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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祖父

2016-04-19 14:00胡性能
昭通文學(xué) 2016年1期
關(guān)鍵詞:祖父

胡性能

2015:照片

1

這是我手里保存著的祖父唯一的照片,也是我尋找他下落的重要線索。要感謝相機的發(fā)明,卡嗒一聲,隨著安青用右手的食指按下,相機的快門發(fā)出輕微的響聲。每一次,當(dāng)我透過數(shù)十年的時光遙看那想象的一幕,我仿佛看到了安青食指的指肚紋路,是怎樣在鍍鉻的圓型快門按鈕上留下痕跡。

我不知道,如果沒有祖父的這張照片與我朝夕相處,我會不會與他達成某種心靈上的默契,產(chǎn)生靈魂附體的錯覺?十余年來,每當(dāng)我獨自端坐在書桌前,他就會在書桌右側(cè)的一堆書前微笑著望著我。明天就是2016年的新年了。32年前的這一天,我的祖父聶保修離家出走,不知去向,沒有人知道他最終的下落,包括安青。我相信他已經(jīng)不在人世,1910年出生的人,要是活到今天,已經(jīng)一百零六歲了。但是一個70多歲離家出走的老人,沒有安定的晚年,沒有親情的滋養(yǎng)與撫慰,也沒有其他人悉心的照顧,不可能活得太久。如果他真像我所猜測的那樣已經(jīng)去世,那么他是如何不在人世的?生命的最后幾年,他又是怎樣度過?每當(dāng)想起祖父難以預(yù)知的結(jié)局,我就有些酸楚,可又無能為力。

午夜一點,萬籟俱靜,丹城的氣溫低到零度以下,我生活的這座城市進入寒冷的睡夢中。云南的東北部,隆起的山巒像擁抱冬天的胸膛。記憶中,許多年沒有下過這樣的大雪了,心無旁鶩地下,灰黑色的窗外,遮天蔽日的灰色云團,細膩、柔軟、靜寂,我沒有聽到街道上再有汽車駛過的聲音。

祖父的照片被我放在書桌的臺燈旁,夾在一只淺褐色的木質(zhì)相框里,我只要略微往右偏頭就能看到。照片上的祖父穿著一身國軍上校軍服。10×6cm的黑白照,發(fā)黃的相紙,麻面,臺燈的光線從一尺多高的地方照射下來,我看到了祖父40歲時依舊英俊的臉。當(dāng)年,站在昆明小西門外背靠城墻照相的時候,面對安青手里的鏡頭,祖父或許不會想到,他的這張照片會被一個人偷偷保存下來。安青很喜歡這張照片,她讓外孫女去照相館翻拍了幾張,當(dāng)我再次去看望她的時候,她鄭重其事地把照片給了我,仿佛是深思熟慮之后做出的一個重大決定。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如今安青已經(jīng)作古,她的墓就埋在滇池邊的金寶山,離我祖父所說的上線黃敏文的墓地只有兩百米。今年春天我去元江縣的時候還繞道上去過,我給安青帶去了一把菊花,是黃色的“懶梳妝”。

祖父知道,那是安青最喜歡的花。

2

燈光下仔細觀看祖父的照片,我得承認(rèn),我比父親長得更像他。隔輩遺傳,神秘的基因有著別人難以洞穿的秘密?;蛟S是父親內(nèi)心拒絕祖父,有意長得與他背道而馳?我和祖父有一樣的深眼眶和高鼻頭,一樣的左眉端頭有一顆隱約的痣,臉形也非常相似,最大的不同是,照片中祖父,眼睛里面有希冀,帶動臉上浮現(xiàn)出某種讓人心動的光亮,而鏡子中的我,眸子里一片渾濁,看上去世故、慵懶而又貪婪。我在里面看不見自己的未來。

1981年冬天,時隔將近40年,祖父聶保修重新回到他的故鄉(xiāng)丹城。可祖父在丹城只生活了短短兩年,又獨自悄無聲息離開。那時我已經(jīng)到昆明讀書,不知道家中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讓祖父不辭而別?;丶疫^春節(jié)的時候,才知道祖父已經(jīng)離家出走了。父親解釋說,我祖父離家出走的時候沒有一點跡象!這些年,他一直試圖淡化當(dāng)年的冷落對我祖父造成的傷害。

據(jù)父親說,我祖父失蹤幾天以后他才發(fā)現(xiàn)的?!肮ぷ魈?,有幾天沒見到你祖父,等到樓下的炭房,用鑰匙打開門以后,就感覺就有些不對勁,” 父親說,“炭房里收拾得太整潔了!整潔得有些奇怪?!?/p>

我到昆明讀書以后,渴望自由的小妹也考起了中專,搬到離家五公里以外的衛(wèi)校去住了,家中就只剩下父母和祖父。不難想象,一旦家里只剩下他們?nèi)耍瑲夥諘兊迷鯓拥膶擂?。以往,我和小妹住在家里的時候,父母有什么話要對祖父說,都是我與小妹進行傳遞。反過來也一樣。

父親說,打開炭房后,他在門邊摸索著找到了電燈的開關(guān)。沒有窗戶的炭房,關(guān)上門后,里面漆黑一團。父親按亮電燈,看見緊靠墻角的床上,被子折疊得整整齊齊。還是祖父出獄時帶回來的那床被子,藍底上醒目地開放著許多黃花,我認(rèn)識,丹城文化局曾經(jīng)在人民公園舉辦過菊花展,那種花瓣卷曲的菊花叫“懶梳妝”。被子上面,放著祖父的日本飯盒。父親彎腰仔細查看床下,又環(huán)顧屋子一周,他發(fā)現(xiàn)祖父出獄時帶回來的那只提包不見了。

那是只灰色提包,材質(zhì)是帆布還是塑料我忘了。提包的一側(cè),有白色的拓印,圖像是上海外灘,在我年幼的印象中,上海是一個遙遠得仿佛天邊的地方。祖父曾經(jīng)告訴我,那只提包是他六六年到昆明的時候,在近日公園旁的百貨大樓買的。祖父當(dāng)時指著提包一側(cè)的圖像告訴我說,上海外灘他去過,黃浦江邊,那兒有許多高樓大廈,還囑咐我長大以后,一定要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不知道為什么,這些年,每到冬天,我都會想起他來。季節(jié)性的思念,是否與祖父離家出走的時間有關(guān)?抑或是寒冷,成為埋藏在我身體里秘密的計時器?等我到了祖父照片上的年齡,才后悔當(dāng)年與他交流得太少。那個時候我太年輕,貪玩,渴望自由,夢想擺脫家庭的束縛,與祖父包括父母的交流都很少。

這個寒冷的深夜,當(dāng)我從書桌前站起身來,走到窗邊吸煙,順便打開了側(cè)窗,冷空氣迅速擠身進來,原本蒙上一層霧氣的窗玻璃上,參差不齊凝聚成的水滴正緩慢向下流動,讓我聯(lián)想起祖父在南翔飯店,順著臉頰流下的老淚。當(dāng)我伸出右手的食指,摁住窗玻璃上的一顆水珠,我才發(fā)現(xiàn)眼前那塊巨大的窗玻璃,觸摸上去是那樣的冰冷和堅硬,仿佛冬天就藏在那無色透明的世界里。眺望著午夜靜寂的城市,我再一次想起祖父不辭而別的事。同樣是選擇離家出走,七十多歲與十七歲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同。擁有青春的出走,意味著有種種可能,落魄、掙扎或者創(chuàng)造奇跡衣錦還鄉(xiāng),每一種結(jié)局都會讓人充滿期待。但是垂暮之年的祖父不會有未來。

3

透過窗玻璃看出去,隔著一塊幾十米寬的綠化帶,對面是一個正在建設(shè)中的小區(qū),歇息下來的工地,用簡陋的圍墻粗糙地包裹著,里面有兩臺高高聳立的塔吊,以及沿圍墻邊一排低矮的工棚,落雪之夜,看上去是那樣的冷清和落寞。過去那個地方是個菜市場,每天上午人聲鼎沸摩肩接踵,我也曾經(jīng)一次次留連其間,購買維持日常生活的食材。我知道,未來的某一天,我居住的這個小區(qū)也會像那個菜市場一樣消失,甚至我生活的這座城市也都會消失,曾經(jīng)那么真實和具體的一切,都會在時間的浸泡下無影無蹤,痕跡全無。

此刻,天空正安靜地下雪,沒有風(fēng),那些宿命般降落的雪花,仿佛是從小區(qū)路燈的高度才開始下落的。記得,小的時候我曾經(jīng)仔細觀察過它,不完全是六角形,有五角、四角或者三角,墜落的過程導(dǎo)致它們身體殘損,有如一生中許多斑駁的記憶。抬頭往遠處望去,城市一片朦朧,逐漸暗淡而混沌的遠方,讓人心生畏懼,我仿佛又看見了祖父行走在黑暗中的背影,孤單、落寞而又感傷。

當(dāng)年,安青與我祖父同居的時候,并不知道他在丹城早有妻室,更沒有想到她深愛著的男人已經(jīng)是三個孩子的父親。是否,在他們最初交往的時候,祖父有意回避以往的身世?抗戰(zhàn)勝利后,祖父在昆明盤龍江邊的吹蕭巷買了一個小院,與安青一道,開始他們兩人的同居生活。我感到奇怪的是,那樣的溫柔之鄉(xiāng),竟然沒有瓦解掉祖父內(nèi)心對理想的追尋。

當(dāng)年,安青為我祖父拍攝的照片有一組,最終卻只保留下了一張。凝視著他的照片,看得出來,祖父的眼睛里面除了希望之外,還有喜悅。老萊卡相機,成像非常清晰,祖父的背部靠在小西門外的城墻上。透過數(shù)十年的光陰,我還能依稀看到祖父身后城墻的青磚、工字型錯落有致的墻縫以及墻體上隱約的苔痕。那個時候,中央人民政府已經(jīng)成立兩個多月,而云南也剛剛宣布和平解放,盡管昆明城的周邊依舊國軍環(huán)伺,但誰都知道這個國家的大局已定,最后的勝利就在眼前。

直到今天,我仍然懷疑祖父如他所說的是潛伏在國軍里的地下黨。是,或者不是,也許都不太重要了。這個寒冷的夜晚,當(dāng)我與他照片上的目光再次對視,我還是從安青為祖父拍下的那張相片上,看出了一些端倪:1949年底,昆明兵荒馬亂,那些圍困昆明城的國民黨士兵,幾乎都眉頭緊鎖,心事重重,一臉苦相。我想,也只有像祖父這樣潛伏在敵人內(nèi)部的地下工作者,才可能在盧漢宣布云南和平解放后,表情里透出那種難以壓抑的欣喜與輕松。

4

小的時候,我曾經(jīng)在大姑媽家里看到過一張祖父更年輕的照片,夾在她臥室桌子上一面圓形鏡子的背面。一天中的絕大多數(shù)時間,除了早上起床后需要借助鏡面看一看自己的臉,其他時間,大姑媽都讓鏡面對著墻壁。她從小望著祖父的那張照片,成長為懷春的少女,繼而為人妻和為人母,而照片上的祖父一成不變,穿的永遠是那件灰色的長衫,瘦削、頭發(fā)三、七分,目光有神、文質(zhì)彬彬。那張照片上的祖父,與我父親年輕時一張穿中山服拍攝的照片有一些神似。如果兩張照片擺放在一起,他們看上去更像兄弟而不是父子。

照片是種奇怪的紀(jì)錄。在自然的時序中,有時一張滿臉皺紋的臉,未必就比理著“一片瓦”發(fā)型的孩子大。古老的攝魂術(shù),容易給人的思維造成某種混亂。家里珍藏著四五本我母親精心打理過的影集,上面有我父親無數(shù)的照片,幼年、青年和中年的照片,他的每一張照片,表情看上去都略帶緊張,總是眉頭緊鎖,無論是面對鏡頭還是面對生活,他仿佛都在承受著看不見的煎熬。

和我父親相比,大姑媽對祖父明顯要親近得多。在她生病返鄉(xiāng)住院的那段時間,每次我去看望她,大姑媽與我交談的話題,最后都會落在祖父身上。她說記得小的時候,騎在我祖父的肩頭,去城北的龍洞逛三月三。龍?zhí)ь^的日子,不見龍有什么動靜,凡人卻個個激動,在龍洞外面擺起了長長的街市。大姑媽說,祖父在那個街市上給她買了一個銀鐲頭。我見過,發(fā)暗的鐲頭上,刻著“富貴長壽”和“羅記制”幾個字。據(jù)大姑媽講,祖父年輕的時候,曾經(jīng)去日本留過學(xué),還會下黑白棋。而對于比大姑媽小三歲的二姑媽,她與我父親一樣,對我祖父毫無印象。

從大姑媽那里,我得知祖父年輕的時候聰明、帥氣,風(fēng)度翩翩,她在言談中總是對祖父稱贊有加。我曾經(jīng)問大姑媽,祖父為什么沒有在日本繼續(xù)學(xué)業(yè),而是回來進了昆明陸軍講武堂,大姑媽也說不清楚。對于她來說,那同樣是一段史前的歷史。后來,我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回丹城教書,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見到了一本丹城黃埔軍校同學(xué)會出的內(nèi)部刊物,上面的一篇文章說,昆明陸軍講武堂的學(xué)生也被列入黃埔系列,我在上面看到了祖父聶保修的名字,他屬于黃埔第十一期學(xué)生。

二十世紀(jì)三十年代初,祖父從昆明陸軍講武堂畢業(yè),按理說會被分去滇軍,可祖父為何去的是國民黨的中央軍而不是云南的地方部隊,同樣是一個謎。

對于我來說,也許得感謝1942年初夏祖父跟隨中國遠征軍出國作戰(zhàn)。那是一次慘烈的出征,十余萬人沿著潦草的滇緬公路一路西行。祖父失蹤后,我曾在他留在安青那兒的申訴材料中,見到過他對此段歷史的文字交待。“1942年2月10日,我跟隨第六軍直屬部隊,從昆明出發(fā)。第一天步行至安寧,以后才乘車沿滇緬路西進,途中宿營兩夜,并在楚雄過了陰歷辛巳年的大年夜,第三天才到達芒市。”

祖父在申訴材料中透露,部隊到了芒市以后,休整了一周,為入緬作戰(zhàn)做最后準(zhǔn)備。芒市雖然地處偏遠,但春節(jié)的氣氛很濃,傣族少女有春節(jié)“丟包”的習(xí)俗,姑娘們在自家院子里,將香包丟給院中外來的未婚男子,而那個落在祖父身上的香包,似乎給他帶來了好運。一個多月以后,當(dāng)他在同古身負重傷,以為將馬革裹尸,沒想到奇跡般地活了下來。

5

從緬甸戰(zhàn)場撤回國內(nèi),九死一生的祖父先是在昆明療傷,快痊愈了才回到故鄉(xiāng)丹城休養(yǎng)。我的父親出生于1943年夏天。因此,如果沒有祖父1942年負傷之后回到丹城,就不會有我父親,也就不會有我。但我父親對此卻沒有絲毫感激。作為祖父唯一的兒子,他在三十八歲前對自己的父親沒有任何印象,只在大姑媽收藏的照片上見到過。在我童年的記憶里,因為祖父的原因,父親曾經(jīng)與大姑媽有過多次爭吵,他抱怨他的大姐不應(yīng)該把那個反動派的照片保留在家里。“他給我們帶來的麻煩還少嗎?”父親一對金魚眼瞪著大姑媽,怒氣沖沖。

怪不得我父親。丹城靖安街166號門牌的旁邊,被人釘上了一塊同樣大小的木牌。門牌號上面是藍底白字,而木牌上面有人用毛筆寫上了八個字:反動舊軍官聶保修。黑色的墨跡,深入到木頭的內(nèi)部,更浸透進父親恥辱的記憶里。1960年,17歲的父親考上大學(xué),以為人生從此前程似錦,可最終卻被政審給卡了下來。父親與他夢想的大學(xué)失之交臂,這件事給他的打擊非常的大。不過父親并未因此氣餒,參加工作以后,他非常上進,每年必寫兩次入黨申請書,用鋼筆工整抄寫,像印刷體一樣,但由于祖父的影響,他進步緩慢,一直到三十八歲我祖父回來前,才被提拔為丹城文化館的館長,入黨問題,則拖到了四十歲才解決。

父親也有一張四十歲時的照片,是他為了紀(jì)念自己加入組織特意拍攝的。照片上,父親穿著四個口袋的藍色滌綸服裝,表情嚴(yán)肅,正襟危坐。同樣是四十歲,照片上父親的那張臉與祖父的無法相比,盡管是一個值得紀(jì)念和慶賀的日子,但我父親在面對鏡頭時,依舊習(xí)慣性地緊鎖眉頭。在我的印象中,他這一生眉頭從來沒有松開過,就像是誰用線把它們縫合在一起。永遠的心事重重,讓照片上的父親看上去一副倒霉相。

也許是高中時代學(xué)習(xí)成績名列前茅,讓父親骨子里一直自命不凡。他總覺得,要不是受我祖父的影響,他當(dāng)年順利地進入大學(xué),以后的人生不知道會怎樣的飛黃騰達。但是在我看來,禍兮福所倚,以父親不甘寂寞的性格,他要不是家庭出身不好,那么肯定會在后來的文化大革命中成為一位造反派,參加丹城慘烈的武斗,說不定早已死于非命。如果他早生幾年,我猜測他會因胡說八道被劃為右派,下放到丹城偏遠的金沙農(nóng)場去挖礦洞,而以他心高氣傲的脾氣,我懷疑他活不出來。但是我父親不這樣看,他一直把人生的不如意歸罪于他從未見過面的父親。有的時候,他的責(zé)怪毫無道理。他曾經(jīng)不止一次對我報怨說:“抗戰(zhàn)勝利那年,你祖父要不帶回那幾百塊大洋,你奶奶就不會去買那幾十畝土地,就不會被劃成地主!就不會在1951年自殺,我也就不會小小的年紀(jì)就成為孤兒?!?/p>

父親不明白,人生不存在如此多的假設(shè)。

1981:丹城

1

祖父是1981年的最后一天重返丹城的。我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元旦前一天,我通常都要失眠,不知道這種怪癖什么時候養(yǎng)成的,但它似乎從我大姑媽病逝后就開始了,一直持續(xù)到了今天。等家里有了電視,尤其是當(dāng)中央電視臺主持人站在歲末的演播臺上倒數(shù)數(shù)字時,十、九、八、七、六……每一個數(shù)字的聲音,都像是一把鐵錘,重重地敲打在我心上。不是幻覺,我能清晰地感受到身體內(nèi)部傳來的鈍痛。也許我是個對時間特別敏感的人,總是喜歡為自己的人生倒記著時間。

從1943年祖父傷愈回到部隊算起,到他重返故鄉(xiāng),他離開丹城將近四十年。幾十年來,祖父消息闕如,像是人間蒸發(fā)了一樣,沒有人知道他確切的下落。眺望長夢的另外一頭,三十多歲的祖父,懷著未盡的報國情懷重回戰(zhàn)場。大姑媽生前不止一次回憶起當(dāng)年的情景,她說,作為丹城的抗日英雄,縣政府在祖父傷愈后,專門派了兩名警員護送他回昆明。

“你爺爺,戴著紅花,騎著高頭大馬,穿著筆挺的軍裝,從丹城的東街走過,”大姑媽說,“威風(fēng)得不得了!”

