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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燈耀過宮墻去

2016-04-23 12:39阿星
飛魔幻B 2016年4期

阿星

1

風(fēng)從很遠(yuǎn)的地方吹來,閣樓上檐角的風(fēng)鐸輕響,朱紅的宮門吱呀一聲被推開,燈燭照進(jìn)殿內(nèi)的黑暗中。

身披墨色斗篷的女子,踏足步入,腳步極輕地向著黑暗走去。

“九郎……”

垂簾后的燭臺被點亮,微弱的燈燭下,可見一個蜷縮著的身影,瑟縮地伏在地上,似乎不太適應(yīng)突然的光亮,皺著眉疑惑地看向來人。

她伸手,將頭上兜帽放下,現(xiàn)出一張白玉無瑕的容顏,朱唇鴉鬢,霎時間,仿佛整個屋室都被照亮。

“九郎,是我?!彼呓厣系哪凶?。

那人只驚恐地退后,已完全失去了神志。

曾經(jīng)的風(fēng)姿,曾經(jīng)的儀態(tài),曾經(jīng)的明朗端方,曾經(jīng)的意氣風(fēng)發(fā),全變成了今日的狼狽不堪。

他已認(rèn)不出她了,女子終于絕望地哭了出來。

有腳步聲在身后響起,是那樣熟悉,不用猜,就知道是誰。

他的聲音在身后響起,有些疲憊。

“這是最后一次,”身披大氅的男子皺了皺眉,“過來,跟我回去?!?/p>

女子突然笑了起來,頰上還有淚,那笑卻如罌粟花般惑人:“給我解藥,我就跟你回去。”

他嗤笑出來:“你以為回不回去,由得你嗎?”

她還是笑著,沒心沒肺,卻突然從袖中掏出一個小瓷瓶,拔開瓶塞仰頭倒出里面的朱丸吞了下去。

立在門口的男子終于動容,沖上去捏住她的下巴頦兒,可已晚了。他咬著牙問:“是什么?”

“你知道的,不是嗎?”她忍住那股劇痛,看著他道,“你給他下的毒,要么給我解藥,要么就讓我陪他受苦?!?/p>

那毒的效力慢慢發(fā)作起來,她疼得縮著全身抽搐,姣好的容顏也因此扭曲,卻還要掙扎著對他道:“顧琰,你輸了……”

從沒有哪一刻如此時一樣憤怒,也沒有哪一刻如此刻般無可奈何,良久,他伸手將地上女子抱起,而她已在他懷中昏了過去,一頭如瀑的黑發(fā)披散下來,輕紗般微擺。

她說,顧琰,你輸了。

對,他輸了,從遇到她的那刻起就已注定,可她不知道的是,他所在乎的,從來就不是輸贏。

2

一路抱著她回了西苑,雪花如扯絮般飄落,有副將等在院內(nèi),肩頭覆雪,可見等了有些時候,必定有要事。

“侯爺,云州張賀反了?!备睂⒛樕亍?/p>

“樞密院是干什么吃的!”顧琰臉色沉得可怕,看都沒看那副將,直接踹開門。

副將瞧了一眼,心下明了,必是那位又出了事,此時恐怕天塌了,顧琰都不會理,只能無奈退下。

他們都是跟著顧琰一路走過來的,豁出性命掙得軍功,踏著多少白骨走到今天,如今皇帝成了傀儡,政令皆出自威遠(yuǎn)侯府,整個天下盡在掌中,可好像,這些都已不在顧琰的眼中。

她昏睡了一夜,縮在他的懷里瑟瑟發(fā)抖,他半點也不敢動,任她的指甲掐進(jìn)自己掌中,背脊被汗水浸濕。

外面數(shù)十個太醫(yī)束手無策,因為哪怕昏睡中,她也咬緊牙關(guān),一滴藥都灌不下去。

醒的時候,正對上他凝視的雙目。立即有下人端來漆盤,他拿過盤中盛藥的玉碗,遞到她嘴邊:“把藥喝了?!?/p>

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滾下,分明痛極,卻偏過頭去:“你不給他解藥,我便不會喝。他生我則生,他死我便死?!?/p>

