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君，本名李小軍，一九七二年六月生，江西蓮花縣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先后任江西省作協(xié)副主席、江西省民協(xié)主席。作品見于《十月》《鐘山》《大家》《人民文學(xué)》等雜志，著有散文集《時光鏡像》《晝與夜的邊緣》《尋夢婺源》《江南未雪——1990年代一個南方鄉(xiāng)鎮(zhèn)的日常生活》《后革命年代的童年》等。

一、船屋

你在1042年給自己改造了一座船屋。

屋呈長條形，一進七間。一頭一尾的屋子三面無墻，你以雕花護欄圍飾其旁，中間幾間如同船艙。房子改造好，你命其名為“畫舫齋”。顯然，你對自己這個創(chuàng)意和工程是滿意的。你捻須微笑，繼而修書給大書法家蔡襄，請他題字。

同僚們似乎對你的做法有疑義。他們根據(jù)《周易》卦辭，人將履險蹈難，是以渡河來比喻。船只是用來渡河的工具，并非安身立命之所。你這樣做豈非違背常理？你一笑置之。你骨子里有著浪漫的天性。這么多年來，奔走于江河湖海之間，歲月的刀鋒切割著你的傲氣和血氣。當(dāng)年，你被貶夷陵，“走江湖間，自汴絕淮，浮于大江，至于巴峽”，后改任乾德，又從長江入漢水，“計其水行幾萬馀里”。途中遇到激流險灘，險些喪于非命的經(jīng)歷無數(shù)，陰風(fēng)怒號、檣傾楫摧之際，只能祈求神明保佑。環(huán)顧前后泛舟之人，不是商賈就是仕宦，看來外出謀利和做官，都是身不由己啊！見慣了風(fēng)浪，你便寵辱不驚。休閑的場所故意以凌波渡浪的船型喻之，不是出于自嘲，而是表明一種居安思危之志。

退居外職，本不得已，因諫言受阻，你請求外調(diào)。卻并非像古人那樣逃世江湖，去過優(yōu)哉游哉的生活。你說你“誠有所未暇”，還是希望有所作為。

我沒有考證，你是否算得上“船型屋”的最早發(fā)明者之一。至今，江西吉安、撫州等地，還有這種造型奇特的古宅，均是明清時期留下來的古建筑。翹角飛檐、黑瓦灰墻，在青山綠水之間，在雜亂的新居和林木的掩映中，彷如一個低調(diào)的、被遮蔽的美人?；袒?、羞怯和端然，是因為時間和戰(zhàn)火的傷害，尤歷歷在目。幾百年來，幸存下來不易。雖然在常人眼中，這不過是一片殘垣破瓦、爛窗壞壁，像一個荊釵布裙、臉色黧黑的老嫗。但有識之士見到，不免驚駭：那精雕細鏤的隔扇、斗拱、雀替，描繪著戲曲人物的檐頭，鑲嵌著暗八仙圖案的柱礎(chǔ)、石刻，象征著美滿、吉祥的磚畫，尤其富有想象力的房屋造型，別致生動。他的發(fā)現(xiàn)和指點，很快引來路人似懂非懂的頷首和贊嘆。

你二十三歲進士及第，在官場已度過了十三個春秋。這十三年對你來說，如孤舟浮海，過得并不平靜。因此，在山高皇帝遠的滑州，你給自己建造船屋，恐怕并非心血來潮。

當(dāng)年被貶夷陵，皆因你逞一時口舌之快。你寫下《與高司諫書》，攪起千層浪。高司諫何許人——本名高若訥，朝廷諫官。司諫一職，雖僅為七品，位雖不尊，但在宋代政治結(jié)構(gòu)中，具有重要作用。諫官由皇帝親自授予，主掌規(guī)諫諷喻，三省至百司大臣小官若有違失，都可以諫正，并可以直接向皇帝諫言，參與朝政。《與高司諫書》，這篇“發(fā)于極憤而切責(zé)之”的檄文，無不透露你的嫉惡如仇、果敢無私。何事讓你“極憤”呢？那時你還在西京，范仲淹因敢于直言被朝廷任為右司諫。出于對朝政的關(guān)切和改革的愿望，范仲淹任職才一個月，你便提筆寫下《上范司諫書》。這封私信發(fā)揮了你的才情，引用韓愈曾經(jīng)諷刺陽城尸位素餐，“待機進諫”的瀆職，規(guī)勸范仲淹要敢于言事，甚至單刀直入地批評他一個多月來對朝政沒有發(fā)表意見。范仲淹接到來信不僅不生氣，反而激賞，將你引為知己?？芍^是不打不相識。之后你調(diào)入東京，位居館閣，雖是閑官，但從此和范公聯(lián)手，輔佐年輕的仁宗開創(chuàng)出“慶歷新政”的局面。