每一次,當(dāng)大姑媽向我描述當(dāng)年祖父傷愈重返部隊的情景,不知道為什么,總會有一首陜北的民歌在我大腦深處響起。嘹亮的女聲,清脆、干凈而又光滑?!按骷t花,挎長槍,三哥哥吃了八路軍的糧……”黃埔十一期的祖父,軍校出來以后進入國民政府的中央軍系列,三七年抗戰(zhàn)開始的時候,他是國軍的連長,騎著一匹棗紅色的戰(zhàn)馬,走過了中國的大部分地區(qū)。

國軍連長,通常都會配一匹戰(zhàn)馬。“一開始騎馬的時候,興奮、緊張,大腿緊緊夾著馬背,可用不了兩天,大腿內(nèi)側(cè)的皮膚會被馬背磨破,到時候疼痛得不行,腫脹,走路得分開雙腿,像螃蟹,”祖父說,“只有當(dāng)傷疤結(jié)痂,起了老繭,騎馬才不是一件讓你害怕的事情!”

我曾經(jīng)想象過,釘了鐵掌的馬蹄敲打在東街的石板路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晨光從街邊房屋的裂隙中照射過來,將祖父騎馬的身影長長地投射在石板上。不是每一個人離開故鄉(xiāng)都能享受這樣的待遇,縣長禮賢下士,親自為他牽馬,而那些歡送他的人跟在馬匹的后面,小心地挪動著步子,害怕踩到祖父投在石板上的影子。偶爾,鞭炮會在前方不遠的地方炸起,紅色的紙片散落在路邊,有如春天里的一地桃花。習(xí)以為常的戰(zhàn)馬還是會受到鞭炮聲輕微的驚嚇,頭揚起來甩了甩,發(fā)出粗重的鼻息,而騎在馬上的祖父目光篤定,凝視著遠方。

大姑媽病逝之前,我曾坐在她的病榻前,聽她講述祖父傷愈歸隊時的情景。醫(yī)院的病房,到了夜晚格外的安靜,整個世界只剩下大姑媽緩慢講述的聲音。時空這時被輕松穿越,我幻想著數(shù)十年前,祖父離開丹城重返抗日戰(zhàn)場那感人的一幕,突然感覺到1943年夏天的英雄,歡樂的送行場景中,有種壯士去兮不復(fù)回的悲壯。

2

1981年,重返故鄉(xiāng)的祖父已年過古稀,到家的那天晚上,我看見他佝僂著身子,戴一頂洗得發(fā)白的藍色遮陽帽,帽箍由于頭油的浸染而色澤沉淀。他的目光警惕而又膽怯,與大姑媽描繪的氣宇軒昂的祖父反差極大,讓我有些失望。

那一次回到丹城,祖父不是從當(dāng)年離開的東街返回。1942年丹城人為了歡迎我祖父回來,在城外七里半用松枝綁扎的牌坊,早已煙消云散。甚至當(dāng)初他返鄉(xiāng)時拍攝的黑白照片,也因為家人不敢收藏,失散在了歷史的大風(fēng)中。重新回到丹城的那一天,祖父是在北門的汽車站被拋下之后,背著用油布包裹好的被子,提著一個灰色的提包,暈頭轉(zhuǎn)向地在車場里繞了好一陣,才落寞地在他人的引導(dǎo)下,穿過背街小巷,穿過他隱約熟悉的往日生活和殘存記憶,暗淡地回到童年生活過的靖安街。那條街在他離開故鄉(xiāng)后的幾十年,曾短暫更名為紅衛(wèi)路。站在過去的故居前,祖父傻眼了,一個熱氣騰騰的餐館,玻璃窗后人影幢幢,紅光滿面的食客被燈光籠罩,祖父抬起頭來,像一個乞討者,他看了看門頂上方用隸書寫就的招牌:“南翔飯店”,又滿腹疑慮回過頭去看了看身后,擔(dān)心自己走錯了地方。

地點沒變,是時代變了。祖父年幼時生活的老屋,1951年被充公。一個占地幾百平米的四合院,街道居委會曾組織人在里面開辦過南和醬菜廠,后來又改辦為紅衛(wèi)旅舍和南翔飯店。就在七八個從南郊農(nóng)村招來的醬菜廠工人入駐院子的前一個月,祖父的母親在東廂房吞下了核桃那么大的一坨鴉片死了,而祖父的妻子,也就是我的祖母,在把婆婆安葬之后,吞下了比鴉片更致命的水銀。那是1951年的深秋,如果祖父在他的申訴材料中所說的一切沒有虛構(gòu),那么當(dāng)他的兩個親人在丹城去世的時候,祖父正在緬甸的叢林中艱難掙扎。

祖父當(dāng)年為何會去緬甸,他一直拒絕談及。但我知道,在他此后的人生中,祖父一定會在靜寂的夜晚,回想起1950年初,他渡江前往緬甸的情景。站在橄欖壩的瀾滄江邊,黑夜如幕,何去何從,祖父得為自己做出決定。一月的橄欖壩,空氣潮濕,江水拍打堤岸的聲音隱約傳來,理智和情感都告訴祖父應(yīng)該留在北岸,可是理想主義者,總覺得要完成組織交給的最后的任務(wù),他身不由己邁動雙腳,跟著雜亂的國軍殘部,踏上了駛往對岸的木船。那個時候,尾隨而來的解放軍正靠近橄欖壩,只要早幾個小時趕來,祖父的后半生,將會是另外一番景象。

讓祖父沒有想到的是,當(dāng)他的腳跨上那只晃動的木船,他回到故鄉(xiāng)的時間,比預(yù)計的晚了三十多年。

3

南翔飯店曾經(jīng)是我們家的祖屋。我出生的時候,就住在飯店隔壁的窄樓上,當(dāng)時還是紅衛(wèi)旅店。記憶中,前來旅店投宿的人很少。旅店門外有一排梧桐樹,夜里有汽車緩慢從街上駛過時,車燈會把梧桐樹的影子投射到旅店臨街的木質(zhì)墻面上,那些樹影會隨著汽車的移動而變化,有如默片的一個場景。那是真正的默片,很多時候在里面看不到一個人。記得我進初中的那一年,父親在單位要到了兩間平房,他果斷把靖安街的房產(chǎn)以五百元的低價賣掉。似乎從出生的那一天起,他就想擺脫那座老屋,就像擺脫一段他不愿意觸及的歷史。

1981年底祖父來家里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上高中,夢想著兩年以后,能考上大學(xué),遠走高飛,離開整天臉上愁云密布的父親和嘮叨的母親。我還記得那是一個沉悶的傍晚,居委會的宋委員帶著背著被蓋的祖父來到家里,他看上去猥瑣、膽怯,一臉的倦容,蜷縮著坐在屋子的角落。從大人們的交談中,我才知道聶保修還活著。那個時候祖父剛過七十歲,但一頭枯焦的白發(fā),像冬天染霜的衰草,看上去比八十歲的人還要蒼老,給人的感覺是剛從某一座墳?zāi)怪信莱鰜怼?/p>

父親之前可能已經(jīng)得到消息,此前的幾天,他一直在唉聲嘆氣,很晚了還與我母親在臥室竊竊私語。家里的住房緊張,除了我之外,還有個讀初中的妹妹。沒有辦法,父親只得把祖父安排住在樓下的炭房。

丹城的冬天寒冷,每家都會備上幾百個蜂窩煤過冬,父親的單位在家屬院靠圍墻的地方,修了一排低矮的炭房,每家六七個平米,主要用來放置過冬的煤炭或者其他雜物。祖父的床就支在我們家的蜂窩煤旁邊。簡易的床,兩只條凳上放了一副別人不要的門板,凹凸不平,還是我找了些紙箱拆了墊在門板上。

祖父依然活著,我感到挺高興,一段缺失的歷史被補了起來,但這個事實卻讓父親沮喪和絕望。他一輩子最想擺脫的就是出身,擺脫未曾見過面卻如影隨形的祖父,哪想他人生即將迎來春天的時候,祖父卻回來了。我能理解父親的憤懣。在祖父回來之前,他剛被提拔為縣文教局的副局長,人生道路愁云密布的前方好不容易露出一線曙光,祖父這個“歷史反革命”回來,讓他的仕途又充滿了變數(shù),因此他根本不在乎鄰居們的非議,固執(zhí)地讓祖父住在炭房,似乎想用這種方式來劃清他與祖父的界線。

丹城的冬天陰冷,有時會一連下上幾十天的凍雨。祖父回來的那個冬天,很少出去走動,也沒有什么人來看他。等他帶我去丹城西郊的聶家灣子看望祖墳時,已經(jīng)是清明過后的事了,公路邊的苞谷長有半人高,搖曳鋪陳到遠處的山腳。一路上祖父的話很少,也許是他回到丹城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在故鄉(xiāng)不再有朋友和親人。即使有,可能內(nèi)心也不愿意再去相認(rèn)。我那時年輕,無法體會祖父內(nèi)心的悲涼。

在丹城,冬天的寒冷也是一點點積攢下來的。石棉瓦上的冰凍最初像刷上的一層桐油,漸漸地色澤變深。祖父剛回來的時候,整天睡在床上,蜷縮在被窩里,像一只冬眠的熊。我不知道他是真睡過去,還是在閉著眼睛清醒地回望自己的一生?重返丹城之后巨大的失落中,他還會不會去回憶1942年夏天他回故鄉(xiāng)的情景?

作為身負重傷的抗日英雄,丹城的人們?yōu)樽娓冈诳谷諔?zhàn)場上英勇表現(xiàn)感到驕傲。大姑媽曾經(jīng)一次又一次說起過,祖父回來的那天,丹城的人們扶老攜幼傾城而出,一直在城東的七里半等候祖父,而歡迎他回來的鑼鼓聲整整響了一個下午。

4

自從祖父的母親和我的祖母離開人世之后,大姑媽擔(dān)負起了養(yǎng)家糊口的重任。城南要修一條水泥馬路,大姑媽得把那些盆大的石頭,用錘子敲打成核桃大小的公分石掙錢,一立方公分石可以掙得八毛錢,但得足足敲上兩天。先用大錘把巨石砸小,再用一個汽車廢輪胎制作的繩套,套住碗大的石頭,再砸小到荔枝一般大,不讓它因錘子的打擊而四處亂竄。二姑媽和我父親,放學(xué)以后也會來到城南的一個倉庫敲核桃掙錢。把那些核桃仁從堅硬的殼中剝離出來,可以獲得很微薄的一點酬勞。蝴蝶狀的核桃仁,父親曾說他趁別人不注意的時候,悄悄塞一塊進嘴中。不能說話,上下頜咬下的幅度要小,彌漫在齒間的油香,能夠清晰地感覺得到。

大姑媽生病以后,回到丹城住院。那時我剛好初中畢業(yè),整天無所事事。父親小時候受惠于大姑媽的照顧,與他的長姐情感很深。他常常會讓我母親做一些好吃的東西,讓我給大姑媽送過去。我那時還小,不明白大姑媽為什么在生命的最后時光,那么頻繁地提起我的祖父。大姑媽說:“1942年夏天,你爺爺回到家養(yǎng)傷的時候,與他離家去抗日時已經(jīng)判若兩人?!碑?dāng)年那個體格健壯英俊瀟灑的人變得骨瘦如柴,尤其讓我大姑媽感到陌生的是,祖父回來的時候右手僵硬,手指蜷縮。

“是你爺爺在打臺兒莊時負的傷!”大姑媽說。

我過去對這個事情深信不疑,以至于我在看電影《血戰(zhàn)臺兒莊》的時候,總覺得那些在霄煙中沖殺的士兵中,有一個就是我的祖父。

可是后來,等我見到祖父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當(dāng)年大姑媽的說法有誤。

祖父對我說,1942年春天,也就是他回丹城養(yǎng)傷的幾個月前,他隨中國遠征軍出征緬甸,在同古的那場慘烈的阻擊戰(zhàn)中,一塊日本山炮的彈片擊穿了他的右臂,彈片傷及了骨頭,戰(zhàn)場上的醫(yī)療條件太差,連基本的抗感染的藥物都沒有,受傷的胳膊很快發(fā)炎,傷口紅腫,壞死和即將壞死的肌肉膨脹,皮膚繃得發(fā)亮,軍醫(yī)說如果不及時做手術(shù),就很可能因敗血癥喪命。

祖父回丹城生活的時候,曾經(jīng)在炭房里,給我看過他的傷口。那是夏天,氣候炎熱,炭房頂部的石棉瓦,陽光照射在上面,熱量會緩慢向里面滲透,加之炭房里面空氣又不流動,因而格外悶熱,我只要進去呆十分鐘就會覺得氣喘不上來。但我不知道為何在如此悶熱的房子里,祖父受傷的胳膊,卻格外冰冷。他當(dāng)時解釋說,因為受傷的時候缺乏消炎藥,為了防止傷口感染,只能用電來燒死傷口附近的組織,結(jié)果神經(jīng)和血管都被破壞了,手臂上沒有血液流動,神經(jīng)又失去知覺,所以手臂會常年冰冷。

在我看來,即使我祖父不是潛伏在敵人內(nèi)部的地下黨,他也曾短暫地給我的家族和我的桑梓之地帶來過榮耀。可是,這些榮耀我1943年夏天才出生的父親并沒有機會看到,否則他也許不會如此冷漠地對待祖父。作為見證人,大姑媽對我祖父的情感與我父親完全相反,她常常會對我們回憶起祖父,并對講述祖父的那段輝煌歷史樂此不疲?;钪臅r候,大姑媽不止一次對我說:“你爺爺是一個英雄,那一年他身負重傷回家休養(yǎng),縣政府還專門寫了一塊‘護祐桑梓的牌匾,敲鑼打鼓送到家里來!”可惜的是,那塊紀(jì)錄我祖父英雄業(yè)績的牌匾,后來因為破四舊,被人從大姑媽家搜出來,與無數(shù)的線裝書和古字畫一道,在丹城廣場化成了熊熊烈焰。

5

1943年夏天,祖父養(yǎng)好傷離開丹城時,祖母正懷著我的父親。祖父沒有等到兒子出生,就迫不及待重返戰(zhàn)場,對此,大姑媽說,我祖母并不抱怨,畢竟國家處于危難之中,匹夫有責(zé)。事實上,當(dāng)祖父傷愈重返部隊的時候,中日雙方在戰(zhàn)場上的情勢已經(jīng)悄悄逆轉(zhuǎn),他早一天晚一天歸隊并不重要。但讓家人感到失落的是,祖父從此音信杳無,抗戰(zhàn)勝利以后他也沒有回來。當(dāng)無數(shù)的家庭團聚,歡慶抗戰(zhàn)勝利的時候,我能想象祖母還有大姑媽內(nèi)心的焦灼。當(dāng)時有消息傳來,說祖父跟隨六十軍去了東北,還在長春找了小房,祖母為此傷心難過。但不久以后,祖父寄回數(shù)目不菲的一筆錢,是那筆錢打消了她的顧慮。大姑媽說,家里是她的奶奶做主,老人家用那筆線買了幾十畝地,家里沒有勞力,只有雇人租種,后來她的奶奶和母親都被劃成了地主。

在梳理祖父一生的時候,我注意到一個奇怪的事情。1943年夏天,當(dāng)祖父回到昆明以后,他返回的并不是原來的第六軍。那支部隊在第一次遠征緬甸之后,撤到了四川自貢整修。不清楚是什么原因,祖父返回昆明以后去了六十軍。雖然說都是國軍系列,卻大不一樣。第六軍隸屬中央軍,而六十軍則是地方部隊,是云南人的子弟兵。事隔七十多年,沒有誰知道祖父當(dāng)年是如何完成乾坤大挪移的,但我隱約感覺到,這件事情,與祖父申訴材料中一再提到黃敏文有關(guān)。

祖父說,黃敏文是他的入黨介紹人,云南大學(xué)的老師。

從第六軍跳到第六十軍,那應(yīng)該是祖父人生的分水嶺。此后,第六軍里就再也找不到一個叫聶保修的丹城人,他活下來的第六軍戰(zhàn)友,都以為他在緬甸回國的途中,喪生野人山。那是第一次中國遠征軍出征緬甸時的噩夢,野人山,成為一座殺人的墳場,如影隨行的毒蛇、螞蟥和瘧疾布下了一個個死亡的陷阱,再加上饑餓,上萬的遠征軍士兵們死于那個惡魔主宰的地帶。往往是,士兵坐在地上休息,就永遠睡過去了,等他們的靈魂醒過來,肉身已經(jīng)被食人蟻吞噬精光,只剩下一具具白骨,懷抱著那些在熱帶雨林中生銹的槍支。問題是從那個時候起,在六十軍里,也找不到聶保修。從某種意義上說,1943年祖父離開丹城開始,聶保修就失蹤了。

但與此同時,一個名叫寧國強的人,出現(xiàn)在了六十軍。

聶保修就是寧國強。難怪當(dāng)年的祖母以及大姑媽后來的尋找會無果而終,就像一封地址寫錯的信,永遠不可能寄到收信人的手上。上世紀(jì)40年代后期,大動蕩的年代,國共兩黨慘烈搏殺,成千上萬人離奇失蹤,許多人死于非命。家人以為,祖父早已成為他們中的一個。

1982:申訴

1

東街光明照相館的玻璃櫥窗里,鑲嵌著一位美籍華人的照片。時髦的花格子西服,金絲眼鏡,往后梳得整齊并且泛著黑光的頭發(fā),富態(tài)的表情有幾分倨傲。學(xué)校里的人都在議論著一位叫孔德林美籍華人。六十軍的少慰排長,1951年作為赴朝作戰(zhàn)的志愿軍一員,在第五次戰(zhàn)役中失蹤。都以為他犧牲在了朝鮮的白山黑水間,沒想到三十年后還活著,從美國衣錦還鄉(xiāng),據(jù)說是富翁,做石油生意,準(zhǔn)備捐資一百萬,為丹城一中建一座圖書館。原來到美國那么好掙錢,人生遠大的夢想,埋進了丹城一中許多有野心的孩子心中。

孔德林最終捐沒捐錢建丹城一中圖書館,不得而知。我曾設(shè)想,如果祖父回來的時候不是像我后來見到的那樣落魄,而是像孔德林一樣衣錦還鄉(xiāng),那么祖父令人垂涎的財富,會不會讓冷如灰燼的親情,再度竄出熊熊火焰?

