯住她的衣角。

琴將手中的鞋子遞一只給小兒子,“去,到那邊開車去。”

小兒子抱著那只破鞋來到大門外,將鞋子擺在地上,一只手撐在鞋肚里,“嗚”地一聲,他的小腿就在地上跑開了,那只鞋子像模像樣地跑在前面。他的屁股一扭,手一拐,方向就變了。他不太明白真正的車子跑起來是怎么個叫法,他學了各種各樣的叫法,最后停在“嗚”上。

琴一只耳朵被小兒子的“嗚”聲堵住,另一只耳朵還回響著王三娘子說的話……

“為什么你不說那個人是誰?”她這樣問了王三娘子很多遍。王三娘子始終不說。

“你早晚會知道的。早晚?!彼桓@樣講。

早上王三娘子來菜地找她,走路的樣子真像個孕婦。手中還拿著一根新鮮的酸菜。這之前,王三娘子還向她打聽,女人懷孕的時候有些什么癥狀,愛吃什么或者不愛吃什么,身體乏不乏,瞌睡多不多,吃東西吐是不吐。琴一一地告訴她了。

“你跟我說的那些癥狀,我全都有?!彼У粢还?jié)酸菜細細地咀嚼,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我看你懷的可能是個兒子。你看,酸兒辣女?!鼻僦钢歉岵?。

王三娘子非常高興。她輕輕地走到一塊石板上坐下。

“我也覺得可能是個兒子?!彼f完這話,臉上立刻露出笑容。這笑容是短暫的。她很快垂下眼皮,悶聲不響,抬頭時,眼里滾出兩顆淚水。

“有什么辦法。是兒子是姑娘對我來說都是不該有的。我真后悔?!?/p>

“你還年輕,替自己打算一下也是應該的?!?/p>

“恐怕沒有這個好命了。我自己不想再嫁。我婆婆也……還是請你幫我買藥吧。越快越好。晚了我怕藏不住?!彼皖^望向還是扁平的肚子,一顆淚水落在衣角。

王三娘子可憐巴巴的樣子在女人的腦海揮之不去。她想來想去也沒個主意。她害怕土行孫擔心的情況發(fā)生。

“這種人命關天的事情。”

——土行孫的話響在她的耳邊。

她自己也曾經(jīng)歷過一次這樣的事情。不過這是個秘密。她不能告訴任何人她有過這樣一回經(jīng)歷。尤其不能告訴土行孫。這個秘密像死了一樣,如果沒有王三娘子牽扯,它在心中永遠也不會醒來。

她的心原本像墳墓一樣沉靜,此刻卻想了很多舊事,那些事情像荒草一樣長在墳頭。她感到一陣難過,走到窗邊,正對著一面鏡子。“你永遠是這么漂亮……”她腦海里突然飄出這句話。這話像一場大風掃過心里。說這話的人是死是活呢?誰知道。

土行孫赤腳來到校長辦公室報到。

“我來了?!彼届o地說。

校長瞟了一眼土行孫的腳,臉色陰沉,他盡力壓制快要爆炸的火氣。

“來了就好?!?/p>

校長只說了這么一句就不再做聲。土行孫被晾在那里幾分鐘。

“您是因為我的赤腳在生氣嗎?”土行孫先開口了。他說得非常明白也非??蜌狻_@還是第一次用“您”去稱呼校長。

“哪里的話。我怎么會跟你的赤腳生氣呢?這與我沒有什么關系。不過,你這樣赤腳走來走去,路上的石子不硌你的腳嗎?”校長一掃之前的不悅,笑容滿面。他想用這種開玩笑的語氣說出心里的想法。像昨天那種婉轉的辦法對土行孫是不管用的。

土行孫看校長和悅的臉色,話匣子也打開了。

“不硌腳。我腳板底的繭子像一張老虎皮,不穿鞋子走路更舒服。干活就不用說了,尤其是春天耕地,泥土溫濕,那感覺——用‘生活來形容合適嗎?——它們在你的腳下,包含著植物的氣味和汗水的氣味。就算你那天的腳板突然變得脆弱,有什么草根子扎了你的腳,有什么石頭硌了你的腳,你都不會在意。泥土里包含的生活之痛只會讓你的心變得更強大。那一刻你才能真正懂得生活就在你的腳下……”

“您是在寫長詩嗎?”校長打斷他。

“???這個……”土行孫結結巴巴解釋,讀書的時候學校有個詩會,在那里他天天寫詩。

“詩人都是赤腳的?!蓖列袑O開了個玩笑。

校長也笑了起來。他引用詩人拉斯·赫爾登詩中的一句,“永遠不要請詩人從樹上下來?!?/p>

“那么,看這樣子,我們永遠也不用請你穿上鞋子。我永遠也不用請你從樹上下來。”校長伸出食指掀了掀他的鏡架,一本正經(jīng)說。

土行孫被這話弄得不知所措。他低頭望一眼自己的赤腳,腳趾頭還裹著一層泥巴。

“你忙去吧。我也要準備一些材料了?!毙iL裝作沒看見土行孫的慌張。他拉開抽屜,在里邊翻找東西。

土行孫來到教室。他一進門就看見黑板上畫著兩只歪歪扭扭的大腳。沒穿鞋子的大腳。那雙大腳前面還畫了個一圈一圈的東西,湊近一看,發(fā)現(xiàn)那東西旁邊還有小小的字:牛糞。

“誰干的?”他扭頭問。

沒有人回答。

學生們低下頭,強忍笑意。

土行孫搬了條凳子坐在講臺后面,他把臺下學生挨個看了一遍。

“我跟你們講過,撒謊不是好孩子。你們是自己站出來承認呢,還是要我查出來?如果讓我查出來……”他故意停住。

前排的一個學生面紅耳赤站了起來。

“我?!?/p>

“是吧。我猜就是你。”土行孫盯著小男孩的額頭,看他額前那一小撮結成鳥窩狀的頭發(fā)。

“我只畫了那個……腳。”

“那么,誰是牛糞先生?也請他站起來?!蓖列袑O敲著講臺,眼睛看向最后一排。

最后一排站起來一個學生。他低著腦袋,一聲不吭。

“牛糞是你畫的?”土行孫望著那個學生。

學生點一下頭。

“鐵蛋子,抬起頭來?!蓖列袑O大聲喊著那學生的小名。

“老師,我只畫了牛糞。字不是我寫的?!辫F蛋子大聲回答。

“對嘛,這才是你的性格。天不怕地不怕的鐵蛋子。不過,你認為那也叫字嗎?那叫螞蟻!”