翻閱歷史，每每新政之前都潛流暗涌，新舊勢力犬牙交錯，爭斗不已。積極進取的范仲淹對暮氣沉沉的政局并不滿意，對吏治的腐敗痛恨不已。他向仁宗呈上一份“百官圖”一一評點朝中百官，哪些是出于公道，哪些是出自私意，主張選賢任能，矛頭直指宰相呂夷簡。因其在位日久，任人唯親，積弊良多。一場政治較量在范仲淹與呂夷簡之間展開。十多年來，呂夷簡是朝廷的不倒翁，“其于天下事屈伸舒卷，動有操術(shù)”（元·脫脫《宋史·呂夷簡傳》）。年輕氣盛的范仲淹被呂夷簡指責(zé)越職言事、薦引朋黨、離間君臣。仁宗擺脫不了對呂夷簡的依賴，權(quán)衡利弊，將范仲淹貶職饒州。

勝利者乘勝追擊，接連打壓反對派。朝廷上下怕受朋黨牽連，都緘默不言。

在一次私人聚會上，高司諫大放闕詞，說范仲淹貶得活該，當(dāng)眾非議范仲淹，以掩飾自己的懦弱。你當(dāng)場與高司諫爭辯，回家后越想越氣，提筆寫就《與高司諫書》：

足下在其位而不言，便當(dāng)去之，無妨他人之堪任其任者也。昨日安道貶官，師魯待罪，足下猶能以面目見士大夫，出入朝中稱諫官，是足下不復(fù)知人間有羞恥事爾！

惱羞成怒的高司諫將信交給皇帝，說你攻擊天子以忤意逐賢臣，惑亂眾聽。結(jié)果被仁宗貶為夷陵縣令，并責(zé)令立即啟程，不得逗留。凄惶之下，你來不及和朋友告別，帶上一家老小，登舟西行，經(jīng)過五個多月的水上漂泊方到達夷陵。對于船上的日子，你體會深矣。以至于之后從乾德轉(zhuǎn)任滑州，改燕私之居為船型屋如此。你真的對船上的生活難忘，連安居之日，都隨時想要起航嗎？

杜甫說：“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p>

你的故園在遙遠的吉安（那時叫廬陵）。但你從出生到現(xiàn)在，一直都沒回去過。你的父親歐陽觀，帶著家族的血脈，沿著故鄉(xiāng)的小河——沙溪，一步步走出，直到客死異鄉(xiāng)。對于故鄉(xiāng)來說，你就是一個浪子，一條孤舟。故園那片深海，尚且在你目光所及之外。

對傳統(tǒng)社會的士大夫來說，故鄉(xiāng)，總是心中的隱痛。你的門生蘇軾有兩句詩，與杜甫詩句有異曲同工之妙，他說“荔子已丹吾發(fā)白，猶作江南未歸客?！边@是在為他自己畫像，也是在為你畫像。

船屋之上，一代文宗，還在等待朝向故鄉(xiāng)的歸航。

二、文宗

孟子曾說：“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這話用在你身上，也是合適的。你處在一個什么時代呢？我常想。你的生涯固然艱辛，坎坷很多，詆毀很多。但你的贊譽更多，你成就的功績?nèi)缁突腿赵拢x映千古。時至今日，讀你的文章，依然讓人如沐春風(fēng)，