她從來就知道哪里是他的軟肋,總有辦法挑出他的痛處,再狠狠戳上一刀。

他的臉在剎那間冷了下去,揚手就將藥盞摔在地上,冷冷道:“好,那我成全你?!?/p>

3

她服的毒叫“盡歡”,起初不會致命,剛服下時痛得厲害,到后來就慢慢緩和。但這毒能令人神志喪志,所有的記憶一點點散去,最后癡傻無狀。

當(dāng)初他就是這么對付皇帝趙熙的,留著性命,卻讓他成了廢人,挾天子令諸侯,如今天下都是他的,她卻要他放過趙熙。

怎么可能……

顧琰拿她沒有辦法,整個侯府卻遭了殃。東閣那座樓除他之外不許任何人進(jìn),尤其是她,他不過去了一趟漁陽,外面那么多守衛(wèi),就由著她拿著一張從書房摸來的手令就放她進(jìn)去了。

一怒之下,所有侯府守衛(wèi),皆被他發(fā)到下三營去了。

這幾年里,她在他身邊的時候情緒總是不穩(wěn)定,有時還會變著法兒激怒他,外頭人人都怕他,偏她沒半分懼意,越是人多的時候越不給他留臉面,可他在她這里脾氣卻出奇的好,總是縱容她。

他從未對她發(fā)過一次脾氣,除了這一次。

身邊的人似乎也瞧出了端倪,與西苑有關(guān)的消息也沒人敢在他耳邊提起,加上又出了云州的事,要商議平叛之事,他甚至直接宿在了樞密院。

張賀是云州知州,打著勤王的名號,已有另外幾州響應(yīng)。

當(dāng)初他開始把持朝政,對外道是皇帝病重,人人都知道趙熙是被他囚禁起來了,于是朝中爭斗,各地起兵一直不絕,漠北又趁機(jī)作亂,耗盡了心思。這幾年在他的鐵腕之下,局勢總算是穩(wěn)定下來,四海升平。

可還有多少人,想為趙氏皇族出頭,張賀不足為懼,但就怕他成為燎原最初的那點星火。

等回到威遠(yuǎn)侯府時已是兩日之后,下人迎候在府門外,又跟在他身后進(jìn)府,他卻不知為何停了腳步,半晌,身后的管家才聽到他壓低的聲音。

“夫人怎么樣了?”

管家低聲答:“那毒發(fā)作了幾次,已經(jīng)有些神志不清了。”

他立在那里,看不清面上的情緒,高大的身影卻有一種難言的落寞,半晌一聲低低的嘆息,聲音滿是疲憊:“我去看看。”

侍候她的丫鬟說,她時昏時醒,剛剛睡過去。

去時,正看見她合眼躺在錦被里,額上一層薄汗。他抽了手帕細(xì)細(xì)地去擦,心無旁騖仿佛這是再重要不過的事情。

她這樣乖乖躺在那里,不哭不鬧,太難得。

她可知他去一趟漁陽,歸來時心慌得連歇息一刻都不敢,日夜兼程趕來,她卻還是不顧一切地去見那個人,甚至用性命相要挾。

像極了那一年,三月初春,他奉皇命去江陵,接當(dāng)時還是吳王的趙熙回京。

江陵那時草長鶯飛,沿江的垂柳下,吳王府的車馬排了長長一隊,回首驀地就看見一道熟悉的背影,那個他尋了數(shù)年的人。他怔怔地走去,夢一般的不真實,就在要走到她身邊的時候。他聽見夢里響過無數(shù)次的聲音,對著另一邊那個錦袍男子喚道:“夫君!”

柳絮一般紛飛的裙裾,墨云一般流瀉的長發(fā),都遙不可及地隨她撲進(jìn)另一個男人的懷里。

年少相識,數(shù)年離別,他從沒想過,再相對,她成了吳王最寵愛的姬妾。

回身見到他竟含笑道:“將軍?!?/p>

不著一絲痕跡,仿若平生未見。

私下再相見時,他便問:“你可知我一直在尋你?當(dāng)初為何要走?”

“不走,”美得勝過三月春光的眉眼笑開,“難道等著嫁給你?”