學生們哄堂大笑。

“這樣吧,你兩個這么喜歡畫畫,那就畫個夠。那邊,看到?jīng)]有,”土行孫指著側面的小黑板,“到那里去畫。畫到我滿意為止。鐵蛋子,你的牛糞要畫得和牛糞一樣才算過關。”

土行孫對這個叫鐵蛋子的學生很頭疼,他父親常年出去做工,母親因為精神有問題墜崖死了。鐵蛋子跟著爺爺過。對這個學生,土行孫不能太嚴厲,又不能放任不管。他和鐵蛋子是同村,現(xiàn)在又是他的老師。他真希望鐵蛋子的父親早一點回來看管他的孩子。可是那個男人離開村子三四年了,一點消息也沒有。人們傳說他已經(jīng)死在外地。

土行孫望著鐵蛋子的背影,這個調皮的孩子,背居然有些駝。他和大人一樣干著各種各樣的粗活,有時也赤腳跑來跑去。土行孫低頭看一眼自己的光腳。他用左腳把右腳背上的泥灰掃了下去。

“好了,鐵蛋子,坐回你的位子。你也去。不用畫了?!蓖列袑O心里有點發(fā)熱,說不清楚為何突然改變主意。

兩個孩子麻利地回到自己的位子。

放學后,土行孫特意叫了鐵蛋子和他走一路。他想知道這個孩子心里在想些什么。他看得出來,鐵蛋子是個相當聰明的孩子,可他最近不愛學習了,作業(yè)寫得亂七八糟。

“你爺爺身體好嗎?”土行孫一只手輕輕搭在鐵蛋子肩膀上。他們并排走著。

“好。”

“你今年有八歲了吧?”

“八歲半?!辫F蛋子仰起腦袋。臉上有點自豪的味道。

“你爹也該回來了吧?我想。又快過年了?!蓖列袑O有點想嘆氣的樣子。

鐵蛋子低著腦袋走路,他沒有回答土行孫的話。

“想他嗎?”土行孫疼愛地問。問完他就后悔了,感覺在剝這個孩子的傷口。

鐵蛋子突然停住腳,把書包甩到肩膀上扛起來。“我沒有爹!”他大聲說完拔腿就跑。

土行孫沒有追上去。他站在原地,望著那飛奔的小影子很快從他的視線里消失。

琴一早就去找王三娘子,她和王三娘子的婆婆說,她找王三娘子去崖洞對面的山上幫忙砍干柴。這是王三娘子和她早先約好的借口。

王三娘子的婆婆裝作十分熱心的樣子道:“可以可以,只是我過幾天要忙坡地上的活,你曉得,就我和三女子(她對王三娘子的稱呼)肯定忙不過來。你要是過幾天有時間,也來幫我們一下?”

琴一口答應。這種交換不是第一次了。她已經(jīng)習慣王三娘子的婆婆心中那把鐵算盤。

“哪有什么干柴。你看,我過幾天還要來還人情。”途中,琴開著玩笑。

王三娘子走在后面,連聲抱歉。

這天下大雨,兩個女人走了很久才找到一個避雨的地方。那是一間破廟,早就廢棄了,香火罐里也長出青草來了。

“這個事情真是不能再拖了。連我自己都煩了?!鼻僖贿吪拇驖皲蹁醯难澩龋贿吢掏陶f。

“是?!蓖跞镒诱伊艘粔K石頭坐下。

“你想過沒有,拿掉這孩子以后,你怎么養(yǎng)身子?你婆婆又不知道,肯定會讓你繼續(xù)干活。現(xiàn)在正是需要出體力的季節(jié)。要我說……你覺得不可惜嗎?……你的后半輩子?!?/p>

王三娘子的眼淚早就流到臉上了。她伸出袖子擦掉下巴上的淚水。頭發(fā)亂亂的。她雖然姿色平平,但畢竟還年輕,又是懷孕的緣故,舉止溫和,說話也低聲低氣。

“我能怎么想?我倒是想把他生下來。怎么生下來!我能跑出去嗎?永遠也不回來了嗎?我倒是想!”

王三娘子的話讓琴一下沉默了。她臉上熱熱的。不知道怎么回答王三娘子。她將視線移到破廟門口的大地上,那里雜草叢生,一片蒿枝被雨水砸得搖搖閃閃。她起身來到破廟門口,倚著門發(fā)呆。

雨水被風吹到門檻上。琴退了幾步。過了許久,她從衣袋里掏出一包東西遞給王三娘子。

“你要的東西幫你買到了。你要不要吃它,自己拿主意。”琴說。

王三娘子接過那包東西,又哭了一會子,才將它藏進衣袋。

她們誰也沒再說話,各自想著心事回家去了。

琴推開家門,看見她的小兒子在門口玩水。他滿身污泥,與那滾澡的小牛一樣了。

“你爹呢?”她厲聲道。她還從來沒有這么大聲說過話,所以這聲音一發(fā)出來自己先嚇了一跳。

小兒子抬眼看了她一下,笑笑地又玩水去了。他雙腳踏在水里,雙手也放在水里,高興得像一條魚。

琴揍了小兒子一頓。她可是從來不打孩子的。

“咋啦?”土行孫忙忙慌慌從隔壁鄰居家里跑回來。

“我去借了一袋煙……就一袋煙的時間?!彼蚱拮咏忉尅?/p>

“我頭疼。要休息一下。你給他換換衣裳?!鼻僬f完徑自去了臥室。小兒子怪叫著趴在門檻上,鼻涕抹了一臉。

“新鮮啊,這還是她第一次給我下命令呢?!蓖列袑O心里這樣想著。他沒有看出琴有心事。

琴躺在床上,眼睛直直盯著房梁。王三娘子會吃了那包藥嗎?真不敢想象。

她曾經(jīng)……

她曾經(jīng)躺在一間陰暗的屋子里。一個男人站在她面前,握著她的手,神情悲傷。她很心疼他的樣子。當時,她覺得這輩子除了他,可能再也不會愛上別的男人了。

“你不要怪我媽,她太老了,心思也老。她一心想讓那個女孩嫁給我??墒悄阒?,我心里只有你。永遠只有你。這次的事情……你真傻……你不該吃了那包藥……”

——他的聲音還縈繞在她耳邊。

眼淚打濕了枕頭。她翻了個身,面朝墻壁,心思又回到那間屋子。

“我能怎么辦?她買了藥逼我當場吃下去。我要是不吃,她立刻撞死在我面前。我要看著她死嗎?”她對他說。

男人靠在床邊,胡子拉碴,很憔悴。

“怎么辦呢?我們這樣跑出來……”男人立起身子,來到封閉好的窗邊。背對著她。

“這樣活著真沒意思。你敢死嗎?我敢!”她咬緊嘴唇。

“真不敢相信,”他說,“我們只有這條路了嗎?”

他們在房間里呆了幾個小時。男人給她煮了一只雞蛋,又熬了一鍋紅糖水。

“你不能死。該死的人是我?!蹦腥苏f。

她低下頭,一滴委屈的淚水又滑到眼角。

他們在那間屋子住了一個月。他身上所有的積蓄用光了。她的也用光了。他們都感到走投無路。

之后,有一天,他們相擁著去了懸崖……

“懸崖……”琴心里念道。

“媽媽……媽?!毙鹤幼叩脚P室來了。他忘記了剛才挨打的事情。

“乖。出去玩?!彼⒖滩粮裳蹨I。

小兒子倚著凳子不肯離開。

“爸,飯飯?!毙鹤又钢饷妗?/p>

“飯煮好了,你爸喊我吃飯,是不是?”

