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立立 楊婷婷
臺灣左翼詩人詹澈創(chuàng)作論
朱立立楊婷婷
詹澈是一位有著這種價值取向的臺灣左翼知識分子:他是個以筆為旗的詩人,同時也是位以腳為犁的革命家和深耕者。詹澈出生于世代務農之家,求學于屏東農專,敘寫了原住民、外省籍退伍老兵、本省籍農民等敘事抒情詩作。值得贊佩的是,詹澈始終持有大中國詩觀及漢語家園意識,企求將此在的家與彼在的家整合為一,而摒棄狹隘的族群意識以及愈演愈烈的所謂本土化思潮,其超越時代局限的遠大胸懷,已成為其詩歌精神的標志。
左翼詩人詹澈;創(chuàng)作論;詩歌精神
“這是臺風與寒流侵襲的島嶼/請站起來,站起來護衛(wèi)我們的家園?!?/p>
——詹澈詩作《春風》
一
薩特在《為知識分子辯護》中指出,知識分子的存在意義往往與他們介入社會的言行密切相關,“知識分子就是介入與己無關的事務的人,他們以人和社會的整體觀念……的名義,挑戰(zhàn)一切現有的真理以及受其影響的行為?!雹俦M管薩特的知識分子觀念在今天看來顯得比較激進,也曾受到??碌热说馁|疑和修正,但不可否認,介入社會確實體現了部分知識分子的存在意義,也是一些知識分子所崇尚或認同的價值取向。本文所討論的詹澈就是一位有著這種價值取向的臺灣左翼知識分子:他是個以筆為旗的詩人,同時也是位以腳為犁的革命家和深耕者。
詹澈出生于世代務農之家,求學于屏東農專,青春年少時即與文友創(chuàng)辦文學雜志并刊發(fā)大量寫實性敘事抒情詩作,“分別敘寫了原住民、外省籍退伍老兵、本省籍農民,這三者其實也是詹澈至今仍不改初衷的主要書寫對象?!雹?979年后回到臺東,和父親一起在卑南溪河灘地種植西瓜,與土地相依的農家生活給予他豐富的詩歌素材和深遠的生命洗禮。迄今為止,詹澈出版了詩集《土地請站起來說話》、《手的歷史》、《海岸燈火》、《西瓜寮詩集》、《小蘭嶼和小藍鯨》、《海浪和河流的隊伍》、《綠島外獄書》、《余燼再生》、《下棋與下田》、《詹澈詩選》等,還有散文與詩合集《這手拿的那手掉了》和報道文學作品《天黑黑嘜落雨——12萬農漁民大游行傳真》等著。其詩作多次獲獎,《西瓜寮詩集》獲第五屆陳秀喜詩獎,《勇士舞》一詩入選1997年度詩選。詹澈的詩充滿土地氣息,有“農民詩人”之譽;但他的創(chuàng)作并不囿于此,“他寫詩時從現實經驗里超脫而出,以實際的行動改造詩的小我世界,也試圖改造真實的大我世界。”③詩人的人生進程與底層弱勢群體(農民、漁民、原住民、榮民老兵等)、與腳下的土地始終保持著深刻的聯系,這不僅源于其出身成長背景等客觀因素,也源自知識分子介入現實、改造社會的主觀價值選擇。詹澈曾明確指出:“我是出身于偏遠的農村,看到臺灣美式資本主義的自由經濟體制下,城鄉(xiāng)發(fā)展不平衡,貧富差距持續(xù)擴大,農業(yè)和農民永處弱勢,欲望不斷膨脹,我比較心儀人道的、社會主義非商品化的價值觀?!雹芩?0年代末參加創(chuàng)辦的《春風》詩刊就是“臺灣最左翼的詩刊,開宗明義為工農為土地為勞動而歌詠?!保剪~頭即傅月庵語)八十年代以來,在堅持寫詩的同時,他還投身農運及社運,曾任臺灣農民聯盟副主席等職,2002年發(fā)起“與農共生”十二萬農漁民大游行并擔任現場總指揮,2004年任族群平等行動聯盟發(fā)起人,2004年是反軍購公投辯論代表,2006年擔任百萬人民反貪腐運動副總指揮。