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元
一、
辭別的第三年冬至前夕,令楚楚悄無聲息回到京城,會再踏宮門,只為去太醫(yī)署覓些藥材。
往昔十載宮廷歲月,除了伴太子左右,她多在此處見習(xí),卯時天色晦暗,四下皆寂,誰想會倏地響起匆忙腳步聲。
須臾,門前沖出個氣喘吁吁的內(nèi)侍,他看清她,雙目轉(zhuǎn)瞬通紅:“楚楚姑娘……真的是你?”
她笑著打趣:“沒得長進(jìn)。怎么還愛哭鼻子?”
他卻不再閑話,轉(zhuǎn)身如風(fēng)一般遠(yuǎn)去。
有人費(fèi)解,議論說這趙允公公自小跟在那位身邊,規(guī)矩從來頂好,這是所為何事?。?/p>
令楚楚無辜眨眼,只是搖頭。
取好藥材不作停留。
她攏緊披風(fēng),踩著未留轍印的雪地徐徐回返,天陰且低,極目迥望,宮巷九曲連環(huán),還是記憶里的未有盡頭。
說不知緣由是假。趙允只會是趕去稟報的。
那人,這時辰,許還在早朝上吧?
“楚楚——”
臨到宮門忽聞遠(yuǎn)喚,她應(yīng)聲側(cè)首,見流風(fēng)回雪中急行來一人,玉冠束發(fā),銀絲織就的流蘇于鬢邊輕搖,罕有其匹的眉目,美玉也似。
正是東宮諸燕堂。
令楚楚被他凝重的神色逗笑了,大方行了一禮:“殿下,別來無恙?!?/p>
“身子大好了嗎?令尚書就罷了,你回了京,無衣竟然只字不提?!?/p>
她笑著為父親胞弟開脫:“是我叫無衣不要打攪殿下,殿下要怪就怪我一個人好了。”
他豈是真責(zé)怪,又道:“醫(yī)不自治,還是遣太醫(yī)再瞧瞧。”
“冬日寒濕,殿下也仔細(xì)些才是?!?/p>
一問一答,泰然自若,而諸燕堂漸漸沉默,就像是不知道寒暄過后,二人還能再說點(diǎn)什么。
令楚楚何等玲瓏心思?適時尋了由頭告退,算是替他,了卻這場重逢。
馬車候在宮門外,她與諸燕堂種種自然被人瞧了清楚。
令楚楚方走近,車旁的青衫人影便懨懨開口:“那個就是諸燕堂?”
濯濯少年郎,即使抱恙也別有番病弱風(fēng)情。
她拉過少年趕他上車:“取藥我為的誰?你余毒剛清非湊什么熱鬧?”末了睨了他一眼,“怎么好連名帶姓地喚?!?/p>
他哼:“不過爾爾,較之我司沉香又如何?難怪那將軍女至今不嫁他?!?/p>
“殿下是可憐的癡心人?!?/p>
她的惋嘆輕不可聞,偏激得讓司沉香咬牙切齒。
“他可憐,你就不可憐?他的情是癡心,合該你的就要被辜負(fù)?十年青梅竹馬,又是誰因?yàn)樗幕亟^就避走異鄉(xiāng)、三載不歸!”
氣到驟咳。
令楚楚忙壓他脈間穴位,傾身半環(huán)著人輕拍慢撫,嫻熟似多年舊習(xí)。
末了她笑得無奈:“我那些……都是從前的事了?!?/p>
誰說不是呢?
如今她灑脫自在了,他還為難局促著。
自己倒像是罪人了。
二、
一開始是他偏要靠近。
諸燕堂少時尤其迷糊,喂魚轉(zhuǎn)眼就掉到池里去了,捉雀又常摔得像根倒栽蔥,偏還生了副紙糊的身子,可苦了做東宮侍讀的令無衣。
“說他敦厚,依我看就是遲鈍?!绷顭o衣一貫冷語,“知道阿姐在太醫(yī)署進(jìn)學(xué)就要去結(jié)識。禍害了我嫌不夠?”
令楚楚忍俊不禁,卻自有長姐威嚴(yán):“無衣慎言。東宮稚子心性,我心中有數(shù)?!?/p>
說來也有趣,偌大一個皇宮諸燕堂要尋她簡直無門,而那些刻意的避躲,除了讓他日復(fù)一日鎩羽而歸,也讓令楚楚鬼使神差在意起他來。
否則春秋一歲,東宮幾次患熱,何處骨斷,她怎么會事無巨細(xì)了然于心?