那樣的話,像薄刃刺進(jìn)血肉,她卻恍然未覺地繼續(xù)道:“顧琰,你不會是真的喜歡上我了吧?這也未免太容易了一點,遠(yuǎn)不及你父親率兵攻破西京,血染寧王府費力?!?/p>

4

顧琰剛走出西苑,就收到部下的急報,南邊又有幾個州郡歸附了張賀,平叛大軍大敗,確如他所料,云州,只不過是這場動亂的起點。

而就在這時,東閣的侍衛(wèi)就來報,趙熙被劫走了。

“傳令九門都尉,立即關(guān)閉城門,在京中一寸一寸地搜,找不到人,也不要來見我了?!彼穆曇綦m淡,眼神卻令人發(fā)寒。

他立在那里,一言不發(fā)已足以讓身側(cè)的人畏懼,管家跟在他身后,剛走就幾步,就見他驀地折身又向西苑走了去。

進(jìn)了院內(nèi)丫鬟就迎了上來說,夫人剛醒了。

他面上沒有一絲情緒,抬腳直接踹開了她的房門。

她被身旁的侍女扶著坐在榻上,聞聲正抬頭向他看開,他沉沉走上前來,伸手就掐住了她的脖頸,聲音冷到了極致。

“趙熙在哪里?”

她愣了一下,然后就笑了。

自從趙熙被他控制后,一直有人妄圖入宮救人,誰都不知道其實他已經(jīng)將人偷偷藏到了自己府上,宮里那個,不過是個“贗品”。

張賀的人能將趙熙救走,恐怕她功不可沒。

她不肯說話,仿佛是吃定了他不敢將她怎樣,她嘴角的笑仿佛是在諷刺,諷刺他在她面前毫無辦法。

“你信不信,”他的聲音在這一刻漠然得近乎殘忍,“我有的是辦法讓你開口。”

他收了手,偏過頭去,吩咐侍從:“將她帶下去,交給刑部李大人,告訴他,讓她開口說出我要的答案,不拘任何法子。”

5

外頭夜幕低垂,風(fēng)雪聲呼嘯著,他走出院子,身子一晃,就倒在了雪地里。

等太醫(yī)趕至侯府,解下他的衣衫才發(fā)現(xiàn),他背上的傷口崩裂,血已將里頭幾層衣物都染透。

這一次他去漁陽,回程的路上中了埋伏,刺客雖都被誅滅,可他背上中箭,差一點就沒命了。

可一回京,就聽到她去了東閣的消息,后又為云州之事操勞,一直強(qiáng)撐根本無暇養(yǎng)傷,這才拖得如此嚴(yán)重。

直到第二日顧琰才醒過來,太醫(yī)告訴他,傷口已生了腐肉,要用刀將其盡數(shù)剜去,否則性命堪憂。

他卻恍然未覺,低著頭,半晌抬起頭看著部下,嘶啞著聲音道:“去刑部……把夫人帶回來。”

“侯爺,”一旁的幕僚上前,看著他緩緩道,“您可曾聽到太醫(yī)所言,傷口的腐肉,若因為害怕一時疼痛留著,時間已久就會危及性命。眼下南邊動亂為何不止,是因為您不肯殺那個人,就給了那些叛黨希望,而您為何不肯殺他,是因為夫人……當(dāng)斷不斷反受其亂,請侯爺三思?!?/p>

顧琰默然不語,他知道那幕僚所言不假,若他當(dāng)初直接殺了趙熙,登基稱帝,就不會有今日無窮后患。

這些年,府中幕僚們也提過無數(shù)次,紅顏禍水留不得。

他這樣的人,是不能給自己留軟肋的,只有什么都能舍棄才能什么都可得到,何況他的身后還背負(fù)著千萬人的性命。

可別說是她了,甚至因怕她決意與趙熙同生死,他連趙熙都不敢除去。

他能以天下為棋局,偏偏與她對弈,步步錯,全盤輸。

那些刺客如何會知道他何時回京,知道他的行程,又布好殺招,與她都脫不開干系。

他又哪里不知道呢,這么多年了,無論是在當(dāng)初他出征塞北時她截斷糧草,還是在宮里設(shè)下陷阱,他一次一次告訴自己,這是最后一次,可這樣的縱容居然都能成癮。