1981年底,年邁的祖父重新回到故鄉(xiāng)丹城,但沒有人關(guān)心他回來,包括我父親與他的另外一個姐姐,也就是我的二姑媽——祖父今天唯一還活在世界上的孩子。1943年,祖父養(yǎng)好傷后重返戰(zhàn)場時,二姑媽還不到4歲,她與我父親一樣,對我祖父毫無印象,而且都一致認(rèn)為,他們的父親早就死了。當(dāng)祖父再次回到丹城的時候,二姑媽已經(jīng)是一家毛紡織廠的工人,養(yǎng)了三個孩子,生活拮據(jù),住房比我家還緊張。

就像是父親的同盟,二姑媽對祖父也毫無感情。祖父住在我們家炭房的那兩年,她只來看過祖父一次,提了兩盒綠豆糕,還被我母親克扣掉了一盒。

回來以后最初的那段時間,祖父整天躲在我們家的炭房里,只有到了吃飯的時候,他才會怯怯地上樓來,也不敢看我一臉嚴(yán)肅的父親母親。只有我的妹妹,到了逆反期,故意對祖父表示親熱,她是有意想氣我的母親。后來,祖父連吃飯也不上樓來了,妹妹樂意把飯給他端下去。那時我功課忙,與祖父沒有太多交流,偶爾我去炭房,會發(fā)現(xiàn)他爬在床上,用一副圍棋自娛自樂,頭頂上是那個只有15瓦的昏暗燈泡。天氣暖和后,他會打開門,把床當(dāng)成桌子,在上面用一本白底藍格的信箋寫申訴材料,信箋下面會墊上張藍色的復(fù)寫紙。

幾乎每隔一段時間,祖父都會出一次門,穿過舊日熟悉的街道,到位于毛貨街的丹城郵電局寄信。我當(dāng)時沒有看他在信上寫的是什么內(nèi)容,也不關(guān)心他寫的那些信,最終都寄向何方。我更感興趣的是看他在牛皮紙畫的棋盤上,擺弄一些神秘的黑子白子。祖父曾經(jīng)短暫教我下過圍棋,但后來祖父不教了,母親認(rèn)為影響我的學(xué)習(xí),她不止一次嚴(yán)厲地告訴我,要我不能去樓下的炭房找祖父。

父親對祖父沒有感情,母親自然也對我祖父冷淡。而我對祖父總是充滿好奇。他去日本的經(jīng)歷,他負傷的右手,他的戎馬生涯和謎一樣的人生,我都想了解,但祖父守口如瓶,很少向我透露。

記得父母沒在家的時候,祖父曾跟我上樓看過一次照片。父親收藏的兩本影集里,有我祖母的照片,甚至還有祖父母親的照片。小腳老人,端坐在椅子上,一旁是高腳茶幾,上面放著一盆蘭花,背景是一道拱門,以及后面由小橋流水和閣樓構(gòu)成的園林。我非常奇怪,祖父在這個家缺席了四十年,卻能準(zhǔn)確地指出照片上的親人,誰是我父親小的時候,誰又是我的大姑媽和二姑媽。即使是在我父親收藏的影集里,祖父也是缺席的,里面沒有他的任何一張照片。

就是那次上樓看照片,我從父母的臥室抱出一只罐子來。那是一只瓷罐,白色的釉底上,環(huán)繞著罐體生長著四棵白菜,造型大氣而生動,遺憾的是,在瓷罐的底部,并沒有署窯廠的名字。身份不明的瓷罐,沒有皇家的血統(tǒng),很可能來自于民間。但我父親一直把它當(dāng)成是傳家的寶貝,他說這是他的祖母留下來的唯一的東西。當(dāng)我從罐中拿出一塊綠豆糕來遞給祖父時,他接過之后突然渾身發(fā)抖,綠豆糕掉落在地上,祖父抽泣起來,嘴張開,露出參差不齊的牙齒。當(dāng)時我感到非常的詫異,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什么。

祖父告訴我說,當(dāng)年他的母親,正是從這個“百財罐”里,拿出綠豆糕給他吃。這個相同的情景,勾起了祖父內(nèi)心埋藏得最深的情感。

2

1982年初,也就是祖父來到我們家不久,就曾經(jīng)告訴過我父親,他是一名潛伏在滇軍中的地下黨員。對祖父悄悄吐露的秘密,父親根本不信,反而認(rèn)為是祖父在監(jiān)獄里關(guān)的時間太久,以至于神經(jīng)不正常?!八媸谴蛉霐橙藘?nèi)部的地下黨員,”我父親不止一次對我的母親說,“我這輩子也不至于受那么大的委屈,過了不惑之年,才做了一個小小的副科長!”

祖父剛到我們家的那段時間,急于想向我的父親證明他的特殊身份,他甚至把黃敏文替他寫的證明材料謄寫了一份隨時裝在身上,而我父親不知道誰是黃敏文,也不相信黃敏文的證明會有什么作用。他們父子的隔閡非但沒有減輕,反而加深了。一個急于證明,一個根本不信,祖父又拿不出真正有說服力的材料。倒是我父親的反駁比較有力。他說:“如果你真要是地下黨潛伏在敵人心臟的特工,那么你失蹤以后,政府完全應(yīng)該把我們看成是烈士的子女給予照顧,可事實恰恰相反!”

祖父無言以對。從此,他不再說自己是潛伏在六十軍里的地下黨。但是他開始向組織寫信申訴,盡管沒有什么回音,祖父仍然堅持寫,堅持申斥。

歷史是一團亂麻。但經(jīng)過1980年代初的清理,許多人被時光掩蓋的人生被重新厘清,不時有他人政策得到落實的消息傳來,對祖父都是不小的打擊。申訴信寄出,等待;再寄,再等待,祖父始終沒有像其他人那樣,等到云開霧散的一天。

我相信, 1983年冬天祖父不辭而別,除了他的申訴沒有得到最終的落實以外,很大程度與我父母對他的冷淡有關(guān)。親人之間的冷漠,會比陌生人的冷漠寒冷百倍,那是涼到骨頭里的徹寒。更關(guān)鍵是,那樣的冷漠會時時提醒祖父,他給子女們的一生,究竟帶來了何等難以挽回的影響。而祖父當(dāng)年不厭其煩寫申訴材料,是不是也是想證明,他并不是我父親一生的恥辱,而應(yīng)該是他遲到的驕傲?

3

與父親不同,我對祖父沒有什么成見。盡管在我小的時候,有孩子曾追在我的身后叫他的名字,讓我難堪和羞愧?!奥櫛P?!聶保修!”孩子們的叫聲整齊劃一,仿佛那個名字成為我身上一塊難以洗凈的黑斑。但我除了感到害怕和羞恥之外,對祖父并沒有什么怨恨,何況在見到祖父之前,聶保修只是一個符號,我一直覺得與我沒有太大的關(guān)系。

祖父回到丹城以后,我知道,他曾經(jīng)悄悄到過靖安街,站在街斜對面玉皇閣飛檐下的陰影里,張望過祖屋。不知道他看沒看見緊挨著門牌號的那塊寫有他名字的木牌?即使是房子易主,那塊木牌也沒有取掉,仿佛已經(jīng)成為了褐色墻體的一部分。是忽略,還是有意為之,祖父秘密的身份,需要相反的物證來保護?只是祖父得承擔(dān)由此帶來的巨大委屈。

由于與祖父之間隔著一輩人,我與他相處,意外地有了可供回旋的空間。讀高中的那兩年,我?guī)缀跏羌抑形ㄒ荒芘c祖父交流的人,我吃驚他有如此豐富的學(xué)識,無論是地理、歷史還是古文,只要我詢問,他都能夠給出讓我滿意的回答。尤其是對我語文課本上那些古代作家的名字,他可以如數(shù)家珍。那些對我來說生僻的文字,他總是不加思考脫口就能釋義,比我們的語文老師強得太多。但是每當(dāng)我提及他坐牢的事情,祖父總是會迅速轉(zhuǎn)移話題,好像那是他一生再也不愿觸及的話題。

祖父雖然與祖母養(yǎng)育了三個孩子,但是他的一生中與孩子們相處的時間少得可憐,包括與大姑媽。這是祖父老了之后,難與子女交流的原因。

印象中,祖父的身上總是彌漫著一股神秘氣息,讓人迷惑。我讀高二的某一天下午,祖父格外高興,他說他的申訴有了反饋的信息,組織上答應(yīng)對他的問題進行復(fù)查。興奮的祖父喝了些酒,破例地與我談及他年輕時曾到貴州學(xué)習(xí)特工的經(jīng)歷。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我只從大姑媽的講述中知道他年輕時曾去日本留過學(xué),上過昆明講武堂,抗戰(zhàn)中打過鬼子,卻從未聽過他學(xué)習(xí)過特工的事情。酒精瓦解了祖父的警惕,以至于他絲毫沒有防范,對我表演了他隱藏的絕技。當(dāng)時,祖父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勞動服,兩個手肘磨破,用新布縫補過了。他把一把折扇當(dāng)成了匕首藏在左手的手袖里,讓我扮演被他暗殺的人,正從對面走過來。就在我與祖父擦肩而過的那一瞬間,他的左手腕突然轉(zhuǎn)動,手中那把模擬成匕首的折扇與小手臂垂直,構(gòu)成了90度的角,折扇頭抵住了我的肋下,而他用僵硬的右手手掌,迅速拍在了匕柄的端頭。

盡管祖父在施展他的暗殺絕技時已經(jīng)有所節(jié)制,但我的肋下還是被折扇端頭抵得疼痛難忍,我哎喲喲叫著,捂著側(cè)腹蹲了下來。在祖父摸擬暗殺的那一瞬間,我看見他一反常態(tài),眼睛里精光四射,動作迅速而果決。祖父帶著酒氣告訴說,如果這把折扇是匕首,那么他的右掌用力一拍,就可以直接把刀刃拍進對方的肝臟里,然后握住匕首攪動半圈,順勢將左手肘抬起,就可將對方擊倒在地,前后時間不超過五秒鐘,就能完成一次暗殺!

4

鞭炮從過年前幾天就零星響起,到了除夕的那天,變得密集起來。在丹城,年夜飯前一定要炸鞭炮,天還沒黑,遠遠近近傳來密集的鞭炮聲,間隔的時間也越來越短,直至被彼此的聲音覆蓋,聽上去如同急促的雨點敲打在鐵皮鼓上。不知道這種習(xí)俗什么時候形成。遣鬼驅(qū)神的鞭炮,在彌漫著團聚氣氛的除夕夜炸響,是否是為了扎上一道聲音的圍欄,將所有的不速之客隔絕在外?迎春的對聯(lián)中間,門板上貼著兩個面目猙獰的門神,既防四處亂竄的小鬼撞入,也讓那些眷顧塵世子孫的靈魂望而卻步。

地處高原,丹城的冬天寒冷,守歲的時候,一家人需要依偎一爐燒得通紅的炭火來聊天,憶舊,重溫往昔那些溫暖的時刻。父親母親在除夕的這天夜里總是顯得比平時和藹,他們帶著懷舊的口吻,談及生活的不易,以及我與妹妹成長過程中的一些趣事。他們還談及祖母,談及已經(jīng)去世的大姑媽,但他們沒有提及祖父。

我對父母說,我相信祖父有他的委屈,否則他不會如此執(zhí)著地寫申訴材料。但我父親根本不想談及這個話題,也根本不相信陽光會照耀到祖父的頭上。“你爺爺雖然曾經(jīng)參加過抗日,還為此負過傷,”父親很有把握地說,“但他在國民黨部隊里與共產(chǎn)黨打了三年內(nèi)戰(zhàn),再怎么落實政策,也不會落實到他的頭上!”

“他親口告訴過我,他是潛伏在敵人內(nèi)部的地下黨!”

“瞎扯,”父親的聲音聽起來非常憤怒,也許是考慮到除夕的氣氛,他的語氣隨即緩和下來,“他怎么不說他是云南地下黨的創(chuàng)始人?關(guān)監(jiān)獄把他關(guān)出神經(jīng)病了!”

“也許的確有什么隱情,”我抗辯道“否則為什么會把他放出監(jiān)獄?”

“因為他太老了,想坐監(jiān)牢人家也不要他坐了,”父親氣急敗壞地說,“人家怕他死在監(jiān)獄里麻煩,就把他趕了出來!”

每一次與父親交流,總是很困難,固執(zhí)的文化局長不知道他的兒子已經(jīng)長大,有了自己的看法。

祖父失蹤以后,我父母有過一次尋找,可是那樣輕描淡寫的尋找,與其說是父親因為擔(dān)憂,不如說他是為了避免別人說他不孝。在與父母的交淡中,我甚至能感覺到,祖父的消失,對他們來說是一種解脫。除夕的那個夜晚,我第一次覺得自己的父母是那樣的陌生和冷酷,不像是我熟悉的親人。

祖父在返回丹城前,一直在一個叫大坪農(nóng)場的地方勞動改造。從距離上來說,大坪農(nóng)場離我丹城并不遙遠,不到三百公里的路程,當(dāng)年坐車也只需要一天的時間就可以抵達,但我不知道為什么祖父從不與丹城的親人聯(lián)系。我猜想祖父是擔(dān)心他沒有澄清的歷史問題,會連累到我們?nèi)?。但父親不這樣認(rèn)為,他說:“如果你祖父真這樣想,他就會在出獄以后找個石頭撞死,而不會又厚著臉皮回來?!?/p>

除夕夜,我一晚上都沒有睡好。躺在冰冷的被子里,我總是想起祖父的模樣來,想他此刻究竟在這個世界的什么地方,還活沒活著。閉上眼睛,我大腦的深處,他瘦削而單薄的背影漸行漸遠。幾個月前,就在我高考結(jié)束后的某天晚上,我到樓下炭房看望他,祖父曾經(jīng)神秘地告訴我說,真相會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他還許諾說,如果我真的考上大學(xué),給聶家增光,那么等他落實政策,補發(fā)工資,他會每個月給我二十元的生活補貼。

5

祖父失蹤十多年以后,仿佛有某種預(yù)感,父親中風(fēng)之前的某一天晚上,破例與我聊起了祖父,這讓我意識到,有一段塵封的歷史即將被打開。在這之前,祖父、爺爺這樣的稱謂是我們家的敏感詞。甚至祖父的名字聶保修,從小就是我們?nèi)粘I钪行枰桃饣乇艿膸讉€字。我記得童年的時候,父親曾經(jīng)不止一次告誡我說,如果有人問起你爺爺,你一定要說不知道。

我的確不知道。在我十五歲以前,祖父一直在我的生活中缺席,他是我的家中需要刻意隱瞞的不堪,記憶中沒有值得懷念和感動的細節(jié)支撐,一度讓我覺得祖父與祖母,雖然是我的親人,可他們虛幻得就像是一段久遠的傳說。

沒有想到的是,1999年初夏的某個夜晚,父親竟然來到我的屋子,沉默了一會之后,他主動與我談及失蹤的祖父。那時候雨季已經(jīng)來臨,空氣中散發(fā)著一股潮濕的味道,屋子里的木門受潮膨脹,水氣撐開的身體,讓原本活動自如的門軸開關(guān)都變得凝滯和生澀。屋子外面,細細密密的雨下得均勻而又執(zhí)著,落在了馬路、草地和水溝里,而那些落在我房頂?shù)挠甑危路鸫髴?zhàn)以后失散的士兵,在泥青涂抹過的屋頂匯合,又在頂緣的凹槽里形成小小的水流,最后從我窗子旁邊掉落到樓下的青石板上,嘩嘩的雨水聲掩蓋了我父親推門進來的聲音。

