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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沙

2016-04-18 14:41:06錢良營
延安文學 2016年2期
關(guān)鍵詞:沙船灌河結(jié)巴

錢良營,河南淮陽縣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當代》《十月》《清明》等。著有長篇小說《金龍灣》《包公下陳州》《老街坊》等。

1

馬尾巴從夏寡婦的小賣部里出來,朝臥在門口的大黑狠狠地踢了一腳,罵道,媽的逼!好狗不擋道,擋道沒好狗!滾開!

大黑正瞇著眼打瞌睡,無緣無故挨了一腳,“汪”地一聲,委屈地爬起來,怏怏走開了。

馬尾巴心里煩,這邊好不容易才和夏寡婦親熱上,箭已經(jīng)繃在弦上,如果不是那個該死的電話,說不定已經(jīng)……馬尾巴舔舔嘴唇,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的確,夏寡婦半推半就,正要脫褲子的時候,馬尾巴放在床頭上的手機猛不丁地就響了起來。兩人當時還都嚇了一跳。馬尾巴繃緊的弦一下子松懈下來。

手機真不是個好東西,“滴滴嗒嗒”響幾聲就把馬尾巴的好事攪黃了。

電話是侯屁眼打來的。

侯屁眼一雙水腫的眼泡整天紅得像猴腚,村里人不叫他的大號侯俊生,都喊他侯屁眼。

侯屁眼問馬尾巴在哪兒?

馬尾巴沒好氣地說,你管我在哪里!

侯屁眼打著官腔說,我咋不管?你是我雇傭的采沙工,我找你有重要工作安排。

馬尾巴說,你拉倒吧。天都這么晚了,還不摟著吳美麗在家里睡覺,有啥事找我?

侯屁眼加重了語氣,說,反正是重要工作。你必須在十分鐘之內(nèi)趕到村后的楊樹林里!

侯屁眼一聽說村后的楊樹林,才不情愿地提了褲子,穿了鞋,對夏寡婦說,老子這次算預(yù)支你了,改天再來你可不能不認賬。

夏寡婦撇了撇嘴,罵道,混球貨!不就十塊錢嗎?還算預(yù)支!呸!你以為老娘稀罕!

馬尾巴趕到楊樹林里的時候,侯屁眼正打著手電,把掩藏在玉米秸稈下邊的采沙船朝外拖。這只船長有十米,寬有三米,是用鐵皮焊制的。用來采沙的機器和水泵都不在船上,不用的時候,侯屁眼裝在時風三輪車上拉回家,用的時候,再從家里拉過來?,F(xiàn)在時風三輪車停在楊樹林外邊,上邊裝著機器和水泵。侯屁眼看到馬尾巴來了,就嚷道,快來拖船。

馬尾巴一股子怨氣還沒撒出來,便沒好聲氣地問,不是有準確信息,打沙隊要來嗎?

侯屁眼說,又來了信兒,打沙隊去了城南的大涼河,不來咱們這兒了!

馬尾巴抱怨道,你供的那個雞巴內(nèi)線,老提供假信息。

侯屁眼說,也不能算假信息。集合了隊伍已經(jīng)出發(fā),卻拐彎兒去了大涼河。找機會又發(fā)來信息,說今夜兒不會再來咱們這邊了,讓咱們放心去采沙。

馬尾巴是個鐵嘴鴨子,嘴巴從來不認輸?shù)?,就說,總而言之,言而總之,謊報了軍情。給他的情報費要打折扣。

侯屁眼“嗤”了一聲,道,還情報費!你管得著嗎?我的錢,我愛給他多少就給他多少!

馬尾巴賭氣道,老子費盡力氣干一夜,你才給了幾個小錢?老子不干了!

侯屁眼道,嫌錢少啊?砸銀行錢多,不怕坐牢子?在上侯村,“砸銀行”是偷盜搶劫的代名詞。

侯屁眼一揭老底,馬尾巴不吭聲了。氣呼呼地抓著綁在鐵船上的另一根鐵絲,朝外邊拖。兩個人比一個人力氣大,鐵船很快被拖出楊樹林,拖到了500米遠的灌河岸。

2

其實,馬尾巴還真的沒有砸銀行那個膽量。真要是砸了人家的銀行,侯樹也救不了他。侯樹救不了他,侯樹就不會像他的救世主似的對他頤指氣使。馬尾巴也就是做了一件在上侯村人眼里類似于砸銀行一樣的丑事,就成了被人揭短的口實。馬尾巴“牽”過下侯村人家的一只羊。那只羊啃了他家的麥苗,撐得肚子滾圓。當時,馬尾巴的想法是,不能便宜了羊的主人,至少要讓羊的主人付給他一筆青苗費。在這種想法的支配下,就順手牽羊回家,單等羊的主人找上門來賠償他青苗費。可是,左等右等,沒等來羊的主人,卻等來了鄉(xiāng)派出所的老李。老李把他和羊一塊兒“牽”走了。老李說他犯了偷竊罪。馬尾巴爭辯道,羊偷啃我家的麥苗,是它偷在前。我只是順手把它“牽”回家,等著它的主人來替它還債,怎么算偷?老李搧了他一耳刮,罵道,硬屌日死驢,還說驢該死!把人家的羊牽回你家,不是偷是啥?的確,人家的羊是被他拴在了灶房門后頭。當時想的是,如果羊的主人還不來找羊,就把它宰了吃。馬尾巴理屈詞窮,被老李在鄉(xiāng)派出所院子里的榆樹上銬了一夜。侯樹聽說了這件事,到派出所找到老李,好話說一籮筐,把馬尾巴保了出來。當時保他的時候,還填一張表,表上最關(guān)鍵的內(nèi)容,老李都念給了馬尾巴聽。說馬尾巴偷羊,違犯了治安條例。念在馬尾巴是初犯,不再送牢子里去,交罰款五百元,由本村支部書記侯樹擔保領(lǐng)回去批評教育。如果再犯此類錯誤,必將嚴懲不貸等等。

侯樹保了馬尾巴,馬尾巴才沒有進牢子,這讓馬尾巴很感動。他要做一些讓侯樹喜歡的事情來報答侯樹。

馬尾巴不怵侯屁眼,村里人任誰也不怵侯屁眼。侯屁眼既沒多少文化,又沒水平,侯屁眼自小兒爹死娘嫁,是孤兒一個。好在侯屁眼有個當官的二叔。侯屁眼的二叔是侯樹,侯樹把侯屁眼養(yǎng)大,又給他娶個老婆叫吳美麗。侯屁眼成家后,和二叔分灶另過。

其實,吳美麗究竟叫什么,村里沒有人能記得。吳美麗嫁過來的時候,一直用一條圍巾包著頭,只露出兩只眼。起初,村里人以為新媳婦害羞。后來,一位鬧新房的后生,瞅新媳婦不注意的時候,一把扯掉了新媳婦包著臉的圍巾,新媳婦的真面目就暴露了出來。新媳婦那一張臉哪還叫臉,像啥呢?誰也說不清楚。反正那個猙獰獠牙的樣子把所有看到她的人都嚇了一跳。這哪里還是個人臉呢,簡直是個丑八怪!好在侯屁眼不嫌棄她,像個寶貝似的養(yǎng)在家里。原來,娘家人把話已經(jīng)說在前頭。新媳婦小的時候,被一壺滾燙的開水燙壞了臉,娶到你侯家決不能嫌棄她。侯屁眼和這女人,是彎刀對著瓢切菜,也算“郎才女貌”,哪里還敢嫌棄人家!在侯屁眼的眼里,他家的女人是全村最美麗的女人。因此,村里人便都叫他老婆吳美麗。吳美麗除了臉上不凈板,其他哪兒都不少啥。侯屁眼打外,吳美麗打里,侯屁眼家的小日子日漸興旺起來。小兩口安安生生地過著甜蜜的幸福生活。后來,侯屁眼就置買了這條采沙船。村里人能置買起采沙船的人不多,連船帶采沙的一套機器,沒有十萬、八萬拿不下來。照侯屁眼的經(jīng)濟實力,要置買這條采沙船十分困難??墒?,侯屁眼這狗日的竟然像變戲法似的把船和機器置買全了,令村里人對他刮目相看。初開始,侯屁眼的采沙船招不到工人。侯屁眼一個人打圍子、采沙、控沙,咋也忙不過來。侯屁眼去找侯樹,讓侯樹家的小兒子侯吉福來幫忙。侯屁眼認為,侯吉福和自己是堂兄弟,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侯吉福高中畢業(yè)高考落榜,閑在家里沒事干,讓侯吉福來幫忙是合情合理的??墒?,侯屁眼剛說了開頭,就被侯樹連吵帶罵訓斥了一頓,你都三十大幾的歲數(shù)了,腦瓜兒還是個豬腦子呀?讓吉福去幫你采沙,這不等于讓我去幫你采一樣嗎?人家告到政府那里,村支書的兒子帶頭違法采沙,我這支書還干得成嗎?我干不成支書,誰還能罩著你?你還能去采得了沙?再說,吉福是個有文化的人,我已經(jīng)在城里給他找了一份文化人干的工作,這幾天就要去上班了。