小兒子猛點頭。

琴看了一眼小兒子,露出笑容。

她牽著小兒子的手去了廚房。

“我把藥給她了?!蓖盹埡?,琴把白天給藥的事情告訴了土行孫。

“這女人,她是自找麻煩呀。她怎么養(yǎng)身子呢?她又不是牛!真是?!蓖列袑O說。

琴感覺自己的臉有些發(fā)燒。土行孫的話像是對自己說的。她心虛地轉身回了房間。

秋風掃進院子,把雞籠子刮倒了。琴站在窗口,呆呆望著院墻里那棵正在掉葉子的樹。土行孫在樹下洗腳,他喚來小兒子為他拿雙布鞋,只有睡覺前、洗腳的時候他才會穿幾分鐘鞋子。

土行孫哼著小曲,每次洗完腳他都會在樹下坐一會子。十五瓦的燈泡掛在院墻邊,用一根竹竿挑著。

土行孫又來到校長辦公室。他從家中帶了一瓶酒。那是一瓶散裝酒,酒瓶蓋子也沒有了,用半個玉米棒芯塞住瓶口。

“以我的水平……是吧……就算教初中都可以?!?/p>

土行孫和校長喝了半瓶酒,小酒量的他有點醉了。校長微微笑著,他認真聽著土行孫的“水平”。喝了酒的緣故,這“水平”現(xiàn)在也不那么令他頭疼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這個問題不是我說了算。你要理解我的難處。對不?”校長說得非常誠懇。

“您是校長……”土行孫睜著紅通通的眼睛。

“我能說什么。我只是一個校長。我要考慮到其他老師的意思——對這件事情的看法。就好比說,你選一樣什么東西,所有的人都說那東西不好,我執(zhí)意要選,那就是‘沒有眼光,是‘傻子,是‘瞎子。你懂我的意思嗎?我相信你懂?!?/p>

“這個我懂?!蓖列袑O的眼皮一閃一閃的,好像要打瞌睡。

校長很高興地抿了一口酒。

“這就很好嘛。教一二年級有什么不好呢?這個時段是學生在接受最基礎的知識,就像人一輩子要走的路,你站在路的最開頭,這是多神圣的事情呀,你想想,你現(xiàn)在干的事情,是給這段路放一粒一粒的小石子,讓你的學生從你親手鋪墊的路上走過去。這段路全是你的心血。他們將來能清晰回憶的可能就是一二年級的老師——就是你。你是他們人生中接觸到的第一位老師。在求學途中,如果他們在開頭就走得不舒服——你干莊稼很清楚這個——他們的腳要是磨破了皮,接下來的路他們還有勇氣走嗎?對不對?”校長把自己也說感動了,眼睛不由得深深望向一年級教室。

“但是,以我的水平……”土行孫咬住嘴皮。

“以你的水平,”校長接住土行孫的話,“是教一二年級最好的人選。沒有比你更合適的老師了。他們現(xiàn)在就像一棵小樹苗,只有像你這樣與土地最親的人能管理——你最知道他們的脾性。你看我們學校,有幾個人赤腳?有幾個人教書像你一樣把學生當成莊稼來栽培呢?你給學生們講的那些‘泥巴疙瘩的故事,讓他們很高興。他們四處說,只有赤腳老師給他們上課最使他們高興。

“哎,你看看我們,我們都是俗人。我們舍不得脫下鞋子,害怕脫下鞋子。我們不敢放棄這身‘狗皮。我們講求‘為人師表的形象。可是,什么才是真正的形象呢?

“我看見你的這雙赤腳,想到的永遠不是‘泥腿子之類的詞,而是‘脫俗。知道吧?脫俗?!?/p>

校長說完這番話,激動得眼睛也紅了。他的嗓眼有些哽咽,全是因為感動。想不到為了讓土行孫打消教三年級以上的學生,他會搬出這么一番道理來??墒?,這些話像是什么人通過他的嘴說出來的,因為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完全不知道下一句是什么。他驚愕于這番口才。

校長望了一眼土行孫,眼前這個醉醺醺的赤腳漢子,衣服陳舊,褲子還打了補丁。

“唉,你的褲子都老啦?!毙iL在心里感嘆了一下。眼神又落到土行孫的發(fā)梢。那頭發(fā)灰灰的,像一叢枯草。他想到土行孫剛來學校時的樣子。“光陰”,“生活”,他想到這些詞,眼眶熱了一下。

“是不是應該讓他教三年級呢?”校長心想??墒?,他從前當著那么多老師說了,這是一頭耕牛。何況,沒有一個老師認為土行孫可以教三年級,就連學生家長也不愿意。

土行孫聽了校長的話,頻頻點頭?!笆炅?,十年,”他激動地豎起一雙手指,“終于有人肯定了我的水平。這也就是我十年來為什么年年請求教三年級以上的決心。我就是想得到這些肯定。不過,你放心,校長,聽了你一番話,以后我再也不來請求了。我以前只是不甘心,就像一頭牛一輩子只在一處喝水吃草,它也想去別的山坡轉轉。你放心,以后我不轉了。我總算想通了,以我的水平……我還舍不得我那班學生呢。你是不清楚,他們能把我的赤腳畫在黑板上,還能畫出牛糞?!?/p>

他們又說了許多話,直到酒瓶里倒不出一滴酒。

冬天到了,山風哨響。風中可以聞到冰雪的味道。往年也是這樣,吹幾場大風之后,天氣就會冷起來。往后的日子越來越冷,直到下雪的前夜突然變得暖和,但次日一開門便會看到漫天雪花。這就是山里的雪天,也是土行孫最忙碌的雪天。

確切地說,土行孫只在雪來之前最忙碌。他忙著給耕牛準備過冬的干草。

“這時候總要穿鞋子了吧?這么冷?!彼钠拮訒@樣提醒他。

“不穿了吧?正好的天氣?!彼@樣回答。

這時節(jié),土行孫教完課直接往地里去了。連續(xù)半個月天天如此。他必須趕在雪來之前把一切準備妥當。他把秋天砍倒在地里的玉米稈一捆一捆地扛回來,碼在院子里的老樹下。除了耕牛必須的干草,他還得準備過冬的柴火。

這個早上,土行孫像往日一樣吃過飯就要往山上去扛柴。干草已經(jīng)準備完了。他在身上纏了一圈繩子,拿起斧頭正要出門。迎面撞見哭哭啼啼從王三娘子家里跑來的妻子。

“出什么事了?”他問。

琴來不及擦眼淚,“出大事了!王婆婆喝農藥了。還上吊。”她跑進屋拿了一塊肥皂又奔出去了。

土行孫丟下東西跟了出去。

王婆婆躺在門口。土行孫上前觀看她的臉色。他看不出這人有沒有中毒,倒是那脖頸子上有根繩印。王婆婆昏昏沉沉的樣子,但嘴邊沒有白沫。

“要是喝藥,這時候嘴邊應該有點白泡泡?!?/p>

“對,可是沒有。她應該沒有喝藥?!?/p>

“要是喝藥了,應該能從她嘴里聞到藥味兒?!?/p>

“對。沒有聞到藥味兒。她可能沒有喝藥。上吊是真的。你看她的脖頸子還有拇指粗的印痕?!?/p>

“吔,王三女子呢?”