我是感受到脖頸處傳來父親的鼻息才意識到他進來了?;剡^頭去,我看見父親臉上浮現(xiàn)出難得的笑容。那時我正準(zhǔn)備從父母家搬出去住,畢竟結(jié)了婚,又有了孩子,一大家子人擠在一起有諸多不便。當(dāng)時妻子帶孩子回娘家去了,我的屋子一片混亂,床鋪沒有收拾,墻邊堆著一捆捆打好包的書。由于我的屋子里只有一把凳子,我只有站起來把凳子讓給父親,自己坐在床上。我注意到,父親那天進來的時候,手中端著一個茶懷,像有什么話要對我說。

就像父親一生與祖父沒有什么交流一樣,我與父親也彼此隔膜,沒有傾訴的欲望,仿佛總在回避著什么。我已經(jīng)記不清楚上一次與他單獨坐在一起是什么時候了,再次近距離坐在一起,頭頂白熾燈的照射下,我發(fā)現(xiàn)父親像是突然蒼老了許多,他頭發(fā)花白,面部浮腫、暗淡,眼睛下面有因長期失眠形成的兩個明顯的眼袋,感覺就像是那兒掛著兩個淚囊。

有一會兒,我望著他帶進來的水杯發(fā)呆,紅豆杉木制作的茶杯,據(jù)說吃了泡在里面的水之后,身體會百病不侵。水杯是我有一次到麗江旅行時帶回來的,我還記得杯體上雕得有一幅寒江垂釣圖,一個身披蓑衣頭戴篾帽的人手持一根釣魚竿,注視著眼前的一片開闊水面。

6

世紀(jì)之交之前的半年,父親從丹城文化局長的崗位上退了下來,成為閑職。最初,他根本無法適應(yīng)輕松下來的生活,每天早起,做上班前的準(zhǔn)備,卻又因為到單位后無事可干而在辦公室里不知所措。我知道,直到從崗位上退下來的前一天,父親還一直覺得人生大有可為。的確,自命不凡的父親在他職場生涯的最后時光,還向有關(guān)部門爭取到了一筆經(jīng)費,為丹城新建了一座少兒圖書館,他只是沒有想到,自己的萬丈雄心以及對未來的諸多規(guī)劃,會因為檔案上的年齡限制戛然而止。當(dāng)年,因家庭出身不好,沒機會進入大學(xué)讀書的父親為了早一天參加工作,私自改大了年齡。檔案上的年齡,最終導(dǎo)致父親提前一年多從實職崗位上退下,這讓雄心勃勃的父親很是郁悶,他想向組織申辯,訴說自己的委屈,但到了那個時候,父親再怎么解釋也沒有用了。

是否是這個挫折以及一次次無效的申訴,讓父親想起了祖父,從而愿意嘗試著站在祖父的角度去理解他?其實,我之所以要租房子搬出去住,很大程度上是為了擺脫父親的抱怨與母親的嘮叨。所以,我很意外父親會跑到我房間來,不習(xí)慣,屋子里的氣氛讓我覺得有些尷尬,而他似乎也有些難開口。奇怪的是,我在那天晚上變得非常有耐心,我給他的杯子里斟滿了水,也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坐在他對面的床上。我知道,是因為我即將搬出去住,與父親的對抗才突然減輕了。

父親頭發(fā)花白,這讓我心里一陣難過,發(fā)現(xiàn)此前對他的關(guān)心不夠,就像祖父多年來沒有進入過父親的生活一樣,父親似乎也從來沒有真正走入我的內(nèi)心。

我其實知道,我與父親的沖突,在于他與祖父一樣,都曾經(jīng)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我是快到知天命的年齡,才發(fā)現(xiàn)理想主義者可疑,因為他們的身上,容易潛藏秘而不宣的專制主義的基因。年少的時候,每當(dāng)我與他的愿望沖突,他總是諷刺我說以后干不了大事,而我則帶有挑釁式的回答:“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干大事,我一生只想做小事!”與父親的沖突導(dǎo)致我一生樂意碌碌無為,我似乎是決心以我一生的平庸,來反擊父親對我的嚴(yán)苛與厚望。

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父親曾希望我進入黨政機關(guān),盡快結(jié)婚,以便可以一門心思在仕途的大道上闊步前進。父親也許是想讓我替他重新活一次,但恰恰是父親過強的愿望,讓我內(nèi)心產(chǎn)生了抵觸,并且在與他的對抗中,感覺到了隱隱的快樂。分配回丹城以后,我有意違忤父親的愿望,選擇了一條與他的期待背道而馳的道路,做了一名歷史教師,還找了一個他不喜歡的姑娘做了妻子。在父親看來,我的人生是如此的懶散和無所追求,我們父子之間的矛盾從我結(jié)婚后也變得越來越深。

出乎我意料的是,父親進來以后,與我談起的竟然是祖父。“你爺爺,他好像真的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簡單!”父親面帶歉意地說,“也許,真像你爺爺所說的那樣,他需要落實政策,是我們誤解了他?!?/p>

交談中,我發(fā)現(xiàn)父親在談?wù)撈鹱娓傅臅r候言語中充滿愧疚。我注意到一個小細節(jié),父親在我面前不再直呼聶保修的名字,而是說“你爺爺”。

1999:尋找

1

祖父當(dāng)年是如何的絕望,才讓他在人生的暮年,做出如此肝腸寸斷選擇。他像一只預(yù)感到大限的貓,離開前,小心擦拭掉自己在這個世界的一切痕跡,而我父母在祖父消失以后所謂尋找,其實就是做做樣子,他們潦草地張貼過幾張尋人啟事,甚至,都沒有把祖父失蹤的事情,告訴在外地讀書的我。

十多年以后,我之所以重新想起要尋找祖父,完全是因為中風(fēng)的父親。我與父親一生隔閡,彼此都不愿意了解對方真正的內(nèi)心世界。但作為兒子,我知道祖父如果真是潛伏在敵人陣營的地下黨,對父親來說意義重大。我希望陽世的謎底解開,從而讓將來,他們父子在陰間相遇,能夠握手言和。

不知道去哪兒求證祖父地下黨的身份,無數(shù)的典籍、檔案、紀(jì)錄消失在晦暗的時間中。世紀(jì)之交的1999年,祖父的同齡人大多已作古,我在昆明市中心的彌勒寺找到了云南黨史研究室,接待我的是一位五十多歲的大姐,善良,友好,當(dāng)她得知我祖父十多前年走失,答應(yīng)盡可能的幫助我。她認(rèn)識我祖父一再提及的黃敏文,可她對我說,當(dāng)年的地下組織,為了安全,通常都是單線聯(lián)系,如果黃敏文還活著的話,事情還會好辦一些,可黃敏文都已經(jīng)過世十多年了,他如何來替你祖父作證?

“我祖父曾經(jīng)保存得有黃敏文寫給組織的一份證明材料,”我對黨史辦的大姐說,“記得我祖父說,當(dāng)年,就是因為有那樣一份證明材料,他才從勞改農(nóng)場釋放的!”

“那黃敏文寫的那份證明材料還在不在呢?”

“那份材料祖父總是隨身帶在身上,生怕給掉了!”

“這就比較難辦,即使是真有黃敏文的證明材料,那也不足以證明你祖父的地下黨身份,還需要有其他的證明人,這個事情很復(fù)雜,也很麻煩!”

“是很嘛煩,”我說,“祖父失蹤之前,一直在給組織寫申訴材料,但一直到他走失,都沒有任何結(jié)果!”

“你祖父都已經(jīng)失蹤十多年了,”黨史辦的大姐不解地問,“人都可能早死了,證明了又有什么意義呢?”

從位于彌勒寺的云南黨史研究室出來,正值中午。昆明冬天的陽光明亮,城市在它的照耀下,喧囂中有著異樣的寂靜。我穿過馬路,經(jīng)過幾棵巨大的桉樹,有些恍惚地站在人行道邊的公交車站牌下。綠色的公交車一輛接一輛駛過,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我的身后,一位手握摩托羅拉手機的中年男人鑲嵌在避雨棚下面的櫥窗里,手機廣告的右下角,我在櫥窗玻璃上看到了一個辦證的電話號碼。我甚至想,能否請那些制作假證的專業(yè)人士,為我失蹤的祖父做一個身份證明?

2

遠遠望去,綠色的水塘幾乎靜止,但是走近仔細觀察,平靜的水面其實泛著細小的漣漪,水的皺折中,藏著肉眼難以觀查到的小秘密。在喧囂的城市樓群間,海鷗盤旋著,像灰白色的福報不斷降臨,落在塘埂、橋頭的欄桿和水面上。偶爾,它們會整齊劃一從水面上起飛,就像是有人發(fā)出號令,而那個被藍藻污染了的水塘,轉(zhuǎn)瞬間成為它們自由起飛的機場。

我在大觀河旁的五一巷找到了安青。那是1999年的冬天,之前的半年,父親中風(fēng),從腦部溢出的血液淹沒了他主管語言和行動的區(qū)域,搶救過來以后,他已經(jīng)很難正常表達,說話含混不清,聽上去像是在說一門完全陌生的語言,而且行動從此變得遲緩,像一個木偶人。所幸的是他的記憶區(qū)域作為大疾之后的幸存地,還能清晰地保存著他的人生檔案。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在臨近退休的時候,父親曾經(jīng)有個打算,他想等卸下工作擔(dān)子之后,去尋找我失蹤的祖父。但隨著他中風(fēng),父親的愿望只能由我來幫助實現(xiàn)了。

就在父親中風(fēng)后的某個晚上,他讓母親打電話叫我回家,瞬間老掉的父親,讓人心生悲憫,我覺得他似乎比我失蹤的祖父還要蒼老。即使是在家中,父親的行動也要借助輪椅,老掉的嬰兒,坐在我的對面,嘬著嘴,費勁地發(fā)出一些無法聽懂的音節(jié),只有與父親朝夕相處的母親,才能從父親的嘴型上,猜測出父親要表達的含義。充當(dāng)翻譯的母親告訴我說:“你爸爸這段時間不知道怎么啦,總是提起你爺爺,他都失蹤十幾年了!”

那天我離開家之前,父親顫顫悠悠遞給了我一封信,那是安青在我祖父失蹤之后,從昆明寄給我父親并請他轉(zhuǎn)交給祖父的,信已被我父親拆開來看過了,主要是詢問祖父回到丹城后的情況,同時也有對他們?nèi)嗄旰笾胤甑母锌?吹贸鰜?,盡管信中沒有什么熱烈的詞句,但能感覺得到,安青對我祖父的確有很深的感情。

母親曾經(jīng)悄悄地告訴過我,父親曾經(jīng)把安青寄給祖父的十多封信燒了,我這才知道,不僅是祖父想擦拭干凈他留在這個世界的痕跡,父親也想。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許是疏忽,父親在他辦公桌抽屜里,保留下了一封安青寫給祖父的信,直到從崗位上賦閑下來,父親在收拾辦公室時才發(fā)現(xiàn)。就是這封信,為我后來找到安青,留下了難得的蛛絲馬跡。

我上昆明尋找安青之前,曾經(jīng)仔細研究過那封信。發(fā)黃的信封是自制的,信封的左下角,寄信人用鋼筆,畫了一小幢房子、一條小路和一排柵欄作為裝飾,而丹城郵局的郵戳,恰巧就蓋在那個房子上,時間是1984年1月15日。

因為年代久遠,信封上寄信人的地址暗淡,我在昆明城里找了一個又一郵局,請他們幫看看寄信人的地址。模糊不清的字跡,沒有確切的指向,也讓一個個郵遞員看過之后,不斷地搖頭。最后,是在新聞路郵局,一位年紀(jì)比我還大的郵遞員,如同檢查一張鈔票的真?zhèn)我粯?,不斷調(diào)整著信封的角度,是他認(rèn)出那幾個模糊的字: “大觀路五一巷”。

3

沿著一條長長的通道走進去,兩側(cè)是紅磚砌成的圍墻,每隔十米,圍墻上就會出現(xiàn)一塊兩三平方米大的水彩畫,城市的墻體裝飾,上面畫漁舟唱晚、大理三塔、西山龍門、建水古城樓,大約是想把云南聲名遐邇的景點,囊括其中。安青所住的屋子,就在這條小巷的盡頭,那是一處占地七八畝的小院,里面有六七幢五層樓高的紅磚房,是過去師范學(xué)校的教工宿舍,夾在附近幾幢幾十層高的巨型商住樓中間,顯得格外的低矮、卑微和落寞。值得慶幸的是,安青所居住的那個小院,在昆明城肆無忌憚的改造中得以保留下來,否則只憑一封信和信封上留下的模糊地址,我很難在日新月異的昆明城里找到安青。

世紀(jì)之交的那一年,當(dāng)我找到安青的時候,老人已有七十多歲了,頭發(fā)花白,梳了一個上海頭,這使她的面孔看上去顯得圓潤而年輕。富態(tài)的老人,皮膚很好,白里透紅,臉上幾乎沒有那個年紀(jì)的婦女容易沉淀的黑斑,我猜測她年輕的時候應(yīng)該是個美人,否則以祖父的見識,也不會背著我的祖母,和她有那么一段難以割舍的感情。照顧安青起居的是她的大女兒,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女人,沉默得幾乎安靜,是她告訴我說,自從她父親查老師走了以后,母親安青迅速蒼老并且出現(xiàn)了抑郁癥跡象。

我掏出那封信遞給了安青,望著自己十六七年前寫的信,她的表情有些困惑。但是當(dāng)她抽出信紙來,還沒看完信,我看見她的手開始抖動起來。

“寧國強,噢,聶保修是你什么人?”

“是我祖父!他1983年冬天走失,后來就再也沒有找到他?!?/p>

“1983年冬天?”安青的目光離開信紙,抬起頭來望著窗外。

“是1983年冬天,”我說,“我就是那年進的大學(xué),寒假回家,祖父已經(jīng)走失了,所以印象深刻?!?/p>

安青把頭低了下來,好長時間沒有說話,看上去像是在打盹。突然,她像是自言自語地說:“1983年冬天我在昆明見過他,那年的雪真大!”

我與安青聊祖父的時候,她女兒不時會走過來,往我空掉的茶杯里添水。我一開始以為,安青的女兒不會知道我祖父與安青的關(guān)系。來找安青的時候,我編了一個自以為令人信服的理由。我說我的姑媽,也就是我父親那個患再生障礙性貧血的姐姐,她去世了。而在去世之前,她囑咐我上昆明來時一定要給安青阿姨,她曾經(jīng)的中學(xué)同學(xué)帶一點家鄉(xiāng)的特產(chǎn)——天麻。安青的女兒一開始相信了,她甚至還找出幾本陳舊的相冊,想讓我在她母親的那些青春合影中,找到我的姑媽。我的這個謊言后來肯定穿幫,當(dāng)安青的女兒知道我來自于丹城,又知道我姓聶的時候,神秘地笑了笑說,你是聶保修的孫子吧?

祖父1983年冬天走失以后,來到昆明并見過安青,這讓我有些微的安慰。聽安青說,我祖父當(dāng)年在昆明住了幾天,后來他離開昆明的時候,告訴安青說他回丹城了,但事實上祖父并沒有回去。盡管此后安青再也沒有祖父的消息,她還是連續(xù)給我祖父寫了好多封信,但從來沒有只言片語的消息反饋回來。當(dāng)安青患了抑郁癥以后,她忘記了我祖父從來沒有給她寫過回信,有的時候她會把我祖父的照片拿出來,放在書桌上仔細端詳。女兒由此知道了母親的心事,似乎也非常理解母親的行為。每一次,安青把寫給我祖父的信交給女兒,總是吩咐她要把信投到郵局的郵箱。

“路邊上的郵箱我不放心,”安青告誡她的女兒說,“我擔(dān)心他收不到!”

4

談及我的祖父,安青的女兒說:“我媽總是時而清醒,時而糊涂!有幾次,她在信封上寫的是寄給寧國強,可等我把信投到郵局以后,她又讓我把信找回來,說是要把收信人寧國強改為聶保修,否則信寄不到,我這才知道我媽與你祖父的關(guān)系?!?/p>

我不知道該稱呼安青阿姨還是奶奶,與祖父的特殊關(guān)系讓我在稱呼她時心里有了顧慮?!斑€是叫阿姨吧!”安青的女兒說。

“阿姨寄給我祖父的十多封信,”我說,“他一封也沒有收到,那次上昆明來見阿姨之后,他就再沒回丹城了!”

“難怪我媽從來沒有收到你祖父的回信,”沉默了一會,安青的女兒帶著遺憾的口吻說,“我媽與我爸一同生活了幾十年,他們兩人的通信加起來可能都不到十封?!?/p>

“我祖父可能都沒有給我祖母寫過信!”我說。

坐在安青的家里,當(dāng)她的女兒告訴我說,她知道母親與我祖父的關(guān)系時,我感到特別羞愧,仿佛是我做了一件特別對不起她的事情。另外,在安青家的那些舊相冊里,我見到了查老師的照片,收藏舊時光的黑白照片,有單獨的,也有與安青一起照的。僅從照片上看,查老師的年齡也比安青大得多,而且奇怪的是,查老師看上去,與我祖父長得有幾分相像。

“我父親也去世好幾年了!”安青的女兒說。

前來尋找安青之前,我曾計算過他們彼此的年齡,也曾在見到安青之后,問過老人與我祖父是怎么相識的。但安青一直語焉不詳。不過我后來還是從她的只言片語中,梳理出了他們相識的過程。

安青原本是省立昆華女中的學(xué)生,綢緞老板的女兒,1944年,她十七歲的時候,報名參加了抗日戰(zhàn)地服務(wù)團,在滇南重鎮(zhèn)蒙自認(rèn)識了我祖父。那一年祖父只有三十多歲,英氣勃發(fā),臉部在經(jīng)過一次次惡仗之后變得有棱有角,再加上因抗戰(zhàn)而殘疾的右臂,讓安青對我祖父一見鐘情。那一天,坐在安青家的客廳里,老人聽說我是聶保修的孫子,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了我好一段時間。她的表情一開始冷淡,目光也冰冷,帶著難以掩飾的警惕、防犯與審視,這讓我感到有些緊張和尷尬。幸好老人的表情后來變得柔和了,也許是安青的記憶復(fù)蘇,我聽見她自言自語地說,沒錯,你應(yīng)該是寧國強的孫子。那一瞬間,我不知道安青是不是從我向中年過渡的臉上,看到了當(dāng)年祖父的影子。

5

在安青那里,我得到了確認(rèn),聶保修就是寧國強。但她也不清楚,祖父為什么要把聶保修改成寧國強,更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改的,認(rèn)識我祖父的時候,只知道他叫寧國強?!?983年冬天,”安青說,“事隔三十多年以后見到你祖父,他才告訴我,他的原名叫聶保修!”