蘇洵說，你的文章“紆余委備，往復(fù)百折”。清代魏禧也說，“歐文之妙，只是說而不說，說而又說，是以極吞吐往復(fù)參差離合之致?！比绱松钋橥褶D(zhuǎn)、風(fēng)神奕奕的文筆，足以掃蕩五代以來的駢體遺風(fēng)，成為文士們學(xué)習(xí)模仿的樣本。因此你說，“蒼顏白發(fā)，頹然乎其間者，太守醉也”，乍讀之下，滿以為你是個失意、頹廢的醉客。其實那年你才三十九歲，你的酒量也并不大。只是你白發(fā)來得早，以醉寫醒，如同你建船屋似作逍遙游，其實心在廟堂。

你的心思根本上和范仲淹一個樣——“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因為共同的視野和胸襟、德行與道義，你們才能走到一起，才共同致力于開創(chuàng)慶歷新風(fēng)。無他，弘揚道統(tǒng)，恢復(fù)儒學(xué)，得君行道，這是你們共同的主張。

與王羲之的《蘭亭序》相比，你的《醉翁亭記》，同樣“容與閑易，無艱難勞苦之態(tài)”（蘇洵《上歐陽內(nèi)翰書》），你天才式的落筆舉重若輕、自然生動。這與王右軍《蘭亭序》這篇美文，有共通之美，所謂各美其美。右軍以樂寫哀，筆致婉轉(zhuǎn)，從“修禊事”、“曲水流觴”之欣悅，到盛事不常、死生攸關(guān)的激昂，可謂一嘆三詠。你的醉翁之意，同樣筆墨酣暢、沉靜嫻雅。如果說《蘭亭序》是一襲修竹起舞于月下，你的《醉翁亭記》則如光影婆娑的夕光映在一池睡蓮。相比右軍，他得韻致，你得風(fēng)神。

夠得上第一流大師的人物，總是具有開風(fēng)氣之先的視野和抱負。當(dāng)年你十七歲初嘗科場失敗，不得不學(xué)做駢體文，以對付考試，一年之間，連登監(jiān)元、解元、省元，雖最后殿試屈居第十四名。你決意一改晚唐以來西昆體遺風(fēng)，從骨力到風(fēng)神，將宋代以降的散文，引導(dǎo)到豪邁沉雄、格高境闊、流暢婉轉(zhuǎn)、生動自然的路子上。你對散文的貢獻，歷史上沒有第二人能超得過。唐宋八家，除了韓柳外，其他五家皆師于你門下。對此，你的門生蘇軾不無感慨地說，“故天下翕然師尊之”（《六一居士集序》）。

當(dāng)年，你的江西老鄉(xiāng)、十四歲以神童取得進士出身的“太平宰相”晏殊，慧眼識珠，主持禮部考試時，對你這個“目眊瘦弱少年”大加贊許——那年試題是《司空掌輿地圖賦》，你細讀之下，感到疑惑，因為周代和漢代均設(shè)有司空一職，根據(jù)漢代鄭玄箋注，漢代司空掌管輿地之圖，而周代司空不僅僅掌管輿地之圖，那么考題究竟是應(yīng)該賦漢代還是周代司空呢？正當(dāng)晏殊為學(xué)子上前問題不得要領(lǐng)之際，目見一“目眊瘦弱少年”來到簾前，請教之后，晏翁說，今天這個考場中，只有你真正看懂了題目。我出題就是希望大家能從細微處發(fā)現(xiàn)問題，這才不算枉讀書。

無獨有偶。嘉佑二年，你受命主持禮部貢舉事。經(jīng)過多年努力，駢儷雕琢的西昆體已經(jīng)消歇。利用科舉實現(xiàn)你的文學(xué)主張，是多年的夙愿。那年策論題目是《刑賞忠厚之至論》。有位考生僅用六百余字便簡潔生動地論述了以仁治國的思想。這篇文章被你垂青，本想題為第一名，但你轉(zhuǎn)而一想，這么出色的文章恐怕只有弟子曾鞏能寫出。這時你舉筆的手猶豫了。你就是這樣一個人，總是將德行放在首位，為避免徇私舞弊之嫌，忍痛割愛將該卷列為第二名。結(jié)果，揭榜之日你才知道，此文出自眉山蘇軾之手。就這樣，本來當(dāng)年的狀元落為了榜眼。

