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
黃四娘家花滿蹊,
千朵萬朵壓枝低。
留連戲蝶時時舞,
自在嬌鶯恰恰啼。
(《杜工部集》)
【品讀】
人都說少陵詩多沉郁。我倒覺少陵詩很性情。
少陵少失母親,壯年為官不稱意,中晚年更是顛沛流離。他的一生,清貧多舛;但他心實(shí)情摯,肯貼著地氣與煙火過活。比如,《春望》里他憂國,《自京赴奉先詠懷五百字》里他憂民,《得弟消息》里他愛親,《水檻遣心二首》里他喜物,就連對自己的病馬,亦有“物微意不淺,感動一沉吟”的心疼與憐恤。
唐肅宗上元元年(674),少陵棄官,亂世里輾轉(zhuǎn)到了四川成都,蒙舊友顧惜相助,在西郊浣花溪畔,建起草堂暫居。草堂雖很簡樸,卻也“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這樣一方靜地,聊可使少陵飽經(jīng)離亂、風(fēng)餐宿露的心,能得以棲息修整。在某個水清竹靜、花稠香密的春日,少陵獨(dú)自漫步錦江江畔沿堤踏青,此絕非才子佳人的富貴閑情,不過想借著春光瀲滟,來消散一下客居他地的寂寞與郁悶罷了。他難得如此放松,遂即景即興而得組詩《江畔獨(dú)步尋花七絕句》。
以上摘錄,即是其中一首,也是寫得最可喜的一首,最可喜于兩處。一處,是這位鄰居怎么就偏巧姓“黃”呢?若是姓白,姓黑,姓紫,姓紅,姓其他任何一色調(diào)的姓,都會破壞詩的整體意境;單數(shù)這個“黃四娘”,最有鄉(xiāng)野味兒,叫著聽著都親切不說,亦更能襯出她家小路上朵朵艷麗的花姿。二來,末句中“恰恰”兩字用得極妙。古來不乏有人對此一詞有過評釋,多取“恰巧”之意。我倒更愿在其呼應(yīng)前句“時時”的時律之外,將其作為一個聲詞或意象詞來揣摩。細(xì)細(xì)品,竟與白樂天“切切暗窗下,喓喓深草里”里的“切切”有異曲同工之妙。試想,秋蟲在秋盡之季,要做最后的歡愛,以完成自己繁衍的使命,那幽回婉轉(zhuǎn)的嘶鳴中,怎能沒有心切切、意切切、情切切之覺?而少陵此處之嬌鶯,亦是如此。春來情開,要尋侶覓偶、生兒育女,那歡愉的歌聲里,怎能少得了“恰恰”“恰恰”的柔情蜜
意呢?
單只此處“恰恰”二字,與七絕句接下去一首里的“繁枝容易紛紛落,嫩蕊商量細(xì)細(xì)開”之“細(xì)細(xì)”一詞,最能現(xiàn)少陵的細(xì)膩性情。一個七尺血性男兒,竟能如此微妙地體貼出花鳥逢春的心思來,真是難得。更難得的是,少陵憂時傷亂的心,能在此地得到片刻安寧,也算盡了他“二月破了三月來,漸老逢春能幾回。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之意了。
少陵客居蜀地約四五年。友人故去后,他不得不離開。后“劍外忽聞收薊北”,有了王師平定中原的消息后,遂出川還鄉(xiāng),卻不幸病死在途上,終年才五十八歲,可惜了。
(楊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