他曾馳騁想象于西瓜寮,再穿越東海岸,復在蘭嶼島感受人與自然的和諧律動,見證現代化對原始生存狀態(tài)的劇烈沖撞,繼而在自我撕扯中努力掙脫“綠島外獄”……詹澈從成長的那片夢土出發(fā),走向廣闊的現實世界,始終緊貼土地和大地上的普通勞動者,如對詹澈創(chuàng)作和人生有重要影響的陳映真先生所言:“詹澈總是有話要說,有思想感情要表達,而不是心中無物卻要以空虛的語文強說的那種詩人。因此他寫長詩,寫敘事詩的作品不少。他以人物刻劃、情境描寫、對話、情節(jié)鋪排,寫老兵、寫少數民族,寫不幸的女人,寫自己那極富移民拓荒精神、懷抱宗族家庭之愛、勤勞勇敢的祖父,寫獨守西瓜寮的種瓜勞動的日日夜夜。這樣的詩,臺灣很少人寫,寫小說的我愛看,相信一般人也喜歡看用詩寫的故事。這是一種有發(fā)展前途的詩創(chuàng)作方法?!雹?/p>
二
詹澈最早的詩作收錄在詩集《土地,請站起來說話》中。這一時期,土地和農民是其詩中最核心的意象。詩人長期生活、勞動在農村,鄉(xiāng)村風土人情是他記憶深刻的成長背景,很自然地成為他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要素材。他擅長于以寫實手法,向讀者呈現出廣闊的農村風貌;他常選取平凡的鄉(xiāng)村風物,描畫出唯美寧靜的田園圖景,而置身其間勞作生活的農民則成為詩人聚焦的對象,勤勞淳樸卻生活艱困的農民形象和如詩如畫的田園景象之間形成了鮮明的對照?!锻恋卣堈酒饋碚f話——記貧農洪梅》就是這樣的作品,詩歌分為五節(jié),前兩節(jié)里敘述年輕的農事指導員②騎車來鄉(xiāng)間尋找農婦洪梅,“他像流云一樣輕快,/他像烏云一樣沉重,”鄉(xiāng)村景象在小伙子的眼里如此輕盈掠過:“碩長的甘蔗、闊葉翠綠的玉米,/和一大片搖曳在陽光下,/穿梭著山羊的野銀合歡,”年輕人眼中的鄉(xiāng)野風景色彩繽紛美麗如畫——
“山下,是一個村落。
有畫一般幽靜的小樹林,
寂寥的牛車路和田野間,
浮泛出赭黃、黝綠的土雞振翅的花紅。
在冷靜的山壁和溫柔的溪水邊,
反映出廣藍的青天和繾綣的白云,
也灑遍了一線線斜陽。”
但并不喻示著這是一片美麗祥和的桃花源,美好的田園風景反襯出農民生活的艱辛和命運的不幸。第三節(jié)里,詩歌主人公、年輕人尋覓的“可憐婦人洪梅”終于出現,我們看到了一個辛苦勞作的農婦形象:斗笠下單薄的身軀,彎腰正給鳳梨施肥,背上睡著她的一個孩子。詩人將接下來的篇幅給了窮苦農婦洪梅,面對官方派來的年輕農事指導員,她忍不住傾訴自己的辛酸境遇:“她蹲下來,在田埂上,/捂著臉哭泣:/——我頭家已經死了,/——丟下五個孩子,/”自己像“瞎眼牛”一樣苦做,忠實的納稅,面對的是“農產跟不上物價”的行情,公家承諾的補助款卻遲遲不來,她和五個孩子度日如年,“——請問指導員,/我要怎樣活下去?!”在詩的第四、五節(jié)里,農婦洪梅的訴說在延續(xù),但悲苦的訴說已超出了她個人的范疇,變成了農民群體性的聲音,盡管“我們像鳳梨一樣不愛說話”,“我們世代是這村落里,/不愛說話的農民?!边@沉默卑微的群體正通過農婦洪梅發(fā)出
令人揪心的吶喊——
“土地,親愛的土地,
如果你是農民的母親,
請告訴我們:如何?!
我們才能與你相依為命?!
才不必去外地打工?!”
“土地,請站起來告訴我們,
只有我們農民落魄到這款地步嗎?!
還是全世界的農民都這樣子?!
土地,請站起來和樓房比比高低,
請站起來說話呀!
請向上天質問,
農民,是不是大地上,
最原始,最悲慘的人群?!”