“昨晚大半夜跑啦?!?/p>

“為什么?……難道王婆婆就是為了這個才要尋死?”

“誰曉得!已經(jīng)好久沒見王三女子出門來?!?/p>

人們在王婆婆的周圍說開了。

“她是先喝藥還是先上吊?”土行孫問圍觀的人。

“她先上吊。然后又喝藥啦?!币蝗汉⒆痈吲d地回答他。他們像看什么表演一樣,笑嘻嘻地盯著王婆婆。

琴蹲在地上,掐著王婆婆的人中穴。

“你輕點兒,不要把她嘴皮掐掉啦?!蓖列袑O也蹲下來,悄聲提醒妻子。

琴低頭一看,才知道自己掐的位置不對。

“王婆婆,你好點沒有?怎么想不開呢?”土行孫低身靠近王婆婆的腦袋,把話一字一句倒進她的耳朵。

“要給她喝肥皂水嗎?”琴慌張地問。

“她到底有沒有喝藥呢?”土行孫瞇著雙眼,看向王婆婆被風吹紅的耳朵。

“不清楚。她小兒子說可能沒喝。聞不到農藥味。不過她倒地的時候說喝了。她自己說的喝了?!?/p>

王婆婆的小兒子正端著一碗肥皂水出來。

“那么,喝點肥皂水也好吧?”

土行孫剛說完話,人群中一個老者接住了他的話頭,“喝肥皂水怕是不管用。吐不盡。我小時候見一婦人喝農藥,他們灌了她一瓢大糞水,立刻就吐出來了。全部吐出來了。那個效果來得最快。吐得盡?!?/p>

人們頻頻點頭,說起很多關于大糞水救人的往事。那大糞水簡直是仙丹妙藥了。

“改用大糞水最妥當?!彼麄冇懻撏炅⒖滔铝藳Q定。

王婆婆的小兒子端著肥皂水,不知道要不要給他母親喝。

“怎么辦呢?”他著急地問眾人。

“給她喝大糞水?!彼麄兛隙ǖ鼗卮稹?/p>

正在人們準備倒了肥皂水去茅廁里舀大糞水的時候,王婆婆“哎呦”哼了一聲,眼皮顫顫地閃幾下,睜開了眼睛。

“醒啦!”琴尖聲喊道。

王婆婆的小兒子丟了糞瓢子趕過來,蹲在他母親面前。

“好點了吧?王婆婆。”土行孫問。

“我要回屋躺一會兒。”王婆婆說。

“休息吧,休息。”人們熱心地說。有幾個婦人眼眶還紅紅的。

“你們這是看熱鬧么?回去吧,熱鬧過了?!蓖跗牌藕軈拹旱臉幼?。這時候力氣好像也回來了,她一把推開琴的手,自己從地上爬起來,幾步就走到房間去了。

人們在原地愣了一會兒。

琴和土行孫回到自家院子,還沒有從王婆婆的事情里走出來。

“我去借個刷把,一進門就看見她倒在地上了,她小兒子說她上吊了,還喝了農藥。這是怎么回事呢?”琴像在跟自己說話。

“王三娘子昨晚跑了?!蓖列袑O說。

“是有很長時間沒有見到她。我只以為……”

“只以為她養(yǎng)身子呢?”

“我是這么想。”她說。

土行孫坐在門檻上抽了一桿煙。

琴坐在院子里發(fā)呆,她想起昨夜聽到王婆婆和王三娘子吵架的事情。好像還摔爛了什么東西。她斷定是王婆婆嫌棄王三娘子這陣什么活也不想沾手才發(fā)了脾氣。她沒有料到王三娘子會連夜逃跑。按常理說,吵架不至于逃跑的。她想不明白王三娘子為什么要逃跑。

琴收起心思,去了菜地。菜地是個清靜之地,可以令她沉靜下來。她坐在一堆干草上,猜想著王三娘子的去向。

下了一場大雪,王婆婆因為雪來之前沒有準備足夠的干柴,她鎖好門窗,四處去蹭火烤。她唯獨不去土行孫家。那個地方是她這輩子都不想去的。她偶爾會在路上遇見土行孫。因此浪費了不少口水。她見到土行孫就吐口水。鄙夷地掃他一眼,隨便指著身邊的一只雞或者別的什么東西說,呸,馬屎外面光。

有一次土行孫發(fā)火了,攔住王婆婆的路。他壓住火氣問:

“為什么這樣說我?”

王婆婆幾乎是彎下腰桿從嘴里甩出一泡口水,直接噴在土行孫的衣服上。她氣紅了臉,指著土行孫的鼻子說,“你枉自當老師。呸——瞎眼的老師。當老師你也改不掉這副膿包樣。嘖嘖,你討的婆娘——你討的好婆娘!趕緊地買頂大帽子罩住你那該死的光腦門兒!它都要長青苔啦!綠青苔!”

王婆婆說完就要走。土行孫氣得想吐血。他一把抓住王婆婆的胳膊,大聲吼道:“你這是什么意思?”

王婆婆掙開他的手,也尖著嗓子大喊:“咋樣,想打人嗎?來,送給你打,不打是我孫子?!彼室庾蚕蛲列袑O。

土行孫哪敢動手,捏緊拳頭走了。

這事情過去半個月了,直到現(xiàn)在,土行孫想起來還很氣憤。他搞不明白王婆婆為什么這樣羞辱他,還把琴也牽扯進來。

說到琴,土行孫發(fā)現(xiàn)她最近精神恍惚,說話總是懶心無腸。

就像這個時候,下大雪,按照往年她會第一時間去喂牛,然后燒火煮洗臉水??墒乾F(xiàn)在不了,她躺在床上,閉著眼睛,似睡非睡。

這個早晨也一樣。土行孫起來喂好了牛,又準備了洗臉水,琴才慢吞吞從里間出來。她的頭發(fā)上掛著一把梳子,眼神呆滯。

“你是不是生病了?”土行孫說。結婚這么多年,他第一次見她這樣心事重重。

“沒有啊。我好好的?!鼻倜銖姶蚱鹁?,展開一副笑臉。

“你不會是……”土行孫故意咳嗽兩聲,嘿嘿笑了一下。他想讓她心情舒暢點。

“胡說呢,沒有?!?/p>

土行孫沒再多問。吃過早飯,他提著半瓶酒去了學校。

琴來到菜地——已經(jīng)不是菜地了。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她聽到一陣沙沙的腳步聲,一扭頭看見王婆婆向她走來。

“我就知道你會來這里。你男人去學校啦?”王婆婆不帶一點笑容地說。

“他是去了學校。你身體還好吧?”