夜里睡在她身側(cè),竟要比在軍營里還警覺,總不敢睡得太沉,怕她一支珠釵就刺進(jìn)自己心窩里,所以也從未有過夢。

可哪怕她只是將目光從他身上掃過,只是看著她好好坐在碧影窗紗前,鬢側(cè)一朵海棠滴露,都是他的歲月靜好,都讓他歡喜得近乎惶恐。

能怎么辦呢,已經(jīng)這樣了,昨日終于決定狠下心,讓人將她送去刑部,可就在看著她的背影走出院門的那一刻,他就后悔了。

“扶我起來,”他虛弱地道,“我親自去接她?!?/p>

6

刑部的人并不敢真的對她用重刑,可她本就中了毒,刑訊開始沒多久就撐不住了。

顧琰看到她的時候,她躺在草堆上,像沒了生息,他慌忙跑去抱起來就往外面沖。

“太醫(yī),給我叫太醫(yī)?!?/p>

西苑里燈火如晝,她卻一直昏迷不醒。

底下的人來報說趙熙找著了,他卻恍若未聞,只坐在榻邊守著她。

沒人知道此刻他心頭的恐懼,就像沒人知道這些年他一路走來,走到如今的權(quán)傾天下,到底是為了什么。

他想起了第一次見她,在寧王府的后院,那時她才十二三歲的年紀(jì),跟著一群丫鬟踢毽子,他從一側(cè)的長廊行過,終是忍不住好奇,偷偷瞥去一眼。

她抬腳往后一勾,那毽子就從頭頂飛過,她的笑聲也遠(yuǎn)遠(yuǎn)傳來。

身側(cè)傳來好友揶揄:“怎么樣,這個未婚妻可還入得你的眼?”

他轉(zhuǎn)頭正欲答,后腦勺一疼,就聽見她一聲驚呼,轉(zhuǎn)頭就見她笑著道:“對不住了小哥哥,我這毽子沒長眼睛?!?/p>

說完,又打量著他問:“你是誰,我怎么沒見過?”

他竟窘迫得不知如何答,直到好友笑著出聲道:“他姓顧,回首一顧的顧,大秦第一將門,和寧王府有姻親,前幾日到西京來做客,妹妹你猜他是誰?”

“顧琰,”她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明明還是個小丫頭,卻倨傲得仿佛不將他放在眼里,“你就是顧琰啊,你跑到我家后宅來,莫不是想看看我丑不丑?”

他與她的親事是自小就定下的,他隨父親去西京做客,才第一次見到她。

他跟她兄長曾一同在京中講武堂入讀,是多年好友,帶他去后宅自然也是故意的,出來時還扶額道:“我妹妹這性子,以后有得你受的?!?/p>

然而再一次見她,就已是在十年前的西京,他第一次隨父出征。

那時圣上削藩,逼反諸王,朝廷出兵鎮(zhèn)壓,剩下的最后一個異姓王就是鎮(zhèn)守西京的寧王。

攻城前,父親將他叫去,說寧王父子是保不住了,只讓他將她找到,趁亂帶走。

他找遍了整個寧王府,最后竟是在廚房的水缸里找到她的,蓋子一揭,對上的就是一雙大眼,沒有一絲驚恐地看著自己。

他抱起她上了馬背,一路飛馳,西京城在身后被戰(zhàn)火淹沒,天上飄起紛紛揚揚的雪來,她縮在他身前,一聲不吭,溫順得令人心疼。

可她已然記不得她了,他聽到她微弱的聲音問:“你是誰?”

“我姓顧,”他輕輕答,“回首一顧的顧。”

7

后來,父親將她安置在西山的別院里,因害怕被人察覺,一應(yīng)衣物都是母親親手置備的,由他趕車送去。于是,她成了顧家最大的秘密。

他大約半個月會去一次,車上裝著新衣,首飾,各式所需,而往往只要將這些東西交予管家,很少能見到她。

直到有一次,她突然跑出來,一身素衣,頭上沒有半點珠飾,只編了條烏黑的辮子,睜著一雙靈動的大眼睛望著他問:“下次能不能帶幾本書來?”