這首詩中,土地成為習慣于沉默的農民群體傾訴委屈、心酸和不平的對象。顯然,年輕詩人在情感上完全認同于筆下的農人,深刻的認同感和悲憫驅使他將農人的呼告、質問和控訴不加修飾地傾瀉而出。直率峻急的樸實話語,正是詩人想農民之所想、急農民之所急的熾熱情感的體現。值得一提的是,這首詩從敘事出發(fā)終而走向抒情,如朱雙一、蔣勛等人所觀察,詹澈早期詩作往往借敘事以抒情的“敘情”為基調,這種“敘情”與杜甫詩歌的“敘情”特征有著詩學淵源關系,正是這種“敘情”特質讓詩歌從瑣碎凡俗的現實描摹獲得了超越和升華,⑥熱烈飽滿的情愫背后,是一種闊大的歷史視野和深沉的苦難意識。蔣勛認為:“詹澈的詩,充滿了生命的活力,所謂‘分行的散文’,所謂‘不夠詩意的語言’,正是詹澈的詩敢于跨向生活的證明,沒有火熱積極的生活,絕不會有詹澈的詩”。⑦充分肯定了詹澈詩歌貼近農民生存境遇的現實感和生命力。早期的詹澈詩作寫實、敘事成分較重,語言較為直白,不大重視精致含蓄的意象經營,熱烈澎湃的主體情緒占據著重要位置,詩風感性而略顯粗糲;但這些樸實清新、散發(fā)著濃郁土地氣息的詩行,明確地為底層弱勢群體發(fā)聲代言,擁有特殊的能量和戰(zhàn)斗力,恰恰是七八十年代關切社會現實、體察民生疾苦的臺灣左翼知識人所熱切期許的,也是一些無關民生痛癢的精英化詩歌所無法擁有的。
從詩作中可以看出,七八十年代臺灣文壇重新發(fā)掘出的楊逵精神成為詹澈重要的精神能源,詹澈曾在詩中《別后已經五年——敬悼楊逵》向楊逵致敬,并自覺將自己的生命與前輩精神相接續(xù):“您巨人一般的魂魄/始終如樹根抓緊泥土/抓緊我的心/使我安心/如一粒種籽/甘于和泥土相依生存/且要生根”。而“向下探索泥土的民主,/向上追求陽光的平等”(《懷念友人》),則是詹澈一以貫之的價值選擇,他之后的詩歌創(chuàng)作,也始終貫穿著關懷民生、爭取民權、介入現實的思想主題。
三
詹澈稍后的創(chuàng)作主要收入《西瓜寮詩輯》、《海浪和河流的隊伍》、《小蘭嶼和小藍鯨》等詩集中,與初期的詩創(chuàng)作有了較大變化。澎湃的青春熱血逐漸沉潛,步入中年的詩人對現實人生有了更加從容篤定的觀照和思考。詩評家沈奇細膩敏銳地指出了詹澈三十年詩路歷程的兩個階段:“前期著眼于人與歷史、人與社會的外部關系,國事家事,世道人心,激情燃燒,直言峻急,且?guī)в忻黠@的潛傳記特征;后期逐漸轉向對生命本身的關注,著眼于人與自然、人與文化、人與人自身的關系,視野開闊,詩思沉著,有了更為深沉的律動和較為細致的肌理。兩個階段的關鍵性過渡,是為兩岸詩界所稱道的《西瓜寮詩輯》的寫作。依然是鄉(xiāng)土題材,依然滿載著時代風云鐫刻的‘裂紋’,也依然處處滲透著深入骨頭的憂郁和悲憫,但其發(fā)出的聲音和言說的旨歸,不再是激越的吶喊與呼號,而復反轉為呵護式的歌吟與理想化的吁請,從而生發(fā)出內源性的精神質地和內斂的、思辯的語言機制。詩人由此從青澀走向成熟為激情驅動的寫作轉而為有控制的藝術,而作為‘普羅’化寫作的出發(fā),也開始步入精英化寫作的走向?!雹?/p>
從《西瓜寮詩輯》開始,熱忱濃烈的情感抒發(fā)逐漸轉向理性思辨與深度尋索:“我必須繼續(xù)/和日出辯證/什么才是會變的光/什么才是土地里不變的意志/和體內不滅的勞動能量”,這里的“土地”不再作為第二人稱的呼告對象而存在,而成為抒情主體“我”生命能量的本源性象征,不變的是詩人對鄉(xiāng)土風物和農人的深厚情感。詩歌《風景畫》對瓜農們的辛勤勞作發(fā)出毫無保留的由衷贊美:“這是一幅,/無價的風景畫。/任憑商人用支票和現金,/也無法買到的風景畫?!痹姷拈_篇即以毋庸置疑的口吻作出明確的價值判斷,不難看出,這種贊美與肯定同時也意味著作者對世俗社會商業(yè)化傾向的睥睨和反動。詩篇運用了不少動詞,充分展示瓜農們勞動時的每一個動作細節(jié):“彎腰挪開濃密的瓜葉,/摘取一粒粒碩大的西瓜,/排列在腳下。//當我們拋上西瓜,/挑瓜的人順勢接住?!薄拔覀償[好竹籃和扁擔,/蹲下去,/挑起一擔擔沉重的西瓜,”③這些動詞都樸實無華、毫無矯飾,正與農人們平凡單調而辛苦的勞作本身相稱。日出而作的瓜農終于迎來日落而息的黃昏時分,這白天與黑夜的相交界處,真是一幅令人賞心悅目的鄉(xiāng)村晚景:
“當天邊的一輪夕陽,
勞動了一日,
像采收的少女紅撲撲的臉,
我們走在回家的路上”,
巧妙的是,整首詩里詩人都在描寫瓜農的勞動,此處卻偏偏把勞動的主角說成是“天邊的一輪夕陽”,而將黃昏時分最美的太陽比喻成采收少女“紅撲撲的臉”,將大自然永恒的美與鄉(xiāng)村勞動女性清新健康的美融為一體,美妙動人,使得詩篇在樸素剛健的寫實基調上生發(fā)出一線浪漫色彩。是的,我們不難從“有的打赤腳,有的穿布鞋”的裝束、挑西瓜的“越老越堅韌”的肩、以及“因長期勞動而略為彎曲”的腿等細節(jié)繪描中感受到瓜農生存的不易和勞作的繁重,這些普通的農人早出晚歸辛勤
耕作,可貴的是他們仍能自得其樂——
“當夜色在山峰罩上黑紗,
我們成排的走上河堤,
哼起調笑的、不知名的歌謠。
??!這是一幅,任憑商人用支票或現金,
也無法買到的風景畫?!?/p>
勞動過后的愉悅與滿足感使詩歌頓時籠上了溫情脈脈的輕松氛圍,也更凸顯出勞動者的堅韌頑強。因此,當詩的結語再次點題且重復開篇的斷言,就顯得水到渠成、擲地有聲。值得留意的是,作者運用了復數第一人稱“我們”來指稱所有的勞動者,沒有將知識者敘述人(詩人自己)和其他瓜農進行區(qū)隔,而是用“我們”這一稱謂為作品營造出溫暖、團結的命運共同體感。在詹澈詩里,這種底層命運共同體式復數第一人稱敘述不僅意味著一種堅定如一的情感認同,也是勞動者主體精神的有力宣示。
《苗根與苗頭》里,詩人同樣運用了復數第一人稱稱謂,但意趣又有所不同,“我們是伸長了根的西瓜苗,/在灰黑松軟,/干燥陰冷的沙地里,/用細致巧工的根尖,/探索地殼的空隙?!薄拔覀兪翘匠鲱^的西瓜苗,……用向上的意志,/以向上的力量,/終于看見那千年不變,/堅毅、固執(zhí)的/被晨曦拉長的農夫的身影”。從西瓜苗根和苗頭的人格化視角抬頭仰望大地上的農夫,這是作者情感認同和詩性巧思的結合,巧妙地將農民群體和“西瓜根苗”物象糅合于一體,鑄造出農民千年不變的“堅毅、固執(zhí)”形象,這形象無疑高大、剛毅而又與土地緊密相聯(敘述視角自然達成此效果)。
類似的詩章在《西瓜寮詩輯》及詹澈之后的創(chuàng)作中屢見不鮮。帶著對農民和土地難以割舍的疼惜、眷戀和敬意,詹澈不斷書寫農村的風土和農人的命運。金醒的石頭“向天空傳遞著大地的密碼”(《金醒的石頭》);相連的雙生西瓜“交換著它們母親的血液”(《雙生西瓜》);藤蔓與芽點、溪流與河岸在“用身體彼此牽引”(《牽引》)……這個階段的詩歌中,詹澈對農村自然萬物的觀照更加細膩也更為詩性,詩中可見“太陽的腳印”、“月亮的腳影”、“搖頭晃腦的白色蘆葦花”、(《走在秋分向冬至的路上》)“蹲在山上的云朵”和同樣“蹲著的山”、“夕陽被云吞進山的口袋”(《耳唄》)……童真有趣的想象、擬人化的修辭,每每賦予尋常的自然物象以靈動鮮活的生命氣息,意象化思維的強化有效提升了詩質。詩人的筆下,西瓜寮不僅是臺灣地區(qū)鄉(xiāng)村的縮影,也被賦予了更廣闊的生命意義。“西瓜寮”、“瓜田小道”、“山溪河網”等自然事物,都超越了它們本身的意義——“靜靜貼聽:/瓜果長大的聲音;/細胞在分裂;/皮網在擴散;/種子在變色……”(《聲音》)西瓜寮里充滿生命滋長的氣息;“注視太陽又凝視月亮”、“長成它們意識的形狀”的“西瓜”傳遞著樸素生命的憂樂之思和生生不息的精神力量;蘊含著祖輩相傳的文化脈息的西瓜寮是詹澈的“夢土”,是未被現代化機器征服的原鄉(xiāng)所在,它保有著樸實純潔的風貌,滋養(yǎng)著糧食和生命。
同是鄉(xiāng)土題材的農事詩,《西瓜寮詩輯》不同于詩集《土地,請站起來說話》之處,主要在于它超越了農村題材的局限,思考空間更為廣闊深遠。詩人寫的依然大多是土地與農民,視野卻包括政治、經濟、社會、文化、人性等豐富層面。在詩作《游行》里,作者不僅將聚焦點投向游行的農民和漠視農民利益的權力執(zhí)掌當局,同時也返身觀照參加游行的“我”自身。這是《游行》與前述的《風景畫》一詩的明顯區(qū)別?!讹L景畫》里的“我們”貫穿始終,是一體的;而《游行》隊伍里,“我們”的行進行列中,分明有一個與眾不同的知識分子個體“我”存在:
“我走在隊伍的最后
斗笠壓歪了眼鏡框
身上的筆留置在故鄉(xiāng)的田園
像鋤頭柄和犁把斜躺在屋角”
“眼鏡”和“斗笠”,“筆”與“鋤頭柄和犁把”,顯然是詩人有意識并置的兩對意象,造成兩種身份(知識分子和農民)集于一身、相互交融而又矛盾的戲劇性效果。如此一來,“我們”的群體感和“我”的個體感得到了某種區(qū)隔。無疑,“我”生來注定是“我們”中的一員,因為“阿爸走在我的前面有些蹣跚/我還是農民的兒子”;但“我”畢竟又不再是純粹的農人,思想和視野都自然會有所不同,以至于:
“我踏不準他(父親)前進的腳步
我有太多的思想織就的字幕
在知識分子的眼鏡片上閃爍”
由于詩中雙重身份的自我形象的出現,給詩歌帶來了全新的意識;這一形象的原初樣貌或許就是當年那個聽農婦洪梅訴苦的年輕農事指導員?但當時的那個年輕人尚缺乏明晰的知識分子自我意識,而《游行》里的“我”則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擁有筆(也就擁有純粹的農民所無法擁有的文化話語權)的人,也就是所謂的知識分子。而作為知識分子的“我”對這場游行進行了如下觀察和分析:
“在充滿著中產階級的大都市
我們只是極少數
游行的隊伍走成一個問號
我只是走在隊伍最后的
隔著一小段距離的那個小逗點”
詩人認為,和占據著都市的主流群體“中產階級”相比,游行者只是“極少數”,這是游行的農民所置身的一種現實處境。“問號”和“小逗點”的連貫性比喻不僅直接召喚出文字符號的視覺化意趣,也生動可感地寫出了農運的困境和困境中堅持斗爭的勇毅與可貴。對比于城市主體的中產階級群體,“問號”般的游行隊伍顯得有些孤單弱??;而對比于游行隊伍中的農漁民們,“我”這個知識分子“小逗點”也顯得有些特別。短短幾行詩句,呈現出饒有趣味的兩組對比關系。不僅于此,詩人還表達了“我”的堅定選擇:“用身體連接著身體/以游行的隊伍把街市擦亮”,無疑,“小逗點”是“問號”的重要組成部分,“我”是“我們”中人。這是詩人對自我身份定位和價值取向的有力表達。知識分子和農漁民等勞工階層團結一體,為著公平正義的目標聯手前行,終會形成一種強大的社會力量。
詩歌的結語,宣示了一種激越的情懷和樂觀的信念——
“這,不是革命
這只是比革命更好的圖騰”
土地和農民仍是詹澈詩歌的主要立足點,但詩人的關懷面逐漸延伸及更廣大的社會問題。詩作《支票與神符》除了實寫農民“在沉重的貸款下喘息著過活”的生活困境外,展現了“支票”所象征的以金錢利益為核心的現代商品化經濟對以“神符”信仰作為支柱的傳統農業(yè)的劇烈沖擊,并且揭示了金錢利益對樸實人性的無情侵蝕,詩的末尾寫道:“我們,不很認識字的西瓜農,/能認識是人,/就該以誠相待的道理,/能看清自私或公平的交易。/懂得神符即使不靈也無大害,/卻永遠搞不懂;/充滿著欺詐,/可以倒人田園厝宅的/那張遠方捎來的支票”,在商品化經濟的洪流底下,農民遭遇欺詐,生活困窘,也意味著人與人之間淳樸真誠的相處之道,這一廣泛存在于農民群體的人情人性正在飽受摧殘。另一首詩歌《子彈和稻穗》里,描述了孩子們撿拾打靶部隊留下的彈殼以及在收割后的稻田拾稻穗這兩件事,將“稻穗”與“子彈”、貧困與戰(zhàn)爭、童真天地與成人世界相聯系比較,別具匠心、促人深思。詩中的“我”“思考一種在人性空間里/難解的方程式/即子彈和糧食/經過小孩純真的雙手/在成人的世界里/往往變成權欲、戰(zhàn)爭與饑餓”。詩歌不僅以巧思給人啟迪,值得稱道的還有其自然貼切的意象經營和富有想象力的修辭手法:“彈孔重疊彈孔/一排排受傷的眼睛/像下垂的稻穗/用疲倦與悲哀的眼神俯視”?!吧鐣髁x現實主義者身上的‘熱度’,到了《西瓜寮詩輯》卻轉為‘溫度’而已”,⑨視野的廣度和精神的深度讓相對單純的情緒“熱度”有所降溫,但現實關懷意識和社會批判精神則一如既往。