“至于他當(dāng)年為什么改換名字,”安青又說,“也許只有你祖父才知道?!?/p>

“會不會與他加入云南地下組織有關(guān)?”我問。

“黃敏文可能會知道!”安青說。

我因此見到了祖父留在安青那兒的申訴材料,厚厚的十多封申訴信,不是原件,而是用復(fù)寫紙謄寫的,上面的確是我祖父的字跡:硬朗、狹長,筆畫的轉(zhuǎn)折控制有些吃力,是用左手寫的。祖父在材料中說,黃敏文是他的入黨介紹人,也是他潛伏到六十軍以后,聯(lián)系的上線。如果祖父的申訴材料屬實,那么1943年,祖父在黃敏文的介紹下,加入了中共的地下組織。那個時候,云南地下黨對滇軍的秘密滲透工作已經(jīng)開始,黃敏文通過關(guān)系,讓祖父去了六十軍。但當(dāng)年祖父是如何認(rèn)識黃敏文的,黃敏文又是如何發(fā)展他為黨員的,祖父的申訴材料里并沒有詳細說明。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祖父就成為了兩個人,在故鄉(xiāng)親人的記憶中,他叫聶保修;而在六十軍中,大家叫他寧國強。

在安青的家里,我不僅看到了祖父寫的申訴材料,還看到了安青給祖父照的照片——那張祖父身穿國軍上校軍服的照片。在經(jīng)歷了肅反、反右、四清、文革……一系列的運動之后,安青依然設(shè)法把它保存了下來,這讓我有些感動。

后來我書桌上放的祖父照片,就是安青保存的那張照片的復(fù)制品。那是我再次去看安青的時候,她送給我作紀(jì)念的。我記得在把照片遞給我之前,安青長時間凝視著照片,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我還記得安青在看照片上的祖父時,表情柔和,含著淡淡的笑意,用兩只手的拇指與食指捏著照片的下角,在自己眼前慢慢推遠,在一個適當(dāng)?shù)木嚯x停住,她的雙眼瞇著,一動不動,仿佛回到了1950年春天那個讓她留戀與緬懷的日子。

“他年輕時長得可真帥!”安青輕輕感嘆說,“1983年冬天我再見到他時,老得我都快認(rèn)不出他來了!”

第一次去家里看望她之后沒幾年,安青的身體急轉(zhuǎn)直下。當(dāng)我把電話打過去之后,她的女兒在電話中對我說,她母親抑郁癥嚴(yán)重了,拒絕與人交流,但是不時會提到我,說寧國強的孫子為什么不來了?

我能感覺得到,安青的女兒對我去看望她的母親并不拒絕。有一次,她曾經(jīng)在送我出門的時候,有些傷感地對我說,“我爸與我媽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兩人相濡以沫,可到頭來她最懷念的,竟然會是你的祖父!”

誰都沒有想到安青的生命力很頑強,此后又搖搖晃晃活了好些年。我最后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安青已經(jīng)是八十六歲的老人,搬了家,與女兒一起住在滇池路的陽光花園小區(qū),我費了很大的勁,找了一個又一個人詢問才找到。那個時候,我的年紀(jì),與祖父50年代初離開安青時一般大了?;虻牧α窟@個時候顯現(xiàn)出來了,讓安青女兒意外的是,她母親見到我之后,主動與我打招呼。

“國強?”安青當(dāng)時目不轉(zhuǎn)睛盯著我看了一會,才抱歉地笑了笑說,“哦,是國強的孫子!”

之前,我每次從丹城去昆明,如果時間允許,我都會去看看她,順便也從她那兒打聽一些我祖父的事情。安青的女兒發(fā)現(xiàn),每當(dāng)我去的時候,原本沉默不語的安青會變得健談,完全換了個人似的。不止一次了,安青說我長得特別像我祖父,她端詳著我說眼眉像、鼻子像、嘴也像。距離太近,近到我能從安青的眼中,看到她怦然心動的目光,和這目光后面刻骨銘心的往昔。

6

最后一次去看安青,她大病初愈,盡管是夏天,可她坐在那個可以晃動的藤椅上,膝上覆蓋著一床薄薄的小花棉被,像一個老掉的嬰兒。我們的交談無一例外地又會繞到我祖父身上。令我吃驚的是,安青雖然老得行動都不太方便了,卻能夠清晰地記得與祖父在一起的許多細節(jié)。甚至,她還告訴我1983年冬天,我祖父來昆明時,他們倆人在拓東路南詔旅館樓上相會的情景。

提起1983年冬天與我祖父再次見面,安青變得話多起來?!拔覀円黄鹪谕貣|路的那家旅館聊了一夜,”安青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一夜未歸,查老師又不知道我去哪里了,急得差點去報警!”

“可那個旅館被拆掉了,就在拓東體育場后門的對面,現(xiàn)在那兒建起了一座博物館!” 安青有些悵惘地說。

我很意外一個患抑郁癥的人,在回憶起我祖父的時候,記憶會如此清晰,而且表述準(zhǔn)確,這讓我懷疑,安青所謂的抑郁癥,是否是她要在有限的記憶里,適當(dāng)?shù)仄帘蔚粢恍〇|西,以便為她更為珍視的隱秘生活,留下可供回味的空間?

1983年冬天,強大的寒流翻山越嶺一路南下,丹城迎來了數(shù)十年最為寒冷的冬天。而在離丹城數(shù)百公里以外的昆明,也下了一場百年罕見的大雪,氣溫降到零下六七度。劫后重逢,漫長的時光并沒有讓他們倆人感覺隔膜和陌生。當(dāng)天,兩人就那樣躲在拓東路那家小旅館,圍著一盆炭火敘舊,依舊有說不完的話。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你爺爺!”安青說。

也就在我最后一次見安青之后沒兩個月,她就去世了。安青的女兒后來在電話中告訴我說,她母親是在睡夢中走的,走得很安詳,沒有痛苦。

遺憾的是,我沒能參加安青的葬禮,我在接到她女兒打電話來的時候,正在上海出差。準(zhǔn)確地說,正坐在外灘的河堤上望著江水發(fā)呆。不遠處,一艘停泊在水中的輪船好像要啟錨,我聽見它“嗚”地叫了一聲,聲音渾厚而沙啞。伴隨著船鳴聲,我看見船體明顯震動了一下,船尾的煙囪噴出一團黑煙,當(dāng)船身扭動起來的時候,江水中的浪頭變大,跳躍著過來,有節(jié)奏地拍打著我身邊的堤岸,發(fā)出“叭叭叭”的聲響。掛掉安青女兒的電話之后,很奇怪,我竟然想起了祖父那個灰色提包上的白色圖案,而且覺得祖父就藏在外灘的某個地方,偷偷地從身后打量著我。

后來當(dāng)我再次到昆明的時候,我特意去了安青的安息地金寶山。去之前,我在國防路的花店,買了一大束黃色的“懶梳妝”。

給祖父秘密的女人獻花,我像是一個隔世的偷情者,內(nèi)心有種穿越時空的惆悵與不安。站在山上往下眺望,滇池的水面有幾個巨大的圓型圖案。半個小時以后,當(dāng)我驅(qū)車駛臨湖邊,近距離察看,我才發(fā)現(xiàn)圓圈里面生長著用以凈化水質(zhì)的水葫蘆。藍色的花朵從生機勃勃的綠色葉片中竄出,小小的火焰,在水面一樣的天空星羅密布。如果還能找到祖父的話,盡管這個希望已經(jīng)非常渺茫,我會把他也埋在金寶山,我估計祖父會喜歡。那個公墓的位置就在西山龍門往南走七八公里,隔著一片寬闊的水面,對岸就是高樓林立的昆明城。祖父也許不知道,金寶山是滇池邊最大的一個公墓,有十幾萬人埋在那里,入口處還修建了一個用于超度魂靈的空心佛塔。尖頂?shù)啮探鸱鹚抢锩娼K年回蕩著寺廟清冷的音樂。不知道為什么,當(dāng)我站在金寶山那些林立的墓碑里,隔著滇池眺望對岸,我就會覺得金寶山是另外一個昆明城,而無數(shù)的人正從對岸的那座城市踏波而來。

1983:重逢

1

不知道1983年冬天,祖父離開丹城來到昆明,是怎樣在茫茫人海中找到舊日相好安青的。事隔多年,昆明城早已面目全非,祖父當(dāng)年在盤龍江邊購置的房產(chǎn)也幾次易主,曾經(jīng)生活其中的安青早已不知去向,但是這并沒有難到我祖父。安青說,她當(dāng)時剛剛退休,有一天早晨外出買菜回來,竟然在門上看到我祖父留下的紙條,驚得手中的菜全掉在了地上。安青的吃驚是可以理解的,幾十年沒有任何消息,她早已接受了我祖父不在人世的現(xiàn)實,而對于一個亡靈的突然來訪,沒有人能夠做到真正的處之泰然。

“幸好是你祖父先留下了紙條,”安青笑了笑說,“要是回到家里突然看到你祖父寧國強站在門口,沒準(zhǔn)會被他嚇瘋!”

“當(dāng)然,你祖父不會那樣做的!”安青又說。

在安青眼里,我祖父寧國強是這個世間最體貼入微的男人,直到她的晚年,安青依然把與我祖父相遇相識看成是一生的幸運。

我想起了祖父那一年來到我們家的情景。說實話,我很難將我見到的祖父,與安青保留的照片上的那個人等同起來。時間和命運是兩把雕刻刀,祖父在它們的合謀下,早已面目全非。

但是,對于幾十年來一直惦念著祖父的安青,祖父的再度出現(xiàn),對她來說真是悲喜交集。安青說,我祖父留下的那張紙條,被她小心放在錢夾的內(nèi)層,接下來的那天夜里她一夜未眠。那時,安青與查老師早已分床睡,整個夜晚,她不時扭開床頭的臺燈,拿出錢夾,借著光線一遍遍看我祖父留下的紙條,就像一個懷春的少女對待心儀的男子送來的情書。

那個夜晚對安青來說,注定是個不眠之夜,失真得都讓安青感到虛假。借著床頭的臺燈,安青又偷偷翻出了祖父的照片,但是當(dāng)她再次查看紙條時,她發(fā)現(xiàn)上面的字突然變得陌生,仿佛都成了不認(rèn)識的字,以至于天快亮的時候,安青已經(jīng)懷疑錢夾里藏著的紙條是不是我祖父寫的。不能怪安青疑神疑鬼,而是祖父幾十年沒有任何消息,突然又離奇出現(xiàn),讓人覺得不真實。

安青說,等他確信還是寧國強寫來的字條,她又才又放下心來。對于紙條上的字跡,安青說她實在太熟悉了,面孔會隨時間蒼老,筆跡不會。接下來的那個上午,安青一直生活在緊張和不安中,她曾經(jīng)在衛(wèi)生間,面對墻上的鏡子,仔細審視自己的臉。三十多年的時光對一個女人的改變是巨大的,安青說,她當(dāng)時是既迫切地想要見到我祖父,又害怕見到。

2

1983年冬天,昆明下了一場百年不遇的大雪。一早起來,安青就盼望著能夠早一點到南詔旅店,見到我祖父。坐在自己臥室的床上,透過床腳墻上的那扇小窗,能看到外面鉛灰色的天空。臨近年底,天氣是一天比一天冷了。往年,南下的寒流抵達滇中腹地時已是強弩之末,往往只冷上那么一兩天,昆明城又會天空蔚藍陽光燦爛。但那一年不一樣,南下的寒流沒有停下腳步的跡象,它們繼續(xù)向南。天氣已經(jīng)陰沉了幾天,到安青要去與我祖父相會的時候,終于有細碎的雪粒從天空飄落。

雪從上午開始下,越下越大,到了中午,當(dāng)安青步行到拓東路的時候,雪已經(jīng)下了半尺深。街道兩側(cè)的銀杉樹不耐凍,根又淺,積雪落在濃密的枝葉上,讓樹枝難以支撐。從街上走過,不時能聽到身后傳來樹枝折斷的聲音。街邊的電線被砸斷,公交車已經(jīng)停開,整座城市一下子退回到了農(nóng)耕時代,但同時也成為一個巨大的游樂場。滿街都是打雪仗或堆雪人的,他們奔跑和追逐著,也有人各懷心事,安靜地走在積雪的道路上。

安青告訴我說,祖父與她約的見面地點,是拓東路的南詔旅館,那是個門臉很小的旅館,街道辦的集體企業(yè),毫不起眼。旅館的服務(wù)員查了住宿登記本,說沒有寧國強這個人。安青不相信,她把登記本拿過來仔細看了幾遍,都沒有找到寧國強的名字。

“我那時還不知道你祖父原來叫聶保修!”安青說。

站在服務(wù)臺外面,安青失望地望著門外紛飛的雪花,幻想著祖父這時能夠遠處走過來。“我不死心,”安青笑了笑說,“又從錢夾里抽出你祖父寫給我的紙條,遞給了服務(wù)員,她接過去看了又看,一臉的困惑,說南詔旅館應(yīng)該就在這里!”

“那個時候還沒有身份證,住宿的話,憑的是工作證,或者介紹信!”安青說,“服務(wù)員后來告訴我說,前天有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住了進來,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我問服務(wù)員,那個人是不是右手有些殘疾?服務(wù)員想了想說,好像是,還告訴我那人住在里院二樓,上樓梯左手邊最后的一間!”安青說。

穿過服務(wù)臺旁的甬道,里面是個四合院,天井的左右兩側(cè),各放置一口巨大的水缸,天氣的確寒冷,水缸里的水結(jié)了一層薄冰,上面覆蓋著白雪。安青說,她剛走進里面的院子,就感覺我祖父住在里面。

“你祖父是個相當(dāng)嚴(yán)謹(jǐn)?shù)娜?,說住在南詔旅館,就一定不會錯?!卑睬嗾f,“地上腳印雜亂,不知道哪一行是你祖父的。我沿著樓梯走上樓,年久失修的木樓板,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你祖父的房門關(guān)著,我敲了敲,沒有聽見里有任何聲音!”

四合院天井上空,雪花飄落,寂靜地掉落在天井里,安青有些失落,站在二樓的樓道上,望著四合院的入口。

“與你祖父分開的那幾十年,”安青感嘆,“好像是生活在一個長夢中?!?/p>

“你祖父就是那個時候突然回來的!”安青說。

3

此后,每當(dāng)我在冬天的夜晚,凝視著祖父身穿上校軍服的照片,我常常會想起1983年冬天,祖父從故鄉(xiāng)丹城失蹤之后,跑到昆明見安青最后一面的情景。想象彌補了我不在場的遺憾。安青說,當(dāng)時她站在樓上,看見一個人從外面進來,身體消瘦,黑色的棉衣上落滿了積雪。

是我的祖父聶保修。他站在天井里,注意到了二樓的回廊上有人,祖父抬著頭望了望,遲疑了一下才輕輕叫了一聲:“安青?”

安青告訴我說,盡管隔了三十多年,她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了我蒼老的祖父。

“他看去太老了,身體又瘦又黑,還滿臉的皺紋!一看就知道吃了許多苦!”安青說著,眼睛濕潤起來。

那天夜里,安青沒有回去。作為查老師的續(xù)弦,我不知道在她與查老師數(shù)十年的婚姻生活中,談沒談及到我祖父。事實上,從上午的時候離開家步行到南詔旅店赴約,安青就做了不回去的準(zhǔn)備。她告訴我說:“三十多年的時間沒見,我與你祖父有太多的話要說!”

在拓東路那個叫南詔的小旅館,祖父將一生的秘密向安青和盤托出,包括他什么時候加入組織、他的上線、他的家庭和孩子、他為何在1950年初失蹤,他的原名叫聶保修而不叫寧國強等等,祖父都告訴了安青。

“沒想到你祖父的人生會如此復(fù)雜!”安青說。

“我們其實也不知道!做夢也沒有想到他會是地下黨,”我對安青說,“我的父親多年來一直都不愿意原諒我祖父,認(rèn)為是我祖父影響了他的一生?!?/p>

“你祖父或許有他的難處!”安青平靜地說,“我相信他當(dāng)年不是有意向我隱瞞那些事情,而是組織紀(jì)律不允許!”

“是!”我說,“1981年底,我祖父刑滿釋放回丹城之前,我們?nèi)叶家詾樗缇腿ナ懒?!?/p>

“1949年底,云南和平解放,不久以后你祖父接到任務(wù)要返回部隊,可一去不回,”安青說,“我知道他在老家有妻子和孩子,還以為他那年回了丹城,怎么也沒有想到他會去緬甸,我專門問過他,可他說一兩句話說不清楚?!?/p>

讓我至今沒有弄明白的一點是,如果當(dāng)年祖父不辭而別,已經(jīng)做好了離開丹城就不再返回的打算,那么他為什么還要給安青留下他在丹城的通訊地址?在那封安青寫給祖父的信上,收信人的地址是丹城文教局,收信人是我的父親。這會不會是我祖父到了昆明以后,又有所猶豫,從而留下一條線索,讓我后來可以按圖索驥,找到安青,也找到他所經(jīng)歷卻又無法面對的一段時光?