同年隆冬三九,比往日都要嚴(yán)寒,諸太醫(yī)正當(dāng)值,諸燕堂突發(fā)了哮癥,十萬火急時令無衣找來令楚楚給他施了針。
從未想過姍姍來遲的初遇會是這番光景。
險些窒息的痛苦令諸燕堂陷入昏迷,令楚楚裹著他掌心細(xì)細(xì)地搓,訓(xùn)斥無衣照拂不周,下一刻指尖便被捉了住。
抬首,竟意外撞進(jìn)一泓秋水。
“不怪無衣,至少叫我尋到了你?!痹挼揭话胗执沽隧爸皇侨绻闳韵氡苤?,我也可以當(dāng)作未有過這相會。”
宮人抽氣聲四起,令楚楚雙頰綻笑:“殿下,為什么偏是我呢?”
“最開始是好奇無衣有雙生阿姐,后來又聽說你的厲害本事。剛才你不還親手救了我?我欲與你相識,又有什么奇怪?”
倒顯得她氣度狹促了。
遂展袖端坐,正色道:“以雪擦身非強(qiáng)健體魄之法,殿下記住了嗎?”
諸燕堂聽出她弦外音,忙應(yīng):“以后定不會了,那你是不是也……”
她笑:“那我以后,也定不會了?!?/p>
諸燕堂在令楚楚面前出奇乖順,不怪驚動皇后來問,可愿常伴東宮左右?
她還記得應(yīng)允那日,諸燕堂候在她必經(jīng)的宮巷,將無衣和趙允遣得遠(yuǎn)遠(yuǎn)的,涼風(fēng)香雪都是他的等待,直到她近了才送出一方錦盒:“我的謝禮?!?/p>
“殿下,只是些分內(nèi)事。”
“那就當(dāng)是我央著你看個新鮮玩意兒,”他神色里甚至帶了討好,“不過一副字,也不可嗎?”
至此,也只好應(yīng)下:“卻之不恭了?!?/p>
按下機(jī)栝,有卷軸自內(nèi)浮升,精妙令人贊嘆——她知道太子所擅頗有些不同。
余光掃到少年面染薄紅,以為由交遞間微暖的指尖碰觸所致,直到與他并肩展看,才貫通個中緣由。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是她之名。
“我寫了許多,若得你歡喜,于我,便沒有再好的了。”
他凝睇她,這般輕說,雙眼點(diǎn)漆般剔透。
天地忽就安寧,令鳥棲、落雪、破花變得分外清晰,種種輕響,皆似她心間被催醒之悸動,脈脈私語,有跡可循。
三、
大庸帝王英武,謀臣如云,諸燕堂沒于鼎盛光輝下,是不被期望的儲君。
早年因體弱,帝后任由他把玩些沒用的,但到了舞勺之年還文不成武不就,今上便不樂意了——日里比試,令家嫡女都在他之上。
事后諸燕堂被關(guān)了禁閉,她急急前去,只想求證他故意承讓的理由。
豈愿他被看低。
“罰都罰了,不提也罷?!彼龍?zhí)意追問,動靜差些引來宮人,慌亂中他掩上她的唇,低道,“我不舍留你在最后?!?/p>
彼時少年身高與她別無二致,玉面菱唇,盈盈四目以對,彼此都紅了臉。
令楚楚訕訕退開:“我在殿下身后不必不舍,來日,天下人都會追隨殿下腳步?!?/p>
她為他勾勒的愿景何其宏偉,諸燕堂胸膛起伏:“父皇斥我玩物喪志,那些老臣又說我懷不下社稷……”
“鯤鵬展翅,志在九天,楚楚早知的?!?/p>
她叮囑他不要激動,伸手拿脈卻反被握了個結(jié)實(shí),少年冰涼涼的手掌,第一次有火一般的熱度,因?yàn)樗旖?jīng)地義的信奉。
他于唇間豎起手指,啟動機(jī)關(guān)牽著她一路向下,底層石室里滿目琳瑯,諸燕堂翻出模具,邀她相賞。
“眼下只是雛形,待做好后連圖紙都講給你聽?!?/p>
令楚楚依稀認(rèn)出這是戰(zhàn)用的炮火武器,但輕便可攜,只有成人手臂大小。
一瞬震驚到無以復(fù)加。
“殿下,這是——”
“是我不愿負(fù)你期望的承諾?!?/p>
更是使大庸國如虎添翼、威震四海的承諾。
令楚楚竭力平復(fù)澎湃心緒,退開半步,向他行起君臣大禮。
三叩三俯首,再抬頭時她雙眸依舊含笑,卻隱有水光:“殿下前途不可限量,屬于殿下的時代終將降臨——”
諸燕堂垂著眼,傾身去扶她。
“到那時我興許別無所求,”他眼眶微紅,啞道,“唯望楚楚仍伴我左右?!?/p>
那年春末,令楚楚做了場旖旎的夢。
夢中男子身量頎長,眉目清朗,落花似雨中他擁著她,說愿她常伴。
醒后心跳如擂鼓,羞赧全化為嘆息。
仿若預(yù)兆般,父親提說皇后有意冊封她為太子妃的事。
皇后明里暗里也詢過她的意見,以前令楚楚覺得諸燕堂還年少,自己也沒有想清楚,而如今……
“勞父親請娘娘再等等,女兒想親口問過殿下?!?/p>
才會在生辰宴后,親自送微醺的諸燕堂上車,她沒有尋著機(jī)會開口,攙扶間被他展臂環(huán)住,眩暈如夢侵襲。
他醉語呢喃:“楚楚,生辰快樂……”
她輕喚:“殿下。”
“嗯?”