侯樹一頓批評,侯屁眼再不敢打侯吉福的主意了。

村里采沙船大多都被打沙的沒收了,有的當場銷毀了,只剩尾數(shù)不多的十多條采沙船,哪一條船主不都有個靠山?有一次侯結(jié)巴的采沙船被打沙隊逮了個正著,打沙隊開了罰款條,還要沒收采沙船上的機器和水泵,虧了他二哥侯玉才是村里治保主任。侯主任出面,暗地里給人家塞個紅包,事情不了了之。只是口頭警告,以后采沙再被打沙隊逮著,就依法處理。打沙隊依照的“法”,是縣里定的,就是罰款和銷毀采沙船。對于采沙者來說,罰款倒還能接受。反正錢是采沙掙來的,不分給那些打沙隊員們花一點兒,人家黑夜白天在灌河岸上辛辛苦苦地轉(zhuǎn)悠,實在讓人過意不去,全當給他們發(fā)了獎金。銷毀采沙船就不是小事了。且不說一條采沙船置買下來需要一筆款子,主要是,毀了采沙船就斷了財路。沒有了采沙船,就掙不到鈔票了。這才是至關(guān)重要的。

侯屁眼能把馬尾巴栓到他的采沙船上為他掙鈔票,不是他的能才,更不是吳美麗的原因。馬尾巴雖然小三十歲的人了還沒討到老婆,但是,對于吳美麗這樣的女人,他是不屑一顧的。他從來沒拿正眼看過吳美麗。馬尾巴給村里爺們說,他馬尾巴寧愿一輩子打光棍,也不會娶吳美麗這樣的女人當老婆。這話傳到侯屁眼耳朵里,又通過侯屁眼的臭嘴傳到吳美麗耳朵里。吳美麗很生氣,馬尾巴再去她家的時候,她拿根搟面杖堵在門口,指著馬尾巴的鼻子教訓,你嫌老娘長得丑,你倒是找個排場的去呀!沒有照鏡子瞧瞧你自己那張臉,尖嘴猴腚,牙齜的跟剝了皮的狗一樣,一張黃臉皮,和大煙鬼子沒有兩樣!你瞧不上我,我還看不上你呢!馬尾巴沒想到這么個賴臉女人嚼起人來口才并不差,一套一套的,足可以編成一部嚼人大全了。馬尾巴在吳美麗那里敗下陣來,從此不敢對吳美麗說三道四。如果不是和侯屁眼有著雇傭關(guān)系,馬尾巴恐怕連吳美麗家的門也不敢去踩了。

馬尾巴之所以肯到侯屁眼采沙船上去做工,完全是侯樹的面子。

村里有人背后罵侯樹不是個東西,說侯樹當支書就是為了他家的利益,為他那個家族謀利益,從來不為老百姓的事情著想。侯樹擔保了馬尾巴,讓馬尾巴對侯樹轉(zhuǎn)變了看法。馬尾巴認為,關(guān)鍵時候,侯樹還是能為村里百姓做些事情的,擔保他就是一個有力的證明。還有,侯樹能把村里那些男人出外打工在家里守活寡的媳婦們安撫得服服貼貼,也是很難得的。那些媳婦子們,稍不順心,就嚼婆婆打孩子,鬧得雞飛狗跳。侯樹有辦法,把鬧事的媳婦弄到村委會里,先是扽著臉熊一頓,然后又耐著性子教育一番,最后,拍拍人家的屁股,捏捏人家的奶子,“喜怒哀樂”全套活兒都用上,就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煙消云散。這是侯支書在村里構(gòu)建和諧的常用手法。

侯屁眼哭喪著臉子到侯樹那里找人幫忙時,馬尾巴剛好也在那里。馬尾巴看到侯樹如此大公無私,不徇私情,就自告奮勇,說,屁眼哥,侯叔當著支書,怎么能干違法的事?咱不能拉侯叔下水!你那里缺人手,找我??!侯屁眼說,采沙是個有風險的活,又苦又累不說,還得趁夜深人靜的時候偷著干。你是閑慣的人,哪里吃得了這個苦?馬尾巴一拍胸脯,道,屁眼哥,看不起我呀。我也是堂堂正正站著尿尿的漢子,啥樣的苦受不得?再說,為了不拉扯侯叔的后腿兒,你的忙我咋也得幫!侯樹在一旁說,尾巴真是個有恩必報的人。不過,尾巴,這事你可要考慮仔細啊。采沙畢竟是和政府唱反調(diào)的事情,俊生干這件事我是始終反對的,你現(xiàn)在去他那里打工,不就是為了找份活干掙點零錢花?我不反對,但也不支持。若是被打沙隊抓了,可別把我賣進去!

侯樹這樣說是為自己撇清。馬尾巴心里明白,其實,不是侯樹背后支持,侯屁眼根本買不了采沙船,也干不了采沙活。馬尾巴之所以肯屈尊到侯屁眼船上幫忙,是為了討好侯樹,感侯樹的恩,還侯樹的人情。聽侯樹如此一說,馬尾巴倒不知怎么辦好了。心里正忐忑著,侯樹又說了一句話,不把我賣進去,出了事我還能說得上話。就是最后這句話,讓馬尾巴吃了秤砣鐵了心,要到侯屁眼的采沙船上去打工。

3

灌河的源頭,繞了許多彎扯在黃河叉上,離這兒大概有二三百公里。到了上侯村,河道已經(jīng)不那么寬闊,河水也不那么湍急了。春秋冬三個季節(jié),水面緩緩的,變換著不同的顏色,像一個美麗的少女,換穿著不同顏色的衣裳。很美的。只有到了夏天,灌河才露出猙獰的面目,河水卷著黃沙,咆哮著從上游奔瀉下來。河床也變得寬闊起來,河里的浪濤,似乎要撲上岸來,吞噬掉兩岸的莊稼和村子。特別是采沙采出來的老虎穴,淡季時穴深五米多,洪水暴漲的時候,達到七八米深,洪水卷起的浪子沖進老虎穴,在里邊打著漩渦,像一只只老虎似的從穴里邊躍出來,吼叫著沖向下游。情景蔚為壯觀。

灌河能給上侯村人帶來財富,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事情。那時候全國都在學大寨,上侯村也要學大寨,上侯村學大寨是要把灌河的水抽上來澆灌莊稼。澆莊稼首先要修水渠,修水渠需要磚頭、水泥和沙子。到城南的大沙河沿岸去拉了一趟沙子,受到了啟發(fā),大沙河里有沙子,是沿河居住的村民把河里沙子采到岸上,控干水,大車小車地朝外賣。咱們也守著河,還要花錢費力地跑百十里去那兒拉,真笨呢!灌河里難道就沒有沙子嗎?試著到灌河里去挖,這一挖,還真的挖出沙子來了。開始,挖沙子是一锨锨朝筐子里裝,再抬到岸上去。這方法太笨,又吃力。后來,發(fā)現(xiàn)抽水機抽出來的水流到岸上,經(jīng)過沉淀,把水控干,地上就積攢下厚厚的一層沙。上侯村的人從此不再到外地去拉沙,自己修水渠、蓋房,只要用得上沙子的地方,都到灌河里去采。本來是挖沙,改成水泵抽的時候叫抽沙。可是,上侯村人卻把抽沙或者挖沙,通通叫采沙。他們認為,沙子是上游河水沖下來的,把它們采上來是一種珍惜的表現(xiàn)。就像收麥子的時候,麥田里掉下一穗麥子,彎彎腰拾起來,是要顆粒歸倉,比丟在地里拋撒了好。沙子若是常年留在灌河里,不把它采上來用到它該用的地方,不也是一種浪費和拋撒嗎?所以,上侯村有了充足的理由把到灌河里挖沙或抽沙叫采沙。

流經(jīng)上侯村這一段的灌河里的沙子,也的確討人喜歡。沙子的顏色黃澄澄的,如金子般的燦爛。當然,它不是黃金,它們?nèi)粽媸屈S金,上侯村的百姓就不敢偷偷地去采了。黃金那么主貴的東西,即便是從黃河里沖過來的也應(yīng)該是有主的,有主的東西上侯村的人都不去采。灌河里的沙子是沒有主的,所以,上侯村人把它采上來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

這一段河床里的沙子除了顏色好看,還有沙粒勻稱、顆粒飽滿、光潔堅硬等諸多的優(yōu)點。到外邊打工干過建筑的人都說,全國各地還沒有比得上咱上侯村灌河里的沙子這么優(yōu)質(zhì)的。咱上侯村灌河里的沙子,和水泥拌在一起,是砌墻、澆頂最頂呱呱的灰料!

自從上侯村能采上來沙子后,上侯村就成了沙子專業(yè)村。不過,前些年,上侯村的沙子很少用來換錢,除了自己用,其余的都是發(fā)揚風格,支持學大寨修水渠用了。也有上侯村的遠親近鄰,家里要蓋房子,那就來拉吧。本來就是在灌河里“采”來的,自己又沒有掏錢,不過出些氣力而已,而氣力又不用拿錢來買,怎么好意思開口向人家要錢呢?

