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辦好摩薩族的事,我們跟著白少棠一起回楚都。一路上,沈夜包下了所有與我相關(guān)的事務(wù),我這才發(fā)現(xiàn),和沈夜相比,我過去的用人和侍衛(wèi),都是渣渣!
他清楚我一切喜好,甚至有的時候,一些我自己都未曾注意過的細(xì)節(jié),他都記得一清二楚。我喜歡赤腳,所以不管在哪里,我的帳篷里都能鋪上地毯;我喜歡喝春茶,哪怕行軍艱苦,也不知道他從哪里,就是能搞到山泉水、春茶,每天早上我醒來的時候,就看見他坐在桌子邊上,端起早已沖泡好的紫砂茶壺,沏出一杯溫度適宜的清茶,然后送到我面前。
白少棠對此很是不滿,有日早晨也學(xué)著他端了茶具早早來我?guī)づ?,結(jié)果還沒能進(jìn)門,就被扔了出去。白少棠不服,第二日帶著人再來,聽聞還在十米外,就被再一次扔了老遠(yuǎn)。白少棠就此罷休,只揚(yáng)言等他當(dāng)了正君,決計不會讓沈夜有一個孩子!
這一切我都是從士兵口里得知的,沈夜未曾和我說過一個字,而白少棠礙于臉面,更不會說,只是明里暗里一直給我暗示,沈夜不是個好人,娶夫一定要娶他白少棠這樣的。
“至少你有打贏我的概率!”白少棠對于自己武功沒沈夜好表示非常自豪,“這樣的話,你不覺得更有安全感嗎?!”
我呵呵笑了,安慰他:“少棠啊,我發(fā)現(xiàn)你自我安慰的能力還挺好……”
而沈夜則是毫不留情嗤笑出聲,低頭自顧自地書去了。
離楚都的距離越來越近,沈夜越發(fā)沉默,我倒有些不安起來,回到楚都的前一夜,我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他背對著我,靜靜躺著,月光從帳篷的窗子里落進(jìn)來,落到他身上,安靜地流淌著,我靜靜瞧著他的背影,那么一瞬間,我忽地有那么些難過。
我就那么瞧著他的背影,許久后,他忽地開口問我:“你是不是睡不著?”
“啊……你也醒著?。俊蔽乙粫r有些尷尬。他依舊背對著我,也不轉(zhuǎn)過身來,慢慢道:“嗯,我也睡不著?!?/p>
“為什么呢?”我有些奇怪。
“你呢?又是為什么?”
“可能是,就要分別了吧……”我抓了抓頭發(fā),“說實話,這么遠(yuǎn)游一趟,我覺得你我之間,還是建立了一些友誼的,一想到回楚都后的狀況,就覺得有些難過?!?/p>
“回楚都后什么狀況?”
“回楚都后……咱們肯定不能像現(xiàn)在這樣了吧?!蔽矣行┟H?,“你不能一直待在我身邊,不能再這么繼續(xù)照顧我,咱們倆肯定要拉開一點距離,不能再這么打打鬧鬧的。你會有你的生活,我也有我的生活……”
“你覺得這樣不好嗎?”他輕笑出聲來,“好像一直以來,你都希望我和你之間能有點距離。你是舒家少主,我繼續(xù)當(dāng)青樓倌人。你不礙我未來嫁人之道,我不累你顯赫名聲。”
“是這樣……”我心里有些莫名其妙的酸楚涌了上來,“我既然不喜歡你,自然不能耽擱了你。到時候咱們倆也就是普通朋友,只是說,怕是到了楚都,身份所累,連普通朋友都做不成。我便是到你那里討口酒喝,也要怕悠悠眾口。
“那是因為你不喜歡我,”他聲音里有些嘆息,“你若是喜歡我,娶了我便是了,還需要擔(dān)心這些嗎?你念著我對你的好,卻又不敢許我這些好應(yīng)有的身份,舒城啊,你們這些人,是不是太自私了些?似真似假地給對方機(jī)會,好像是喜歡對方一樣,讓別人為你動心亂神,卻又真真切切地和別人說,其實我不喜歡你,我們只是朋友而已。”
他這話說得太直接,讓我一時接不下去,尷尬得什么都說不出來。我很想反駁,卻發(fā)現(xiàn)他說得確實句句在理。他忽地翻過身來,借著月光靜靜瞧著我,然后他慢慢觸上我的眉眼,低聲呢喃:“舒城,”他的聲音那么鄭重,“我本以為你喜歡我?!?/p>
“對不起……”我下意識就開口,慌張得連自己都不知道是為了什么。他的手僵在我眉眼之間,許久后,他嘆息出聲,慢慢道:“舒城,你知道我喜歡你什么嗎?”