“如果我做太子妃,殿下愿意嗎?”
“這是什么話——”
她被他少有的駁斥驚住,掀眼見諸燕堂眉頭深鎖,只是那雙眼忽又笑成彎月,仿佛得意于這種小把戲:“怎會不愿意?是你,我都愿的?!?/p>
繼而趴在她肩頭,睡了過去。
月光似夢織的細(xì)紗,將歲月溫柔照顧。
“若得你歡喜,”她低念,“于我,也沒有再好的了?!?/p>
四、
這門親事皇后盼了好幾年,如今得了回話直留令楚楚長住宮中,她卻不得不婉言謝絕。
為替亡母祈福,每年五月她都在廟中持齋禮佛。
京郊距皇城不足六十里,二十八回月出星逐,日子同思念,此消彼長,又哪里能料到,再見時變數(shù)已生。
兆京匆匆轉(zhuǎn)進(jìn)盛夏,太液池中蓮葉接天,然眼前風(fēng)雅景致,她甘美心事,哪一樣他都無心留意。
“母后突然說要給我冊妃,我拗不過她?!?/p>
卻原來那日酒醉,根本不記得親口所應(yīng)。
令楚楚強(qiáng)作冷靜,有意引他去回憶:“人選可定了?殿下知道是誰嗎?”
“是誰有什么關(guān)系,任誰我也不要。”他言中有利刃,刀刀入她血肉,“楚楚,母后最倚重你,你能不能去為我游說,我實(shí)在不想立妃?!?/p>
“究竟是不想立妃,還是已有喜歡的女子?”
從未想過這樣放肆的話會脫口而出,而他雙瞳微縮,短暫訝異后笑意釋然。
才聽說那是護(hù)國將軍家幺女,名喚紅羽,初識兩個人明明是交惡的,再后來……他也答不上來,只說,楚楚肯定不能明白。
可她明白??!
是恣意鮮活的妙人吧,她想,哪里是恪守禮規(guī)的無趣閨秀比得上的。
許是太擅長隱斂,令楚楚如常告退,歸家,連父親也未看出端倪,最后是無衣,夜半在中庭積花中找到了她。
月光流淌,胞弟在身旁奏笛,幽幽整夜,不提也不問,她這樣在人后痛哭失聲的理由。
那后不久皇后放了狠話,諸燕堂想出宮,多半得央著令楚楚幫忙。
她從不推辭。
這日只要他同紅羽看完戲后,回這里找她。
“我有話與殿下說,就今晚,就這里,早一日或晚一日,都不作數(shù)?!?/p>
然而從車水馬龍等到萬家燈火,月上柳梢,只等到滿臉愧疚的趙允。
她嘆息如水:“這回呢,是什么托詞?”
“戲看晚了,擔(dān)心娘娘問責(zé)才先行回宮……殿下說了,明天一早就來請罪!還說姑娘最是顧著他,就再讓他這一回……”說到此掩袖哭了起來,“可這種事,要怎么讓呢?”
是了,這無處安放的情意,世人皆明,唯他不知。
她執(zhí)意要等,僵持便一直到子時前夕,當(dāng)趙允以為這夜更深露重、終能收場,長街盡頭竟馳來一騎。
他勒馬跳下,忙解披風(fēng)遮于她肩:“你果然不肯回,都是我不好?!?/p>
迎著月色,她看清諸燕堂頰邊汗珠,他并非不在意她,只是與她的那么不同。
令楚楚幽幽啟唇:“殿下如今知道太子妃是何人選了嗎?”