“你寫個單子給我?!?/p>

她又匆匆跑回,再出來時,遞上一張紙,上面秀氣小楷,散著淡淡墨香。

父親是武將,家中藏書甚少,她寫的那些書名又偏,全是他聽都不曾聽過的,于是只能跑到書市上去找,總要西市東市尋遍,才能找得齊全。

后來,他瞧見些新奇的小玩意兒,也會捎上一同送去,她必親自來取,低聲言謝。

只有一次,她并未出現(xiàn),連丫鬟婆子都不知道去了哪里。他有些著急地尋,最后在西山后的池水邊尋到她。

那時天已黑了,月色皎潔,她長長的黑發(fā)披散在身后,見他尋來,也不驚奇,竟笑了笑說:“容我再坐一會兒,就一會兒?!?/p>

“你知道我為何叫兮越嗎?”她突然問。

他只知她封號為明宣,原來她小字叫兮越,的確是個不尋常的名字。

不待他答她就繼續(xù)道:“因為擺族最重要的兩條河是兮水和越水,每到月節(jié),當(dāng)月光照到水中,擺族的男女便會聚到河邊潑水跳舞?!?/p>

他想起,她的母親,似乎是擺族人。

“我還記得那舞,是這樣的。”她挽起裙擺,踢掉絲履,步入池邊淺水里,就那樣對月跳了起來。

水花濺起,碎玉瓊珠一般繞在她周身,她紛揚的發(fā)絲,如落英旋飛,月光就那樣浮在身側(cè)。

那一刻,他仿佛能聽到自己的心驀然一動的聲音。

歸去時一路沉默,他卻突然聽到她喚他。

“顧琰,”那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她說,“今日是擺族的月節(jié),愿月神保佑你?!?/p>

后來,時光遠(yuǎn)去,他四處征戰(zhàn),也曾到過南疆,見到過那兩條名為“兮水”與“越水”的河流。

那時他才知道,原來它們一路向南流,相隔很近,卻從不相交。

他也見過月節(jié)時,擺族女子對月而舞,才知道那晚她錯了許多步子,卻依然是他見過的最美的一支舞。

后來他就開始盼著每次去見她的機(jī)會,恨不得尋到最好的東西一并送給她,慢慢就大約猜到自己是動了心,卻又有隱隱的歡喜溢出來,想著日后相對,他必會傾盡一生,也絕不叫她受半點委屈。

可她卻突然不見了,下人們都不知道她是如何走的,憑空消失一般,讓人連尋都找不著半點根據(jù)。

父親一直耿耿于懷,死前拉著他的手仍反復(fù)說,讓他一定要將明宣郡主找回,護(hù)她安穩(wěn)。

后來他南征北戰(zhàn),馬踏黃沙,枕雪塞外,掙下無數(shù)軍功,多少次九死一生的時候,都想著,他還沒有找到她呢,若他死了,誰來護(hù)她此生無憂。

8

可后來終于找到了她,她已站在了吳王趙熙的身邊。

當(dāng)初太子被廢,吳王趙熙回京被立為新儲君,入主東宮。

他卻只是四品武將,方被召回朝中,不愿受父親恩蔭,又不懂京中官員鉆營之道,難免碰壁。

與舊時軍營里兄弟喝酒時,醉后放言:“我顧琰,他日必要拜相封侯?!?/p>

弟兄們皆當(dāng)他醉后戲言,紛紛附和說笑,他醉眼蒙眬,腦中卻盡是那副夜夜入夢的容顏。

想著,他日拜相封侯,她的目光是否就能在他身上多留一眼。

又過了幾年,等他終于可以左右整個大渝朝局,那時先帝駕崩,幾位皇子都手握重兵,趙熙雖為儲君卻無任何倚仗,唯有他能助他順利登基。

最后趙熙用她換了帝位。

掀起她的蓋頭時,他看進(jìn)她的眼里,笑得沒有半分溫度,他說:“兮越,你看,你所愛的人,他根本不在乎你。”

我們,是如此相似……

她還在昏睡,部下又來問如何處置趙熙,事到如今,趙熙是真的留不得了。

他卻轉(zhuǎn)頭去問太醫(yī):“那毒,可以使人失去神志,那最后,她就什么都不記得了對吧?”

那太醫(yī)點頭。

他低下頭,沉默不語。

如果她忘了從前的一切,他們之間,是不是就可以重新開始了?