“我喜歡你,原就是因為,我以為你喜歡我。”他的聲音里都有了輕微的顫抖,“我這輩子吧……沒被誰認(rèn)認(rèn)真真地喜歡過,我原以為,你會認(rèn)認(rèn)真真地喜歡我。可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你不喜歡沈夜,你喜歡的是蘇容卿,”說著,他的手從我臉上滑下來,一根手指指在我胸前——心臟跳動之處,慢慢道,“你心里的蘇容卿?!?/p>
我未曾見過這樣的沈夜。
他似乎是有些難過,寶石般的眼里,流動著讓人覺得酸楚的情緒。他如蝶翼一般的眼簾低垂著,似乎隨時都會緩緩閉上,我忽地有那么一瞬間在懷疑,其實我是不是有那么點喜歡他。
如果不是喜歡,為什么他難過,我會跟著難過?
但如果是喜歡,為什么我一思及喜歡這件事,便覺得惶恐。
蘇容卿的身影在我腦中反反復(fù)復(fù)閃過,沈夜靜靜躺在我身邊,然后他慢慢抬起眼來,注視著我道:“我最后再問你一遍。如果你真的喜歡蘇容卿,我也就不再纏著你了,你說得對,我不能把內(nèi)心寄托在一個不愛我的人身上。我喜歡你,對你好,本就是因為我以為你喜歡我,若你不喜歡我,我自然不會糾纏。舒城,”他的話讓我有些害怕,“你到底喜不喜歡我?”
我沒能回話,瞧著他,腦子里蘇容卿寫給我的信、十歲那年竹林里微微的暖意在我腦海中翻騰,而沈夜的眼睛就在我面前,盯著我,仿佛要看穿我的內(nèi)心,我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只能猛地閉上了自己的眼睛,咬牙說出那句:“對不起?!?/p>
“嗯?!彼坪鹾敛灰馔猓瑧?yīng)答出聲。然后他伸出手來,輕輕將我擁進(jìn)懷里。他的懷抱那么溫暖,那么寬大,我內(nèi)心中的不安和難過忽地不見蹤影。他拍了拍我的背,說:“睡吧?!?/p>
我在他懷里,終于安睡過去,等第二天,我醒過來時,身邊已經(jīng)空空如也,什么都沒了。
而后耳邊忽地傳來了沏茶之聲,我內(nèi)心狂喜回頭,卻看見白少棠端坐在茶桌前,滿臉得意道:“舒城,沈夜那狐貍精終于滾了,你可以和老子雙宿雙棲了,來,嘗嘗我沏的茶?!?/p>
我的怒火瞬間涌了上來,端了手邊昨夜放著的茶碗就扔了過去,怒吼出聲:“你滾!”
白少棠一跳三米遠(yuǎn),嘴里不停念著:“娘的娘的,怎么都沒人告訴我你起床氣這么重?。≡瓉硪郧靶丈虻牟蛔屛襾斫o你沏茶是為我好??!”
“你能別提他嗎?!”我心里煩得要死。白少棠愣了愣,隨后面上立刻帶了喜色:“舒城,你終于和他崩了?太好了,咱們舒家連侍君都不用娶了?!?/p>
“白少棠??!”
“好,我不說,我不說了!”他用手擋臉,“你先梳洗,咱們要馬上出發(fā)了!”
說著,白少棠就擋著臉跑了出去,我站起身來,將帳篷里能砸的東西都砸了個遍。等砸完了,我坐在床上發(fā)了很久的呆,最后才發(fā)現(xiàn),沈夜不在,連服侍我更衣的人都沒有。想到這里,我更難過了,難過得快要哭出來了。我好歹是舒家少主,到底是怎么混成這樣的?