“好得很。死不了?!?/p>

琴低下頭,望著腳尖。

“你不用這副樣子。我不吃你這套。你只要跟我說那個小賤貨去了哪里,我什么也可以不計較?!蓖跗牌抛叩角俚母?。

“我真是不清楚她去了哪里。”

“誰信?你跟她這么好。你們這兩個小妖精。”王婆婆憤怒地哼了一聲,又說,“你結婚前的事情,我可是一清二楚。你大概也不想讓你男人知道吧?”

琴驚得話也說不出來。她后悔當年不該請求王婆婆幫忙。

當年……她和他走投無路,悄悄回了一趟村子。她不敢回家,他也不敢。他們事先聯(lián)系了王婆婆,王婆婆同意借點錢給他們。二人等天黑了才去王婆婆家里拿錢。那時冬天,王婆婆在堂屋里燒了一堆火,他們坐在火塘邊說話。

“我們身上一分錢也沒有了?!鼻僬f。

“你也沒有嗎?永軍?!蓖跗牌艈柲莻€男人。

“嗯。我也沒有了?!庇儡姶曛鴥墒郑悬c尷尬。

“叫我說你們什么好?琴,你還這么年輕,不顧老人反對是要吃虧的。還有你,永軍,你怎么能帶著琴逃跑呢?你這么做讓她的父母很傷心。你不知道嗎?”

“我喜歡她。我們這輩子都不能分開。王婆婆,你不懂這些。”永軍說。

“喜歡?笑死我了。你拿什么喜歡。泥巴門對泥巴門,木板門對木板門。你們兩家根本配不攏?!蓖跗牌艔囊麓锾统鲆话檬峙凉〉臇|西,她一邊說一邊拆開手帕。手帕里是一扎散錢。

“這個,我是可以借給你們??墒悄銈冏吡酥螅裁磿r候回來還我?你們還打算回來嗎?”

“回來。我們肯定回來。我家就在這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等我父母消氣了,我們就回來?!庇儡娍隙ǖ卣f。

“你父母會消氣,她父母也會消氣嗎?琴的父母可不會消氣。永軍,我實話跟你說,琴的父母永遠不可能答應這門婚事?!?/p>

“會的。時間長了會的。”琴羞著臉趕緊低下頭。手不由自主捂住小腹。

“你看你,來之前就說自己身子不方便了。怎么還穿這么薄的衣裳?”王婆婆從里間找來一件外套給琴披上。

談話間,王婆婆的門被敲響了。進門來的是永軍的母親。見到永軍和琴,那婦人表現(xiàn)得還算鎮(zhèn)靜。數(shù)落一番后,她答應了琴和永軍的事情。但是,她答應不代表永軍的父親也答應,趁著永軍父親不在家,她希望琴和她回去收拾點過冬的衣物,出去避一段時間再回來。永軍顯得很高興。他讓琴放心和他母親去收拾東西。他等在王婆婆家里。

“你賣什么呆!”王婆婆大聲說。她看見琴的臉孔一陣紅一陣白。

琴被打斷了回憶。

“那時候,是你提前通知了永軍的媽媽,是不是?”琴嘶聲吼道。

“是。我那是為你好。”王婆婆固執(zhí)地望著琴的眼睛,“你一個年輕小姑娘,不明不白跟他逃出去,成什么樣子!這種壞門風的事情,真臊皮?!?/p>

“我沒壞你的門風,沒臊你的皮,是你多管閑事。知道吧,是你殺了我的孩子。永軍的媽媽就在那天晚上逼我喝下墜胎藥。這全是你干的好事?!鼻倭飨卵蹨I。

王婆婆心里慌了一下,很快她就恢復平靜。她說:“那不是我的意思。我管不了。但你今天過得也很好嘛。雖然你男人土里土氣,好歹也是個老師。比那永軍強多啦。哼,那沒出息的東西,當年居然拉你去跳崖,幸好沒摔死你……活該他成了瘸子?;钤撍F(xiàn)在死到外面去了。我猜他一定死在外面了。這么多年不回家只有這小畜生干得出來。只可憐他的鐵蛋子,生下來就沒見過他爹什么樣子。真是菩薩報應了,那娃娃死了奶奶,又死了親媽,現(xiàn)在就剩個老爺爺帶著他。我要是可憐誰,我也只可憐那一對爺孫。你們這些害人精,呸,都不是省油的燈。以后別在我面前裝得清清白白的樣子。老娘不吃你這套!”

王婆婆低頭含胸甩出一記口水后離開了。王三娘子的事情她也懶得問了。

琴羞愧難當,站在雪地里,像一只被剪掉翅膀的鳥。她不敢大聲哭出來,用手捂住嘴巴,慢慢低下身,縮成一團。

土行孫帶著半瓶酒又進了校長辦公室。校長一看見他立刻就冷下面孔。

“你說了以后不再要求教高年級。怎么又來?”

“以我的水平……”

“以你的水平以你的水平,你有完沒完?我被你的水平搞得天天做噩夢?!毙iL跳將起來。

土行孫立刻笑了起來。他語速很快地說:

“我不是來提要求的。我是說,以我的……教一年級更好。一年級的老師剛剛調走,那群娃娃還不能接受新面孔老師教他們,我是來跟你說,我可以去教一年級?!?/p>

“啊,是這個事情,”校長尷尬地走來拍了一下土行孫的肩膀,“很好很好,你這個建議非常好。”

土行孫原本是想和校長一起喝酒的?,F(xiàn)在看來不用了。他把那半瓶酒又提了出來。

他去了一年級教室。

學生們正坐在教室里烤火。下雪天,教室的正中間會燒一堆火,學生拿著作業(yè)本圍著火堆,或讀或寫。不過那是高年級的事情。一年級學生就不用這么用功。他們只負責在火堆邊做游戲或者打瞌睡。

土行孫走進教室還沒有幾個學生察覺。他將半瓶酒藏在講臺后面。

“孫老師?!?/p>

學生們看見他了。全都站了起來。

“坐下吧,坐下。以后,”他停頓了一下,“以后我來教你們。開不開心呢?”

學生們高興得蹦跳起來。他們最喜歡孫老師講課。他講課趣味十足?;蛘哒f,他講課的內容學生們太熟悉也太新奇了。他能將最普通的事物講得像傳說故事。比如春天來了,孫老師就會告訴他們,這個季節(jié)山坡上會開什么樣的花,會告訴他們每一種花的名字和故事。那些花的故事有的是民間傳說,有的則是他自己臨時編出來。還有那些松樹,白楊樹,水冬瓜樹,等等這些樹木的作用,他也講得非常吸引人。到了雨季天,他會抽一節(jié)課時間帶學生到附近的森林看野生菌子,告訴他們哪一些菌子可以吃,哪一些帶有毒性。他教給他們生活中的常識,然后才站到黑板前,指著那個“a”字,張開嘴巴,教這個字的發(fā)音和嘴型。他總會用最簡單的方法教他們拼寫。

他教的學生一節(jié)一節(jié)升上去了,就像竹子,在他這里的時候還是竹筍,現(xiàn)在他們有的已經(jīng)上了大學。上個月有個學生來這里看他,居然留著小胡子了。

一年級的孩子總是要鬧一些,他們圍著土行孫提了很多問題。

——“孫老師,你為什么不穿鞋子?你不冷嗎?”