將所有人都趕出去后,他一動不動看著她。

“是不是,當(dāng)初我們沒有再相遇,我找你一輩子,也好過現(xiàn)在這般?我從不曾信這世間有宿命之說,所謂注定不過是無能者的借口,”他迷茫開口,像是在對自己說,“可因為你,如今我信了……”

9

她醒來時,一睜眼,就對上他的雙目。

他雙目猩紅,像未曾合過眼。

下人立馬端了藥來,她挺直了背倔強(qiáng)地看著他,抿唇不語。

“你還是不愿喝藥?”他再一次問道。

“有本事你就讓我和他一起死。”她漠然看著他。

他沒有應(yīng)答,坐在那里。

良久,開口道:“行,你隨我來?!?/p>

外面還飄著雪,大片大片覆蓋視野。他帶她去的是帝京城南的城墻上,呼嘯的寒風(fēng)里,天地一片蒼茫。

顧琰對著身后的侍從耳語,然后那人應(yīng)聲而去。不久,城墻下沒膝的雪地,出現(xiàn)了一個佝僂的背影。

當(dāng)那個身影進(jìn)入視線,她睜大了眼睛,身體不可抑制地發(fā)顫,想喚他一聲,卻不可置信地愣在原地。

趙熙已經(jīng)完全失去心智,在雪地里移動得異常艱難,行幾步又跌到,再爬起來。

她想起身后的人,轉(zhuǎn)過頭來,卻見他那樣沉著臉,突然就從身后侍從手中拿起一張搭了箭的弓,對著遠(yuǎn)處的雪地里的人,毫不猶豫射出。

“不!”落雪中只余那一聲絕望的呼喊,卻追不回流星般不可挽回的箭。

趙熙隨之而倒,鮮血在雪地上那樣突兀,仿佛一團(tuán)能灼傷人的火焰,凄艷又絕望。

弓弦還留著余響,顧琰將它扔到地上,沒有再去看她一眼。

他是痛得再無他法,痛得徹底絕望。

他們隔著風(fēng)雪相對而立,明明只是身前幾步,卻像是此生再難到達(dá)的距離。

皇帝駕崩的消息震驚天下,但趙熙被囚那么久,大家都知,這一日總會來臨。

他沒有立馬登基,而是親自領(lǐng)兵南下,剿除亂黨。

臨走時,太醫(yī)端了解藥。其實也不是沒有辦法撬開她的嘴,可他卻揮了揮手,讓其退下。

他戎馬半生,親自掛帥,那些叛黨哪里能敵,不過月余就剿滅了。

等他終于回京,她已經(jīng)像變成另一個人了。

記憶慢慢減退,卻不讓任何人靠近,只縮在墻角喃喃自語,抬眼看他時,雙目霧蒙蒙的,全是迷茫。

“你是誰?”她抬眼看著他喃喃問。

他走近,蹲下身,將她緊摟在懷里,輕撫她的發(fā)頂,萬分輕柔地答。

“我姓顧,回首一顧的顧?!?/p>

10

她時而清醒時而茫然,清醒時便視他如空氣,必是要離得三丈以外,可每當(dāng)毒發(fā)作的時候,她忘記了一切,像一只驚弓之鳥,變得無比依賴他,又黏在他身側(cè)寸步不離。