讓人印象尤為深刻的是:詹澈中期詩作融入了大量濃得化不開的海洋性元素和原住民文化元素,《海浪和河流的隊伍》和《小蘭嶼和小藍鯨》這兩本詩集④,展示了臺灣東海岸豐富生動的山海景觀和充滿神奇啟示的原住民文化,呈現出人與自然和諧互動、原始與現代對話博弈的關系——無論是雅美婦女甩動長發(fā)的迷人舞姿(《頭發(fā)舞》)、還是雅美男子雄壯彪悍的身軀(《勇士舞》),又無論是原住民“從土地深處,經過樹的心里,以年輪的形式向上旋轉”的莊嚴禱詞(《祝禱詞》),還是在海邊“一直坐到夜?jié)獍l(fā)白”的長老“彈落的煙蒂星芒”(《長老抽煙》),抑或是“男人女人撼”的生命之舞(《海浪和河流的隊伍——觀阿美族千人豐年祭舞》),還是響徹山谷的靈魂天籟(《瀑布抽打山的陀螺——聽聞布農族八部音合唱》)……無不在飽滿呈現出原住民那具有土地根性的生命形態(tài),無不在感佩原住民蓬勃豐沛的生命力以及他們對自然神的無限敬畏。詩人由衷地喜愛和欣賞原住民的生命形態(tài),他也感同身受地體認著這種生命形態(tài)遭受威脅時的痛苦,一些詩歌描述了原住民對部落族群古老生活方式的堅持及其艱難。在他的筆下,有穿著丁字褲蹲在海邊默默吸煙的達悟族長老(《長老抽煙》),有同樣穿著丁字褲“習慣不用點燈”在月光下吃晚餐的孤獨老人(《孤獨的晚餐》),還有“在原始信仰與解放神學的自省中/緩緩從環(huán)島公路走回部落”的達悟族少年(《土地祠》)……不愿改變古老生活方式的原住民,固守自己的生活習慣以“維持著一點黑暗中的尊嚴”(《孤獨的晚餐》)。在蘭嶼島,諸多象征著現代科技、自由經濟、現代化的器物,都與原住民生活方式發(fā)生著矛盾、摩擦甚至對抗。比如“中央氣象臺”,盡管“它以很現代的姿勢/站在原始地標的最高處”象征著現代科技文明的無上權威,但對于“距離‘中央’文明很遠”的達悟族老人而言,“中央氣象臺”帶來的感受是復雜的,它是朋友,“也是既愛且恨的敵人”,因為它“要取代他海洋民族轉化的父權意識”,
“他最原始的中央氣象臺,在丁字褲里面
他的敏感,他的敏感的氣喘和風濕
幾乎被驕傲的中央氣象臺取代
他的,人的本能的逐漸喪失”(《中央氣象臺》)
《測量》一詩中,云水之間的原住民與自然萬物無比親近,而對現代科技文明則不乏抵觸心理:“當科技偽裝成惡靈/用騙術測量他們的善良和智慧/當他們說我們和你們/用什么可以測量彼此的距離/聽聽海浪和彼此的心跳/不用測量自由的意識/用平等的陽光照見彼此的眼睛就好”,在他們看來,現代化的到來往往伴隨著暴虐和欺詐,打破了他們原本寧靜和諧的生活,侵蝕甚至摧毀著他們的傳統和認同。在現代化強勢入侵下,他們固執(zhí)而孤獨地堅守,維護著族群的尊嚴——
“血液命名筋骨,筋骨命名臉譜
他們命名著自己的命運
在命名與命令之間
他們只服從自己的命名”(《命名》)。
在洶涌澎湃的現代化浪潮中,詹澈的詩作致力于呈現原住民真實的原始生命狀態(tài)并追朔其文化本源,為底層民眾發(fā)聲,呼吁社會平等對待原住民及其他弱勢群體,給予他們應有的尊重。此階段詹澈的詩歌創(chuàng)作靈活自如地運用多元修辭手法,以鮮明的理性駕馭情感,將濃烈的情感轉化為清晰有力的意象,在語言的錘煉等方面也取得了明顯突破。
四
解嚴后的臺灣社會邁向民主化和多元化,但九十年代以來本土化及臺獨意識逐漸成為島嶼的霸權性話語,扭曲著臺灣民眾的歷史認知和認同取向,去中國化的所謂“臺灣主體性”喧嘩甚囂塵上。值得贊佩的是,詹澈“始終持有大中國詩觀及漢語家園意識,企求將此在的‘家’與彼在的‘家’整合為一,而摒棄狹隘的族群意識以及愈演愈烈的所謂‘本土化’思潮,其超越時代局限的遠大胸懷,已成為其詩歌精神的標志?!雹馑牟簧僭娮鞫俭w現出超越島嶼偏狹意識形態(tài)喧囂的兩岸共同體歷史觀,《坐在共認的版圖上——致沈奇》一詩中,言說兩岸詩友“坐在共認的,共震的版圖上”,其言外之深意不難體會;《金光大道——欣見南北韓兩金第一次握手》則借南北韓領導人會面一事來表達對兩岸關系走向的一種積極期許;而在《當兩種夢正在成熟——臺灣921震感》一詩中,批評了島內意識形態(tài)激烈紛爭對臺灣命運前途的傷害,同時也表達了作者始終不變的人民意識——
“在無法預測的未來
純樸的大地和人民
需要片刻寧靜,思考長久的和平
只因這島嶼,稍微扭動
稍微調整身姿,稍微拉直腰桿
一聲喜樂的吶喊,或悲哀的歡呼
一次玩笑,或一次懲罰
或對全人類的第一百次警告
從震央,這島嶼的歷史和地理
再也難于承受驚嚇
當兩種夢正在成熟”(《當兩種夢正在成熟——臺灣921震感》)