諸燕堂搖頭,她又問:“那殿下以為我為什么一直陪在你身邊呢?”
這回他答:“病痛全勞楚楚照料?!?/p>
“可醫(yī)官那么多呢。”
“如何及你心細(xì)?為免我孤單,你和無衣一起,自幼與我做伴?!?/p>
“做伴?”她嘆,復(fù)又笑,“從前我也不確定,也是不久前才想明白,這不過因?yàn)槲沂窍矚g殿下的。”
諸燕堂幾乎是受驚般后退了一步。
意識到失態(tài)后他很難堪:“我不是,楚楚,我并不是——但我沒有想過我與你,我與無衣一樣,當(dāng)你是——是阿姐?!?/p>
長風(fēng)渡夜,萬籟俱靜,奇跡般連體內(nèi)驚痛都得以順利安眠。
她到底笑言讓他為難是她的過錯,只是他的溫暖既屬旁人,以后就不要再給她,繼而褪下披風(fēng),雙手奉還。
“如此,我也放下殿下?!?/p>
整一個秋,令楚楚日漸消瘦,秋末時令尚書同她促膝談了一夜。
她亡母本家在南,族人擅醫(yī),那里是更好的養(yǎng)生地。
翌日令楚楚入宮,在皇后殿中跪了兩個時辰告罪,才去太醫(yī)署和同僚告別,她見了許多人,交代了許多事。
唯獨(dú)沒有再找過諸燕堂。
五、
南下三年間別有境遇,又是另一段了。
與諸燕堂重逢后十日,皇后宣見的懿旨就送到了府上。
令楚楚原是皇后護(hù)在心尖上的人,有皇后撐腰太子妃之位本是她囊中物,而那年離京前卻鬧得極難看,是以眼下去請安路上,她分外安靜,途徑御花園,忽就止了步。
引路女官忙安慰說皇后看重她不曾有變,果然,入殿后皇后甫一見她便神色大慟,紅著眼地噓寒問暖。
令楚楚始終淺笑,幾盞茶后,適時將話引到諸燕堂身上,問他這些年可都好。
“如今火器誕于他之手,陛下自然極器重,本宮卻憂著心,”皇后輕拭眼角,“成天耗在神機(jī)營算什么事?至今都不立妃?!?/p>
火器誕生民間也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她想不知道都難,至于立妃——
司沉香曾嗤笑紅羽不應(yīng)諸燕堂求娶,但剛才在御花園內(nèi),她遙見二人比肩神仙眷侶,想來是沒能過皇后這一關(guān)。
那年,她欠下一個親自為他游說的托付。
故說:“楚楚瞧著紅家女,家世人品上好的,都過了這么久了,娘娘便松松口,權(quán)當(dāng)寬慰殿下一番深情。”
皇后登時柳眉倒豎。
“這混賬話是他跟你說的?若不是,你又將自己置于何地?”
“娘娘明鑒!”她深跪下去,決絕伏地,“當(dāng)年我走,如今我回,只因明白孩提感情作不得數(shù)。殿下龍章鳳姿,而楚楚年紀(jì)不小,實(shí)非良配——”
“糊涂!京里名聲還要不要了!”
一點(diǎn)名聲換他順意,倒也值得。
橫豎她不會久留。
正是出神這瞬,令楚楚低垂視野里緩緩踱來一雙黑底繡靴,再往上,衣擺絳紫穿銀的云紋絕美俏麗。
諸燕堂三言兩語帶她全身而退,末了皇后只沉默地擺了擺手。
清晨時下過雪,天地間一片銀裝素裹,兩人同行,有垂花落她肩頭,諸燕堂揚(yáng)袖去拂,這下便挨得極近了,令楚楚只覺得他周身熏香,連同那惑人的眉眼,轉(zhuǎn)瞬傾覆下來。
難為她神色清明,問——
“紅家小姐呢?先回了?”
諸燕堂身形微怔,嗯了一聲,轉(zhuǎn)而說:“這月末,母后生辰——”
“我一早就求了要赴宴的?!?/p>
她莞爾一笑,他漸陷迷茫:“幾年不見你待我沒有半點(diǎn)生分,不知這是好是壞?!?/p>
“怎會是壞?”