他知道,她的毒再不解以后就危險了,但每次她無措地縮在他懷里,像夢一般。

只有當(dāng)她忘記了一切,才會對他笑,那笑就成了毒成了癮,讓人忍不住要沉溺其中,像不見天光的深沼,每一次的掙扎都是更深的淪陷。

便想著,就這樣下去吧,哪怕是飲鴆止渴,每一天都像偷來的。

她忘性越來越大,幾乎每次都要皺著眉問:“你是誰?”他會不厭其煩地答,用紙寫上自己的名字,她就拿筆來臨,時常突然喊一聲“顧琰”,他答一聲后她就滿足地笑了起來。

禮部已將登基大典事宜備好,欽天監(jiān)選定了吉日,朝中諸事堆成了山,他卻只守在她身邊。

連日的雪終于停了,天放了晴,他讓人備馬車,拿著厚厚的狐裘替她穿好。

“你不是鬧著想出去嗎,”他伸手一點點將她頰邊的風(fēng)毛理好,又接過侍女拿來的手爐,放到她手里,“今日我?guī)愠龀呛貌缓???/p>

城北青嵐山上有瑤光寺,是百年的古剎,大殿里的菩薩十分靈驗。但青嵐山山路崎嶇,瑤光寺在山頂,需登上千級石階,也考驗著香客的誠意,只是真的能徒步走上去的人很少。

起初他牽著她走,可她身子太弱,走到百級便倚著他走,最后他就直接背著她,一級級上去。

初春的山中山嵐繚繞,林中間霧靄沉沉,清幽得仿佛天地間只有他們兩個人。

天光太好,她伏在他的背上睡了過去,頭靠在他的頸側(cè),那樣溫順,軟軟的呼吸仿佛拂在了他的心上,讓他心中一片柔軟。

寺內(nèi)有一排梧桐,在巨大的銅鐘前,整整齊齊,像是被誰刻意栽下,她行過時伸手撫過樹干,疑惑著問:“誰把它們種在這里的?”

他輕聲解釋:“曾經(jīng)有個人,他的心上人不見了,滿天下尋遍也找不到,后來他聽說這寺內(nèi)的菩薩十分靈驗就來為她祈福,又每年在此種下一株梧桐,梧桐引鳳凰,他希望當(dāng)鐘聲響起,他的鳳凰能聞聲歸來?!?/p>

“一、二、三……”她細(xì)細(xì)去數(shù),隨后憂傷地道,“十棵。他找了她十年,為她種了十棵樹,他的鳳凰還沒有歸來嗎?”

“他的鳳凰不會來了。”

她是他心底的一座城,他想盡一切辦法想要攻陷的那一座城,可等他真的將她攻陷時,才發(fā)現(xiàn)墻塌城毀,他已永遠(yuǎn)失去她了。

也曾馬上征伐,劍指千闕,數(shù)不清的城池俯首在腳下,卻偏偏遇上了那么一個人,成了心底永不淪陷的城。

晨鐘在此刻響起,悠遠(yuǎn)綿長,驚飛林中宿鳥,那些飛鳥結(jié)群展翅,撲簌簌朝遙遠(yuǎn)天際飛去,再不肯回首。

她已經(jīng)沒有什么清醒的時候了,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整個人迅速地憔悴下去,像蒼老了十年,連走路,都只能靠著婢女?dāng)v扶。

他坐在她的榻邊,看著她沉睡的臉,視線一移,就看到她鬢側(cè),竟生了些許銀絲。

似乎猜到了他的意圖,太醫(yī)再來替她診脈時忍不住開口:“侯爺,夫人的身子太弱,受不住那毒,時間一久,就算服下解藥也無用,到那時……恐怕?lián)尾贿^一年。”

他毫不在意地笑了笑:“那不是也有一年嗎?”

11

他登基前幾日,她被接進(jìn)了宮里,就住在他所居的甘露殿里。

宮里不像威遠(yuǎn)侯府,一室的宮人,走到哪里都是前前后后一群人簇?fù)碇?,可只要他一來,就會將所有人趕走。

只要有時間,就算吃飯他都要親自喂她。

身上的衣服也是他一件件替她穿上的,明明那么厚了,且地龍燒到最旺,他已滿額的汗,她還是很冷的樣子,縮成一團(tuán)。

他端著熱湯一勺勺地喂她,可她沒什么力氣,奄奄一息的,嘴只能張開一點點,抿了幾口就吃不下了。

“明日我會很忙,你要乖乖待在這里,”他拿著帕子替她揩去嘴角的水漬,低聲道,“之后我會讓人來接你?!?/p>

她竟突然抬頭,雖然眼中仍無一絲神采,卻像清醒了一樣問:“去哪里?”