真的無法知道祖父的真實想法。

我很遺憾父親當(dāng)年收到安青請他轉(zhuǎn)交的信之后,沒有及時與安青聯(lián)系,否則他可能提前找到我祖父失蹤后的線索。盡管那封信寄到我父親手里時,我祖父已經(jīng)離家出走,但我還是覺得,如果父親早一些相信祖父曾經(jīng)肩負神圣使命,為了理想深入虎穴,置個人榮辱得失于度外,他們父子的關(guān)系會得到改善。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我發(fā)現(xiàn),當(dāng)我父親發(fā)現(xiàn)我祖父的確有可能是地下黨以后,他其實對我祖父懷了深深的愧疚。

父親的一生,活得謹(jǐn)小慎微,他怎么會想象得出,祖父會有藏得如此深的身份以及曲折的經(jīng)歷?

4

祖父離開昆明時,給安青留了一個包裹,用一個大牛皮紙口袋裝著,看上去陳舊、暗淡,散發(fā)著一股陳腐的氣息。打開之后,是數(shù)十封內(nèi)容完全不同的申訴信,用謄寫紙謄寫的,原件已不知去向,估計是寄給了有關(guān)部門。剛剛從監(jiān)獄里出來的那兩年,祖父不停地向組織申訴,說他不僅不應(yīng)該坐牢,還應(yīng)該享受離休待遇。

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我回到故鄉(xiāng)丹城做了一名歷史老師。因為工作的原因,我采訪過一個叫李茂的抗戰(zhàn)老兵,他比我祖父小十歲,當(dāng)我們一群志愿者提著大米和食用油去看望他的時候,李茂已是九十五歲高齡的老人,比我祖父失蹤時的年紀(jì)大了二十歲。他對我們的來訪感到既突然又警惕,當(dāng)我試圖從他那兒打聽中國遠征軍的事情,老人緘口不言,我知道他的顧慮,就說:“您是打小日本的,是抗日英雄!”

讓我始料不及的是,李茂望著我們,片刻之后,他突然放聲嚎啕大哭起來,我看見他用骨節(jié)粗大的雙手蒙面,指甲縫里有著難以清除的污垢,那是底層生活的印跡。當(dāng)時我就楞了,完全沒有料到一個九十多歲的老人還會像孩子一樣傷心哭泣,他垂著頭,一副受難的樣子,抽搐的雙肩瘦削,在漿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衣服里伸縮,用目光就能觸摸到骨頭。等他抬起頭來的時候,我才注意到老人的眉毛和胡子由于缺乏打理,就如同冬天地里的衰草,他的眼光直直地望著前方的墻壁,但我能夠感覺到,他看到的是七十年前的那段抗戰(zhàn)歲月。

“我不該參加國軍抗日!”老人說,他的眼淚順著滿是溝壑的臉慢慢地往下流淌。而他的老伴,一個同樣九十高齡的老婦人,用滿是皺紋的臉貼著他的臉,她努力地微笑著,像是在哄一個在外面受到委曲之后回家的孩子。我后來才知道,抗戰(zhàn)勝利以后,李茂,這個曾經(jīng)的中國遠征軍戰(zhàn)士,因為歷史原因三次被判刑,一共在獄中度過了二十六個春夏秋冬。

而我祖父坐牢的時間是1966年至1980年,比李茂少了十二年。

與李茂相比,我不知道祖父是幸運還是不幸,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看待命運過于殘酷的安排。但我知道,他曾經(jīng)作為中國遠征軍的一員,西出緬甸作戰(zhàn)。在祖父的申訴材料中,對此有明確記載:1942年3月8日,我作為國民革命軍第六軍的團副,跟隨部隊到達了仰光城北的同古。我曾經(jīng)查過緬甸地圖,卻根本查找不到他所說的同古城,這讓我對他申訴材料的真實性產(chǎn)生了懷疑。是我孤陋寡聞。后來,我在一本《從怒江峽谷到緬北叢林》的書中得知,同古其實就是緬南平原上的東吁。

5

1942年,位于緬甸中部的重鎮(zhèn)曼德勒至仰光的鐵路已經(jīng)開通,同古城位于這兩座城市的中間。那一天,當(dāng)祖父所乘坐的那列滿載士兵的火車抵達東吁郊外時,已近黃昏。三月的緬南平原,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jié),泛綠的稻田從鐵路兩側(cè)鋪陳到遠方,點綴其間的一座座村莊在日暮時分顯得格外寧靜和安詳。沒有誰會料到,僅僅十天后,同古,這座寧靜的小城會陷入重炮和飛機輪番的轟炸中。3月20日,也就是在祖父所在的部隊抵達同古半個月后,在城郊的鄂克春村,我祖父的右臂被日軍的彈片擊中,一塊蠶豆大小的彈片刺穿皮膚和下面的肌肉,卡在了他上臂的肱骨上。

同古戰(zhàn)事膠著,日軍的飛機炸斷了鐵路,遠征軍消耗殆盡的軍需得不到及時補充,沒有消炎藥品,為了避免傷口感染,軍醫(yī)只好用電來為我祖父療傷。那種疼痛不是一般人能夠忍受,好在他的衛(wèi)兵不知從那兒弄來了半瓶白酒讓他喝了下去,軍醫(yī)是趁著我祖父酒醉,才替他完成手術(shù)的。

祖父的這段歷史,我不止一次聽到過。高一結(jié)束的那個假期,他曾經(jīng)帶我去看過祖墳。正是一年中最炎熱的季節(jié),半路我們兩人坐下來休息的時候,他與我談起了四十年前,在緬甸與日軍作戰(zhàn)的經(jīng)歷。我第一次聽到戴安瀾這個名字就是祖父告訴我的,“戴師長是個英雄!”祖父說,“曾經(jīng)為堅守同古城立下過遺囑:如師長戰(zhàn)死,以副師長代之,副師長戰(zhàn)死,以參謀長代之,參謀長戰(zhàn)死,以某團團長代之,全師上下均如此效法?!?/p>

祖父說,他當(dāng)時的確是抱著必死信念的,哪里知道并沒有戰(zhàn)死沙場,而是負了傷。撤出戰(zhàn)場的那天夜里,祖父說他看見鄂克春村外,用于阻止日軍前進的森林大火正熊熊燃燒,火光映紅了村莊上面黑暗的夜空。

祖父失蹤多年以后,我曾經(jīng)有一次去怒江。離開州府瀘庫,公路沿著怒江一路北上。夏季,空氣潮濕,狂怒的江水在身旁的峽谷中奪路而逃,傳來巨大的轟鳴。在怒江拐彎的地方,轉(zhuǎn)折的地方常常會出現(xiàn)幾十畝或幾百畝不等的沙洲,上面能看到傈僳族人家的房屋。也有更小的沙地,在山崖下,與世隔絕。同行的朋友告訴我說,當(dāng)年,曾經(jīng)有失散的遠征軍士兵,在山崖下的沙地上住下來,那個時候曾想,祖父離開丹城以后,是不是也找了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度過余生?

回憶起祖父出獄以后來到我們家不久,我偶爾會在夜晚驚醒,靜寂中,偶爾會聽到樓下的炭房里會發(fā)出難以控制的痛哭聲,是祖父在哭泣。夜晚的哭泣聲,盡管微弱,卻讓人感到凄厲,毛骨悚然。

父親當(dāng)年不理解祖父的悲傷,曾說我們接納他已是仁至義盡。在父親看來,我祖父沒有養(yǎng)育過他一天,所以他也沒有義務(wù)對祖父進行贍養(yǎng)。也許我們都誤解祖父了,當(dāng)年他的哭泣,以及垂暮之年不辭而別,除了他在親人這兒沒能感受到應(yīng)有的關(guān)愛之外,也許還有著更為復(fù)雜的原因,以及對他人難以傾訴的委屈。

安青也不知道,我祖父把那些申訴信件留在她那兒是什么意思,是替他繼續(xù)申訴,還是留作紀(jì)念。1983年冬天,祖父離開昆明時,雪仍然在下,氣溫變得出奇的低,除了通往滇南方向還開有長途汽車,通往其他各州市都已停班。安青說,那一次我祖父從昆明離開的時候,她沒有與我祖父再去照相,老了,照出來的相片看了讓人心酸。在昆明東郊長途汽車站分手的時候,安青把她偷偷積攢下來的五十元錢和一百斤全國糧票塞給了我祖父。安青說:“一開始他拒絕,后來是看見我流淚了,才勉強接受”。

我曾經(jīng)不止一次想象過祖父離開昆明的那個清晨,氣溫很低,天灰蒙蒙的,祖父上了一輛不知通往何處的長途汽車。透過車窗玻璃看進去,祖父坐在窗邊,雪花緩緩地飄落,讓汽車?yán)锏淖娓缚瓷先ゼ忍摶枚质д?。終于,汽車啟動,帶著防滑鏈的車輪,在車場的雪地上留下了清晰的印跡,我仿佛看見安青跟隨著汽車跑出車場,站在車站門口,望著祖父乘坐的長途汽車遠去,消失在街口的漫天大雪中。

1950:逃離

1

1949年12月16日夜,駐扎在城郊的國民黨第八兵團,在完成對昆明城的包圍之后,開始攻城。

戰(zhàn)斗打響的時候,在祖父懷抱中的安青醒了過來,她聽見院門被人叩響。“你爺爺都已經(jīng)睡了,聽見有人敲門,是咣咣咣的叩門聲。你爺爺說是自己人來敲門,他從床上跳了起來,胡亂披上衣服就走了出去,很快,我就聽見門吱嘠響了一聲,又響了一聲,院子的木門打開又關(guān)上。后來,我就聽到有兩個人在堂屋里小聲交談?!?/p>

“你祖父的聲音大一些,另外一個人聲音小,聽不出來是誰,”安青告訴我說,“1983年冬天,再次見到你祖父的時候,他才對我說,那天夜里來通知他有任務(wù)的,是云南地下黨的秘密交通員。”

“是黃敏文派來的?!卑睬嗾f。

兩人重逢的時候,祖父對安青解釋說,當(dāng)年,他曾是云南地下黨潛伏在60軍里的諜報人員。1946年,當(dāng)60軍被調(diào)往東北以后,他留在了60軍昆明辦事處。兩年以后,就在60軍起義前夕,在組織的授意下,祖父將60軍即將在長春起事的消息透露給了中統(tǒng)云南調(diào)查局的人,獲得信任,從而再次打入到了國民黨第八軍。我不知道是否是這些難以理清的歷史,妨礙了祖父在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沒能及時落實政策。

安青說:“那天夜里槍聲一直嗶嗶剝剝地響,你祖父說有任務(wù),就離開了家。其實那天夜里,是黃敏文派人來找到你爺爺,要他迅速返回部隊,弄清圍城國軍攻城的兵力部署。”

1949年深冬那個槍聲密集回響的夜晚,祖父是怎樣穿過流彈織成的死亡之網(wǎng),回到位于城南的巫家壩機場的第八軍軍部不得而知。原來的牧場,高原上的平地,滇池的水緩慢而堅決地滲透過來,讓那塊土地水草豐美,牛羊成群。祖父所在的部隊,當(dāng)時駐扎在巫家壩機場一側(cè)的解家營,軍部就設(shè)在村口的土主廟,戰(zhàn)斗爆發(fā)的當(dāng)晚,廟里人進人出,嘀嘀嘀的電臺聲徹夜未停。一周以后,眼看昆明城久攻不下,而馳援趕來的解放軍二野四十九師,已抵達離昆明只有一百多公里的曲靖縣城,由云南地下黨領(lǐng)導(dǎo)的邊縱九支隊,也已經(jīng)挺進到城南幾十公里的昆陽一線,圍城的國軍第八兵團見大勢已去,只好倉皇南撤。

我想象一只幾萬人的軍隊亂哄哄逃離的情景,想象夾雜在其中的祖父模糊的身影。春天即將到來,寒冬正在隱退,南部高山上的殘雪即將在陽光的照射下融化,最終隱沒于身下的土地。兵慌馬亂的日子,祖父無法與黃敏文聯(lián)系,只好跟隨著南逃的國軍,離開了昆明。如果可能,我相信他愿意留下來。大動蕩的年代,每一個人的生命都有如流星,一晃而逝,這個世界再難找到它存在過的痕跡。因此,我愿意這個世界的某一個地方,也許是檔案館,也許是云南黨史研究室那些積滿灰塵的資料中,會夾雜著那樣一張紙條,上面透露了祖父所在部隊南逃的線路。那是祖父在撤離昆明的途中倉促寫下的,棉紙上的字,明顯出自左手的痕跡。難以受控的筆畫,堅硬、直接,即使是到了需要轉(zhuǎn)折的地方,也缺少應(yīng)有的弧度,尤其是豎畫,往往會被拉得很長,這使得他帶給地下黨的那張秘密情報,特征明顯。

黃敏文在給祖父的證明材料中說到了祖父讓人帶來的情報。他承認(rèn),正是因為有寧國強同志傳遞出來的準(zhǔn)確信息,我黨領(lǐng)導(dǎo)的云南地下武裝“邊縱”,才將從昆明南逃的國民黨部隊阻擊在了元江北岸。

2

祖父當(dāng)年選擇離開昆明,跟隨國民黨殘軍南逃緬甸時,究竟有多少是組織的安排,又有多少是自己的個人選擇,已經(jīng)不得而知。戰(zhàn)爭即將結(jié)束,是回丹城與妻兒共享大劫之后的天倫之樂,還是留在昆明與安青共度余生,也許祖父內(nèi)心無比矛盾與糾結(jié)。盡管當(dāng)時新的婚姻法還沒有頒布,但一夫一妻已經(jīng)成為組織成員的一條生活準(zhǔn)則,面對生命中兩個同樣重要的女人,祖父不知道何去何從。

祖父想用一枚銀元為自己做決定。手掌中的銀元,泛著暗淡的光芒,我見過那種銀元,一面是袁世凱的頭像,頭像上方從右到左,依次是“中華民國三年”字樣;而銀元的另外一面,中間是一只滿帆的小船,兩側(cè)分別是“圓”、“壹”兩個字。祖父用食指捏住一枚袁大頭的兩端,用力一搓,銀元在光滑的木桌上旋轉(zhuǎn)起來,土漆木桌,光可鑒人,摩擦極小,快速旋轉(zhuǎn)的銀元有些晃眼,像一枚質(zhì)地稀疏的銀球。

與安青重逢的那天晚上,祖父對她說,他在解家營的住地,望著那枚旋轉(zhuǎn)的銀元,想讓它替自己的去留做最后的決定:銀元停止旋轉(zhuǎn)倒撲在桌上,如果他看到的是袁世凱肥碩的頭顱,那他就回丹城與我祖母過安穩(wěn)的日子;如果看到是銀元背面那條帆船,那他就會選擇留在昆明與安青生活。祖父說,銀元旋轉(zhuǎn)的速度開始慢了下來,頭像、船帆,頭像、船帆,當(dāng)銀元停止旋轉(zhuǎn)的時候,恰好從桌子邊緣落下,他聽到銀元掉到地上的聲音,可他彎腰搜遍了地下,再也沒找到那枚銀幣。

幾個小時之后,祖父跟著部隊撤離了解家營。天還沒有大亮,南撤的部隊亂得不能再亂了,不停地鳴著喇叭的汽車、驚慌的馬車、扛著武器疲憊不堪的軍人……祖父所在的部隊像驚蟄后一條慵懶的大蛇,笨重地扭動著身子,向南蜿蜒,消失在1949年深冬昆明清晨的霧靄中。

祖父告訴安青說,撤離的時候,偶爾有幾聲槍響從遠處傳來,尖利、刺耳,帶著讓人不安的氣息。祖父還說,他的頭疼得厲害,一周前的那天晚上,當(dāng)他從家里往部隊駐地趕的時候著了涼。有輕微的發(fā)燒,感覺頭上的帽子變小了,仿佛越匝越緊,輕輕一晃動,就能感覺腦髓撞擊在頭骨上。

3

2015年春天,也就是在祖父失蹤三十多年以后,我獨自驅(qū)車順著玉元高速公路去了元江縣城。幾個小時的車程,當(dāng)年祖父他們走了好幾天。汽車駛過元江大橋后,我在橋南端的空地上停下了車,順著左邊的一條土路,爬上了橋旁的一座山岡。站在那兒,能看見山腳的紅河自西向東而來。這條發(fā)源于云南大理巍山的河流沿山勢一路浩蕩流往東南。后來我查閱過這條大河的前世今生,發(fā)現(xiàn)它在云南境內(nèi)有著川劇變臉一般的名字,就像六十多年前社會大變革時期,祖父所扮演的角色。最初,它在發(fā)源地巍山縣的襁褓中稱為額骨阿寶,彝語父親河的發(fā)音;進入滇中腹地的楚雄地區(qū)以后,它稱作禮舍江;而在云南的玉溪南部,人們把它叫做元江。此后,它才有個在中國耳熟能詳?shù)拿郑杭t河。

隔著落差極大的河谷眺望著對面,是蜿蜒的公路、陡峭的山崖以及江邊紅褐色的土地。大風(fēng)吹過,帶來河水流淌若隱若現(xiàn)的聲音。有那么片刻,我仿佛看見數(shù)以萬計的人影在河谷底部無聲地廝殺。那是國共軍隊在大陸的最后一戰(zhàn)。有多少生命長眠于眼前的這塊土地,又有多少人的人生在此發(fā)生急劇轉(zhuǎn)折。身穿國軍上校軍服的祖父在我的大腦里清晰起來,我甚至覺得自己,看見了半個世紀(jì)前,他穿越這條河谷之后遠去的情景。