我磨磨蹭蹭地自己穿了衣服,等出門時白少棠已經(jīng)整裝待發(fā)等候著我。我情緒不太好,一路沉默著跟在他旁邊,白少棠在我耳邊說話,嘰嘰喳喳眉飛色舞。我什么都沒聽進(jìn)去,直到來到我家大門前,我才聽到他說:“你不是從小就想要一只會說話的鸚鵡嗎?我給你養(yǎng)了一只,趕明兒我讓人給你送過來。你進(jìn)去吧,我還有事,走了。”
說完,他便駕馬離開,少年白衣銀槍,奔馳在楚都青石板長街上,我瞧著他的背影,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白少棠真的長大了。
而我也想說,白少棠,會說話的鸚鵡,我早已經(jīng)買了好幾只,可惜都死了。
我回去先拜見了父母,母親留下我,詳細(xì)聽完我所有遭遇,皺起了眉頭。
“陛下居然安插了白少棠在摩薩族這么久,看來是鐵了心要斬掉我們與皇族之間的牽連了?!?/p>
“陛下有大志?!蔽腋谀赣H身邊,慢慢道,“我們得早作準(zhǔn)備才好。”
“你知道,為什么陛下有如此大志嗎?”母親忽地問了我一句,我愣了愣神,母親接著道,“陛下與過去諸位先帝不同,過去帝君的心里會信人,所以才會一直相信我們舒家,哪怕我們有過一些出格的舉動,她們心里卻也明白,若舒家有謀逆之心,大楚早就不信魏了,所以百年來,各朝陛下都未曾對我們舒家動過心思??僧?dāng)今陛下不同,”母親嘆息出聲,“她誰都不信,卻誰都害怕。她……”母親音調(diào)里有了些遲疑:“若是沈泉還在,可能也不是今天這個局面。”
“沈泉是誰?”
母親沒有答話,轉(zhuǎn)頭問我:“蘇公子與你之事,是如何打算的?”
“母親,”聽她的話,我當(dāng)場跪了下去:“今有一事,我必須向母親告知?!?/p>
母親站在我面前,靜靜等待著,我叩首下去,有些害怕道:“兒欲迎娶蘇容卿為正君,不納侍君,不容他人?!?/p>
母親沒有意外,她聲音淡淡地道:“是為著什么?”
“我……我……”
“是真心喜歡嗎?”
“是!”我咬牙。母親點了點頭:“那便娶吧,這世上遇到一個喜歡的人不容易,既然遇上了,便該好好珍惜,那日后這些荒唐事也不用做了,鳳樓這種地方,就別再去了。多少人毀在那里啊!”母親的聲音里有了些嘆息,我猛地僵直了身子。有莫名的惶恐鋪天蓋地地涌了上來。母親轉(zhuǎn)身離開,許久之后,我才直起背來,看著空蕩蕩的走廊,一時間,忽地就有些茫然。
當(dāng)天晚上,我便修了帖子,前去蘇府遞給蘇容卿,不出所料,蘇容卿立刻給了我拒信,好在我的帖子同時給了老師和蘇容卿兩人,蘇容卿雖拒絕了我,老師卻沒有,我便直接讓人將我送到了蘇府。
到蘇府后,我同老師攀談了一陣,內(nèi)容便是關(guān)于近來所作所為,我與他推心置腹,將我對女皇種種憂慮和盤托出,他聽完我所說后,嘆息道:“你說的,我何嘗不明白。只是,為人臣子,君要臣死,臣何以拒之?”
“所以老師……”我瞧著他在燭火下泛著光華的白發(fā),“您讓蘇公子嫁給我,確實是做了打算是嗎?”
“我不能拒絕圣上的意思,蘇家向來,從不拒絕君上,”他轉(zhuǎn)過頭去,然而話鋒一轉(zhuǎn),“可你畢竟是我看大的孩子,而容卿也是我唯一的兒子,所以,我不做什么選擇,所有選擇,都是你們自己的意思。容卿嫁也好,不嫁也好,愿意輔佐圣上也好,還是愿意與你雙宿雙棲,我都沒什么話好說。”
“老師……”
“我原以為,決計不會有和你說這些話的機(jī)會。”他轉(zhuǎn)過頭來看我,笑得有些感慨,“蘇家從來都是站在圣上那邊的?!?/p>
“是……”我有些酸澀,“可學(xué)生今日斗膽,也不過是因為學(xué)生知道,老師對學(xué)生,也向來疼惜?!?/p>
“我老了,”他嘆息出聲,“心里會疼了。你……你今日,是來找容卿的吧?”