他卻笑了,替她將額前的碎發(fā)一點點捋到耳后,室內(nèi)的燈燭昏黃,暖暖地照在她的面上,他們都已不再年輕,可她憔悴的容貌在他眼中依舊美麗。

他低頭,吻了吻她的眼瞼,然后傾身在她耳邊輕輕作答。

很快她就忘了自己問過的問題,亦不記得他給過的答案,他走過去,俯下身將她抱起來。

她瘦得太快,在他懷里像只小貓一樣,循著他身上的溫暖,她將頭埋在他的胸口,還未等他抱她走到床榻邊,她就已睡了過去。

第二日他起得很早,沒有像往常一樣輕聲離去,而是將她搖醒。

她搖搖欲墜,他就讓她靠在自己懷里,用勺子喂她喝溫?zé)岬囊后w,她總覺得冷,那湯很暖,所以禁不住想多喝幾口。

他卻出聲制止:“好了,起初頭會有些疼,也會嗜睡,時間一長就好了,別怕……”

她不懂他在說什么,只低著頭。

今日是登基大典,他在宮人的服侍下穿好繁復(fù)的冕服,最后走出殿門時腳步一頓。外頭是薄薄的晨曦,他逆著光回頭去看她,她卻睡得正沉。

殿內(nèi)溫暖如春,外面寒氣料峭,他走出殿外,朱漆宮門在身后吱呀一聲,沉沉闔上。

12

因這一日新帝登基,大赦了天下,夜里又令宮門大開,徹夜不禁,京中熱鬧喧天。

新晉的內(nèi)監(jiān)總管領(lǐng)著一輛馬車,穿過重重宮門,最后終于出了宮城,御街上燈火如晝。馬車終于停在了離宣德樓不遠(yuǎn)處的夜市前,遠(yuǎn)處搭了巨大的彩臺,新帝會在樓上的棚子里看表演,此時已圍滿了百姓,不時有歡呼聲傳來。

宮婢將車內(nèi)的女子攙扶著下來,她滿頭大汗,仿佛經(jīng)歷一場生死。

可那內(nèi)監(jiān)總管卻發(fā)現(xiàn),她的眼中終于有了神采,像大夢一場剛醒轉(zhuǎn)過來。

燈火的盡頭,靜候著另一輛馬車,他指著它笑著對女子道:“陛下說,那個人在那里面等您,余下的事您都不用擔(dān)心,陛下已經(jīng)安排好了一切?!?/p>

她很費力地抬起頭來,臉上再沒了之前的癡愚,清醒而冷漠,可腦子疼痛欲裂,她艱難地開口。

“顧,顧……”仿佛還是不太記得起前事,她偏了頭,想了一下緩緩道,“顧琰呢?”

如今那已是帝王的名諱,普天下也只有她敢這樣毫無顧忌地說出。

那內(nèi)監(jiān)指向不遠(yuǎn)處的宣德樓,而就在此時,身后響起巨大的聲響,無數(shù)焰火嗖的一聲沖上天空又轟然炸開。

這意味著宣德樓前的表演已經(jīng)結(jié)束了,聚集的百姓都開始散去,樓上的那個人也已離開。

她記起了昨夜他在她耳邊說的話,她問去哪里,他說,去你一直想去的地方。

趙熙沒死,早上他喂她喝下的,其實是解藥。

他終于決定放手,這本是她期望的結(jié)局。

宮人扶著她朝著那輛馬車走去,她已經(jīng)沒了半分力氣掙扎,最后虛弱地扭頭,可隔了太遠(yuǎn)的距離,還有滿街熙攘的人流,宣德樓上黑壓壓一片,什么都看不見了。

13

焰火亮起的時候,下頭的百姓歡呼起來,顧琰起了身,目光越過樓下茫茫人海,望向燈火的盡頭。

其實隔了那么遠(yuǎn),哪里能看見呢。

而此時本該移駕德麟殿,可他不挪步,群臣也只能垂首噤聲。

眾人看著新帝寂寥的背影,他的身前是帝京的萬家燈火,再遠(yuǎn)處是他掌中的錦繡江山,他們不知道他的目光到底落到哪一處。

最后離去時,他腳步突然一頓,若有所感地回頭,茫茫夜色隔絕一切,他竟覺得那一刻,那一頭的人也似乎在佇立回望。

他突然笑了,落寞地轉(zhuǎn)頭。

恍惚想起了多年前,也是這樣的一個雪夜,他縱馬疾馳,她蜷縮在懷里,像只受驚的小鹿,他低頭,看進(jìn)她的眼里。

而那一眼,耗盡了他的一生。

“你是誰?”

“我姓顧,回首一顧的顧?!?/p>

可終他此生,終究沒能等來她的回首一顧。

從此以后,如天上的參與商,地上的兮與越。

他們長長久久的余生里,再不相交,再不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