上侯村的村民把沙子當成商品賣是改革開放以后的事情。那時候,沒有錢花已經(jīng)不是最光彩的事情了,口袋里有了錢才是最風光的,而且錢越多越體面,家里錢多了娶個媳婦兒都比人家的漂亮。采來的沙子不能白白地送人了。采沙的機器得自個掏錢買,還要制做一只大大的鐵船,等等,都是要花錢的。除此,采沙子要付出辛苦?,F(xiàn)在的人都會享受,都不愿意做辛苦的事了。享受要用錢來買,而辛苦也是一種商品,可以拿來賣錢的。賣給那些要享受的人。沙子就成了商品。開始是論車賣,一車沙子掏個十塊、二十的就可以了。再后來物價漲了,沙子也隨行就市,不論車賣了,改用筐衡量,一筐一筐地朝車上裝。價格就上去了。再后來,嫌用筐麻煩,就改為量方賣。把沙子攏成四四方方的一堆,拿尺子去量,多高、多寬、多長,計算器一算,方的數(shù)目就計算出來了。一方沙從上侯村拉是六十塊錢,拉到城里建筑工地,加上運費就漲到了一百元至一百二十元不等的價格。

灌河給上侯村人帶來了滾滾財源。下侯村的人看到上侯村的人采沙發(fā)了財,也都造船采沙。這種快速的致富方式好像能傳染似的。一時間,“灌河上下,頓時滔滔”,灌河上下游幾十公里的村子,都采起沙來。機器轟鳴,采沙船在灌河上下游穿梭,一片熱鬧非凡。

這時候,出現(xiàn)了嚴重的問題,由于采沙過量,河坡的泥土被河水沖擊下陷,灌河兩岸的土地出現(xiàn)了大面積坍塌,原來整齊的河坡變得凸一塊凹一塊,一副千瘡百孔的樣子。河岸坍塌的土地成了新開出的河道,河道便越來越寬,兩岸的村子距河道越來越近。每到夏季汛期到來,灌河洶涌的波濤便如從原始森林里跑出來的數(shù)萬只猛虎,咆哮著、奔騰著,大有把兩岸的莊田和村莊吞噬的勢頭。

灌河出現(xiàn)的險情威脅著兩岸百姓生命和財產(chǎn)安全,終于驚動了各級政府。據(jù)聽說,管理河道的水利局長挨了縣長的訓,縣長批評水利局長拿老百姓的生命財產(chǎn)開玩笑,灌河被采沙子的人弄得千瘡百孔,你這個水利局長還渾然不知!你這個局長整天吊兒郎當在干什么?吊兒郎當?shù)木珠L在縣長那里受了氣,回過頭來又罵水政管理處的主任,整天胡哧狗游,連條河道也管理不好,白拿一份工資了。一級一級地批評總不是辦法,必須采取一定措施,打擊灌河兩岸非法采沙的違法行為。在各級領(lǐng)導(dǎo)的英明領(lǐng)導(dǎo)下,便抽調(diào)一批得力人員,組織了一支打擊非法采沙執(zhí)法隊,簡稱打沙隊。

4

打沙隊的隊長叫耿明海。耿明海是水利局水政管理處的主任。主任改為隊長,耿明海心里很不情愿。其實級別還是那個級別,但是,當主任時,坐在辦公室里辦公,看看文件,翻翻報紙,有時候還可以和女同事們聊個天,講個葷段子開開心。當了隊長,就沒有如此怡然自得了。哪里有河哪里才是打沙隊的辦公室,打沙隊的辦公地點改在了河堤上。從舒適清凈的辦公室到塵沙飛揚的河岸,環(huán)境的改變懸殊太大了。這些,還不是耿明海不情愿的真正原因。耿明海本身是農(nóng)民家庭出身,苦和累還是能忍受的。耿明海把自己不愿意當打沙隊隊長的真正原因講給了局長,局長一聽,卻說,屌!早斷線的關(guān)系了,她還能把你吃了?這不是理由,組織決定的事情不能講任何價錢。

耿明海的理由成了“屌”,只得當了打沙隊隊長。

耿明海這人有個特點,不干的事便罷,決定要干的事,必定要干出個樣子來。灌河流域河道因為采沙破壞得如此嚴重,危及了兩岸百姓的生命財產(chǎn)。不出重拳打擊是不行了。

耿明海帶著打沙隊,在灌河兩岸實行了拉網(wǎng)式的打擊。耿明海對隊員們說,抓到采沙的船只,不能手軟,不論船主找啥人說情,一律不給面子。打沙隊不分青紅皂白,先拿人、后罰款,然后把船砸掉,把采沙的機器全部沒收。耿明海做起這些,連眼皮都不眨一下。耿明海手腕子硬,在灌河兩岸打出了威風。采沙的人一聽到耿明海的名字,嚇得直哆嗦。幾個月下來,灌河沿岸上下幾十公里的河段,瘋狂采沙的船已經(jīng)被打沙隊砸掉了許多。僅上侯村的采沙船就被打掉六十多艘。大天白日沒有誰敢再到灌河里去采沙了。打沙隊成就輝煌,局里對打沙隊除了精神鼓勵,還給予物資獎勵,每位隊員獎勵一個茶杯——是那種比較高級的很流行的磁療口杯。

受著巨大的經(jīng)濟利益的誘惑,上侯村的采沙人心急手癢。明明知道采沙是政府明令禁止的事情,是違法行為,被打沙隊抓了沒有好果子吃,但是,卻要鋌而走險。想想那些攔路搶劫的,那些砸銀行的,他們難道不知道自己是違法嗎?可是,他們還要冒著坐牢甚至殺頭的風險去干那些事。到河里采沙子,怎么說也比不上那些搶劫犯的罪大吧?就有膽兒大的村民,偷偷地修好了船只,購置了機器,繼續(xù)到河里采沙。這個時候,不敢大白天去采沙了,為掩人耳目,在天黑人靜時才去采沙。天亮的時候就收工,把船拉到岸上藏起來,采沙泵拉回家。上侯村村民的采沙工作由白天轉(zhuǎn)為夜晚,由公開轉(zhuǎn)為地下,成了地下采沙隊。

采沙隊與打沙隊展開了“藏貓貓”戰(zhàn)術(shù)。

這讓耿明海很頭疼。上侯村距縣城三十多公里,打沙隊不能每天夜里都守在灌河岸上,白天到村里搜查,還真的搜出了船,可是,船主撒潑打滾不承認那是采沙船,說是打漁用的船。打漁不違法吧?你們把我的打漁船砸毀,我跟你們沒完!理直氣壯的樣子,把打沙隊的人氣得七竅冒火。但是,沒有抓到人家采沙的現(xiàn)行,就奈何不了人家。

打沙隊多次無功而返。

5

村里來了三個人,是開著小車來的。車子停在村頭,人下了車。

先下來的中等個子,三十五、六歲的樣子,穿著西裝,打著領(lǐng)帶,帶著一副眼鏡,很文化的樣子。隨后下來的是個胖子,個頭不太高,帶的是副墨鏡,人像大蛤蟆似的,顯得很沒文化。第三個是司機,司機長得精靈古怪,個頭也很精悍,穿著黑T恤衫,走在兩人身后,不像司機倒像個打手。

三人徑直走進侯樹的家。

侯樹已經(jīng)接到電話,有貴客造訪,因此,院子里打掃得干干凈凈,客廳里該擦的地方都擦干凈了,茶也泡上了,煙擺在茶幾上。

侯樹握著那個看上去很有文化氣質(zhì)的人的手,熱情無比地說,歡迎,歡迎!耿隊長。

耿明海指著胖子介紹,這位是打沙隊副隊長王朝文。

侯樹握著王朝文的手搖搖,說,王隊長?認識,親自砸過船呢。

耿明海又指著精悍的小個子介紹,司機小譚。

侯樹又握著小譚的手搖了搖,說,認識,侯八斤家的機器就是小譚師傅拉走的。

耿明海說,侯支書,你記性真好。

侯樹聽出來這不是表揚他,急忙轉(zhuǎn)了話題,說,聽說你們要來,我高興得一夜沒睡好覺。

耿明海笑道,侯支書,承蒙厚愛。不過,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今兒早起才打的電話要來拜訪你!

侯樹尷尬地笑了笑,的確是早起七點多的時候接到的電話。不過,耿隊長來的信息確實是昨兒晚上就得到了,是內(nèi)線傳過來的。自己一緊張,差點兒就露了餡。

侯樹掩飾地道,昨兒晚上,我這左眼皮子就跳,跳!不是說,左眼跳福嗎?耿隊長,你是大貴人呢。給俺們帶來了福音。

耿明海說,侯支書,你這是罵我吧。打沙隊砸了上侯村六十多艘船,沒收了機器,斷了一些人的財路,也是出于無奈。

侯樹連忙說,該收!該砸!該斷!不然,我咋說耿隊長是貴人呢。

耿明海說,這我倒不明白了,老百姓不罵我老娘還不便宜了我,哪里稱得上貴人呢?

侯樹說,采沙破壞了河道,給莊稼和村莊都造成了危害,留下了后患,打沙隊把采沙船砸了,機器沒收了,消除了隱患,是好事啊。耿隊長不怕人罵娘,帶頭打沙,不就是貴人嗎?

侯樹振振有詞,這些話都是打沙隊反反復(fù)復(fù)向采沙的村民講過的大道理,侯樹照搬硬套,又還給了打沙隊長。

耿明海笑笑,說,侯支書能理解,可就是有些人不理解。

王朝文插話說,群眾舉辦,上侯村有人還在偷偷采沙……

侯樹一拍茶幾,道,誰這么大膽?王隊長,你指出名來,我這就去把他抓來!

王朝文說,要知道是誰,還等你去抓?

侯樹說,王隊長,你這話說得可不在理。既然不知道是誰,哪興胡亂說?

正說著,外邊有人接上話,誰胡說了?在上侯村這塊地盤上,誰要是撒野不講理我侯玉才絕不輕饒他!話音剛落,一個滿臉胡茬子的人進了屋。

侯樹介紹,這是村里治保主任侯玉才。在村里分管法制工作。

耿明海忙說,侯主任,沒有誰胡亂說。是這樣,縣里各級領(lǐng)導(dǎo)對打沙工作相當重視。咱們打沙雖然取得了階段性的勝利,但是,還有個別人受經(jīng)濟利益的誘惑,趁打沙隊夜晚不在的時候,偷偷采沙。

王朝文說,據(jù)群眾舉報,這些不自覺的人,大多都有些來頭……與干部沾親帶故。

侯樹有些不悅地說,群眾有舉報,就按照群眾舉報的查好了,還找我們村干部說啥?是不是給我們這些村干部通風報信?