——“孫老師,你沒有鞋子嗎?他們說你是農老二,應該回去種地。他們說你不是好老師?!?/p>

——“對對,孫老師,他們都這樣說了。校長說了……不對,是我奶奶說……也不對……我姨媽說……不穿鞋子的老師不像個老師。”

土行孫笑笑地望著學生,等他們說完才慢慢道,“那你們說,我是不是好老師?”

學生們猛點頭。

“那就對了。只要你們說我是好老師,我就是好老師。我像不像個老師,是你們說了算的。別個說了不算。好老師教的是學生,不是校長,也不是奶奶或者姨媽。他們全都過了上學的年紀啦。好老師不穿鞋子有什么關系呢,你看看,你,還有你,不是也沒穿鞋子嗎?有不穿鞋子的學生,就會有不穿鞋子的老師。你們說對不對?!?/p>

學生們蹦跳著,大聲喊對。接下來的時間,土行孫給他們講了一個放牛娃的故事。

“你像是真的生病了,明天去醫(yī)院看看。”土行孫在飯桌上說。

琴抬起眼皮望了土行孫一眼,什么話也沒說又低下頭去。這一段日子,她確實感到一股深厚的悲傷堵在胸口,她想說點什么給土行孫聽,最終沒有勇氣說出來。

每個早晨他們都是這樣過來的。土行孫一直說琴生病了。琴不承認。這樣一拖再拖,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了。琴似病非病,土行孫也拿不準了。

天氣轉暖,春天的氣息濃烈起來。土行孫照樣不得閑:教書,耕地,放牛。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老師還是莊稼漢。反正農忙的時候,學校沒有一個老師像他這樣,卷起褲腿,拖泥帶水在教室與坡地里來回奔忙。

這天早上,土行孫站在講臺,陽光從窗戶里照進來,把他短小的影子種到臺階下,像一棵黑色的小樹苗。他的腳板感到一陣冷痛。低頭時,他看見了自己的影子。他從來沒有見到過自己的影子?;蛘哒f,那影子今天才吸引了他——那規(guī)規(guī)矩矩的樣子吸引了他。(他走神了)他想到自己,也規(guī)規(guī)矩矩站在講臺上,等到下課后,再一陣風似地奔向土地,牽著和他一樣規(guī)規(guī)矩矩的牛,在坡地里來回走動,走上百個來回,才完全翻好新土,然后種上莊稼。他父親的一生都是這個樣子。如今,他走進坡地,踩著的每一寸土仿佛都是父親的腳印。

我是要一輩子這樣下去的吧?他心中跳出這個問題。

土行孫扭頭望向另一邊,他不再看影子。另一邊的窗外站著一棵花椒樹,三角形的刺從枝條里長出來,顆顆尖利;——跟它的果實一樣豐厚的刺,果實有多少,刺就有多少。這時節(jié)還不到花椒樹開花結籽,它只披著刺衣站在窗外。

“刺……”土行孫心里冒出這樣一個字。他又低頭看看自己的光腳。它正發(fā)出一陣刺痛。這么多年來,它第一次給土行孫傳出這樣的信號。

土行孫發(fā)完呆,下課時間也到了。

他慢騰騰走向土地。第一次以這樣的速度走向土地。

“琴,以我的水平,我真的可以教高年級。你信嗎?”土行孫失魂落魄坐在樹下。

“你老毛病又犯了?我知道??蛇@沒什么用?!鼻儆衷诳p補被老鼠咬破的土行孫的鞋子。

“你要攢勁讀書,等到你上高年級,回家讓你爸好好教?!鼻衮v出一只手,摸著靠在自己身邊看書的大兒子的額頭。

大兒子害羞笑了一下。他的成績不太好。

“那怎么一樣呢。”土行孫嘴上這樣說,心里激動萬分。他要是能摸一下高年級的課本,讓他少吃一頓飯也樂意。他的腦海出現(xiàn)一個畫面:他背對著堂屋的墻壁,那墻壁用黑漆刷出一塊不小的黑板,他手捧高年級課本……

“如果是這樣,那應該刷一面墻壁出來做黑板。你讀到大學我也教?!蓖列袑O說。

大兒子跑開了。

“我看你現(xiàn)在精神好些了。這很好。人無病痛一身輕。我這腳也好些了。”土行孫按摩著腳板底。

“怎么你的腳痛嗎?你沒跟我說呀?!鼻僖ゴ驘崴o他泡腳,希望他穿上鞋子。

“不穿啦。光腳走了這么些路,鬧鬧脾氣就好了。人家都喊我土行孫,土行孫的本領可不止遁地那么簡單。我還能教書呢。”

“你也不怕學生將來全都學你打光腳?!鼻傩φf。

“那更好,人的腳只要一接近泥土,就會明白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心氣會變得平和。只有這個時候我才不在乎教不教高年級的事情。其實我早就不在乎了。要說以前還感覺遺憾,現(xiàn)在這遺憾也像那莊稼,一茬一茬長起來,一茬一茬收盡了。它變成了最現(xiàn)實的東西。我也想通了,你想過別人那樣的日子,別人也想過你這樣的日子,誰的日子會好一點呢?生活的方式不一樣,歸根結底是一樣的:雙腳一蹬,兩眼一閉。有什么區(qū)別呢?人最大的缺點就是不知足。說不定你現(xiàn)在過的日子是最適合你的。人最重要的是……”土行孫看見琴在發(fā)呆,想起校長曾經(jīng)取笑他寫長詩,立刻停住不說了。

“不,你說得對。你繼續(xù)說?!鼻倩剡^神來。土行孫的話讓她感觸很多。她被“人最大的缺點就是不知足”牽著撞向深淵。

“我以前……”她聲音細小,小得連她自己也要費點耳力。她想說出往事。

土行孫沒有聽見她的話。起身出了院門。

琴非常難過地坐在院子里。她想來想去,最后決定不再提以前的事情了。她要讓秘密爛在肚子里。

王婆婆的小兒子到外省做活了,留下王婆婆一個人在家。夏天來了,她的院子里碼著高高一堆柴垛。她找了幾個月的柴。想想去年冬天的冷,她的牙齒就要打顫。以前,這些事情全是王三娘子做。她想到王三娘子,心里的怒火又躥了上來。