“帖子你送了兩封,”他從旁邊桌上,拿出我寫的兩封帖子,笑道,“容卿差人退回去后,下人就來告知我了?!?/p>
“老師果然心思縝密?!蔽亿s忙拍起馬屁來。老師搖了搖頭,同我揮手道:“去吧,晚了,也就不方便見面了。我讓下人帶你過去?!?/p>
“謝老師?!蔽彝蠋熜卸Y告退,而后便在下人的帶領(lǐng)下,去了后院。
蘇府長廊到后院距離有些過于漫長,我心里格外忐忑,左思右想,思索著等一會兒到了蘇容卿面前,應(yīng)當(dāng)怎樣說話,才算是完美,不落下壞的印象。
然而越是這樣想,越是緊張,等我遙遙看見蘇容卿跪坐在屋里的背影時,我竟一時什么都說不出來了。
他背對著我,沒有吩咐下來,我不敢貿(mào)然上前。下人上前通報,他抬起手來做了個手勢,下人們立刻去抬了一個屏風(fēng),擋在了他的面前,而后才來請我入室。
這些時間給了我一點緩沖,讓我終于沒那么緊張。跪坐到屏風(fēng)前時,把想說的話在心里捋了捋。我想先從問候開始,逐步循序漸進(jìn),就著話題引到婚嫁之事上,然后……
“舒少主所來,是為了你我婚嫁之事吧?”
現(xiàn)實和我的想法往往相悖,我方才坐下,蘇容卿便徑直開口,聲音清清冷冷,不帶一絲情意:“我以為,上次你我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了?!?/p>
“對,我想清楚了,”話從我嘴里脫口而出,“我不退婚了,我要娶你?!?/p>
屏風(fēng)里的人沒有接話,我這才意識到,我說了多么冒昧的話。
我想我一定是和沈夜相處多了,說話也開始沒分寸起來。他的沉默給了我更大的打擊,我開始忍不住出了冷汗,好在有屏風(fēng)隔著,對方看不見我的窘態(tài),讓我心里面稍微好過了一些。
我靜靜等待著他的答復(fù),許久后,才聽他緩慢而鄭重地開口:“不。”
聽到這個答案,我內(nèi)心反而安定了下來。這似乎是一個意料之中的答案。
“為什么?”我追問,“我以為這么多年,我與你的情誼,應(yīng)當(dāng)不比他人更差。你哪怕對我沒有男女之情,但也應(yīng)該有親友之愛?!?/p>
“我人品端正,長相雖不說頂好,但也決計不是讓人厭惡之相,且我是舒家少主,”我坐直了身子,“舒家是大楚第一貴族,我不會娶侍君,所以你嫁給我,就相當(dāng)于有了整個舒家。一個你了解、品行端正、相貌正常、家世顯赫的女子,應(yīng)該是你最好的歸宿。最重要的是,”我端望著屏風(fēng)后的身影,一字一句,堅定道:“我喜歡你。無論你是愿意站在陛下這邊,還是站在我這邊,我都喜歡你,都會娶你?!?/p>
我說得那么鄭重,那么認(rèn)真。然而聽完我的話,屏風(fēng)后的人卻是輕笑出了聲音。
“舒城,”他如同過往書信中一般聰慧,直言道,“這么多年,你我不過書信相交,你怎知我是怎樣的人,而我又怎知你是怎樣的人,你這樣貿(mào)貿(mào)然便說喜歡我,你可想清楚了——”
他的話如同利劍,猛地?fù)羧胛业男暮?,泛起巨浪漣漪:“你喜歡的,到底是蘇容卿,還是這么多年來,你自己所幻想的蘇容卿?”
我如遭重?fù)?,猛地呆愣在了那里。而對面的人端正跪坐在屏風(fēng)后,高瘦的身影被燭光勾勒出來,如此高貴,如此完美,仿若神廟中觀音佛陀,普度世人,笑看蒼生。
我訥訥不能言語,許久之后,才干澀出聲:“我所知道的蘇容卿,難道不是蘇容卿嗎?”
“那我所知道的舒城,又是真的舒城嗎?”