侯玉才也說,就是,既然懷疑村干部家屬偷偷采沙,就指出來。說著看了一眼侯樹。

耿明海打圓場,說,王隊長心直口快,并無惡意,兩位別計較。緩和一下口氣,又說,打沙隊人少力薄,縣內(nèi)幾條河道加起來上百公里的路程哪里跑得過來?要徹底治理河道違法采沙,還得依靠基層組織的力量齊抓共管。

侯樹說,耿隊長這話還在理上。我們基層干部,怎么著也得和上級領(lǐng)導(dǎo)保持一致,不能胳膊肘朝外拐。就說打沙這件事,我和侯主任是堅決支持的,是大力支持的,是舉雙手支持的,是不折不扣支持的……

耿明海拍了一下巴掌,道,侯支書爽快!今兒我們來這兒,就是要和村里達成一個協(xié)議,上侯村的打沙工作,有縣打沙隊和上侯村齊抓共管,上侯村負責夜晚的監(jiān)督和打沙任務(wù)。

侯樹說,耿隊長既然對我們放心,我們村干部全力以赴做好這項工作。

雙方越談越投機,很快到了中午的飯點,侯樹忙安排人準備飯菜。

耿明海覺得這正是和基層干部建立感情的好機會,也不謙虛,就留在上侯村了。

席間,耿明海借故出去了好長時間。讓侯樹犯疑,這個姓耿的,說話挺文氣,心里卻扎實呢。正喝著酒跑了出去,能去哪兒呢?難道村子里還有熟人?要摸些實底?不過,任他怎么著,要抓到他侯樹的把柄也沒那么容易。

6

馬尾巴和侯屁眼“吭吭哧哧”把筏子拉到灌河岸邊的時候,侯結(jié)巴已經(jīng)拉著船先到了。侯結(jié)巴的船出了點問題。船底一頭掛在了一棵樹根茬子上,任憑侯結(jié)巴使出吃奶的勁兒去拉,樹根和船還是親熱得不肯撒手。侯結(jié)巴一邊罵著,一邊撅了屁股朝前拽著船。船堵在下河堤的路口,就堵住了馬尾巴和侯屁眼的去路。馬尾巴又把罵大黑的那句話用上了,“好狗不擋道,擋道沒好狗”,結(jié)巴子,你倒是快點兒??!

侯結(jié)巴不是不想快,可是怎么也快不了。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啥原因,這船非要和他搗蛋,往常朝河里拉船的時候,船還是很聽話的。他妻侄,也就是他老婆的娘家侄兒在前邊拉,他在后邊推,順順當當就把船弄到了河里??墒牵駜禾炻浜跁r,內(nèi)線來了信息,說打沙隊要來,侯結(jié)巴就放了妻侄的假,讓他回去和妻侄媳婦“性福性?!比?。放了妻侄的假,內(nèi)線又來了信息,說打沙隊又不來了。這機會不能錯過,妻侄已經(jīng)到家睡進了熱被窩,也不好意思再叫回來了,只得一個人干。沒想到船兒卻這么搗蛋,任憑侯結(jié)巴使出吃奶的力氣它也不肯順順當當?shù)爻永锶?。侯結(jié)巴是個死板人,遇到問題不愛去研究造成問題的原因,只是憑著一股蠻勁要把問題解決掉。關(guān)鍵是,那棵隱藏在地下的樹根也使上了蠻勁,你不理會我我就不放你的船走。

這兩邊正處于膠著狀,馬尾巴那句話就惹惱了侯結(jié)巴。侯結(jié)巴回罵道,你……你……才是狗……狗呢!你……三……三……只手,還有……臉罵……罵人?在上侯村,三只手是對小偷的又一種揶揄叫法。

如果侯結(jié)巴只罵馬尾巴“才是狗”,事情一笑也就不了了之??墒?,侯結(jié)巴在緊急狀態(tài)下,揭了馬尾巴的傷疤,這就把事態(tài)擴大化了。俗話說,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馬尾巴因為牽過下侯村一只羊在鄉(xiāng)派出所掛著號,在村里也留了檔。因為這個,馬尾巴快三十歲的人了還沒有把老婆玩到手,常常感到憋屈。今兒,結(jié)巴子捅到了他的傷疤上,讓他疼到了心里去。馬尾巴不管三七二十一,丟下手里的鐵絲,蹦到侯結(jié)巴面前,“該出手時就出手”,拳頭便像雨點似的朝侯結(jié)巴臉上打來。

侯結(jié)巴有些始料不及。那時候,他絕沒想到馬尾巴敢對他動手。他二哥侯玉才是村里治保主任,雖然官職不大,但也相當于本村公安局長、司法局長和法院院長的總和,村里人誰敢對他動粗,不考慮考慮治保主任的權(quán)威?可是,這個膽大包天的馬尾巴真是昏了頭,竟然對他挑動了戰(zhàn)爭!侯結(jié)巴也不是吃素的!侯結(jié)巴的優(yōu)勢是個大體壯,在無防備的情況下挨了幾拳頭之后,很快便進入戰(zhàn)斗狀態(tài)。馬尾巴雖然身材矮小,卻機敏靈活,侯結(jié)巴出手時,他已經(jīng)占了上風。馬尾巴采取敵進我退、敵退我攻的戰(zhàn)術(shù),兩人你一拳,我一腳,打得有板有眼,不分上下。

侯屁眼看到兩人打起來了,也不勸架,就坐山觀虎斗。侯屁眼不勸架的原因是,他認為雙方都和自己有利害關(guān)系,他偏向誰都不是。侯結(jié)巴是他同姓的兄弟,再說,侯結(jié)巴和內(nèi)線是單線聯(lián)系,在第一時間內(nèi)掌握著內(nèi)線的信息,若得罪了侯結(jié)巴,難免使信息不能夠暢通,就誤了他侯屁眼的大事。馬尾巴這一方,是他雇傭的采沙人員,是為他服務(wù)的。再說,今兒這場戰(zhàn)爭的挑起,也是為了他侯屁眼才引起的。侯結(jié)巴如果不擋道,馬尾巴就不會罵侯結(jié)巴是擋道的狗,馬尾巴不罵侯結(jié)巴是擋道的狗,侯結(jié)巴就不會揭馬尾巴的根底。如此推理,兩個人都該挨打。兩人打就讓他們打去,等打累了餓肚子還得吃自個的飯。因此看著兩人打架就如欣賞一場精彩的拳擊比賽。

馬尾巴和侯結(jié)巴你來我往,打了十幾個回合。侯結(jié)巴的嘴上挨了重重的一拳,牙磕在嘴唇上,血順著下巴朝下流。侯結(jié)巴心想,我這張嘴本來說話就不爽快,你又偏照我的嘴上打,你是不想讓我說話了!嘴里哇啦哇啦叫道,我……的……嘴……流……血了。心頭火起,猛不丁一拳頭打在馬尾巴右眼角上。馬尾巴立時眼冒金花,就地轉(zhuǎn)了幾個圈兒,一屁股蹲在了地上,捂著右眼尖聲呼叫,好你個結(jié)巴子,你把老子的眼打瞎了,這輩子老子算訛上了你!

侯屁眼一聽,一個嘴打得不能說話了,一個眼被打瞎了,這才著了忙,急中生智,便大喊一聲,別打了!打沙隊的來了,快跑!馬尾巴和侯結(jié)巴一聽打沙隊來了,也顧不得嘴疼眼瞎,急忙去拉采沙船。那時候,馬尾巴也不知道從哪兒來那么大的力氣,拉起采沙船像兔子一樣麻利地朝楊樹林跑去。

侯結(jié)巴的船本來被樹根茬子絆在了半河坡,侯結(jié)巴一掉頭,把船轉(zhuǎn)了個方向朝岸上拖,竟然不費多大氣力就把船拖到了岸上。原來掛著船的樹根茬子在侯結(jié)巴拉船轉(zhuǎn)向的時候,已經(jīng)自然脫落了。侯結(jié)巴邊拉著船朝岸上跑,邊恨恨地責罵船,原來你也是好吃懶做的主兒,拉你下河采沙子,死活不肯下去,拉著你回去休息,卻這么聽話。

把船拉到楊樹林,重新掩蓋好,天都大半夜了。侯屁眼拿起手電筒,分別照了照馬尾巴和侯結(jié)巴,又趴在兩人的臉上仔細研究一番,嘟囔道,原來是謊報軍情啊,哪里嘴爛眼瞎了,不都好好的嗎?

馬尾巴揉揉自己的眼,果然沒有瞎。侯結(jié)巴舔舔自己的嘴唇,也很安全地長在那里。

侯結(jié)巴不滿地問,你……才……謊……報……軍情呢。打……沙隊……在……哪兒呢?

侯屁眼埋怨道,你們一個嚷著嘴爛了,一個叫喚眼瞎了,我還以為真的呢。兩個殘兵敗將,今夜黑兒反正干不成活了,干脆,來個大撤退。

侯結(jié)巴,你……騙……我,你……賠我……損失!

馬尾巴也說,屁眼哥,做人不能這么不地道吧?就算沒采來沙子,今夜晚的誤工費你可不能少了我的!