金榜題名之后，主考官與新進士之間便有了師生的名分和情誼。蘇軾向你呈遞了《謝歐陽內(nèi)翰書》，你閱后，贊不絕口，“讀蘇軾書，不覺汗出?？煸?！快哉！老夫當(dāng)避此人，放出一頭地也。”（《與梅圣俞》）和兒子們談及蘇軾文章，說，切記，三十年后世上人不會再說道我了——你預(yù)言，未來的文壇屬于蘇軾！

那日，在父親蘇洵帶領(lǐng)下，蘇氏兄弟（蘇轍同中進士）到府上拜訪你。你問蘇軾，那篇《刑賞忠厚之至論》中說，遠古堯帝時，皋陶作為司法官，三次要殺一個犯人，三次被堯帝赦免的典故，出自哪本書？蘇軾說，在《三國志·孔融傳》中。蘇氏父子走后，你當(dāng)即取書細讀，卻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典故。下次見到蘇軾，你又問蘇軾。蘇軾說，當(dāng)年曹操滅袁紹，將袁紹兒子美貌的妻子賞給自己兒子曹丕。孔融對此不滿。說，當(dāng)年武王伐紂，將商紂王寵妃妲己賞賜給了周公。曹操忙問是哪本書上看到的?？兹谡f，并無根據(jù)，只是以今日的事情推測古代的情況，想當(dāng)然罷了。所以，我以堯帝的仁厚和皋陶執(zhí)法之嚴來推測，也是想當(dāng)然的。

你一聽樂了。逢人便說，此人會讀書，日后文章當(dāng)獨步天下。

那年主持科考，你一舉網(wǎng)羅了蘇軾、蘇轍、曾鞏、呂惠卿、程顥、張載等杰出人才。加上執(zhí)弟子禮的蘇洵、王安石等，嘉佑時期，全國幾乎所有的文壇精英都聚集在你門下，一時之間，“宋六家”并峙文壇，開創(chuàng)出北宋文學(xué)的高峰。對于嶄露頭角的人才，無不得到你的積極褒揚和大力提攜。作為文壇領(lǐng)袖的你，也得到他們極高的擁戴。你超然豁達的氣節(jié)和逆境中堅韌超拔的精神，影響致遠。于是，“自歐陽子出，天下爭自濯磨，以通經(jīng)學(xué)古為高，以救時行道為賢，以犯顏敢諫為忠”（蘇軾《六一居士集敘》）。

三、緋聞

雖很忌諱，我還是來說說你的“緋聞”。

你的本家，也是《宋史》的總裁官歐陽玄，在《宋史》卷三《太祖本紀·贊》中說：

三代而降，考論聲明文物之治，道德仁義之風(fēng)，宋于漢、唐蓋無讓焉。

這一判斷，對宋代的文化和道德，給予的評價甚高。眾所周知，唐代佛學(xué)興盛，雖韓愈等人極力排斥，佛教仍大行其道，乃至逐漸成為中國文化的核心部分之一，已是事實。你繼承了韓愈的思想，不僅在思想層面上，還包括文學(xué)主張上。你是古文運動的旗手，開創(chuàng)了宋以后散文的新風(fēng)，深刻影響著宋元明清的散文創(chuàng)作，這里不復(fù)贅言。你大力弘揚儒學(xué)，說：“堯、舜、三代之際，王政修明，禮義之教充于天下。于此之時，雖有佛無由而入”。（《本論》）你不像韓愈，主張“火其書而廬其居”，以極端的做法排佛。你主張重修三代政教之本，使人人受教化，個個懂禮義。你是這樣倡導(dǎo)，也是這樣實踐的。因而你被后世尊為德藝雙馨式的文壇宗主。

