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方華
我與海龍屯的相識,源于2014年夏天的一次采訪,也因此認識了海龍屯考古隊的負責人李飛老師。他前前后后在屯上工作數年之久,是當之無愧的“海龍屯考古第一人”。他的考古筆記,讓我對海龍屯的觀察和體驗有了不一般的視角。
海龍屯是一座用石、磚、瓦、木修筑起來的山巔城堡,其中石材的使用最為廣泛,遍布于關隘、城墻、地基臺階,甚至立柱以及窗盧。從山腳下的關隘開始,我就帶著一種朝圣般的心態(tài),去仰視那些巨大又冰冷的石頭。歲月雖然讓屯上的瓊樓玉宇煙消云散,卻無法在這些樸素的石塊上留下傷痕。從被壘成關隘或城墻的那一刻開始,它們的色彩就已經凝固,即使許多地方塌陷了,在叢生的荒草之中依然不曾有任何改變;后來,裝飾繁縟的木料因戰(zhàn)火而灰飛煙滅,造型優(yōu)美的瓦當因傾覆而碎屑四濺,色澤明亮的青磚因時間而褪色蒼老,它們依然固執(zhí)地保持著原本硬朗而冷峻的姿態(tài)。
事實上,令我慨嘆的不是石頭,而是它們所代表的意義。遙想當年,要開采如此巨大的無數巨石,需要付出多少氣力、血汗乃至生命,才能滿足楊氏土司“置一城以為播州根本”、“立子孫萬代之基”的要求?今天我們所看到的這些石料大多沉重無比,在那個年代,運輸的難度或許比開采的難度更高。但史料中并沒有留下關于石料運輸方式的只言片語,山上也沒有任何痕跡供我們參考,只能推斷他們或許是借助了滾軸、滑板,輔以水潑潤滑等方式拖拽而來。
可是,不管如歌猜想,面對那些巨大的石塊,我只能驚嘆,而所有驚嘆的頂點,當屬飛虎關面前的“三十六步天梯”——巨大條石壘就的臺階高近70厘米,臺階平面向下傾斜,臺階兩側,就是數十米高的懸崖。當年那場轟轟烈烈的“平播之役”,楊應龍能抵抗明朝大軍數日之久,這道天塹功不可沒。短短的36步,卻讓盡頭的飛虎關遙不可及,不知道有多少士兵倒在這里,不難想象那種血流成河的悲慟和哀怨……當年,提著長刀的楊應龍,一定也曾傲立飛虎關。當一塊塊巨石毫不留情地滾向數十萬大軍時,我想他的心一定是在歇斯底里地吶喊:保家衛(wèi)國的榮耀家族,變成了“逆亂播州”的糲渾;抵御外族的堡壘,成了家與國的戰(zhàn)場,這或許是時代的悲哀。
屯上的繁華宮殿,隨著楊氏土司700多年輝煌的終結而付之一炬,唯有那些青石,默默無言地穿過了歲月的輪回和歷史的興衰,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依然無動于衷,被鮮血浸透過的色彩、紋理和棱角,也已經被風雨洗刷干凈,可謂崢嶸遠去,青石依舊。
我不由得想起李飛老師考古筆記中的那句話:“當目光穿越時空,穿越那一塊塊巨大的條石,我仿佛看到海龍屯興建之初。石工如雨的汗水漸漸風干,渾厚的勞動號子漸漸飄遠,一座石頭城堡巍然屹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