他說著,聲音里滿是感慨:“姑娘,籠統(tǒng)算來,這也不過是你我第三次見面而已,第一次,已是在十幾年前了?!?/p>
第十三章
我從蘇府回來的時候,已是月上中天。
楚都街上已經(jīng)沒什么人,車夫問我去哪里,我下意識便答了鳳樓。
鳳樓夜里一向喧鬧,哪怕是這個時辰,也是人聲鼎沸,我下了車,熟門熟路往里面走,剛到門口便被人攔了下來,對方粗著嗓子喊:“舒少主,我們家主子吩咐了,以后你和他沒關(guān)系了,你別來了。”
這人我知道,是鳳樓的護(hù)衛(wèi),叫寶石,身材魁梧,腿毛尤為濃密,體格魁梧武功高強(qiáng),卻尤愛穿粉紅色的長衫,當(dāng)初我被沈夜當(dāng)探花使抓的時候,那致命一腳就是他踢的。
他在,我不敢造次,饒是他聲如洪鐘喊了這句話,我覺得十分沒有面子,卻也沒有勇氣向他揮出拳頭或者叫人把他拖下去,因為我擔(dān)心我做完這一切后,會被抬著送出鳳樓,于是我在眾人關(guān)切的目光下,深吸一口氣,溫柔道:“他怎么又鬧小別扭了呢?不是說好我給他帶南海大珍珠就不鬧了嗎?寶石你先讓我進(jìn)去,別跟著你們樓主胡鬧?!?/p>
“樓主說了,他是很認(rèn)真很認(rèn)真地要和你斷絕關(guān)系,有蘇容卿沒他,希望你以后能好好和蘇公子相處,別來找他了。你不找對象,他還要找對象呢?!?/p>
“我……”
“樓主說了,”我的話一開口,寶石猛地就把我提了起來,一臉嚴(yán)肅道,“如果您說第三句話,就把您扔出去?!?/p>
話剛說完,我就感覺不好,果不其然他猛地一甩,我一點力氣都使不上來,就被直接扔了出去,砸到墻上。青石墻硬生生被我砸出一個大坑,所有人為我倒吸了一口涼氣,而后我落到地上,自己蜷縮著,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一瞬間我感到了一種悲涼、悲愴、凄慘的感覺。我剛被蘇容卿拒絕,緊接著就被沈夜打臉,好歹我也是一個貴族少主,好歹我也曾是多少好兒郎內(nèi)心朝思暮想的俊女子,怎么就落到這一步了呢?
我拉了拉自己的衣服,猛地從地上站起來,咬著牙道:“去尋芳樓!”
話剛出口,寶石猛地一巴掌就抽到了我的臉上,震得我腦子嗡嗡作響,同時和著他不屑的罵聲:“呸!樓主說的果然沒錯!你果然是要去尋芳樓的!還好我早有準(zhǔn)備守在這里,樓主說了,你要么就回去找蘇容卿,要么和蘇容卿斷絕關(guān)系,尋芳樓這種地方,你去一次打一次!”
“你們樓主太過分了!??!”我捂著臉,幾乎快要哭出聲來,“他要再繼續(xù)這么恃寵而驕,我明天就帶著府尹來查辦你們!”
聽我這么說,寶石更加不屑了,撣了撣衣袖,轉(zhuǎn)身就回了鳳樓。旁邊所有人都各自做著自己的事兒,然后那么“不經(jīng)意間”用目光掃過我,小廝小心翼翼走上來,有些不安地說:“主子,還去尋芳樓嗎?”
“你去嗎?”我捂著臉,怒吼出聲,“你敢去你去??!”
吼完,我就回了轎子,轎子嘎吱嘎吱帶著我回了舒府,晚上我在床上輾轉(zhuǎn)難眠。
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其實很想念沈夜。他在的夜里,似乎月光都要溫柔許多。
那一晚我在床上翻來覆去許久都沒能睡著,第二日頂著個熊貓眼去上朝的時候,整個朝堂都向我頻頻投來好奇的目光,我挺直了腰板,用著堪比城墻的臉皮迎接著他們的目光,等下朝的時候,女皇都看不下去了,溫和地提醒了眾人一句:“愛卿們,大家公務(wù)都很繁忙,不要分心在太多事情上,做好手里的事情就好了。”
有了女皇提點,所有人立刻收回目光,下朝趕緊就跑開了。唯獨(dú)上官流嵐和上官婉清這堂姐妹倆逆流而上,走到我的身邊來。
上官流嵐先說了一句讓我憤怒的話:“之前你不是讓人來和我說,讓我向蘇容卿提親嗎?做朋友的冒死幫你這次,可你怎么還沒和蘇容卿掰扯清楚?”