3月的元江縣城,空氣悶熱而又潮濕,云南南部的壩子,縣城四周種滿了芒果,豬腰型、象牙型、半月型,成熟以后變得金黃的熱帶水果,散發(fā)著異香,彌漫在縣城的每一條街道。住在元江縣城的那個夜晚,我夢見了祖父。不過與其說是夢見,還不如說是我的幻覺。就在我睡下不久,我看見祖父從窗子外面進來,穿著照片上的那套國民黨上校軍服,面目慈祥,與我現(xiàn)在的年齡相仿,那情景更像是鏡中我自己,穿上了戎裝。我仰躺在床上,望著浮在空中的祖父,他在一點點變小,又一點點靠近。當(dāng)他縮小到只有兩寸照片大小的時候,我感到他像雪花一樣,漸漸融入我的身體。

我確信自己是醒著的,只是渾身慵懶,不想動彈。我能感到我的十個手指,觸摸到我身下的床單,甚至我無名指敏感的指端,還能感覺到紡織品的紋路和輕微的摩擦。不遠處,有一個人正用竹笤帚,清理著大街上的垃圾,安靜的小城,傳來笤帚劃過地面?zhèn)鱽淼穆曇?。我輕輕地把頭轉(zhuǎn)到窗戶的方向,兩扇窗簾之間,有一個V字型的豁口,外面的街燈照射進來,在我床頭邊的墻上,留下了一條逐漸變窄的光帶,仿佛就是從我大腦中延伸出去的一條發(fā)光的道路。那一瞬間,我仿佛成了祖父,親歷了1950年跑到緬甸,以及十多年后,從緬甸潛逃回國的情景。

這種靈魂附體的事情,在我的人生中曾數(shù)次發(fā)生。

4

1950年初,跟隨著部隊進入緬甸的那個夜晚,祖父住在臨江的一個傣族村寨里。竹樓上面四處漏光,竹篾的隔板色澤暗淡,彌漫著經(jīng)年累月的煙火氣息。過了午夜,大地退燒,氣溫變得有些涼,好在沒有什么風(fēng)。屋子正中的火塘已經(jīng)熄滅,剩下白色的灰燼。從西雙版納打洛鎮(zhèn)逃到緬甸,祖父跟隨著一群身份不明的國民黨殘軍,邁動著機械的雙腳,穿行于遮天蔽日的綠色林莽中。日式軍鞋或者美式軍鞋踏在泥坑里,泥水濺在了他們皺皺巴巴的褲腳上。

部隊里面有人感染上了惡疾,渾身發(fā)抖、狂燥,有人傳聞是琵琶鬼附身!哀嚎聲不時傳來,讓人渾身長滿了雞皮疙瘩。在前往緬甸北部城市大其力時,祖父跟隨著隊伍經(jīng)過一個靜寂的村莊。村口,骨瘦如柴的中年男人早已死去,他的尸體被綁在樹上,有惡狗正撲在尸身上嘶咬。即使是有鬼魂藏身于男子的尸身,估計也已遍體鱗傷。夜里,祖父夢見了安青,如水一樣的女人,用身體撫慰了祖父白天的恐慌。漢族地區(qū)生活的姑娘,搖身一變成了傣族,挑著一對秀氣的籮筐,提著一盞紗燈,胯部左搖右擺,從夜幕中走了出來。風(fēng)情萬種的安青,無領(lǐng)的緊身衣服裹著窈窕的身體,飽滿的胸部,圓潤而細小的肩頭,束腰和豐臀,讓祖父從幸福中醒過來。

瘴氣彌漫的緬北,巨大的闊葉林遮天蔽日,祖父穿行于林莽間,翻過一個山巒,前面是新的山巒,無窮無盡令人絕望的山巒。只有在森林的豁口,才能看到流云涌動的天空。從緬甸孟卡到景棟的路上,祖父的小腿肚中了一槍,所幸沒有傷到骨頭。天氣越來越炎熱,傷口化膿生蛆,那些或大或小的白色無脊椎軟體動物,在浸透血污的沙布后面不停地蠕動,疼痛中夾雜著難耐的奇癢。

絕望的祖父沒有想到,他這一生還有機會向安青講述南逃緬甸的經(jīng)歷:因左腿的槍傷,祖父落到了隊伍的最后。在緬甸北部茅邦樹宿營的那天夜里,不知是誰盜走了他的那把德式格魯手槍,等他醒過來的時候,身旁剩下的是一只三八大蓋,虛弱的祖父發(fā)現(xiàn),他渾身乏力,已經(jīng)很難把槍平端起來射擊了。

五月,稻子正在灌漿,空氣中有一股清甜的味道,有一只長著綠黑相間花紋的蜘蛛在祖父身旁的稻草上結(jié)了一個圓形的網(wǎng),一只水蠅在網(wǎng)上掙扎,它的一只翅膀被蛛網(wǎng)粘住了,另外一只翅膀徒勞煽動,有那么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就是那只無望的水蠅,而天空中正有一張巨大的網(wǎng)罩了下來……

談及剛到緬甸的那段經(jīng)歷,祖父告訴安青說,有幾次,他已經(jīng)把槍管塞進了嘴里,用右腳的拇指扣住了扳機,只要一用力,就一了百了。可他終究還是下不了決心。兩天以后,果敢土司救了身陷絕境之中的祖父,短暫的交談后,土司發(fā)現(xiàn)身體羸弱的祖父,竟然是一位文武雙全的人才。混亂的年代,有槍便是草頭王。祖父在昆明陸軍講武堂的學(xué)習(xí)經(jīng)歷和他在戰(zhàn)場上出生入死的人生經(jīng)驗,讓他在士司府獲得了一個軍事教官的工作。二十多個學(xué)員,與祖父一起住在士司府,每天早晨跑操,練習(xí)拆裝槍械,到附近山林里學(xué)習(xí)射擊。

無法與國內(nèi)的組織聯(lián)系上。但祖父相信,只要組織知道他到了緬甸,就一定會派人來與他聯(lián)系。天王蓋地虎,寶塔鎮(zhèn)河妖!后來,在大坪農(nóng)場看電影智取威虎山,祖父說,這兩句接頭暗號又讓他聯(lián)想起了在緬甸長達十多年的流浪經(jīng)歷。在土司府養(yǎng)好了傷,祖父最后又回到了國軍在緬甸的殘部。剛剛逃到緬甸的時候,沒有人會想到那些走投無路的國軍殘部能存活下來,并會慢慢做大。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軍人,在生存的壓力下爆發(fā)出可怕的力量,狼奔豕突的士兵,讓緬甸政府軍望風(fēng)披靡。

在緬甸度過了一段顛沛流離的日子以后,祖父開始嘗試著聯(lián)系組織。有一段時間,每當(dāng)有陌生人在身旁出現(xiàn),祖父都會用奇怪的眼光打量對方,懷疑對方是組織派來的人,但從來沒有人來與祖父接頭。等待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那些南逃到緬甸的軍人,有不少找了當(dāng)?shù)氐呐咏Y(jié)婚,只有祖父孑然一身。他跟隨部隊不停的征戰(zhàn),擴充人馬,搶占地盤。然而好景并不太長,隨著國民黨殘軍在緬甸的勢力越來越大,他們也把自己置身于一個命運的十字路口。1960年,束手無策的緬甸政府向聯(lián)合國提出控告,臺灣方面承受不住壓力,決定將滯留在緬甸叢林中的部隊撤至臺灣,無數(shù)的人各奔東面,有人選擇去了臺灣,有人選擇留了下來。

祖父最終沒有選擇去臺灣,也沒有選擇立即回國,沒有組織的指示,祖父無所適從。等祖父決心要離開緬甸回國的時候,十多年的光陰一晃而過,他幾乎都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的潛伏身份了。

1966:回國

1

那個飯盒可能是祖父留下的唯一遺產(chǎn)。自從他離家出走以后,我母親用它來裝一些容易失散的雜物。一本我初中畢業(yè)的學(xué)生證、我父親參加單位象棋比賽獲得的二等獎證書、妹妹的校徽、密布孔洞的頂針、面值共十多斤以后可以作為文物的糧券,以及一顆三八大蓋步槍的子彈……我在飯盒背部的右下側(cè),看到了用硬物刻出的幾個字:昭和一十五年——井上正雄。

飯盒蓋的形狀看上去有些像一顆豬腰,鋁制的飯盒,暴露在緬甸長久潮濕的空氣中,色澤發(fā)暗。盒體兩側(cè)有固定提手的旋扭,而在盒體的背部,則有一個鋁皮制作的搭扣,行軍的時候,可以用布帶穿過搭扣將飯盒固定在腰帶上。

從緬甸回來,這幾乎是祖父隨身所帶的唯一的東西。1960年代中期混亂的緬甸北部,財產(chǎn)帶來的未必是安全,相反,它很可能會讓一些人見財起意,從而造成意想不到的麻煩。一個鋁制的飯盒,被衣服寬大的下擺遮住,一直敲打著祖父瘦弱下去的臀部。無法猜想祖父從緬甸回來的時候,為何會帶上這樣一個價值并不大的鋁制飯盒,但它在祖父穿越緬甸叢林和云南南部山野時,的確給他帶來了極大的方便。野外,三塊石頭就能搭起一個小小的灶臺,鋁制的飯盒裝上水,放在火上,可以煮食祖父隨意采摘的瓜果和蔬菜。

我曾經(jīng)有過祖父靈魂附體的經(jīng)歷,否則我的大腦里不會儲存祖父從緬甸返回國內(nèi)的記憶。界河邊的甘蔗林里,鋁制飯盒被祖父當(dāng)成枕頭,風(fēng)小心地從葉片中穿過,細碎的陽光漏射下來,不規(guī)則,卻帶著讓人昏昏欲睡的力量。河流從十多米外的堤壩下流過。聽上去有節(jié)奏,再仔細聽卻又變得模糊。

中緬勘界幾年前就完成了,229號界碑在對岸一棵合抱粗的榕樹旁,隔著界河遠遠就能看到。祖父從一道數(shù)十米高的山崖上滑下來。界河的兩岸,有河水經(jīng)年沖刷留下的沙渚,上面種植著密集的甘蔗。春天的打洛,氣溫像夏天一樣炎熱,祖父藏在甘蔗地里,看那些鋒利的葉片垂落下來,一只螞蟻爬到了頭頂?shù)娜~片上,走走停停,充滿疑惑。

太陽西沉,祖父在漸漸暗淡的光線里,悄悄從甘蔗林里遛了出來,滑進界河。河水湍急,就像是有無數(shù)只手拽著祖父的雙腳,本來想游到正對岸,卻力不從心,游成三角形最斜長的那一條邊。爬上河岸,祖父把井上正雄的飯盒系在皮帶上,沿著河道向上,往勐景來村走去。

1966年3月一個安靜的黃昏,祖父從勐景來村游過混濁湍急的界河,回到了闊別了十五年的祖國。傍晚的勐景來村,空氣濕熱,仿佛漂浮著稀釋過的漿糊,沒有多長時間,身上又變得粘膩,突然,祖父聽見身后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回頭尋聲望過去,甘蔗地里鉆出來兩位身背斗笠的人,一身的黑衣黑褲?!安粶?zhǔn)動!舉起手來!”兩人手中的槍口,對準(zhǔn)了一臉驚異的祖父。

2

1983年冬天,祖父住在昆明拓東路的那家小旅館里,曾經(jīng)詳細向安青講述過他1966年回國時所經(jīng)歷的一切。祖父說,當(dāng)天夜里,他被關(guān)在了一座竹樓的樓梯腳。三角形的空間,既不能站立,也不能躺下,只能靠著垂直于地的那邊木墻坐著。怎么解釋都沒有用,盡管他能說一口流利的中國話,但勐景來村的基干民兵根據(jù)飯盒上的日本名字,把他當(dāng)成了井上正雄。

20年前,日本戰(zhàn)敗的時候,有一些年輕的士兵失蹤在緬甸的林莽中,那兩位警惕的基干民兵把祖父當(dāng)成了他們中的一位。逼窄的空間,反綁的雙手,透過竹門的縫隙,祖父說他能看見星光閃爍的天空。而整個村子燈光漸漸熄滅,輕輕重重的鼾聲與蟲鳴構(gòu)成了午夜靜寂的合唱。

在緬甸的時候,果敢土司曾送給過祖父兩包春耕牌香煙。香煙抽光以后,祖父把煙殼保留了下來,盡管此后煙殼丟失,但祖父記得煙殼上面有著葵花和麥穗的綠色圖案:中間的是平整的土地,上面有一架紅色的履帶式拖拉機以及遠處林立的工廠和遠山。當(dāng)然,祖父對祖國的了解,更多的是緬甸秘密帶過去的人民日報和云南日報,上面報道中國糧食產(chǎn)量連連豐收,那張稻子上躺著小孩的豐收照片,一度讓祖父浮想聯(lián)翩,充滿向往。但也有壞的消息傳來,說國內(nèi)發(fā)生了大的饑荒。定期寄來的國民黨中央日報如是說,讓祖父分不清真假。

被囚禁在樓梯腳,祖父仿佛覺得自己走錯了地方,空氣中有一種他完全陌生的氣息,這讓祖父對回到國內(nèi)有隱隱的不安。反綁在身后的雙手血脈不通,脹痛,繩索深深地勒進皮膚。祖父對安青說,他沒有想到自己回國后的第一個夜晚,竟是如此狼狽和委屈。

不過祖父沒有說他是如何從勐景來村脫逃,又是怎樣讓自己搖身一變,成為一個走村竄寨的劁豬匠。從離開勐景來村開始,祖父變成了一個啞吧,碰到人,他往往會主動靠過去,張開嘴,咿哩哇啦,誰也不知道他講的是什么。

3

小小的銅鈸用紅線系著,吊在腰間,只有在經(jīng)過村莊的時候,祖父才會掏出藏在懷中的煙桿,同樣銅質(zhì)的煙嘴,敲打提在手中的銅鈸上。鐺,鐺,鐺,金屬清脆的撞擊聲會傳出幾百米遠。戒備森嚴(yán)的土地上,到處是警惕的眼睛,但是貨郎、劁豬匠和江湖郎中是例外,在行走十公里就需要介紹信的年代,他們因為自己特殊的職業(yè)擁有了穿鄉(xiāng)越鎮(zhèn)的自由。

我母親當(dāng)年曾經(jīng)在家里養(yǎng)過幾只雞,特殊的動物,年幼的時候,它們彼此模仿,不辨公母。膽怯的叫聲、絨毛、瑟瑟發(fā)抖的身體,模糊了它們彼此的區(qū)別。即使是最有經(jīng)驗的養(yǎng)雞人,也無法在這種小動物的幼年,判斷出它的性別。不過,時間終究會把彼此的區(qū)別凸顯出來。一旦確定了仔雞的性別,大多數(shù)的養(yǎng)雞人家總會在第一時間,當(dāng)劁豬匠途經(jīng)村莊的時候把他請來家里,將藏在公雞腹中的腰子取掉。成了太監(jiān)的公雞,雄性的歌唱落幕,從此不再有非分之想,終身的目的,就是為主人長肉到地老天荒。

不知道祖父什么時候?qū)W會的這門手藝。祖父回到丹城與我們生活的那兩年,曾經(jīng)應(yīng)我母親的要求,將她養(yǎng)的那幾只公雞劁了。發(fā)現(xiàn)自己有用處,祖父非常興奮,我看見他用一把細長的刀,把公雞側(cè)腹劃開,兩三厘米長的口子,像一只突然張開的眼睛,撐開,從里面能看見公雞的內(nèi)臟。一根竹簽的端頭,綁有一條細細的棕線,挽成活扣,伸進去套住藏在腹中的雞卵,棕線收緊,柔軟的刀刃只要稍稍用力,就能把雞卵迅速從雞的身體里完全剝離。

當(dāng)年,正是憑借這一走鄉(xiāng)竄寨的技術(shù),祖父從西雙版納勐??h的打洛入境,花了大半年時間,順利來到了昆明。祖父留在安青那兒的申訴材料,也提及到了那一段經(jīng)歷。祖父說他返回昆明的第一天晚上,住在龍翔街的馬店里,那是1966年的9月,昆明碰到了幾十年未曾有過的漫長雨季,空氣中的水汽順著門下的縫隙中鉆了進來,屋里子潮濕得如同緬北的山野。

清晨是在公雞的第一聲鳴叫中開始的。黑暗中的第一聲啼鳴,不知道誰家的公雞起了個大早,宣布自己成為合唱的指揮官,此起彼伏的應(yīng)合,仿佛光天化日下談?wù)撝[私。木板床倚墻而搭,結(jié)實、堅硬,疲憊不堪的祖父,只想在彌漫著馬料味道的屋子里再睡上十分鐘。

4

一覺醒來,祖父仿佛置身于完全陌生的城市。僅僅過了十五六年,昆明對于他來說已經(jīng)變成一座迷宮。當(dāng)他熟悉的正義路改為“朝陽路”,寶善街改為“燎原路”,翠湖改名為“紅湖”,祖父記憶的硬盤被徹底破壞。1966年,昆明四百多條城市道路一夜之間更名,讓這座千年古城,變成了一個文字迷宮。

小西門依舊擁擠,城墻拆除,向西拓寬的大街兩側(cè),建起了兩排五六層高的磚房,雄偉、氣派,墻體漆成黃色。喧天的鑼鼓聲從身后響起,一隊身穿草綠色軍裝的年輕人從近日樓那邊走了過來,前面的人舉著紅旗,仿佛他們剛剛攻占了一座城市,祖父看到他們手臂上一律戴著紅色的袖套,上面寫有黃色的字,距離有些遠,不太看得清楚。