這回,他不爭辯了。
回東宮后諸燕堂屏退左右,只留令楚楚一人,他坐于燭影深處,面上期盼之色忽明忽暗,半晌起身往更里去。
她略一思忖立身喚:“如果真如我所想,望殿下就此作罷。楚楚不該,也不能看?!?/p>
諸燕堂偏過頭來望她,仿佛隔了霧隔了花:“剛說你待我沒有生分,這會兒又把自己當(dāng)外人了?旁人確實(shí)是看不得,唯獨(dú)你,是我許過的?!?/p>
“楚楚惶恐,”她回,“盡管這幾年遠(yuǎn)在南方,也聽說了殿下功績,不墜青云志,不負(fù)盛世名——楚楚少不了要恭賀殿下得償所愿。”
說罷屈身一拜。
他伸手來扶,她卻不起,又道:“至于娘娘那邊,我會全力為殿下與紅家小姐周旋?!?/p>
探向她的手便頓在半空。
那指尖潤潔修長,似有微顫,叫人平白想起春寒料峭里的桃瓣。
嘆息一霎,風(fēng)定花落。
“你不肯看火器圖,我依你,游說親事大可不必,我不立妃并不是為紅羽,”他攏著她雙肩托她起來,“既要恭賀我,就不能隨口說說,就應(yīng)我一次,有問必答吧?!?/p>
凝視,殷切、赤忱到她也無法負(fù)隅頑抗,恍然首肯,諸燕堂如水嗓音便響了起來。
“那日和你在一起的男子,是誰?”
六、
緊要關(guān)頭,令無衣現(xiàn)了身。
“阿姐此次回京全為帶他拜見父親,是誰,想來不難猜?殿下知道阿姐毛病壞,大好兒郎不入法眼,偏愛些——少年孱弱?!?/p>
令無衣性子雖狂,但不至于如此僭越,令楚楚懷疑與司沉香有關(guān),他便深沉點(diǎn)頭,換她即刻轉(zhuǎn)身疾去,竟連禮也顧不上行了。
回府才知不好。
司沉香留書出走,說,為賀皇后壽南詔使團(tuán)已抵京,身為使臣他只能鋌而走險。
南詔顛乾倒坤以女為尊,司沉香雖是唯一皇嗣,但他生而為男、父又不詳,常被詬病,不巧前幾年出了個認(rèn)祖歸宗的皇姐,他與虎謀皮求于湘王才掙來使臣頭銜,誰料甫一出使就中了毒。
按說使臣失蹤是大事,使團(tuán)不僅沒流出半點(diǎn)消息,還照常入京。
恐怕皇后壽宴,才是最終的角逐場。
而她一早親求赴宴,為的只是暗中護(hù)他罷了。
臘月二十九,天晴無雪,大庸皇后生辰,南詔萬里來賀。
因身份懸殊,賜宴時司沉香近不了皇帝身,不知是敵是友的隨使就更是了。
酒過三巡皇帝離座,樂起,群臣恭送,司沉香也起身往西林海走去。
令楚楚緊隨其后,只見他一入林海即為太子親兵所圍,諸燕堂立于上首,一派神清骨秀,但吸引她目光的,還屬司沉香。
今夜的他眉眼陌生,兼兩頰酡紅嘴角皴裂還不時撓抓,分明是……
“離他遠(yuǎn)些——”
嬌喝聲乍起,令楚楚奔至諸燕堂身前將他推開,氣力之大,連他也不禁頻頻后退。
他語氣澀然:“你從來不會失態(tài)的,你就如此在意他?”
“我不能讓殿下帶走他。”
“我若偏要呢?”
正是僵持不下時,傳來裊裊嬉笑,皇后攜了宮眷夜游林海,而司沉香竟然趁機(jī)飛出重圍,直奔而去。
他冷酷的“殺無赦”和她驚慌的“刀下留人”同時響起,但仍晚了,令楚楚急去,絕望地見數(shù)柄寒劍將司沉香身體刺穿,鮮血自他口噴涌飛濺,驚宮人四散。
南詔隨使趕到時也被嚇蒙了:“兩國征戰(zhàn)尚不殺來使!這是為什么!”
“自然為匡扶正宗,”有人搖扇而出,又收扇怒指,“吾半路被頂替也無人察覺,還是說,爾等有心縱人入大庸皇宮行不軌!”
分明是司沉香本尊。
原來他留書出走后就被諸燕堂親自請走,這次甕中捉鱉是二人背著令楚楚合計的。
賊人伏誅本應(yīng)放心,諸燕堂卻仍覺不解:“那時楚楚斷定你是中毒,說了是什么毒嗎?”
司沉香搖頭:“剛才我見賊人也中此毒,將個中毒之人送來滴水不漏的宮宴,又能成什么事?”