我怒得差點一口血噴了出來,咬著牙道:“掰扯不清楚,蘇容卿我自己娶了,你身體不好,好好調(diào)養(yǎng),少費(fèi)心神?!?/p>
聽了我的話,上官流嵐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笑容里帶著她刑部特有的陰森之氣,吹得我的心拔涼拔涼的。
上官婉清拍了拍我的肩,說了第二句讓我吐血的話。
“聽說昨晚你被沈夜讓人從鳳樓扔了出來,我最近發(fā)現(xiàn)沈夜也不比左將軍家的那位公子姿色差,要不我去替你娶了他,了結(jié)了你和他的關(guān)系吧?”
約莫是我本已受了上官流嵐要幫我娶蘇容卿的刺激,上官婉清說要幫我娶沈夜的時候,我已經(jīng)徹底喪失了理智,所以她話音剛落,我腦子里就已經(jīng)一片空白,下意識就想去拔劍。而后我又想起來,這是在大殿之上,我手里沒有劍。我只能拿著我的象牙玉板,猛地就抽了過去,好在上官流嵐手疾眼快,一把將上官婉清扯了過去,挑眉道:“蘇容卿不能娶,沈夜也不能娶?”
“我說你們上官家的人就這么喜歡到處找人去娶?”
“這不是幫你分憂解難嗎?”上官婉清從上官流嵐身后猛地探出了頭來,滿臉震驚地道,“你不是特討厭沈夜那人嗎?”
“我討厭他也不代表你就能娶他!”我急得差點結(jié)巴,“你這是禍害人家一輩子!簡直是喪心病狂!”
看我的樣子,上官流嵐忽地就笑了起來。她拍了拍上官婉清的肩,廣袖一揮,笑道:“婉清,咱們走,不多管閑事了。”
說著,她就帶著上官婉清往大殿外走去,走到一半,她忽地頓住腳步。
“舒城,你以前正兒八經(jīng)喜歡過人沒有?”
我被她問得一愣,她瞧著我,那常年陰郁的眼里忽地閃過一絲溫柔,她說:“我以前喜歡過一個人。那時候,約莫也就是這個樣子。”
說完,她便轉(zhuǎn)身,帶著竊笑的上官婉清離開。我被她說得心慌,下了朝趕緊就讓人給蘇府遞了帖子,而后便朝著蘇府趕了過去。
我心里面有些害怕,但也不知道害怕些什么,總覺得自己得趕緊見到蘇容卿,心里才會安靜一些。
當(dāng)天我到的時候,蘇容卿正在喝茶。他接了帖子,早早讓人架了屏風(fēng),而后便等候著我。
我跪坐到他面前的時候,終于覺得內(nèi)心一片清明安靜。他沒說話,在屏風(fēng)之后,我能聽到他沏茶的聲音,水沸,杯響,衣袖摩挲之聲,伴著鳥鳴風(fēng)響,讓我逐漸安靜了下來。
茶香彌漫在房間里,仆人從屏風(fēng)后端出一杯香茶,恭敬地呈給我。我拿著紫陶小杯,端望著里面碧綠的茶水,思索著如果和這樣一個人相處一世,約莫是怎樣的感覺。
這樣安靜的、高貴的一個男人。估計一生也不會有什么出格的舉動,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坐在舒家主君的位子上,以他的資質(zhì),不但可以輕而易舉掃平后院紛亂、族內(nèi)紛爭,甚至是朝堂風(fēng)云,乃至我上邊疆戰(zhàn)場,他都可以為我坐鎮(zhèn)后方。
這真是再完美不過的一個世家子弟,也是再完美不過的一個舒家主君。
所以算起來,我娶他,順了陛下恩旨,也算不上違背多大的常理,做出多大的犧牲。其實這一切我也不是不明白,更不是不懂得,只是我總以為,這世間有更好的選擇。
不違背圣恩,不將舒家置于險地,還能讓我舒心的選擇。
從那以后的幾天,我每天都去蘇家。
蘇容卿不再拒我的帖子,但他也始終不曾撤掉屏風(fēng)。我擔(dān)心唐突,也就不敢多做什么。
每次回去的時候,我也總有種繞到鳳樓的沖動,但都在最后一刻莫名喪失了勇氣,而后逃回家中輾轉(zhuǎn)難眠。有時候迷迷糊糊睡著了,似乎就會覺得有人在身旁,靜靜注視著我,溫柔又難過。
而后楚都便多出許多風(fēng)言風(fēng)語,上官流嵐和上官婉清約我出來聊到這些,上官婉清說得繪聲繪色,讓我不由得感慨楚都人民想象力之豐富。