折騰到大半夜,也沒看到打沙隊的人來。眼看天也快亮了,若是再把船弄到河里去,干不多大會兒還得撤回來。倒不如養(yǎng)養(yǎng)精神明兒晚上大干一場。

7

耿明海和夏寡婦的關(guān)系,侯樹后來才聽說的,是聽馬尾巴說的。

馬尾巴說,那天,他正在夏寡婦的小賣部里喝酒,外邊進來個人。馬尾巴認出,這人是打沙隊的耿隊長。在灌河采沙的人沒有不認識耿隊長的。但是耿隊長并不一定認識他們。

對耿隊長的到來,夏寡婦好像有預(yù)感似的。夏寡婦用眼剜了一下耿隊長,問,你怎么跑到這兒來了?馬尾巴從夏寡婦的眼神里,看出兩人不一般的特殊關(guān)系。馬尾巴說,夏寡婦那眼神兒,有一種哀怨,有一種期盼和渴望。她從來沒有用過這樣的眼神看過他馬尾巴。盡管馬尾巴已經(jīng)和她好上快一年了。

耿隊長站在柜臺子外邊,也不說買東西,也不說走,也不回答夏寡婦的話,就那么有一眼沒一眼地看著夏寡婦。那時候,馬尾巴覺得這個耿隊長挺怪的,你一個公家人,那么看一個寡婦干什么?是想在這兒找個“二奶”摟一摟?夏寡婦的確好看,長得秀氣,大方,穿戴打扮也是城里女人的作派,雖然已經(jīng)是一個孩子的媽媽,但看上去還那么年輕,像沒出嫁的大閨女似的??墒牵吘故莻€農(nóng)村女人,又是個沒了男人的女人,耿隊長這個公家人會看中她?這讓馬尾巴百思不得其解。要了二兩小酒,一包酒鬼花生米,本來用不了十分鐘就處理干凈的??墒牵热挥錾狭讼胍私馇宄氖虑?,就磨磨蹭蹭把吃喝的節(jié)奏放慢下來?;ㄉ啄笤谑掷?,放在眼前,仔細地打量一番,才扔進嘴里。喝酒的速度也不是以往的牛飲方式,而是輕輕地呷一小口,含在嘴里細細地品嘗三分鐘,才一伸脖子咽了下去。

夏寡婦倒是急了,罵道,馬尾巴,你在那地兒磨蹭個啥?還不快給客人騰地兒?

小賣部本來地兒就小,馬尾巴占了塊大地兒,耿隊長就只有站在門口。

雖然挨了罵,馬尾巴心里是舒坦的。想趕我走啊,我還就偏不走,看看你和這個耿大官人究竟要干什么?

馬尾巴欠了欠屁股,騰出一塊地方,招呼耿明海,來呀,坐這兒,哥倆喝兩杯!說話的口氣沒把耿明海當外人。

耿明海竟真的走了過來,坐在馬尾巴騰出的那塊地方,對夏寡婦招呼道,來一瓶老白干,賬算到我頭上。倒要和這位兄弟喝個痛快。

夏寡婦說,你一個公家人,和他叫啥陣?他是個酒鬼,你喝不過他的。嘴里說著,還是把酒掂了過來,又拿來了花生米、真空包裝的雞爪等下酒菜。

馬尾巴嚷道,老夏,你看不起人咋的?哥情愿和兄弟坐一塊兒喝,這是緣分,你攔的哪般子橫?

夏寡婦嗔怪道,混球貨,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兒!喝吧!喝死你可沒人給你收尸!

馬尾巴嬉皮笑臉地說,做了鬼我也要賴在你這兒了。

夏寡婦“呸”一口,便忙自己的去了。

耿明海已經(jīng)把酒打開,倒了滿滿兩杯,壓低聲音說,兄弟,和她……得勢沒有?

馬尾巴咂了咂嘴巴,心想,他倒是痛快,直接探底呢,既然這樣,讓你對她死了這份心,想著,便也悄聲說:馬上就扯證了,能沒得勢嗎?

耿明海把酒杯端起,和馬尾巴碰杯,道,祝賀!老弟,這女人心眼好,又能干,你可要善待她!

馬尾巴說,這個還用得著你教?說著,一仰脖把酒喝干。

耿明海被嗆了一下,自我解嘲道,好,哥算白說。咱喝酒!把酒杯斟滿又說,今兒哥倆喝酒要有個講究。

馬尾巴說,哥痛快,兄弟也高興。說吧,怎么個講究法?心里想的是,拼酒量誰還怕你。

耿明海卻問,知道哥是干啥的嗎?

馬尾巴說,哪能不知道,灌河兩岸幾十公里,提起耿隊長,誰心里不發(fā)怵?

耿明海笑道,把哥當成殺人不眨眼的魔鬼了?

馬尾巴說,也不是。哥替天行道,掌握著生殺大權(quán),那些犯了天條的人還能不怕你?

耿明海說,兄弟真會開玩笑。不過打擊違法采沙罷了,什么天條天律?

馬尾巴說,采沙的成了小偷,打沙隊就是公安,小偷不怕公安?

耿明海笑道,既然如此,兄弟是愿意當小偷,還是愿意當公安?

馬尾巴一怔,也笑道,哥開啥玩笑,我……不當小偷。公安嗎,只怕沒人要我。

耿明海說,這樣吧,今兒咱哥倆對飲,我喝趴了,算倒大霉,你喝趴了,日后就跟哥當公安。

馬尾巴躍躍欲試,說,真有這樣的好事?

耿明海說,不過,你這個公安是潛伏在地下……

馬尾巴遲疑半天,才說,你是要我當你們的眼線?

耿明海說,我們每個月給你一定的生活補助,除此,還要看你的表現(xiàn)……

馬尾巴脊梁上冒出汗來,他知道耿隊長所說的表現(xiàn)意味著什么。現(xiàn)在村子里敢于偷著采沙的人,哪一位是好惹的?不是有村干部罩著,就是鄉(xiāng)里縣里有人撐著腰。自己若像耿隊長要求的那樣表現(xiàn)自己,那么,自己在村里就沒有了立足之地。他馬尾巴的根在這里,如何改變身份也是上侯村的村民。是上侯村的村民就得被侯樹這些人管住,就得聽他們的。這些人得罪不起,這個潛伏的眼線自己不能當,給多少錢也不能當。

馬尾巴搖了搖頭,說,哥,兄弟掏句心窩子的話,打沙能做到這一步,哥已經(jīng)算功德圓滿了?,F(xiàn)在,那些偷著采沙的,都是有根底的。兄弟是雞蛋,他們是石頭,我碰不起他們。哥,你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吧……

耿明海聽了,心一點一點沉了下去。他知道自己再怎么說也是無用的。

兩人端起酒杯,喝起了悶酒。那天,馬尾巴喝多了,他不知道耿明海是啥時候走的。

8

那天夜里,馬尾巴并沒有回自己的家。

馬尾巴的爹死了,姐出嫁了,家里只有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娘。馬尾巴不管老娘,老娘也管不了馬尾巴的事。好在老娘身子骨還結(jié)實,做飯洗衣自己能伺候自己。老娘放心不下的是,馬尾巴小三十的人了沒有領(lǐng)回家個媳婦。村里也有人曾給馬尾巴介紹過對象,馬尾巴一見人家,就說人家比吳美麗好不到哪里去,拜拜了。這孩子心氣兒高。后來聽說,不爭氣的兒子與夏寡婦勾搭上了。老娘去小賣部仔細看過夏寡婦,那女人長著一張狐媚子臉,是個妨男人的主兒。她男人好好的,身強力壯的,竟然在灌河里淹死了。那么多人在灌河里采沙都沒淹死,就淹死個他,還不是女人妨的?怪不得自己家的混球兒子死活不去城里打工了,原來是被這個妖精勾了魂!老娘想好了詞兒要和馬尾巴談?wù)?,可總也逮不到機會。

馬尾巴知道老娘的心思,對老娘說,咱娘倆現(xiàn)在都是單身,一個孤男,一個寡女,誰也別干涉誰的自由。老娘你要真是閑得沒事干,就去給我找個后爹領(lǐng)回來。把老娘氣得差點兒背過氣去。

那天凌晨,馬尾巴想到自己昨晚預(yù)支的費用還沒有消費,夏寡婦反正一個人也夠寂寞的,自己何不去陪陪她。

進了村,馬尾巴站在路口,掏摸半天,才把雞巴掏出來,稀稀拉拉尿了一陣,看到侯屁眼和侯結(jié)巴消失在了村子里的暗影里,才提上褲子,向小賣部走去。

大黑很敬業(yè)地臥在小賣部門口,盡職盡責地守衛(wèi)著那兒的一草一木,聽到風吹草動,便警覺地爬起來,對著無邊的夜空“汪汪”地吆喝幾聲,直到確認是自己的判斷出現(xiàn)了錯誤,才偃旗息鼓地重新臥下來。

馬尾巴早已經(jīng)收買了大黑,和大黑成了很要好的朋友。馬尾巴什么時候來小賣部,大黑都是熱情有加,并且給馬尾巴提供了很大的方便。比如,大黑搖搖尾巴,馬尾巴便知道夏寡婦正在里邊忙著呢。大黑若是不搖尾巴的時候,夏寡婦一定是在里邊閑著發(fā)呆。馬尾巴根據(jù)大黑搖不搖尾巴,決定自己進入小賣部之后話該如何說,事情該如何做。

那天,大黑看到馬尾巴從半明半暗的村口走過來,就興奮地撲過去,一個勁地向馬尾巴搖尾巴。搖啊搖,不停地搖。馬尾巴心里有些吃驚,這狗日的,怎么這個時候搖尾巴呀?天還沒亮,夏寡婦不該起這么早啊。夏寡婦沒起來,她能忙啥事呢?這就奇了怪了。