除非,這根本不是毒。
諸燕堂沉吟,將最壞猜想道來:“是疫。癥狀古怪或許連她也沒見過,懷疑過卻不敢確定,直到今夜見了那人才肯定這是連環(huán)計,所以趕來阻止?!?/p>
司沉香嘴唇緊抿:“我逃后她們找人故技重施,宮宴上毒尚能防,疫卻不能?!?/p>
諸燕堂點(diǎn)頭:“耳聞南詔皇室有秘藥傳女不傳男,想來多少是對癥的,湘王既握著,就會來換火器圖,她早先欲重金買,是我回絕了?!?/p>
“母皇的病時好時壞,如果一舉拿下火器而儲君身亡,于她沒有比這更好的時機(jī)了?!?/p>
湘王一場精心謀劃就這樣被輕易道破,隨使牙關(guān)一咬欲吞毒自盡,又被卸了下巴。
“豈敢勞皇姨送藥呢,我既安然,自有人可愈此疫!”司沉香說罷轉(zhuǎn)身,換了副做小伏低的眉眼,“我騙了你,是打是罰回南詔我都認(rèn)下好不好?”
令楚楚睨了司沉香一眼,才頷首回稟諸燕堂:“沒想到賊人會拼死沖撞鳳駕,眼下娘娘沾了病血,怕是危險?!?/p>
他尚鎮(zhèn)定:“我知你有辦法的。”
“諾。”她成竹在胸,“請殿下下令,凡與死者有過近身接觸的,濯洗全身,隔離十日,無發(fā)熱則放行;病發(fā)者,遵我指示用藥;有違者,斬立決?!?/p>
未幾壓抑哭音四起,難為她冷靜自持,諸燕堂想要靠近,只換來一聲鏗鏘的“殿下且慢”。
時值皎月破云,照亮重重林影后的女子。
她云髻霧鬢,雙瞳剪水,然而一襲羅裙一雙柔荑,皆沾滿鮮血。
云譎波詭不足為懼,唯此景,徹底擄殺諸燕堂的冷靜。
“去往隔離前楚楚尚有一事相求,”縱狼狽不傷儀態(tài),她拜,“望殿下護(hù)沉香周全?!?/p>
七、
十日后,六疾館放出令楚楚在內(nèi)一批人,而皇后卻不幸病發(fā)。
好在據(jù)說服了令楚楚的藥當(dāng)夜熱就退了,翌日精神還格外好,所以誰也沒想過會安生不到一日工夫,病情再次急轉(zhuǎn)直下。
帝震怒,下獄司沉香,要血踏南詔。始有病尸送出六疾館,日達(dá)十?dāng)?shù)具之多。
此等慘狀令楚楚始料未及,不眠不休翻查,兼諸燕堂刑審所得雪片似的送,才終于確診此疫病會生變。他頂著天子盛怒帶她闖殿,跪求再容五日,皇帝只道自己等得皇后未必能等。
“那就三日!三日后,臣女必獻(xiàn)出解藥——”
皇帝刁難:“若拿不出呢?你和那南詔小兒該如何?”
“禍不及父兄,萬事臣女一力承擔(dān),屆時若拿不出,”令楚楚狠心一磕,“愿隨司郎自裁殿前。”
腕上傳來劇痛,是諸燕堂險些將她捏碎。
自重逢起他始終隱忍著,這是她頭一次自他眸間看到撼天動地的痛,而她的移情則是一切根源。
她掙扎著從他的桎梏中抽回手,步履蹣跚地離去,身后是皇帝的痛斥:“這就是你拿命護(hù)的女人?”
誤會了也好。
時日無多,她需要的一個萬全之法,最不需要的,是他模棱兩可的憐惜。
令楚楚采回皇后病血,自日暮疾書到掌燈終將藥方補(bǔ)全,連夜邀諸燕堂和院使相議,院使走后,獨(dú)他留了下來。
茶已涼透。
她本以為請命不歡而散后,他不會再私會她,逢趙允在外喚,令楚楚起身開門問他何事。
“殿下吩咐亥時來喚?!?/p>
他吩咐?為何?
令楚楚下意識回頭,見自己藏著的那杯茶不知何時竟到了諸燕堂手中,他只淡淡地掃了她一眼,便仰頭飲盡。
肝膽俱碎!