但你還是不可避免地卷入了兩樁緋聞之中?？梢岳斫饽愕膽嵟?，因為連我現(xiàn)在要描述它也感到非常生氣。

第一件，是所謂的“盜甥”案。慶歷以來，守舊派炮制了“進奏院事件”和揪住蘇舜欽變賣辦公廢紙錢置辦酒食、王益柔醉后作《傲歌》事件，將慶歷新政主要人物一網(wǎng)打盡。你不識時務(wù)，極力為改革派叫屈，連上《論杜衍范仲淹等罷政事狀》和《論兩制以上罷舉轉(zhuǎn)運使副省府推判官等狀》等奏折，對朝廷廢止新政表示異議。千里之外，你馳書京城，不顧風(fēng)雨滿樓。還提筆寫什么“獨倚危樓風(fēng)細細”，“對酒當(dāng)歌，強飲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你可知，一場陰謀正對著你來呢。

你應(yīng)該記得，十年前，你的妹夫張龜正不幸染病在襄城去世，留下妻子和前妻所生的七歲女兒，孤苦無依，呼天搶地。你將寡妹孤甥接到家里一同生活。幾年后，小丫頭年將及笄，出落得亭亭玉立。因與歐陽家族并無血緣關(guān)系，你做主將張氏甥女嫁給遠房堂侄歐陽晟。不想今年六七月間，歐陽晟罷虔州司戶，攜眷回京待命。隨行一男仆叫陳諫，長得風(fēng)流俊俏，旅途上與張氏暗生情愫，勾搭成奸，事情敗露后，歐陽晟將二人交由開封府右軍巡院發(fā)落。

開封府尹楊日嚴視你為仇寇。因前些年他貪污瀆職被你彈劾，于是試圖將案情復(fù)雜化。嚴刑威逼之下，張氏驚恐萬狀，一心想解脫，口不擇言，循著審問者思路，炮制出未嫁時與你曖昧的荒唐供詞。楊日嚴如獲至寶。參與審判的軍巡判官孫揆覺得不足信，并在他的堅持下，只以張氏與陳諫通奸事實定罪，不涉及其他。

宰相陳執(zhí)中等抓住這個機會，想將你搞臭。授意諫官錢明逸，以你和甥女張氏通奸并試圖侵占她家財產(chǎn)為名，將你彈劾。錢明逸早就對你嫉恨，說起來卻是啼笑皆非的理由。你政務(wù)之余，皓首窮經(jīng)，修《新五代史》。貶斥了錢氏的祖宗，即吳越國王錢氏家族，使他懷恨在心?；奶频娜丝傆谢奶频呐e動，他居然從你詞中找出一首《蝶戀花》，以為佐證：

江南柳，葉小未成陰。人為絲輕哪忍折，鶯憐枝嫩不堪吟。留取待春深。十四五，閑抱琵琶行。堂上簸錢堂下走，恁時相見已留心，何況到如今。

錢明逸穿鑿附會，說張氏失怙到你家時，正是玩簸錢游戲年紀。一位天真浪漫、惹人憐愛的文學(xué)形象，被他捏造成你們曖昧關(guān)系的證據(jù)?；实壅鹋?，真以為你是個假道學(xué)的偽君子。一時朝野上下議論紛紛。仁宗派內(nèi)侍王昭明對案子重審。宦官的壞形象由來已久，況且王昭明也曾被你得罪。年初，皇帝派你同他出使河北，你斷然拒絕，說什么侍從官出使地方州府，沒有慣例，沒有與宦官同行的道理，你說你為此感到羞恥。如果你知道王昭明的為人，也許會收回前面的話。這位仁兄雖是宦官，卻為人正直、見識超群。盡管被你得罪仍出于公心，客觀公正地審理了案子，結(jié)果維持原判，為你洗刷了冤情。最后朝廷將你下放到滁州了事。一場陷害就此告終。

顯然，謫居山城，仍無法排遣你心中的怒氣。雖嘴上說遠謫滁州，未嘗不是“脫風(fēng)波而遠去，避陷阱之危機”。可是公報私仇的小人，以桃色新聞把你拉下馬，給你潑臟水，使你蒙羞若此。“我遭讒口身落此，每聞巧舌宜可憎?！泵柯勌澍B，便想起巧舌如簧的齷齪小人。