馬尾巴疑惑地停在小賣部門口,他的手伸出來,舉了起來。按照往常的做法,是輕輕地在門上扣三下,夏寡婦要是沒睡著,會明知故問地低聲問一句,誰呀?馬尾巴也會輕輕咳嗽一聲,算是回答。夏寡婦會說,這么晚了,要買東西明早兒來。馬尾巴說,你把門打開,我用的東西必須現(xiàn)在就要買,急等用。夏寡婦就會罵一聲,混球貨!其實人已經(jīng)站在門后,吱呀一聲把門打開了一條縫。馬尾巴就會猴急地撲上去,把夏寡婦摟在懷里。

可是,那天,馬尾巴舉起的手,沒有按照以往的程序去叩門。不是他不愿意去扣,而是里邊突然響起的聲音阻止了他。他聽到里邊響起一陣自己非常熟悉的聲音,是夏寡婦發(fā)出來的聲音。這呻吟聲他太熟悉了,她和夏寡婦第一次的時候,夏寡婦發(fā)出的這種聲音著實讓他嚇了一跳。他沒想到夏寡婦會發(fā)出這種奇怪的聲音。難道自己的快樂真的會給女人造成這么大痛苦嗎?到第二次的時候,再次聽到夏寡婦在他的身子底下發(fā)出那種聲音時,他就像聽一支悅耳動聽的催眠曲。伴隨著夏寡婦的催眠曲,是一陣陣男人的喘息聲。這個聲音,有些像風吹紙糊的窗戶紙發(fā)出來的那樣,一陣急一陣緩,不那么勻稱,不那么亢奮。那時候,馬尾巴的血凝固了,他舉起的手,握成了一個拳頭。他恨不得一腳把門踢開,把屋里的男人一刀宰了,再把那人的雞巴割下來,扔給大黑吃!可是,憑什么呀?夏寡婦又不是你的女人,你能買,別人就不能買嗎?

馬尾巴曾經(jīng)向夏寡婦求過婚,要夏寡婦嫁給他。當時,夏寡婦提出了一個條件,要嫁給他可以,但是他必須從侯屁眼的采沙船上撤下來。夏寡婦的男人就是因為采沙掉進了老虎穴淹死的,她對采沙有一種排斥。馬尾巴答應(yīng)夏寡婦,你等著,我一定會撤下來的。可是,不是現(xiàn)在,他現(xiàn)在還撤不下來。他和侯屁眼簽過三年的雇傭合同,要撤下來,必須等合同到期。如果不到期自己單獨撕毀合同,他不但在經(jīng)濟上要受到損失,侯樹那里也不好交代。馬尾巴沒有給夏寡婦說出讓她等待的原因,夏寡婦以為,是馬尾巴對她沒有真心。因為她畢竟比他大了五歲,再說,她是個死了男人的女人。夏寡婦把和馬尾巴的來往當成了一種大姐哄小弟玩的游戲。

里邊的夜眠曲和喘息聲逐漸地平息了。馬尾巴還愣愣地站在外邊,不知道自己該如何辦才好。那一刻,他把對屋里那個男人的仇恨轉(zhuǎn)向了夏寡婦。他恨夏寡婦不該把自己賣給除他之外的男人。因為他是真心愛夏寡婦的。他要夏寡婦等著他,留給他一個人。三年的雇傭合同很快就要到期了,到那時候,他會按照她的要求辭退采沙工作。他要把夏寡婦排排場場地娶回家。可是,這個賤女人,這個不要臉的女人,為什么還要把自己賣給別的男人呢?馬尾巴恨不得沖進屋內(nèi),把夏寡婦狠狠地教訓一頓。

屋內(nèi)有了響動,是那個男人穿衣穿鞋的細微聲音。馬尾巴知道,天快要亮了,那個男人要走了。馬尾巴急忙躲到屋子的后邊,他要看看這個和他爭一個女人的男人是誰。他要報復(fù)他!

屋門打開一條縫,男人走出來。看到那個男人,馬尾巴的血簡直要凝固住了。

原來竟然是侯樹!

9

侯樹終于弄清楚了夏寡婦和打沙隊隊長耿明海的關(guān)系。兩人原來是高中時的同學,并且在高中上學時,兩人還勾搭過,是老情人。不過,由于后來兩人命運的不同,終于沒有能走到一塊。他們的故事很普通,沒什么新奇之處。

耿明海考上大學,畢業(yè)后,成了有公職的干部,找了一個同樣有公職的老婆。生活雖然很甜蜜,但耿明海的心里時常有一種自責和內(nèi)疚,他幸福了,那個人呢,會不會罵他是個負心的男人?耿明海忘不掉的那個人就是夏寡婦。

夏寡婦沒能考上大學,回到農(nóng)村老家,后來出去打工,在南方一座城市的工廠里,遇到了一位老鄉(xiāng)。這位老鄉(xiāng)憨厚樸實,身材魁梧,干活力氣大。夏寡婦很快就喜歡上了這個男人,沒多久,就和這個男人確定了關(guān)系,后來回鄉(xiāng)結(jié)婚,結(jié)了婚便不走了。男人把在外邊打工掙來的錢置買了一條采沙船。那時候,打沙隊還沒來,夫妻倆夫唱婦隨,早出晚歸,苦吧累吧倒也掙了一些錢。天有不測風云,一次采沙時,突然下起了大雨,瓢潑大雨打翻了采沙船,男人掉進了老虎穴里,等雨停下來人們把他打撈上來的時候,男人已經(jīng)變成了死鬼。夏寡婦哭干了眼淚,最后就不哭了。再哭也不能把男人哭回來。后頭的日子還得過,她把船當了破爛賣,把采沙的機器也當了破爛賣。用手里那點兒積蓄,開了小賣部。各人有各人的命運,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夏寡婦走到這一步,覺得這都是自己的命。命運是老天早就安排好的,你想抗爭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她沒覺得自己有什么不好。

如果不是上邊對采沙要進行打擊制止,即使要打擊制止違法采沙,若不是耿明海當了打沙隊的隊長,夏寡婦也許這一輩子不會再看到耿明海。她曾經(jīng)詛咒過耿明海,詛咒過千百次!直到后來遇見了她的男人,才漸漸地把他忘了。在她的印象里,耿明海不存在了。耿明海是誰,她早把他忘記了。可是,耿明海突然出現(xiàn)了,她才猛地想起,哦,是他呀,這個人,原來曾經(jīng)地在一塊過,曾經(jīng)在對方的心底有過刻骨銘心的愛。然而,那種幼稚的時代早已經(jīng)過去了!那不過是一種游戲,是一種類似于兒童過家家般的小兒科?;剡^頭去看,那段經(jīng)歷十分的短暫,又十分的可笑。沒有甜蜜的感覺,只有苦澀。后來,才知道,耿明海是帶著人來打沙的。采沙是違法的,采沙破壞了河道,破壞了生態(tài)平衡,給河岸居住的百姓和兩岸的農(nóng)田都造成了危害和無窮的后患,因此,政府不允許任何人再到河里隨便采沙了。耿明海帶領(lǐng)的打沙隊,很快就把采沙人用的船砸了,機器沒收了,那種熱火朝天的采沙場面再也看不到了。那個時候,夏寡婦心里突然萌動出一種怨言,為什么不早些來呢?如果早些來,她的男人也就不會掉進老虎穴里淹死了。她那個死鬼男人,比這個叫耿明海的人長得英俊挺拔,身材比他高出一個頭頂,臉大額寬,濃眉大眼??上Я?。如果還活著,這耿明海來了,倒是讓他們PK一下??上В裁炊纪砹?。

耿明海第一次出現(xiàn)在小賣部的時候,對夏寡婦說,我,對不起你。

夏寡婦一怔,突然就笑了,說,哪里話,你沒有對不起我。

耿明海又說,你日子過得很苦。

夏寡婦說,你看,我連大超市都開起來了,這日子能會苦嗎?

耿明海遲疑一下,還是再找個伴兒吧,日子長著呢。

夏寡婦笑道,不急?,F(xiàn)在,好多男人都排著隊要來娶我。我得仔細挑選一下,考驗考驗他們。

夏寡婦的開朗和自信倒讓耿明海處于尷尬的境地,他不自信地笑了笑,說,打沙隊遇到了困難。

夏寡婦說,我知道你們會遇到困難的。

耿明海疑惑地抬起頭,看著夏寡婦嫵媚的眼睛。

夏寡婦說,能打到這一步,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領(lǐng)導(dǎo)該給你發(fā)獎。

耿明海說,可是,畢竟沒有徹底。群眾有舉報。

夏寡婦說,徹底不了的!白手到河里撿票子,的確很饞人。一天采百十方沙,就是幾千塊,這么暴利的買賣收得了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吧。

耿明海說,領(lǐng)導(dǎo)要求,一定要打徹底。

夏寡婦說,讓你們領(lǐng)導(dǎo)親自來也徹底不了。這些人都有些權(quán)勢,與村里干部還有鄉(xiāng)里縣里的人都有些扯秧子,扯出這一頭,就會拽出那一頭。再說,都是在你們不來的時候下河,等你們來到的時候,早已經(jīng)收了船。你們內(nèi)部有內(nèi)鬼,得了這邊的好處,會把你們的動向及時傳遞過來。所以,你抓不到他們,也打擊不了他們。

耿明海說,能幫我打聽到內(nèi)鬼的情況嗎?

夏寡婦決絕地說,不行,打聽不到。隨后補充一句,即使能打聽到我也不會告訴你。我不能砸人家的飯碗。

耿明海刺了夏寡婦一刀,聽說你男人就是采沙淹死的?