茫然地站在街邊,祖父抬眼往五成路方向看過去。在他身體一側(cè)的木門上,還有已經(jīng)退色的春聯(lián),猜測是半年多前的春節(jié)張貼的:東風(fēng)遍地人民比如長青樹;紅日當(dāng)空社員都是向陽花。橫批是“公社萬歲”。有幾個臉上掛著淚水的女人迎著祖父走了過來,理著短發(fā)的女人,倉皇疾走,不時用手袖擦著眼瞼。工農(nóng)兵路口(原本的大觀路),紅燈行綠燈停,信號燈調(diào)了個,人們像過江之鯽,幾個穿草綠色服裝的年輕男女站在房檐下,手中拿著剪刀,稚氣未除的臉上,多了幾分凌厲之氣。他們伸長脖頸打量著往來的行人,攔下了留著燙發(fā)的媳婦和長辮子的姑娘。不由分說,總是兩個男人固定好來人的手臂,一個圓臉留齊耳短發(fā)的女人,動作嫻熟揮動手中的剪刀,黑發(fā)落下,被剪刀光顧的女人瞬間變了模樣。站在改變了地名的大街上,祖父感到別扭,就像身上對襟衣服的紐扣錯了位。

事隔多年,盡管祖父預(yù)感安青已經(jīng)嫁為人婦,但他還是懷抱一絲幻想去了吹蕭巷。祖父與安青住過的那個小院子早已物是人非,里面住了兩家人,對祖父所說的安青一無所知。他們之所以住在祖父過去的院子,是政府安排過來的。

抗戰(zhàn)勝利的1945年,祖父不知道從什么地方掙了一筆大錢,一部分他寄回到丹城給了我的祖母,另一部分他在吹蕭巷買了個小院子,與安青同居。在天井左右兩邊,祖父請人砌了兩個小小的花臺,然后他在東陸大學(xué)校工那兒,找來了兩小包菊花種子。此后的每年秋天,黃色的“懶梳妝”燦爛開放。祖父后來對安青說,重回這個物是人非的院子,他站在廊檐下,看著雨水順著瓦檐垂落下來,覺得一切都在夢中。只有花臺上的那兩簇菊花,還隱約保存著當(dāng)年的氣息。雨細碎地降落著,落在瓦背、天井的石板以及花臺上。

找不到安青的下落,祖父就去找黃敏文。去緬甸之前,祖父與黃敏文的接頭地點,通常是青云街的高原書屋。沿著翠湖往五華山方向走,斜坡的頂上有一排兩三層樓的瓦屋,沿途的墻壁上每隔兩步就貼上一條標(biāo)語。抗戰(zhàn)勝利之后,西南聯(lián)大的學(xué)生們也在街上張貼過標(biāo)語:“爭取和平,反對內(nèi)戰(zhàn)!” “要民主,要自由!”但重新回到昆明,紅色、黃色、綠色的標(biāo)語,讓祖父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文盲。他不知道什么叫“斗私批修”,也不知道什么是“唯生產(chǎn)力論”。世界由文字構(gòu)成。高原書屋也不是原來的高原書屋了,整面墻壁都貼滿了大字報。站近了看,上面寫著“工作組大方向錯了!”“撤銷工作組,自己鬧革命!”“袁霄庭,滾蛋是可以的,賴賬不行!”祖父搖了搖頭,他不知道袁霄庭是何許人。

5

大坪農(nóng)場在離嵩明縣城十多公里外的北郊,被幾個不大不小的村莊錯落包圍,高高的圍墻用石塊砌成。長時間暴露在空氣中的石塊,顏色變暗,遠遠望過去,像是長頸鹿斑駁的皮膚。圍墻上面,是呈圓弧型的鐵絲網(wǎng),一圈圈朝遠處延伸,有幾根粗黑的電線,從鐵絲網(wǎng)中穿了進去,消失在圍墻中。

1966年,是祖父自己把自己送進了勞改農(nóng)場。之前,祖父滿昆明城尋找著黃敏文,他想知道自己的祖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沒有人知道黃敏文的下落。祖父在黃敏文以前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地方,向人打聽,一遍遍描述黃敏文的模樣:長臉,戴一副圓鏡片的眼鏡,下巴上的胡子刮得鐵青,一笑眼睛變圓。那個時候,祖父還不知道黃敏文早在八九年前就被下放到了大坪農(nóng)場。

讓祖父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當(dāng)他費盡周折,在大坪農(nóng)場的瓦窯中找到黃敏文的時候,他幾乎認(rèn)不出原本儒雅的黃敏文來了。接近十年的體力勞動,讓過去書生氣十足的黃敏文看上去與大坪農(nóng)場附近的農(nóng)民沒有什么兩樣。他皮膚黝黑,頭戴一頂破舊的草帽,草帽色澤暗淡,以至于上面印著的一顆五角星,如果不認(rèn)真看就發(fā)現(xiàn)不了。

終于與自己的上線再次見面了,祖父拉著黃敏文的手,激動得想哭,可黃敏文卻用警惕的目光打量著祖父。得到消息的農(nóng)場場長趕了過來,用鷹一樣的眼光審視著祖父和黃敏文。場長問黃敏文:“你認(rèn)識他?”黃敏文盯住祖父望了又望,搖搖頭說:“不認(rèn)識!”

十多年以后,黃敏文落實政策,摘掉了頭上的“右派”帽子,他在離開大坪農(nóng)場前去看望了祖父。面對祖父的質(zhì)問,黃敏文沉默長久之后,承認(rèn)自己認(rèn)識祖父。黃敏文解釋說,他一直以為寧國強在元江之戰(zhàn)中犧牲了。

我想,這或許是黃敏文的一個托詞。元江之戰(zhàn)的遺址,上面建有一座烈士紀(jì)念碑,上面既找不到寧國強的名字,也找不到聶保修的名字。作為祖父的上線,他應(yīng)該知道祖父還活著,至少沒有在元江之戰(zhàn)中犧牲。

我曾想,如果說1966年我祖父在找到黃敏文時,他因為在1957年時被劃成“右派”,被關(guān)在大坪農(nóng)場勞改,斷了與外界的聯(lián)系,不知道祖父的下落,拒絕承認(rèn)祖父是他的下線還情有可原的話,那么黃敏文在被劃為“右派”之前呢?當(dāng)祖父失蹤,斷了與組織的聯(lián)系,黃敏文為何不站出來,表明祖父的身份?是否是,黃敏文知道祖父跟隨國民黨殘部到了緬甸,他需要祖父繼續(xù)潛伏,甚至為了讓祖父的潛伏顯得更為逼真,他寧愿讓我們的家庭在解放以后,繼續(xù)做出犧牲?

這些都是謎。也許是永遠也解不開的謎。

黃敏文離開大坪農(nóng)場之后,恢復(fù)了職務(wù),他給祖父寫了一個證明材料。談及當(dāng)年他不承認(rèn)祖父是他的下線時,黃敏文說,以他當(dāng)時的“右派”身份,即使是站出來替寧國強作證,也不會有用。何況十多年沒有聯(lián)系,不知道我祖父的下落,他也不得不有所提防。尤其是當(dāng)他從農(nóng)場管教那兒得知祖父去緬甸長達十余年,他說甚至懷疑過我祖父是一個雙面間諜。

2015:補記

1

當(dāng)年,我曾經(jīng)去找過祖父所說的上線黃敏文,那個前文史館員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可我還是去墓地看望了他。沒有其他原因,也不是為了哀悼,純粹就是因為黃敏文是唯一能夠證明我祖父身份的人。黃敏文去世以后,被安葬在昆明西山南麓的金寶山公墓,滇池邊的一面斜坡上,墓碑密密麻麻,數(shù)以萬計的亡靈安葬于此,形成一個巨大的迷宮。

長方形的墓地,黃敏文的骨灰藏在一個小小的石匣里,大理石的質(zhì)材,青色的底色上夾雜著白色的條紋。不知道為什么,我總是覺得那個石匣很單薄,他很冷。在他的墓碑上,我看到刻著黃敏文簡短的生平和他的生卒年月。黃敏文生于1903年3月,卒于1984年11月,比我祖父大六七歲,他是在我祖父失蹤后一年去世的。在此之前,安青曾去找過他,但他面對安青的詢問,長久地沉默不語。他能說什么呢?說1966年他在農(nóng)場勞改的時候,沒有站出來作證說他是我祖父的上線?即使站出來又有什么意思呢?無外乎在他右派帽子上再加上一條通敵的罪名,特殊時期,特殊的處境,祖父在大坪農(nóng)場服刑時早已原諒了他。事實上,1979年,當(dāng)黃敏文從大坪農(nóng)場釋放以后,的確給組織寫過一個證明。但我不知道黃敏文作證之后,祖父的問題為什么還是一直遲遲得不到落實。

2

對于我的家族來說,我祖父的歷史永遠是筆糊涂賬。有跡象表明,祖父當(dāng)年參加國民黨中央軍,之后的行伍經(jīng)歷遠不像他檔案里記錄的那樣簡單。就在祖父失蹤后不久,有人曾給家里送來過一筆錢,那一段時期,全國都在落實政策,那些此前幾十年走背運的人迎來了一個人生的小陽春。

只有祖父例外。

我曾經(jīng)去祖父服刑的大坪農(nóng)場查詢,但是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服刑人員檔案中,找不到寧國強和聶保修的名字。

除非用的是化名。農(nóng)場的管教對我說。

沒有誰能對自己的人生進行清晰而準(zhǔn)確的還原。離開大坪農(nóng)場的路上,雨后的空氣中散發(fā)出一股泥土的腥味,一條濕滑的水泥路正對著農(nóng)場的大門,很快,我就意識到那股腥味來自于水泥地上蚯蚓的尸體。道路兩側(cè)是草地,雨水滲入地下,蚯蚓紛紛從藏身的地方爬出,但只爬到公路的另外一側(cè),又是淪陷的國土,這使得那條窄窄的水泥路,成為了它們猶疑不定的暫住地。幾乎是一步一條蚯蚓,淺褐色的尸體,長短不一,被雨水浸泡的地方顏色變淺、發(fā)白,空氣中的腥味愈發(fā)濃烈。

之前從這條道路上駛過的汽車,成為一個碾壓的機器,把一些蚯蚓的尸體壓扁,固定在地上。一條、兩條,我從農(nóng)場的出口,一路走,一路數(shù),抬起頭來,已經(jīng)到了公路轉(zhuǎn)彎的地方。左右兩個木質(zhì)崗?fù)?,因長時間暴露在潮濕的空氣中,表面已經(jīng)發(fā)霉。陰氣密布的遠方,樹木參天,天空中是低垂的云。

3

在與祖父短暫相處的那兩年,我總覺得他身上彌漫著一股南國叢林的味道。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純粹是一種直覺。我父親中風(fēng)后,在他斷斷續(xù)續(xù)吃力的表達中,我祖父的歷史更是撲朔迷離。

一種說法是,我的祖父聶保修并非是潛伏在國軍里的地下黨特工,他之所以在1950年初隨國民黨殘部離開云南到了緬甸,完全是走投無路。祖父在緬甸度過了十幾年的時光,期待著有朝一日東山再起。但上個世紀(jì)六十年代初,隨著國軍殘部撤回臺灣,心灰意冷的祖父選擇在緬甸留了下來,并在此后歷經(jīng)千辛萬苦回到國內(nèi),正遇上“文革”。無法自證身份的祖父,被投進了大獄,直到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初那次平反大潮的來臨。

另外一種說法是,祖父的確是我軍打入國軍的諜報人員,與上級也并沒有失去聯(lián)系。他沒有去臺灣,而是肩負新的使命繼續(xù)在緬甸潛伏下來,直到他年邁無法再從事那項特殊的工作。即便如此,祖父也不能暴露他的身份,那怕是面對親人,他也必須遵守紀(jì)律守口如瓶,否則就可能給繼續(xù)潛伏的同志帶來意想不到的危險。這是我父親最愿意接受的一種說法。那樣的話,祖父不僅不是父親人生的恥辱,反而是他平凡人生的驕傲和自豪。然而這種說法也存在問題。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我的祖母,以及我的兩個姑媽、我的父親的人生都應(yīng)該重寫。祖父的上級不至于為了把戲演真,讓我的祖母以及祖父的三個孩子經(jīng)歷了那么多屈辱。

當(dāng)然,還有這樣一種說法,我祖父雖然是地下黨肩負特殊使命的諜報人員,同時他是一個雙面間諜,否則很難解釋他當(dāng)年為何會跟隨國民黨部隊逃往緬甸……由于祖父1983年冬天就已失蹤,有關(guān)他個人的歷史真相永遠沉入黑暗的水底,無法再進行求證。急劇變革的時代,多少人的命運沉浮不定,祖父那怕遭遇了天大的委屈,那也只是他個人的不幸。

其實,在有關(guān)單位給祖父送來那筆不菲的錢之后,我的父親就陷入巨大的矛盾之中。一方面,他真的希望我的祖父是一個肩負特殊使命的地下黨特工,那么他背了一輩子家庭出身不好的負擔(dān)不但可以從此卸下,而且還可以讓他揚眉吐氣??烧媸沁@樣的話,問題又來了。父親在享受我祖父光榮遺產(chǎn)的同時,也得為祖父回來之后他的冷漠和不孝負責(zé)。這種矛盾心理,在祖父失蹤以后,一直伴隨著父親。

祖父失蹤十六年以后的1999年,我的父親在中風(fēng)之前,動了去尋找我祖父的念頭,終因他生病放棄了。但我經(jīng)過多年的尋找,祖父沒有找到,祖父失蹤原因沒有找到,我父親為什么會動念頭尋找我祖父的原因我也沒有找到。歷史成了一盆雜鍋菜,之前條分縷析的個人,經(jīng)過動亂時代的烹煮,成了一團亂麻麻的歷史。

4

每一次到昆明城,我都會沿著盤龍江邊走上一段。水草沿水流的方向生長,光滑、柔軟,真正的逆來順受。小花園附近的吹蕭巷我去了不止一次,原本那兒有一座石質(zhì)的拱橋,從橋洞里穿過去,再沿著一條瘦長的甬道往里走。吹蕭巷附7號的木質(zhì)門牌用釘子釘死在弧形的拱門一側(cè),推開合攏的兩扇木門走進去,醒目的是天井的左右兩側(cè),有兩個棱形的花臺。齊腰高的花臺,用青石鑲嵌而成,中間生長著雜亂而強勁的“懶梳妝”,彌漫著難以言明的味道。

院子成為公產(chǎn),走馬燈一樣的住戶,沒有人知道之前誰住在這里。堂屋上面的板壁上,色澤暗淡,依稀可看得見一輪正在升起的太陽和它的光芒,以及下面一行支離破碎的大字。我想,如果祖父真的離開了這個世界,那么不再受肉身束縛的靈魂,是否也像我一樣,在某個寧靜的黃昏,逡巡過這里?

偶爾,我也會想起安青來。1949年底,昆明波詭云譎,人心浮動,被愛情滋養(yǎng)得昏頭昏腦的安青樂意做一個小婦人,她一點也沒有意識到她所生活的昆明城正處在大變革的前夜。那個時候,安青生活在與我祖父白頭偕老的幻想中,以至于那個槍聲驟響的深夜,祖父從吹蕭巷趕到部隊駐地,安青還幻想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傍晚,我祖父會再次出現(xiàn)在她的視野中。但一個星期過去,一個月過去,一年又一年過去,身旁的盤龍江水依舊流淌,她卻再也沒有等到祖父的歸來。通訊缺乏的年代,人容易像斷線的風(fēng)箏,很難知道最終的下落。安青說,她當(dāng)時幻想有一天我祖父會神秘出現(xiàn)在昆明,并在狀元樓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娶她。等到鎮(zhèn)反開始以后,每天都有幾十個人被五花大綁拉出去槍斃,安青這才意識到她的寧國強不會再回來了,可她還是按照心里許下的諾言,等了我祖父五年,一直到1955年,她28歲的時候,成了別人眼中的老姑娘,才迫不得已嫁給了師范學(xué)校教書的查老師做續(xù)弦。

5

1910年出生。

1928年,進入昆明陸軍講武堂。

1942年,祖父參加遠征軍負傷,回鄉(xiāng)養(yǎng)傷,1943年父親出生。

1943年,祖父傷愈進入滇軍六十軍,改名寧國強。

1945年,抗戰(zhàn)勝利,祖父認(rèn)識安青并同居。

1949年底,云南和平起義,祖父跟隨南逃的國民黨部隊,去了緬甸。

1966年,祖父從緬甸偷渡回國,時逢“文革”開始。同年,祖父入獄。

1981年,祖父出獄回到丹城。

1983年,祖父離家出走,與安青見最后一面后,徹底失蹤。

祖父顛沛流離,輾轉(zhuǎn)一生,最后概括為短短的幾行履歷,就像一根吃剩的齒刺不全的魚骨頭。僅憑這根殘損的魚骨,我們無法想象這條魚活著的時候,它身體的流線、完整而閃耀著光澤的鱗片,更何談它曾游過的江河、寄身的水草、經(jīng)歷過的熾熱或寒冷的歲月。

我不知能與誰談起祖父,跟兒子說?他根本不感興趣。電腦青年,十個指頭在鍵盤上跳動,仿佛十個生活在虛幻世界的小矮人。我曾經(jīng)問他,如果我找祖父兩張不同時期的照片,他能否根據(jù)兩張照片之間相隔的時間,再現(xiàn)我祖父的容貌是怎樣一點點被改變的。

兒子頭也不抬:“菜鳥都會!”

“那能不能往后推呢?”我問,“比如推導(dǎo)出這個人一百歲,或者一百二十歲會像什么樣子?”

“也能,”兒子停下敲打的鍵盤,疑惑地望著我說,“有誰能活那么大的年紀(jì)?”

既然安青說我長得像祖父,我便弄了一張自己小學(xué)時的照片:理著短發(fā)的黑白照,我穿一件黑色的燈芯絨外衣,左胸還掛著像章。二十世界七十年代的舊照,有我今天已經(jīng)失落的單純和清澈。我不知道把這張照片與祖父的那張照片進行嫁接,兩點固定一線,延伸出去,會留下什么樣的模樣?

奇怪的面孔,老得可怕,看不出祖父的痕跡,也沒有我的影子。電腦篡改的人,眼眶深陷,眸子就像黑夜里閃爍的磷火。

【責(zé)任編輯 楊恩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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