當(dāng)年在西京，一群年輕人意氣風(fēng)發(fā)，常詩酒唱酬。你從荒僻的小地方來到牡丹城，雙目生輝，眼花繚亂，在那里，遇見了幾個終生奉為患難的知己。梅堯臣、尹洙、謝絳、富弼、王復(fù)、楊愈等人皆詩文不俗、志趣高雅。你們歡快悠游、品茗賞花，過著如夢如幻的生活。如此歡景讓你畢生懷念。當(dāng)時你們效仿白居易昔年作《九老圖》，梅堯臣等人提出以“八老”相互品題。作為當(dāng)日的缺席者，你獲贈了“逸老”的稱號。本意豪健放達的褒稱，被你讀成輕逸風(fēng)流之意。你頓時感到不快，認為朋友們是看不起你這個“寒鄉(xiāng)下流、后勁初學(xué)之人”，“特以清雋裁之”，后被你改成“達老”，風(fēng)波才告平息。好事者，從你《臨江仙》詞中附會出一段“金釵”的故事。這段故事流傳了一陣，以至晚年都有人拿來說事。你那些香艷清麗的詞流傳甚廣，據(jù)說多少年后，在西域的酒樓上都還張貼著當(dāng)年傳唱的詞曲。這也給你帶來了負面作用。你不是“以救時行道為賢、以犯顏敢諫為忠”嗎？你的政敵便以這種卑鄙伎倆陷害你。

六十一歲那年，你又攤上這么一出囧事。那時你德隆位高。你的妻弟淄州知州薛宗孺因薦人失當(dāng)，被連累問責(zé)，他指望你幫他開脫。你不僅不幫忙說話，還說什么不能因是你的親戚，就給予關(guān)照。你的大義大節(jié)，讓小人不快。薛宗孺削職后，懷恨在心，四處散布你的謠言——說你有才無行，老不知恥，和長兒媳吳氏關(guān)系曖昧。此前，因“濮園之議”，你得罪了一批人，使他們落職。御史中丞彭思永，與你素來不和，逮住這個信息，將謠言傳給下屬蔣之奇——后者因盛贊濮議被你舉薦，難以理解他恩將仇報，也許想在諫官中盡快建立聲譽吧。他彈劾了你，并拉來彭思永為證，堅決要求將你處以極刑，并暴尸示眾。

神宗盡管不信，但因你濮園之議得罪了一幫人——皇帝是最懂搞平衡術(shù)的人，百官之中，君子小人都用，正反兩派各占一定比例，以相互掣肘，他則從中調(diào)停。神宗將奏章轉(zhuǎn)到樞密院。以遲暮之年，受此誹謗，你連上三道札子，要求徹查此事，并且請求罷去參知政事，從此閉門不出。神宗密咨天章閣待制孫思恭，孫與你無私交，但認為你是忠臣，一個謠言不足信。神宗于是讓人將奏章從樞密院取回，連同你的奏章，一起批復(fù)中書省，指示要求嚴查消息來源。同時，親賜手昭，將你撫慰，顯得頗為關(guān)切：“春寒安否？前事，朕已累次親批出詰問因依從來，要卿知?！?/p>

審查中，蔣之奇供出彭思永，而彭卻死也不肯再說出消息來源，承認是道聽途說。最后朝廷將彭思永、蔣之奇降職處理，張榜朝堂，批評蔣、彭之語乃“空造之語”、“皆狂瀾而無考”。司馬光在其筆記體著作《涑水記聞》中，對此事有記載。一場鬧劇結(jié)束，你上謝表說，“未乾薦禰之墨，已彎射弈之弓”。心灰意冷，退休的心思更急迫。

需要指出的是，“濮園之議”，對立兩派之中，力主濮議的韓琦和你，以及首攻濮議的司馬光，都是人格品性稱善的君子。然而，一旦陷入紛爭，則不免恃強好勝，甚至失去理性，“誣人私德”，確實令人深省。此種事件，歷史上，層出不窮，確實值得反思。