新世紀詹澈連續(xù)出版了《綠島外獄書》、《綠島外獄書續(xù)篇》兩部詩集,與此前的創(chuàng)作風格發(fā)生了較大變化。有研究者敏感意識到這一點:“兩冊380首盡是軀殼和靈魂的對壘;詹澈要用這些作品說明:詩人就是詩人,沒有所謂的農民詩人,社運詩人?!?這種解釋有其合理的一面,真正的創(chuàng)作者和藝術家大多不愿被某個標簽所框定而放棄探索更廣大的世界和更豐富的藝術可能性。如果說作為農民詩人或農運詩人的詹澈在之前的諸多詩作中充分展示了農民(及其他底層弱勢群體)的天然情感和左翼知識者的社會關懷,那么,詹澈新世紀的兩部詩集似乎是在表明:詩不僅可以為群體的命運而呼告吶喊,也可以充分表征個體生命經驗的豐富復雜;詩不僅可以直抒胸臆、載道言志,同樣可以委婉曲折地言說自我、書寫心象。在不少指涉性豐富難辨的隱喻性詩歌文本中,有一個非常鮮明易識的形式特征:“我”與“你”的話語情境以及情詩的形式,又不全然是情詩,詩人往往以被囚禁者的身份出現,“你”則是身份變幻不定的言說對象。出版社宣傳語指出,這兩部詩集“以情詩的形式及語言,以對話或自白以主觀及客觀,以縱深及橫切,敘述綠島從戒嚴至解嚴后,人的情感、靈魂與肉體,自由與道德間的矛盾與平衡。”?道出了詩集的核心內容和形式特征。這些作品語言技巧嫻熟,“我”向“你”款款道白的言說形式帶有隱晦的私語意味,情感濃墨重彩、愛欲描寫大膽率性,一些詩則顯得有些晦澀難解,但言說內容也并不限于私人生活。我們看到,監(jiān)獄、牢房、牢籠、自由、大海、島、岸、船、巖石、野草與藥、碩鼠與雎鳩、靈魂、肉體、兩性、床、情欲、婚姻、愛、紅與綠、政治、革命、信仰、掙扎、憧憬、沉溺、超脫、追尋、矛盾……無數的意象、細節(jié)、片段、狀態(tài)、場景、感覺、情緒、情感,當然包含著嚴肅的思想和莊嚴的行動,經由詞語和想象的翅膀,被隱喻性地縫合、編織,呈現出豐富復雜的精神面相,而監(jiān)牢、牢籠則成為諸多詩篇里不斷復現的場景和詩人馳騁想象的思維原點。無論是回溯威權時期囚禁政治犯的綠島,還是置身于當今綠化蔓延越來越綠的臺島/綠島,無論是針對牢房內的鐵窗生涯,還是監(jiān)獄之外的“外獄”生活,作者顯然都有話要說。
一些詩作中留下了詩人鮮明的左翼思想標識,如島嶼語境里敏感觸目的“紅色”?;橐銮楦兄械姆蚱拊咀咴凇耙皇自姷穆飞稀保珔s“凝視對方在紅色思想和綠色理念之間,”成了富有島嶼特色的一對不和諧的“紅男綠女”,詩作以紅綠兩色對應婚姻中的兩性,由此管窺島內無處不在的意識形態(tài)分歧現狀(《紅男綠女》)?!都t布巾》一詩里,作者由牢窗懸掛著的一塊紅布展開聯想——女人的紅裙子、紅色思想、顏色革命、西班牙斗牛沖向死亡的紅色盲點,在自由聯想中重審自己二十歲的紅色激情歲月。而在《祖母綠與鴿血紅》中,“鴿子被玫瑰刺出血/你看見了,你看/那是我慣用的顏色——鴿血紅/我常用我的顏色/向你訴說一種平等互惠的和平”,但是與我慣用的顏色“鴿血紅”相對應的,卻是“你手指上的祖母綠戒指/真的是你祖母送的臺灣玉”。在兩種顏色的對峙沖突中,昂貴的結婚戒指就如同鴿子的腳環(huán),證明“自己能從一個牢籠飛往另一個牢籠”;反諷的是:你和我,以及兩人所屬的不同黨派,都以為自己追尋的才是自由。這首詩不僅寫因不同政治理念而相互傷害的人際關系,還借臺共黨員謝雪紅的如煙往事和生命啟示來勘破今人的紅綠暗戰(zhàn),謝雪紅是臺灣乃至中國左翼運動史上命途多舛的女性革命者(日據時期曾入獄受酷刑、二二八起義的領導者、共和國的功臣、反右文革時被迫害致死),“曾經是共和國窗口盆栽的一朵紅玫瑰/已被移植五十年/死后葬在八寶山”。而在此詩的情境中,謝雪紅原是“你”曾經崇拜的名字。詩歌似在暗示“你”對歷史人物謝雪紅的誤讀;又似在感慨左翼先行者人生之可歌可嘆;而深懷紅色理念的“我”究竟何去何從,詩歌并未給出答案,但足以讓人感覺到低氣壓下臺灣左翼統派人士的糾結痛苦心境。
①引自樂啟良:《先知的時代已經過去》,《讀書》2013年12期,第13頁
②朱雙一:《從敘情到感悟:詹澈詩藝的演變》,《臺灣研究集刊》2006年第2期,第74頁。