夏寡婦反問,你們?yōu)槭裁床辉鐏泶蛏常?/p>

耿明海說,幫幫我吧。為了不讓悲劇重演。

夏寡婦沉默了一陣,垂下眼簾,說,我不知道應(yīng)該怎樣幫你。

耿明海從兜里掏出一張名片,遞給了夏寡婦,說,把它收好,我會告訴你的。

夏寡婦猶豫一下,還是把名片接過來裝進了兜里。

10

自從發(fā)現(xiàn)侯樹和夏寡婦有了一腿后,馬尾巴心情煩悶,情緒低落。在他認為,夏寡婦既然和他好上了,就不應(yīng)該再和別的男人睡覺。馬尾巴是真心喜歡夏寡婦,早晚要把夏寡婦娶回家的。馬尾巴曾信誓旦旦地向夏寡婦表達過自己的誠心,說等到和侯屁眼的合同期滿,他馬尾巴掙到一筆錢,就堂堂正正地和夏寡婦拜堂成親??墒?,這個夏寡婦怎么會這個樣子呢?怎么這么對他馬尾巴不忠貞呢!這讓馬尾巴很苦惱。

馬尾巴決定要找夏寡婦討個說法。

那天,馬尾巴走進了夏寡婦的小賣部。

正巧沒有人來買東西,夏寡婦清凈地坐在凳子上嗑瓜子,一看到馬尾巴走進來,嗔怪道,還以為被野貓子號去了呢,兩天都不見影兒了。在上侯村,被野貓子號去是說這個男人像雄貓一樣被雌貓吸引到旮旯里走窩子去了。

馬尾巴“嗯”了一聲,準備好的一肚子話,被夏寡婦這句罵罵回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yún)s又不知從哪里開口,只是找了個小凳子,悶頭不響地坐下了。

夏寡婦看他這個樣子,以為他又和侯屁眼鬧了別扭。這些天采沙不順當,侯屁眼來小賣部給她擺理,總是把責任推到馬尾巴身上。馬尾巴和侯屁眼吵罷嘴,就到小賣部里喝悶酒。

夏寡婦把酒倒了二兩,又從貨架上拿一包花生米,放在馬尾巴面前的小桌子上,沒好氣地說,在外邊受了氣,到這兒甩臉子,給誰看呢?

馬尾巴借了話題,悶聲道,給誰看?誰愛看誰看!

夏寡婦從來沒有聽過馬尾巴使這樣的腔調(diào)和她說話,這讓她很意外。她把臉一扽,說,別給臉不要臉。俺伺候不了你,你滾!滾得遠遠的!說著,眼圈已經(jīng)紅了。

馬尾巴看著夏寡婦的樣子,有點心疼。可是,今兒是來興師問罪的,不能為這婊子的幾滴貓尿軟下心腸來。想著就說,誰要臉不要臉,誰心里最清楚!吃著碗里,還看著鍋里,這樣的女人,才不要臉呢!

夏寡婦一聽,心里就明白了。那天晚上,侯樹從他小賣部里走出去的時候,她去關(guān)門,恍恍惚惚看到屋角落里有個人影。當時深更半夜,她還以為是一種錯覺,是自己看花了眼?,F(xiàn)在想來,那個人影準是這個混球貨。怪不得這個混球貨這些天都不理她了呢??墒?,和侯樹的事,能怪她嗎?侯樹掌握著村里大權(quán),分宅基地,吃低保,拿糧食補貼等等雜七雜八的事情,哪一條都是他說了算,他說誰該吃誰才能吃上,他說誰不該吃就是餓死你也沒人“低?!蹦?。這樣一個手握大權(quán)的人,村民誰敢得罪他!侯樹是個色狼,村子里有點姿色的女人哪一個他沒有睡過!何況她是一個沒有了男人撐門面的窮寡婦呢!想到這些,夏寡婦不禁悲從心頭起,不由放聲大哭,邊哭邊數(shù)落道,俺那早死的冤鬼呀,你咋就撒手走了,撇下俺孤兒寡母受人家的欺負呀!

夏寡婦這么一哭,倒把馬尾巴哭得心里酸溜溜的,本來要硬著心腸教訓夏寡婦一場的,卻怎么也硬不起來了。細致地一想,夏寡婦和侯樹睡覺的事是不能全怪罪夏寡婦,完全是狗日的侯樹的責任。侯樹不趕著纏磨夏寡婦,夏寡婦是決不會和他上床的。侯樹這狗日的耍兩面派,睡了自己心愛的女人,還在自己面前裝得人五人六的。自己絕不能放過他??墒?,怎樣才能不放過他呢?自己還被侯樹掌控著,感謝人家還來不及呢,又能咋得了他?聽夏寡婦還在沒完沒了的數(shù)落,倒像自己做了虧心事似的,便勸道,好了,別哭了。是我不要臉!以后看見他再朝你屋里跑,我不放過他!

夏寡婦抹一把淚,說,有膽量你拿把刀砍死他!

馬尾巴狠狠地說,你當我不敢!

11

侯樹有些煩躁,這段時間侯屁眼和馬尾巴也不知道咋弄的,采上來的沙子越來越少,好容易等到打沙隊沒來的一天,他們竟也采不了幾方沙。以往,船下到河里,機器一開,咋也要采個三五十方,順當?shù)臅r候,百八十方也是有的。采沙就像拾票子,是多讓人開心的事啊!

侯樹把侯屁眼嚼得七竅生煙,侯屁眼被嚼急了,就把責任推到馬尾巴身上,說馬尾巴不是和侯結(jié)巴干架,就是一上工又要拉屎撒尿?;^,沒有了過去那種敬業(yè)精神。除了這些,機器也老是出毛病,不是采沙泵壞了,就是機器出了故障,反正每次下河采沙,都要發(fā)生一點問題。而解決這些問題,需要花費很長一段時間。有時候剛把問題解決掉,內(nèi)線又發(fā)來信息,打沙隊已經(jīng)出發(fā)。只好收兵回營,一粒沙子也沒能采到。

侯樹聽侯屁眼這么一說,也意識到問題不在侯屁眼這里,是在馬尾巴那里。馬尾巴是在消極怠工,馬尾巴在用一種特殊的方式與采沙相對抗??墒?,馬尾巴為什么要這么做?是什么讓馬尾巴轉(zhuǎn)變了態(tài)度?這是侯樹必須弄清楚的問題。在想這些問題的時候,侯樹突然意識到,馬尾巴最近確實發(fā)生了一些變化,馬尾巴看自己的眼神和過去不一樣了。過去,馬尾巴的眼睛里是乞憐、是柔和、是依靠、是信任、是無奈,而現(xiàn)在馬尾巴的眼里是蔑視、是輕視、是孤傲、是芒刺、是反叛。一想到馬尾巴前后截然不同的目光,侯樹就想,馬尾巴難道聽說了什么?派出所老李抓他上演的苦肉計是侯樹在后邊導(dǎo)演的,難道馬尾巴知道了這個內(nèi)情?再不然,馬尾巴得知了侯屁眼的采沙船和機器,其實侯樹才是東家?侯樹為了能讓他心甘情愿地為自己采沙掙錢,費盡了心思,才籠絡(luò)住了他這樣一個棒勞力為自己賣命,難道他現(xiàn)在看透了這些?如果不是上邊的這些原因,那就是馬尾巴嫌給他的工錢少。工錢的確不多,也就是個意思,這樣廉價的勞力恐怕在全國同類行業(yè)中也難找到。侯樹曾經(jīng)捫心自問,是不是再給馬尾巴多發(fā)一點錢。這小子愛喝酒,又要拿出一部分花到夏寡婦身上??墒?,只是想想而已,一直沒有提過給馬尾巴漲工錢。

侯樹把問題都想遍了,最關(guān)鍵的一個問題他沒想到,那才是馬尾巴消極怠工的根本原因。

侯樹決定親自和馬尾巴談一談。那天,侯樹很客氣地把馬尾巴請到家里,讓老婆準備了幾個硬菜,幾個素菜,葷素搭配,倒像真的招待貴賓似的。馬尾巴盡管滿肚子怨氣,可是看到侯樹如此隆重的接待標準,便有了受寵若驚的感覺。

馬尾巴說,侯支書,太麻煩了,我承受不起。

侯樹說,不麻煩??∩@孩子不懂事,你給他幫恁大忙,他早該謝你了??墒牵呛⒆有难厶珜?,不知道知恩圖報。我替他感謝你。來,咱爺倆干一杯。說著把酒斟上,端起遞給馬尾巴一杯,自己端起一杯,一仰脖,把酒喝干。

一看到侯樹敬他,馬尾巴急忙接過酒杯。他有點感動了。在上侯村,侯樹給誰敬過酒呀,都是人家趕著給他敬酒。侯樹親自給他敬酒是高抬了他馬尾巴。馬尾巴就是這樣一個人,人家只要對他有一點好,他就把原來的不好忘記得一干二凈,還非常感謝人家,總覺得欠了人家的,應(yīng)該好好回報人家。

馬尾巴把酒一口喝干,喉嚨里就冒出一股熱勁來,熱得眼睛都有些發(fā)酸。他奪過酒壺,說,侯支書,不能讓您敬酒。來,晚輩敬您一個。說著把酒斟上,兩人又把酒杯喝了個底朝天。

侯樹說,馬尾巴,我沒看錯你。咱村里年輕人里邊數(shù)你實誠能干。老叔沒有白擔保你。

馬尾巴聽出,侯樹又要擺他自己的功。這話說多少遍了,目的就是讓記他的好。馬尾巴說,我給屁眼哥幫忙采沙都是看你的面子,不然,我到哪里去打工養(yǎng)活不了自己?