“妖精!”她一邊碼柴一邊咒罵。找了多少柴就罵了多少次。

不過她還不算太老,她的院子干干凈凈,房間里每一樣東西都收拾得整整齊齊。她的記性也不差。并且有節(jié)儉的習慣。為了省幾根火柴,她會把當天晚上的火炭埋在灰堆里,第二天早晨扒開灰堆,抓一把干草蓋住火炭,然后吹燃它。她的日子每一天都是這樣過來的。她必須節(jié)省每一根火柴。否則,從這里到街上買一包火柴,來回要走七八個小時,以她現(xiàn)在走路的速度,天黑盡了才能回家。不到萬不得已,她可不想費那腳勁。

王婆婆碼好了柴,捶著腰桿坐在屋檐下休息。她的草房子被太陽曬得要燃起來的樣子。明天得往房頂上再加一些干草才行。她一邊盤算,一邊靠著墻壁打瞌睡。

“王婆婆在呀,我來看看你?!?/p>

是土行孫。他提了一袋餅干和兩個罐頭。

王婆婆心里微微吃了一驚。她“想不開”之后很少有人表示關心,即使有,也是那虛情假意的關心。她知道,她現(xiàn)在是個笑話。

可是土行孫的關心她不想要。永遠也不想。

“你來干什么?”王婆婆冷冷地道。她又閉上眼睛,做出要休息的樣子。她不打算和土行孫多說話。

“我來看看你?!蓖列袑O老實巴交地回答。他和王婆婆說話,永遠像個笨拙的孩子。

“看過了。你可以走了。”王婆婆說。

“我給你買了點東西。請你收下。”土行孫放下東西,扭頭看向那堆柴垛,“哎呀,找了這么多柴,年紀大了不要太操勞。你要是不嫌棄,找在山上的柴我?guī)湍惚郴貋??!?/p>

“不必。顧好你自己就行了。管好你的婆娘。”

“王婆婆,為什么要這樣說?你上次暈倒,琴也幫了不少忙?!?/p>

“她?省點兒工夫吧。我只給你說一句:狗改不了吃屎。這句話難聽是難聽,但說給她,一點也不過分?!?/p>

“不要這樣說,王婆婆。琴是很好的女人。”

“枉自喊你‘土行孫。不,他們喊對了。土行孫就是把腦袋和雙腳往土里一鉆,不顧頭也不顧尾。把耳朵和眼睛都埋了。上面發(fā)生了什么事,他是耳聾眼瞎了。那些事情雖然藏得沒有一點風聲……真的沒有一點風聲嗎?所有人都不知道。難道真沒有一個人知道?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說你呆還真是呆,你就不是個做老師的料子。”

土行孫聽了王婆婆的話,生氣之余,也感到莫名其妙。他不知道她到底想跟他說什么。

“王婆婆,王三兒的事情,真的不怪琴。她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王三兒自己找上門來請她幫忙……”

“看,不打自招了。我就猜到是她幫的忙。要不然王三兒還能自己飛出去?她能飛到哪里去!只有你屋里的人飛過,她路熟。她飛得可早啦。翅膀還沒長硬就飛了?!蓖跗牌耪f完,氣憤地把土行孫轟走了。

就在土行孫走了之后,王婆婆一扭頭,發(fā)現(xiàn)那后院有個人影。半個影子被陽光拖出來掉在后院門板的腳下。那人一定是靠在門墻邊偷聽她說話。

“哪個?”王婆婆大聲問道。當她正準備起身去看的時候,那人影一閃就不見了。

“難道是狗影子?”她自言自語。狠狠地關上了后院的門。

土行孫從王婆婆家里出來,悶悶不樂。他的一片好心掉在冰窟里,實在令人難過。加上王婆婆說的那些話,簡直讓他摸不著頭腦。一回到自家院子,他就喊琴給他準備一件扛柴的衣裳,可是喊了幾聲沒人應。

“你喊我?。俊?/p>

聲音是從他背后傳來的。他一扭頭看見琴從外面回來。

“我去了一趟菜地?!鼻僦钢说氐姆较?。

“有什么事找我嗎?”琴又問。

“我要去扛柴。前天穿的那件舊衣裳,你給我找一下?!?/p>

琴點頭進了房間。土行孫看著琴進屋的背影,想不通王婆婆那一番話。這樣一個溫順的女人,能有什么事情呢。即使有,他也不想追究了。王婆婆說得對,他其實就是一個把耳朵和眼睛埋起來的人。他也不是當老師的料子。教了十年的書,他的水平只有自己知道。他把教書和種地混在一起,他認為教書和種地是一個道理,學生就像莊稼,要用一顆培養(yǎng)植物的心去對待他們。可是這顆心埋在泥土里,人們看到的永遠是泥糊糊的樣子,是他赤腳的樣子,是土里土氣的樣子。

“看吶看,看他那雙大泥腳!……就他那點水平,教一年級都不配?!揪褪莻€莊稼漢。是傻子?!薄挥貌戮椭浪麄冊诒澈笳f的話。

“隨他們怎么說?!彼看味歼@樣想。

現(xiàn)在對于王婆婆那一番話,他也用“隨她怎么說”來抹掉了。他的日子風平浪靜,雖然少了一些激情,但這樣的日子他并不感到厭倦。他不想改變什么,也不想追問什么。上大學時,他喜歡詩歌,他知道詩歌和生活是兩碼事。他低頭看向自己,視線中的人平平無奇,身材短小,泥糊糊的雙腳,褲管高高卷起來掛在膝蓋上——“這就是生活的真相?!薄谛睦镎f。

琴將衣服送到他手里,又遞給他一個玉米餅。

“餓了吃?!彼郎睾偷卣f。

土行孫摸著熱乎乎的玉米餅,心里感動萬分。這么多年來,他一直想得到的愛情,其實就是此刻的樣子??伤耙詾?,她是不懂愛情的。

真不該為了王婆婆的話胡思亂想。根本不需要多想。他心情爽朗地去干活了。

夜里起風了,琴躺在床上,聽那風聲在房頂上嘶叫。

“明天又要補蓋房子了?!彼f。

土行孫睡得很沉。沒有聽見她說話。

后半夜,土行孫睡醒了,翻身看旁邊沒有人,便朝著大兒子和小兒子的房間喊了幾聲。每晚的后半夜,琴都會去看看兩個兒子有沒有踢被子。

琴聽到土行孫喊她,立刻從兩個孩子的房間出來。低聲說:“小兒子踢被子了,又哭了幾聲。你……什么時候醒的?沒聽見孩子哭嗎?”