四、吉州

你的鄉(xiāng)賢，南宋廬陵人羅大經(jīng)，曾婉轉(zhuǎn)地批評你對故園感情不深。他在《鶴林玉露》中引詩曰：“六一先生薄吉州，歸田去作潁昌游。”暮年你求退心切，數(shù)次上表請求歸養(yǎng)，皆因朝政多事，沒有批準。而“長兒媳案”后，你決意離開京城這座是非之地，請求外調(diào)，神宗一再挽留，你去意已決，終于批復(fù)你回早就相中的退養(yǎng)之地潁州。登舟之日，你無限傷感地賦詩，以出塞的明妃自謂：

上馬即知無返日，不須出塞始堪愁。

潁州以其淳樸民風(fēng)和秀麗山水，擁抱了你這個一代文豪、暮歲老人。潁州西湖更是與杭州西湖比美，留下你許多晚年詞句。你病逝于此，死后葬于河南新鄭。

無怪乎羅大經(jīng)對你責(zé)備，吉州似乎一直在你視野之外。洪邁在《容齋隨筆》中說：“崇公（歐陽觀）惟一子耳，公生四子，皆為潁人，瀧岡之上，遂無復(fù)有子孫臨之，是因一代貴達，而墳?zāi)垢魹樗??！焙檫~是江西鄱陽人，對你與故鄉(xiāng)隔著無盡山水感到惋惜。

瀧岡即今日永豐沙溪鎮(zhèn)鳳凰山。你的父親歐陽觀當(dāng)年沿著沙溪水一路而下，愈走愈遠，最后客死他鄉(xiāng)。這個郁郁不得志的吉安人，曾經(jīng)指著襁褓中的你說，算命人說我過不了戌年，假使他的話應(yīng)驗，我就看不到你長大了。沒能看到日后你的騰達，是父親的遺憾，也是你的遺憾。你的母親鄭氏夫人，出生于沒落的江南世家，從小受過良好的教養(yǎng)，感謝這位了不起的母親，培養(yǎng)出一個這么出色的人才。對于她來說，她的婚姻卻談不上如意：歐陽觀比她大三十歲，當(dāng)時只是一個窮困落魄的書生，此前還曾有過妻室，不知什么原因，被歐陽觀休出家門，連你同父異母的兄長也讓一起帶走了。多年以后，兒子不遠千里尋親，被父親勉強相認后，還被當(dāng)做下人使喚。丈夫四十九歲終于考上進士，但十年之后就去世了，留下孤苦的母子在世間。鄭氏夫人無奈之下，攜著你投奔千里之外的叔父歐陽曄。在隨州，歐母畫荻教子的故事，成為千年來盛傳不衰的經(jīng)典。

你終生大部分足跡在長江以北。那時，你的故鄉(xiāng)吉州，算得上江南“庳薄之地”，直到宋室南遷后，才迅速開發(fā)，頓時人才輩出，成為江南望郡。你是吉州木秀于林的第一枝。如果沒有那篇著名的《瀧岡阡表》，你和故鄉(xiāng)的瓜葛真的算是很淺。

四十七歲那年，你扶棺南下，母親鄭氏夫人以七十二歲齡歿于官府。遙遠的吉州浮現(xiàn)眼前。此前你為母親的葬事有些糾結(jié)，從常理來說，應(yīng)將母親的墓和已故的父親合葬，但是此前你的異母兄歐陽昞已將其母葬于吉州瀧岡，如果你再將母親葬于瀧岡，則不免使父親休妻之事暴露出來，作為一個士大夫來說是很忌諱的事情。另外就是，一旦將母親葬于千里之外的祖塋，清明寒食，恐難親臨為母親掃墓。但猶豫再三，你還是決定讓母親葬在吉州。

從《瀧岡阡表》可知，母親對父親感情很深，在她眼里，丈夫不僅為官清廉，而且宅心仁厚，遠不是個不近人情的怪人。

有一次，他在燈下批閱案卷，有一卷文書讓他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并不住地嘆氣。母親問什么原因，父親說，這是個該判死刑的案子，我想為他找出一條活路來，卻怎么也找不到。母親奇怪了，既然是死犯，為什么還要替他找活路呢？父親說，首先要尋找求生的可能性，實在找不出，則死者和我都沒有遺憾。這種可能性不是沒有，如果不想方設(shè)法為他找活路，那死者難免心懷怨恨而死。即便像我這樣努力為罪犯謀求活路，希望免于死罪，仍不免有誤殺存在，況且還有些人總想著置人于死地呢！