由于前些日子被摩薩族擄走,我和沈夜同時在楚都消失許久,又有尋芳樓等小倌館的人做證說我二人被劫匪綁走,于是所有人都以為,有不怕死的劫匪貪圖我的金錢和沈夜的美色,將我們綁到了遙遠(yuǎn)的山寨。
到這個地方為止,都沒錯,但后面便就荒唐了。
綁匪將我們劫走后,難敵沈夜的美色,糟蹋了沈夜,沈夜被糟蹋了一夜又一夜,深愛著沈夜的我眼睜睜看著卻無能為力,而后在痛苦中選擇放棄了他。等被救回后,沈夜因為受辱不肯見我,而我雖然因為愧疚感去找他,卻始終心有芥蒂,于是原本相愛的兩個人,就此分道揚(yáng)鑣……
就在此時,早已暗戀沈夜許久且貴為朝中清流之首的秦陽看見心愛的人傷心痛苦,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意,向沈夜表白。護(hù)國寺中,花前月下,一首《鳳求凰》響徹楚都,沈夜聽聞,潸然淚下,終于答應(yīng)了秦陽,兩人開始夜夜笙歡歌,泛舟游湖、花燈廟會……
“等等,”聽到這里,我終于發(fā)現(xiàn)有我不能理解的情節(jié)出現(xiàn)了,再也不能保持聽故事的心情,抬手打斷上官婉清,“你說……秦陽?是朝上那個秦陽?”
“你還認(rèn)識幾個秦陽?”上官流嵐瞧著酒杯里的酒,淡淡道,“搶你舊愛這種事,除了一天要參你三回、被稱為清流砥柱的秦陽,誰還干得出來?”
“她她她……她不是很高潔嗎?”我震驚到了,“她一個清流砥柱,怎么能去追求小倌館的老鴇呢?!”
“我覺得你這話說得就不對了,”上官婉清抗議,“愛是沒有界限的,你不能因為她對自己道德要求比較高,就覺得這么高的標(biāo)準(zhǔn)是合理的?!?/p>
“那……那……那沈夜答應(yīng)她了?”
問出話來的時候,我覺得心里憋悶,幾乎喘不過氣來。上官流嵐抿了一口酒,點了點頭。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眼睛當(dāng)場就紅了,幾乎快要哭出來,上官流嵐將嘴里的酒咽了下去,然后說:“不知道?!?/p>
我當(dāng)場拔劍,上官婉清馬上攔住我,勸道:“有話好說,火氣別這么大……”
“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不知道點什么頭!”
我聲嘶力竭,上官婉清按著我的手,趕忙道:“我知道,我知道。聽秦陽朋友說,秦陽在準(zhǔn)備婚禮了?!?/p>
我一愣。
我忽地想起來,在乞女族祭祀的那天晚上,月光灑下,他穿著白色長袍,站在馬下,靜靜瞧著我。
我感覺無法呼吸,開始大口喘氣,握著劍的手止不住地顫抖,口齒打戰(zhàn),好半天,才說出一句:“叫府尹……帶上人……”
“你要做什么?”上官流嵐皺了眉,“若是違法亂紀(jì)仗勢欺人,你前面忙活,我緊跟著就得來查你,不要給我找事做?!?/p>
“我要查封了鳳樓!”我猛地回頭,怒吼出聲,“你要查我就查我吧,不對!你憑什么查我,查我也該是大理寺!”
“大理寺,”上官流嵐倒酒,“最近我代管?!?/p>
“我不管,我要查封鳳樓!”
“冷靜點?!?/p>
“我不冷靜!”
“你不要無理取鬧?!?/p>
“我就是要無理取鬧!”
“舒城。”
“我不是舒城!”
“你不喜歡沈夜?!?/p>
“我喜歡沈夜!”
話剛出口,所有人都愣住了,我張了張嘴,想要解釋剛才是個誤會。然而我還沒說話,上官流嵐就了然一般詢問:“還去查封鳳樓嗎?”
我如同泄了氣的魚泡,一瞬間癟了下去。我坐了回去,想了好半天,才說:“我要去見蘇容卿?!?/p>
我心亂如麻,然而我想,如同過往那樣,見到蘇容卿就好了。
我慌慌張張去了蘇府,蘇容卿如以往一樣,架了屏風(fēng),安安靜靜坐在屏風(fēng)里等著我。然而我卻再也沒能靜下心。
聽他的茶聲,聽他問好的聲音,卻都揮不去那人的影子。
“你有心事?!碧K容卿在屏風(fēng)后,一針見血地說。我腦子里沒辦法回應(yīng),只是下意識就問:“你會彈《鳳求凰》嗎?”