③⑨蕭蕭:《詹澈:用革命的態(tài)度對待現實》,《世界華文文學論壇》2005年第4期,第12頁;第15頁。
④ 朱天心:《〈??薜穆曇簟低扑]序:此時此際讀詹澈》,“九歌文學網”http://www.chiuko.com.tw/book.php?book=detail&&bookID=1270
⑤陳映真:《藍博洲的報告文學和詹澈的詩》,《世界華文文學論壇》2005年第4期,第11頁。
⑥朱雙一:《從敘情到感悟:詹澈詩藝的演變》,《臺灣研究集刊》2006年第2期,第75頁。
⑦蔣勛:《序·詹澈詩集》,詹澈:《土地請站起來說話》,臺北:遠流出版公司,1983年版,第8頁。
⑧沈奇:《赤子情懷與裸體的太陽——論詹澈兼評其詩集〈詹澈詩選〉》,《詩探索》2009年第1輯理論卷,第158頁。
⑩沈奇:《赤子情懷與裸體的太陽——論詹澈兼評其詩集〈詹澈詩選〉》,詹澈:《詹澈詩集·附錄一》,臺北:新地文化藝術有限公司2010年版,第375頁。
?林韻梅:《讀詹澈的〈綠島外獄書〉》,詹澈:《詹澈詩集·附錄二》,臺北:新地文化藝術有限公司2010年版,第388頁。
?臺灣“作家生活志”網站:http://showwe.tw/books/books.aspx?b=584
(責任編輯:張衛(wèi)東)
On Taiwanese Leftwing Poet Chan Che’s Writings
Zhu Lili and Yang Tingting
Chan Che,as discussed in this article,is a Taiwanese leftwingintellectual with such a value orientation that renders him a poet holding his pen like a flag at the same time when he is a revolutionary standing on the plow of his feet and a deep plower.Born in a family of farmers for generations,Chan Che studied in Pingtung Agricultural School and wrote narrative and lyrical poems about the aboriginal people,veterans originally from other provinces and peasants in Taiwan.It is admirable that Chan Che always adheres to the poetics of Greater China and a sense of Chinese-language homeland,seeking to merge the home here with the home there while abandoning the narrow consciousness of ethnic grouping and the thought of so-called localization that has been intensifying.In going beyond the limits of the time,his broad-mindedness has become a sign of his poetic spirit.
Leftist poet Chan Che,on creativity,poetic spirit
I04
A
1006-0677(2016)2-0070-06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20世紀臺灣左翼文藝思潮與創(chuàng)作研究”(項目編號:12BZW088)。
朱立立,兩岸協創(chuàng)中心福建師范大學兩岸文化發(fā)展研究中心、文學院教授。楊婷婷,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