“剛醒?!彼f,“沒聽見?!?/p>

說話間,村里的狗叫了起來。像是四處跑著叫的,聲音從各處傳來。

“有賊吧?”土行孫起身穿衣,準備去牛圈看看。

“我剛出去看過了,牛在?!?/p>

“那就好?!蓖列袑O放下外套。

正在這時,外面響起一陣嘈雜聲,狗的吠叫和四處奔跑的人的腳步聲混在一起。

“咋回事?我去瞧瞧。”土行孫三兩下穿好衣裳。就在這時,他的院門也被拍得山響。

“起來起來!王婆婆家著火啦!”來人在門外大喊。

“馬上?!蓖列袑O說,“你看好孩子?!彼愿酪宦暰吞鲩T外。

琴立在床前,呆了一會兒又回過神來,慌慌張張跑去里間看了一下孩子。見兩個孩子睡得安安穩(wěn)穩(wěn),也拿了桶子跟著出去了。

王婆婆的房子已經(jīng)成了一片火海。人們根本無法靠近房子,加上王婆婆院子里的柴垛也燃了起來,火舌躥得老高,人們站在遠處潑去的水毫無作用。跟著大人一起出來的孩子嚇得哭了起來。

“不好了,王婆婆還在里面,”一個婦人突然喊道,“先想辦法救人。房子是保不住啦。”

琴提了一桶水跑到土行孫面前,她實在沒有力氣將水潑到火苗上。她滿面通紅,氣喘吁吁。

“你怎么也跑來啦?火太大了?!蓖列袑O說。

“我……王婆婆還在里面嗎?”琴的眼里涌出兩滴眼淚。

“沒出來?!?/p>

琴沒有回去看孩子,她又拿了空桶跑去打水。從這里到水井要經(jīng)過好幾條溝。人們分站在路上,互相傳遞著水桶。

一切只是白費力氣了?;饎菰絹碓酱螅苛簾龜嗔?,檁子掉到地上的聲音傳進耳朵,人們眼睜睜看著那房頂塌了下去。大火燒得墻壁通紅。屋里就算放著一塊石頭,也早就燒成了灰。

王婆婆和她屋里所有的東西都化成了灰燼。當最后一朵火苗熄滅時,天也大亮了。人們灰頭土臉站在那里。這一場災難來得太突然,也太無情了。

人們斷定,是王婆婆每夜留下的火種造成了這場悲劇。

王婆婆的小兒子從外地趕了回去,跪在那黑漆漆的廢宅前大哭。

人們紛紛跑來安慰王婆婆的小兒子。還對當夜著火的事情進行了更全面的分析。

“他母親實在太節(jié)省了。幾根火柴而已,可以請人代買呀?!?/p>

“那天晚上風太大?!?/p>

“要不是那柴垛放在院壩,可能不會燒那么兇?!?/p>

“沒有柴垛也一樣,天氣干燥,又是草房子,一著火哪來得及救。想開點吧,重新起一所房子在別處?!?/p>

王婆婆的小兒子將燒毀的老宅用竹籬笆圍起來。他把這里做成了王婆婆的墳墓。在那原是門檻的地方,豎了一塊墓碑。

琴隔一段時間就會去祭拜一下王婆婆。她一句話也不說,燒完了香紙,磕幾個頭就離開了。

這一天傍晚下雨,琴照樣去祭拜了王婆婆?;氐郊依?,土行孫已做好了晚飯。

“雨天就不用去祭拜了。她兒子還沒你這份心意呢。她活著的時候對你意見可不小,難得你大量,還能這樣對她。換了別個,怕是做不到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蓖列袑O說。

“她……她活著的時候沒跟你說什么吧?”

“沒說什么。我只是看她給你的眼色不太好。我猜她一定是因為你給王三娘子打藥的事情,心里不痛快。對了,你最近是不是常做噩夢?還說夢話呢?!?/p>

“沒有。我沒做噩夢。我也不會說夢話吧?我說什么了嗎?”

土行孫哈哈大笑,“夢話誰聽得清楚。”他指著桌子,“吃飯吧。你去喊兩個小家伙回來吃飯?!?/p>

琴心神恍惚地走了出去,險些絆在門檻上。

又到了冬天。王婆婆已經(jīng)死了幾個月了。琴也忙得沒有時間再去祭拜。這個時候她有許多事情要忙。給兩個孩子翻新衣服。給土行孫縫鞋子。還要把菜地里的蘿卜收回來,泡一壇酸蘿卜。

自從王婆婆家里著火之后,村里所有的人都把柴垛搭到院子外面去了。只有琴沒有。她家院壩里不僅有柴垛,還碼著一堆玉米稈。

土行孫找來了小半桶油漆。他在堂屋中間的那面墻壁上釘了一塊木板,將那木板刷成了黑的。

“看到?jīng)]有,黑板準備好啦。你要好好讀書。你最近成績好不好?”他高興地望著大兒子。

大兒子望著他母親,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父親的話。

“你真要教他???我以為只是開玩笑呢?!鼻俜畔率种械尼樉€活。

“開什么玩笑。我沒跟你們開玩笑。我不僅要教他,我還要教他呢。”他指著門口玩耍的小兒子。他喊回小兒子,在黑板上寫下一個拼音。他還把琴也喊進屋子,讓她像小學生那樣規(guī)規(guī)矩矩坐在凳子上。他微微地笑著對她說,我給你掃盲。

下大雪的時候,學校暫時停了幾天課。土行孫認認真真在家給他的妻兒掃盲。該準備過冬的干草都準備好了,他終于清閑了一下。他有時還去雪地里散步。當然,下雪天他就不赤腳了。他穿著被耗子咬破又縫補好的鞋子,慢悠悠走在雪地里。

這一天他照常去散步。走到村口時,發(fā)現(xiàn)遠處有一男一女向村子走來。他等在原地。那瘸著腿的正是鐵蛋子的父親,走路一拐一拐。那低頭走路的女人,是王三娘子。她懷中抱著一個奶娃。

“好多年不見你了。永軍,你終于回來了。這是……”土行孫指著王三娘子。

“我們……鐵蛋兒還好嗎?你還在教一年級嗎?”永軍吞吞吐吐道。

“你兒子還好。我,一輩子的一年級?!蓖列袑O笑說。

“這也是我兒子?!彼πΦ刂钢跞镒討阎械暮⒆?,“她沒吃那包打藥。我這次回來就不打算走啦。對了,聽說王婆婆……”永軍介紹完王三娘子懷中的奶娃,立即扯開了話題。

“她家遭火災。死了。她兒子招到外地做了上門女婿。”

“她家運氣真不好?!庇儡娬f。

琴站在院門邊,她看到了永軍,也看到了王三娘子。但是她一切都沒有看見似的。她的腳立在原地一動不動。等永軍和王三娘子走遠了,她才離開院門來到土行孫身邊。

“要加一件外套嗎?外面冷。”她搓著兩手。

“你怎么眼淚都出來了?你一定感冒了。你感冒總是一只眼睛流淚。我媽當年也一樣。走吧。我們回去?!蓖列袑O說。

琴站著不動,眼睛盯著雪地上的腳印,那腳印把她和土行孫以及王三娘子跟永軍隔開了?,F(xiàn)在他們分成兩對,那邊,這邊,界限清晰,毫無瓜葛。她追著遠去的兩個人,在茫茫蕩蕩飛雪中,那背影逐漸消失了。

“走吧?;厝ァ!彼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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