“快吐出來——”
令楚楚高喊趙允去拿催吐物來,被諸燕堂一句“誰敢”鎮(zhèn)壓了下去。
別人懼他,她哪里會怕?直取了銀針刺穴催吐,幾針下去,諸燕堂忍得額角酸疼,仍老僧入定般:“為母后試藥做兒子的責(zé)無旁貸。你既起誓與別人生死相隨,不必再管我?!?/p>
她面色慘白,發(fā)泄般掃落一桌紙筆:“我與沉香非你所想!你何必用自己逼我?當(dāng)初是你親口拒的,如今還想我如何?”
語畢跪在地上,熱淚蜿蜒,直到他大力擁她入懷。
“我心中真正所念之人遠(yuǎn)走不歸,如今她回,問我想如何,”他目光灼灼地看著她,“我愿還能與她舉案齊眉,白頭相守?!?/p>
令楚楚并未回話,只趁諸燕堂不備刺了他睡穴,隨后封鎖消息將他和自己反鎖在殿內(nèi)。
眼下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他需要休息,以抗病血。
窗外寒月又升,再啟一夜透骨涼,令楚楚滴水未進(jìn)苦苦支撐十二個時辰,某刻當(dāng)夜風(fēng)穿堂而過,榻上人雙睫顫動,繼而緩緩懶懶掀眼,輕喚她的名。
“我在這兒呢?!绷畛┥磔p貼著他的臉頰,再次任淚無聲滑落,沒有發(fā)熱出疹,這是大安了。
許久他合上眼,呼吸平穩(wěn),在她以為他睡著了正欲吹燈時,忽又開口:“那年你生辰我醉了,所問所答俱不記得,后來夢了好幾回才全部憶起……現(xiàn)在想來,我的心確實(shí)是比我早明白的。”
諸燕堂也許猜到了,就算與司沉香無關(guān),此間事了她仍要走,才會無論如何都不正面答復(fù)他。
令楚楚只替他掖好被角,道:“殿下,夜了。歇吧?!?/p>
趙允早先得了信,相信皇后此刻已將藥服下,必能轉(zhuǎn)危為安,大庸之恨,南詔之劫,終平。
幾日后諸燕堂恢復(fù)如初,而令楚楚再沒出現(xiàn)過。
三月初七,南詔帝姬奉女帝命前來大庸迎儲君歸國。金宮前百十女將整齊列隊,為首者一襲朱裙莊重,赤褐珊瑚珠簾垂至鼻尖,只露出分外精致的下巴與妙唇。
相傳這位帝姬三年前回南詔,從不以真面目試人,是難得的杏林奇才……
難怪令楚楚一早能醫(yī)好司沉香,多少緣于她持有秘藥,如此一來帝姬身份昭然若揭,而諸燕堂竟是前不久才后知后覺貫通始末。
眼下,那抹高貴顏色緩行到他面前,撩開珠簾別于耳后,露出他眷戀又熟悉的容顏。
“那年父親告訴我母親并未亡故,我便決意去她身邊盡孝,沉香是母親不得已與我們分別時的腹中子,我和無衣的小弟。這三年,我一直在南詔。”頓了頓,又道,“此去經(jīng)年,不知何時再見,我還存著殿下有問必答的承諾,這會兒,就兌現(xiàn)了吧?!?/p>
自猜出她的身世,諸燕堂曾有百千瘋狂想法,好似她此行所做一切,明為司沉香,暗里都為他。
好似,她依舊深愛他而不肯言明。
故問:“你曾說會放下我,至少告訴我,如今做到了嗎?
