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木
有人記下一條軼事,歷史學家陳寅恪曾對人說過,他幼年時去見歷史學家夏曾佑,那位老人對他說:“你能讀外國書,很好;我只能讀中國書,都讀完了,沒得讀了?!彼敃r很驚訝,以為那位學者老糊涂了。等到自己也老了時,他才覺得那話有點道理:中國古書不過是那幾十種,是讀得完的。說這故事的人也是個老人,他賣了一個關子,說忘了問究竟是哪幾十種?,F在這些人都過世了,無從問起了。
一個讀書人,比如上述的兩位史學家,老了會想想自己讀過的書,不由自主地會貫穿起來,也許會后悔當年不早知道怎樣讀,也許會高興究竟明白了這些書是怎么回事。所以我倒相信那條軼事是真的。我很想破一破這個謎,可惜沒本領,讀過的書太少。
不過,那兩位老學者為什么說中國古書不過幾十種,是讀得完的呢?顯然他們是看出了古書間的關系,發(fā)現了其中的頭緒、結構、系統,也可以說是找到了密碼本。只就書籍而言,總有些書是絕大部分的書的基礎,離了這些書,其他書就無所依附,因為書籍和文化一樣總是累積起來的。因此,我想,有些不依附其他而為其他所依附的書應當是少不了的必讀書或者說必備的知識基礎。舉例說,只讀過《紅樓夢》本書可以說是知道一點《紅樓夢》,若只讀“紅學”著作,不論如何博大精深,說來頭頭是道,卻沒有讀過《紅樓夢》本書,那只能算是知道別人講的《紅樓夢》。讀《紅樓夢》也不能只讀“脂批”,不看本文。所以《紅樓夢》就是一切有關它的書的基礎。
若照這樣來看中國古書,那就有頭緒了。首先是所有寫古書的人,或說古代讀書人,幾乎無人不讀的書必須讀,不然就不能讀懂堆在那上面的無數古書,包括小說、戲曲。那些必讀書的作者都是沒有前人書可讀的,準確些說是他們讀的書我們無法知道。這樣的書就是:《易》《詩》《書》《春秋左傳》《禮記》《論語》《孟子》《荀子》《老子》《莊子》。這是從漢代以來的小孩子上學就背誦一大半的,一直背誦到上一世紀末。這十部書若不知道,唐朝的韓愈、宋朝的朱熹、明朝的王守仁(陽明)的書都無法讀,連《鏡花緣》《紅樓夢》《西廂
記》《牡丹亭》里許多地方的詞句和用意也難以體會。以上是算總賬,再下去,分類區(qū)別就比較容易了。
舉例來說,讀史書,可先后齊讀,最少要讀《史記》《資治通鑒》,加上《續(xù)資治通鑒》《文獻通考》。讀文學書總要先讀第一部總集《文選》。如不讀讀《文選》,就不知道唐以前文學從屈原《離騷》起是怎么回事,也就看不出以后的發(fā)展。這些書,除《易》《老》和外國哲學書以外,大半是十來歲的孩子所能懂得的,其中不乏故事性和趣味性。枯燥部分可以滑過去。我國古人并不喜歡“抽象思維”,說的道理常很切實,用語也往往風趣,稍加注解即可閱讀原文。一部書通讀了,讀通了,接下去越來越容易,并不那么可怕。從前的孩子們就是這樣讀的。主要還是要引起興趣。孩子有他們的理解方式,不能照大人的方式去理解,特別是不能摳字句,講道理。大人難懂的地方孩子未必不能“懂”。孩童時期稍用一點時間照這樣“程序”得到“輸入”以后,長大了就可騰出時間“術業(yè)專攻”,這一“存儲”會作為潛在力量發(fā)揮作用。錯過時機,成了大人,記憶力減弱,理解力不同,而且“百憂感其心,萬事勞其形”,再想補課,讀這類基礎書,就難得多了。
今年進小學的學生,照目前學制算,到下一世紀開始剛好是大學畢業(yè)(作者寫作時是1984年,對于這個問題看得非常超前)。他們如何求學讀書的問題特別嚴重、緊急。尤其是中國的“五四”以前的古書,決不能要求青年到大學以后才去一本一本地讀,而必須在小學和中學時期擇要裝進他們的記憶力尚強的頭腦;只是先交代中國文化的本源,其他由他們自己以后照各人的需要和能力閱讀。這樣才能使青年在大學時期迅速進入當前和下一世紀的新知識的探索,而不致被動地接受老師灌輸很多太老師的東西,消磨大好青春,然后到工作時期,再去業(yè)余學校補習本來應當在小學和中學就可學到的知識。一路耽誤下去就會有補不完的課。原有的文化和書籍應當是前進中腳下的車輪而不是背上的包袱。讀書應當是樂事而不是苦事。求學不應當總是補課和應考。兒童和青少年的學習應當是在時代洪流的中間和前頭主動前進,而不應當是跟在后面追。
若不讀原書,無直接印象,雖有“常談”,聽過了,看過了,考過了,隨即就會忘的。“時不我與”,不要等到二十一世紀再補課了。那時只怕青年不要讀這些書,讀書法也不同,更來不及了。
(選文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