“我不會彈,”蘇容卿聲音平淡,“但我聽說,清流的秦大人,彈得極好。幾日前,護(hù)國寺后院之中,琴音繚繞,你不曾聽聞嗎?”
他說得太直白了,我不回應(yīng)都不好意思,只能道:“好好的……為何說起秦陽呢?”
“那好好的,為何說起這首琴曲呢?到底是在想曲,還是思人,”屏風(fēng)后沏茶之聲混著人聲,讓我一時有些慌亂,“舒城,你得想明白?!?/p>
我說不出話來,許久之后,我終于鼓足了勇氣。
我想,這么十幾年來,我該說的,不該說的,都同面前這個人說過,于他而言,我心思如何,他早已通透,我又能隱瞞什么呢?
“容卿,”我喚他,“我只是近日來,開始有些迷惑,怎樣才算是喜歡一個人。我本以為,我之于你,已是喜歡,卻又發(fā)現(xiàn),我雖喜歡著你,卻又會被他人干擾心神?!?/p>
“你為何覺得你喜歡我?”
“我……”
我一時竟不知道怎么開口,屏風(fēng)后的人就靜靜等待著,外院忽地喧鬧起來,也不知是來了什么人。蘇容卿讓人將茶呈了出來,我品著他的香茶,聽他平和的聲音:“喜歡一個人,同他在一起,便會覺得幸福。會想觸碰他,想接近他,想與他毫無間隙,無比親近,成為雙方內(nèi)心之中最重要、最了解、最坦然之人??匆娝麜o張,碰到他會心動,離開他會思念,失去他會痛苦。會害怕、會惶恐、會開心、會難過、會酸楚、會茫然……”
他說著,不知為何,他每說一句,我腦中就對應(yīng)著閃過沈夜的面容。
他的親吻,他的擁抱,他拉著我的手,他將我從人群里一眼認(rèn)出來,在眾目睽睽之中將我從看臺抱到馬上……
會歡喜,會難過,會酸楚,會茫然,會害怕……卻坦然,卻親近,卻……也許重要。
我端著茶,呆呆思索著,喧鬧之聲越來越近,直到我聽到一聲熟悉的怒吼:“舒城你給老子滾出來!剛滾了沈夜又來了個蘇容卿!舒城你是屬種馬的嗎?”
一聽這話,我的手就抖了一下。屏風(fēng)后傳來了蘇容卿低低的笑聲:“閣下是……”
“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白少棠一撩前擺跨進(jìn)門內(nèi),抬起下巴道,“你大爺白少棠是也。你就是蘇容卿對吧?小狐貍精裝什么大尾巴狼,趕緊給老子從屏風(fēng)后滾出來,老子就是要看看,你到底是憑什么迷惑舒城的。沈夜長得美老子也就認(rèn)了,勉強(qiáng)當(dāng)個侍君算了,你憑什么?長得不好看,老子撕了你!”
“少棠……”聽到這里,我就不太明白了,“你既然想嫁給我,為什么還總想給我找長得好看的當(dāng)侍君?”
——你到底是在組建你的后院,還是我的后院?
“長得不好看的,看著糟心?!卑咨偬慕o了我一個白眼,轉(zhuǎn)頭瞧著屏風(fēng),冷冷地道,“老子數(shù)到三,一……”
話剛出口,白少棠就如箭一般,猛地沖了上去,一掌劈開屏風(fēng),我猛地?fù)渖先?,擋在蘇容卿面前,硬生生接下白少棠那一掌。
白少棠武功比我好太多,我當(dāng)場被他的掌力撞飛,直直砸向蘇容卿。蘇容卿不躲不閃,端坐在原地,伸出手來,一把攔住我的腰,手輕輕柔柔一帶,四兩撥千斤一般,便化解了白少棠的掌力,穩(wěn)穩(wěn)抱住了我。
這是與沈夜截然不同的擁抱。
沒有溫柔,沒有暖意,沒有不知名的怦然心動,內(nèi)心如鏡,未曾有一絲漣漪。
我呆愣在蘇容卿懷里。
我從未想過,當(dāng)我與他擁抱的這一刻,原來竟是這樣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