她釋然一笑,像是早料到他會有此一問。
“此次出使是母皇、沉香與我將計就計,我會請纓尾隨使團(tuán),為看顧沉香,也是憂心他們會對殿下不利?!彼渎浯蠓降爻姓J(rèn),“我的心里儲著殿下,從前是這樣,現(xiàn)在仍然是。然而南詔危在旦夕,母皇、沉香需要我,我承諾不了將來?!?/p>
早在她說她的心里還有他時,諸燕堂就聽見了全身血液逆流的聲音。
他努力克制,忍了又忍,最后輕輕擁過她、將一物置入她廣袖中:“我少時遲鈍沒分寸令你心傷,如今又叫你兩難,是我不好?!?/p>
“不必掛懷,”她反手回?fù)怼⒁挥|即離,“殿下珍重?!?/p>
繼而再無留戀,立刻啟程,也帶走了他臨別所贈。
是他珍藏至寶,是一封已微微褪色的圣旨。
至此,除了回憶——
他與她再無干系。
尾聲
初嘗情事的諸燕堂,曾有三次極痛瞬間。
那年令楚楚背著他離京后,他生了場病,太醫(yī)問診時總手持卷札,他偷瞄,見筆跡娟秀紙墨尚新,應(yīng)是她臨行所書,便硬要了來藏于枕下。
后有紅羽相邀,說自家兄長偶然得見令楚楚,央自己作丹青以解相思,她畫成來問,幾分像?諸燕堂怒斥卑鄙奪來欲毀,對上畫中人輕軟眉目,五臟六腑又漫出汩汩酸水。
紅羽說:“你不要她,她總要嫁別人的呀?!庇煮@覺自己說漏了嘴,才道,“她好像誤會了你我,說了些讓我不要負(fù)你的話,不管你要不要她,都得將你我解釋清楚?!?/p>
說是去南方避冬,春暖就回,諸燕堂一直等,等到雪?;ㄩ_、蟬鳴秋黃,才明白她再也不要他的解釋了。
令無衣總知道什么讓他最痛:“阿姐一生夙愿是效仿母親做個游醫(yī),本就無意宮中,否則最初也不會百般避著殿下了。這是她自己求仁得仁,沒有殿下半點(diǎn)不是?!?/p>
諸燕堂苦笑不迭:“我雖為太子,卻不是什么本事都天下第一。母后命我立妃時我心有不耐便會錯了意,等醒悟時已晚了?!?/p>
“我早說過你遲鈍,沒想到連喜歡誰都看不清!”最后令無衣給他指了明路,“不許去尋阿姐,來日就算她回,也不許你透露半點(diǎn)情意,好叫你將她所受的一一嘗遍,我方助你?!?/p>
當(dāng)夜酩酊大醉。
輾轉(zhuǎn)之際他仿佛聽見:“路途遙遠(yuǎn),我就遲回這么一會兒,怎么弄成這樣?”
他夢中驚起,叫她不要再走。
她似委屈:“這般賴在東宮算什么呢?”
“算、算我的——”他急得耳根通紅,她才撲哧一笑:“傻瓜,你以為皇后為何將我放在你身邊……”
酒醒時,夢散了。
諸燕堂悵然若失,卻也立地頓悟,去問皇后當(dāng)初冊立太子妃的圣旨。
“是楚楚求本宮壓了下來,你便拿去吧?!?/p>
黃綢卷軸,入手沉甸,他直到此時此刻才猜出上面所書之名,卻想象不到她當(dāng)初是懷了怎樣的心情,幾番試探問他可知太子妃人選是誰。
三年后又再分別,諸燕堂不遠(yuǎn)萬里帶隊往南詔,以火器圖求娶帝姬,愿永結(jié)同好,順便,雷霆萬鈞地踏平了湘王派,換南詔一派祥和。
女帝原以為女兒在南詔不露真顏,無心帝位,是留了退路,然而她連同兩個兒子都沒能說動令楚楚。
她對諸燕堂這番行為應(yīng)是有微詞的吧,所以才會一直避而不見,僅月前露過一回面,親口拒絕了求娶:“殿下,舊夢莫憶,前緣自來?!?/p>
偷聽的司沉香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她這是要以退為進(jìn),跳出來大喊偏心,被她一眼睨了回去,剩下諸燕堂不明所以。
再后來,大庸傳書說皇后診出有孕。
這是極大的喜事,諸燕堂風(fēng)塵仆仆趕回宮,迎面遇上圣駕,皇帝笑著拍他的肩讓他趕緊進(jìn)去,再往里,皇后正請著平安脈。
“回稟娘娘,一切都好,是位小公主呢。”
諸燕堂怔在原地,幾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她為什么會在這里?怎么比他回得還要快?以后還走不走……
那廂皇后催他入內(nèi),似得了比受孕還大的喜事:“燕兒快猜猜,方才楚楚應(yīng)了本宮什么?”
他心有戚戚,而她含笑,以袖掩唇無聲訴:“君應(yīng)有語,舉案齊眉,白頭相守,永——不離也。”
直至大婚夜,諸燕堂仍迷惑著。
“在南詔時為何就不肯答應(yīng)?”
自然是偏心地不欲火器圖外流,再有——
令楚楚摘了鳳冠,旋身回坐榻邊,用指細(xì)梳他如墨長發(fā):“你給我的當(dāng)初那封冊立太子妃圣旨上,寫的可不是什么南詔帝姬。”她執(zhí)起一束,以吻憐惜,“——唯楚楚名字爾。”
鋪天蓋地的紅海里,他的眸子驀然如星如火。
她伸手拿脈,難得調(diào)笑:“燕郎心跳太急,可怎么是好?”
海棠春睡,月露如漿,而夜,還很長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