父親作為廉吏，沒有利用職權(quán)為自己謀利，死后“無一瓦之覆，無一垅之植”，以至于死后夫人不得不帶著兒子投靠叔子。廉潔和仁慈，是父親留給你的精神遺產(chǎn)。父親的為政清廉、治獄寬簡，母親的辛勤撫育、諄諄教誨，在你的追述中娓娓道來，極樸實而平常，只有你這樣的巨筆，才能洗盡鉛華，寓深情于平淡之中?！豆盼挠^止》評價此文，“語語入情，只覺動人悲感，增人涕淚。”

你說，父親死后六十年，你才在墓前樹立碑文，不是怠慢，而是等待時機。

等待什么時機呢？等待自己平步青云后，皇帝給祖先賜封贈爵。

我想一代文宗扶棺入城時，整個吉州城引起了怎樣的轟動。之前，你的詩文早已傳遍大江南北，流風(fēng)所至，你的文章成為學(xué)子們案頭必備的楷則；你惠政于民、寬簡施政的作風(fēng)，和犯顏敢諫、直面仇隙的君子氣度以及心憂天下的責(zé)任感，無不使廬陵百姓為之驕傲。

不知是否有人研究過，你的形象，對吉州人的心性人格產(chǎn)生過什么樣的影響？吉安被后世冠以“文章節(jié)義之邦”，澹樸勁直的民眾性格，與你有著怎樣的聯(lián)系？梁啟超說，“長城飲馬，河梁攜手，北人之氣概也；江南草長，洞庭始波，南人之情懷也”。吉安人，南人北相，具有北方人的勁直、剛烈、重義氣、重名節(jié)的特征。你深蘊厚蓄于這片沃土，植根出吉安道德文章并重的文脈，后人將你和胡銓、楊邦乂、周必大、楊萬里、文天祥，奉為“五忠一節(jié)”，廬陵文章節(jié)義之名遂傳播宇內(nèi)。

其實，你對廬陵的饋贈不薄。你四歲時初次回鄉(xiāng)葬父，以你幼稚之年，你對這方鄉(xiāng)土定然毫無印象；四十七歲你歸鄉(xiāng)葬母，算得上真正意義上的還鄉(xiāng)。你一直以廬陵人自居，《醉翁亭記》：“太守謂誰，廬陵歐陽修也。”《真州東園記》：“廬陵歐陽修記?！?/p>

居喪幾個月，你曾“以其家之舊譜問于族人，各得其所藏諸本”（《歐陽氏譜圖》），回到潁州后，即“考正其異同，列其世次”，撰成《歐陽氏譜圖》。你對家族興衰關(guān)切如此。在你感召下，家族子弟好學(xué)上進者不乏其人。但沙溪水為孕育你這樣一位百科全書式的稀世大才，似乎也竭盡了氣脈。據(jù)傳，明代永豐陽明后學(xué)、兵部尚書聶豹曾從河南動員一戶你的后裔，回沙溪看守祖墓，四代單傳后絕嗣；清代，你的后人推薦吉水舉人歐陽玘遷回沙溪定居，傳至十代，現(xiàn)留下唯一裔孫歐陽勇，供職于歐陽修紀念館。

沙溪之上，瀧岡猶在。西陽宮內(nèi)，石柱上一副對聯(lián)：“亮節(jié)失青春，嘆離鶯苦唱，別鵠凄吟，五夜愴神深滲?！?、“恩倫褒丹陛，憶弋雁失群，丸熊課讀，卅年回首尚辛酸”，鄭氏夫人自誓守節(jié)、教子成才的美德依然流傳。

離開吉州，你沒有再返。沙溪溫暖的懷抱，在歲月中彎曲成一個姿勢。那是你慈母的形象，抑或是故園的形象。風(fēng)雨沙溪路，惟有去拜謁你的人絡(luò)繹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