侯樹急忙說,那是那是。你這孩子義氣,知恩圖報,沒說的。只是,俊生那孩子把錢看得太重,工錢一直沒給你漲?;仡^我說他,讓他每個月給你加五百塊。不管能不能多采沙子,工資也要加上去。

馬尾巴立刻紅了臉,說,侯支書,我不是為那幾個錢……

侯樹想,難道他明白了今天請他喝酒的用意?明白了更好,不用挑明了。想到這,便說,俊生這孩子也不容易,自小沒了爹娘,跟著我長大,也夠可憐的。就拿采沙這事來說,政府一直反對、制止,可是,他置買的船、機器,擱進去十好幾萬,若不讓他去采沙換些錢,他欠下的債誰替他還?所以說,我是兩難。政府的打沙政策我得支持,俊生偷著去采沙我既要批評他,又不能阻攔他。把他惹急了,他跟我瞪眼,讓我去替他還債。

馬尾巴明白,侯樹這么說,是替自己撇清。其實,馬尾巴早已經(jīng)知道,侯屁眼這一套采沙設(shè)備都是侯樹投資的。侯樹才是真正的東家,侯樹不當東家和后臺,侯屁眼根本沒本事置買采沙設(shè)備,更不用說在現(xiàn)在如此緊張的局面下還能夠偷著采沙。連錢也是侯樹管住的,賣沙的錢都要交給侯樹。侯屁眼和馬尾巴一樣領(lǐng)工資,只不過侯屁眼的工錢直接從侯樹手里接過來,馬尾巴的工錢是通過侯屁眼的手轉(zhuǎn)過來的。這一切,馬尾巴是從吳美麗那里聽到的。

那一次馬尾巴去侯屁眼家找侯屁眼,沒見到侯屁眼,只有吳美麗一個人在家,當時吳美麗正一個人在家照鏡子。吳美麗聚精會神的樣子,直到馬尾巴走到了背后她才發(fā)現(xiàn)。吳美麗急忙放下鏡子,罵道,該死的馬尾巴,進來也不打個招呼?

馬尾巴嬉皮笑臉地套著近乎,說,打啥招呼,都是自家人。

吳美麗說,誰和你是自家人。說著,用白眼珠子翻了一眼馬尾巴。

吳美麗的白眼珠子嚇了馬尾巴一跳。馬尾巴還沒這么近距離地看過吳美麗。吳美麗臉上的疤痕縱橫交錯,如掛上去的雞腸子。馬尾巴知道那不是雞腸子,沒有人敢去吳美麗的臉上掛雞腸子,就是有人敢掛吳美麗也不允許。吳美麗的白眼珠子白里透青,朝上翻的時候,就如誰把吃剩的鴨蛋清子塞進了兩個黑洞洞里。

馬尾巴很同情吳美麗,一個女人面孔被破壞成這樣,的確夠痛苦的??墒牵瑓敲利悈s這么堅強地活下來了,還在沒有人的時候自我欣賞。真令人佩服。

馬尾巴說,嫂子,聽說你這種病能治好。

吳美麗又用白眼球翻了馬尾巴一眼,大概看出對方不是取笑自己,才“咳”了一聲,道,哪有錢呢。娘家有錢早就去治了。

馬尾巴說,讓屁眼哥給你掏錢治。采沙賣的錢夠了。要是不夠,兄弟掙的工錢給你贊助。

吳美麗聽了有些感動,道,謝謝兄弟的好意。稍停,嘆了一口氣說,你難道真不知道,侯俊生和你一樣,都是在幫人家掙錢?

……

馬尾巴看到侯樹如此做作的樣子,先前那種感激之情一下子蕩然無存。他在心里罵道,這個老騷貨,裝善人呢。騙著自己給他賣命掙錢,還欺負他心愛的女人,真不是個東西!馬尾巴一想到那天在小賣部門口聽到的那種聲音,心里就恨,臉色也黯淡下來。馬尾巴真想把酒潑到侯樹的臉上去??墒牵K于沒能鼓起那樣做的勇氣。

侯樹看到馬尾巴頹喪的樣子,不知道這個年輕人怎么一瞬間就判若兩人,不知道那句話觸動了對方的神經(jīng),更不知道對方的彎子究竟在哪里?想到這,干脆挑白了說,聽俊生說,這一段時間采沙老是出問題,沙場里沒剩下幾方沙了,若遇上買沙的大戶,肯定要抓瞎。

馬尾巴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

侯樹繼續(xù)說,俊生沒本事,采沙還得靠你。你有力氣又有技術(shù),采沙機器聽你的使喚。

馬尾巴把頭埋進了褲襠里。

侯樹仍舊說,尾巴,如果有啥想法,你給我說,我批評俊生。

馬尾巴甕聲甕氣地說,不在屁眼哥。

對方終于開了口,侯樹急忙問,在誰?

在你!

侯樹有些驚愕,我?

你能不能不去夏寡婦那里!

12

已經(jīng)進入了三月天,灌河兩岸的河坡逐漸地泛綠,結(jié)巴草,星星草,毛毛草,稗子草,還有很多不知名的小草都冒出了芽兒,河坡得風得水得陽光,自然都很旺盛地生長起來。連那些因采沙過量、造成塌陷的地方也長出了一片綠色。

侯樹那天正在家里生氣。

馬尾巴那一頭安撫住了,自己答應(yīng)不去夏寡婦那里了,村里年輕媳婦多著呢,侯樹不是少一個夏寡婦不能過,就送個人情給馬尾巴,答應(yīng)以后再不上夏寡婦的大床。馬尾巴果然不再拉屎撒尿消磨時間,采沙機器也沒有再出過毛病??墒?,侯玉才聯(lián)系的那個內(nèi)線卻出了問題。那個內(nèi)線是侯樹和侯玉才等幾家出錢供著的。

原來內(nèi)線的行動早已經(jīng)引起了耿明海的懷疑。耿明海略施小計,就查處了內(nèi)線的馬腳。內(nèi)線是司機小譚。小譚是侯玉才老婆的一個表外甥。那天耿明海對小譚說,給車子加滿油,今天九點去上侯村打沙。耿明海把這個決定只告訴了小譚一個人。小譚加油回來,剛好是九點,耿明海又改變了決定,讓小譚等著,什么時間去上侯村,聽候通知。耿明海是在等上侯村的眼線發(fā)來信息。果然,不到一分鐘,耿明海的手機上就來了一條短信:內(nèi)線來信,得知你們上午九點來,本來運到河里去的采沙船又拉回。

耿明海作為內(nèi)奸把小譚開除出了打沙隊。

失去了內(nèi)線,采沙工作就不能順利地進行。有時候剛把船拉到河里,打沙隊就來了,有時候估計打沙隊要來,沒敢行動,可是,打沙隊又一直沒來。侯樹明白,這邊的內(nèi)線被姓耿的掐斷了,姓耿的埋下的眼線卻在村里扎了根。就是因為有了眼線,打沙隊才在不該來的時候來了,該來的時候他們又不來。

眼線是誰呢?侯樹始終查不到蛛絲馬跡。聽說了夏寡婦和耿明海的關(guān)系后,也著意留神過夏寡婦??墒牵墓褘D連手機也沒用過,她怎么傳遞信息?采的沙子越來越少,收入也逐漸減少,越來越不景氣。這條發(fā)財?shù)穆纷颖还⒚骱5拇蛏酬犉茐牡貌怀蓸幼恿?。侯樹沒有理由不生氣。

那天,治保主任來找侯樹,告訴侯樹一個好消息,說是城里搞建筑的趙老板和他是初中同學,趙老板承包了一個大工程,要和上侯村采沙戶簽訂一份長期供沙合同。趙老板看中了上侯村的沙子,出的價格高,每方多出十元錢,一百方沙子就能多賣一千元,僅這筆錢就足夠給采沙工人發(fā)工資了。余下的每方六十元凈賺。說只要簽訂合同,趙老板先付一筆定錢,咱們的沙子就不準賣給別人了。

侯樹說,這確實是個不錯的消息??墒?,咱們的內(nèi)線沒了,打沙隊的眼線又查不出來,沙場里囤積的沙子越來越少,河里的沙子又越來越難采。和人家簽訂了合同,如果完不成任務(wù),人家罰不罰?

侯玉才說,好像要罰。不過,這可是到口的肥肉,不吃白不吃。咱們就是破上血本也要掙這筆錢。

侯樹說,誰也不嫌錢扎手。關(guān)鍵是,耿明海的打沙隊神出鬼沒,來往不定,防不勝防,擾得你根本沒時間采沙。

侯玉才說,我讓孩子到網(wǎng)上查了……

侯樹問,網(wǎng)上?啥網(wǎng)上?漁網(wǎng)?

侯玉才笑道,啥漁網(wǎng)!是電網(wǎng),電腦網(wǎng)。

侯樹明白了,哦。網(wǎng)上說的啥?

侯玉才道,網(wǎng)上查不到關(guān)于采沙的犯罪條款。上邊只是要求對河道加強管理和保護,對私自采沙者嚴厲打擊。這個“嚴厲”沒有固定的界限,可輕可重。但是,耿明海他們銷毀船、沒收機器的做法肯定是違法的。

侯樹不解地問,你說耿明海犯了法?

侯玉才肯定地說,他們破壞生產(chǎn)工具,侵犯人權(quán),才是違法者。

侯樹說,看來你對法律研究得還比較明白,當治保主任是大材小用了。

侯玉才笑道,你要舉薦我,當司法局長我也能干得了。

侯樹說,司法局長你就等下輩子當吧。先研究研究眼下這步棋怎么個走法。

侯玉才說,打沙隊執(zhí)行的是地方法規(guī),即使行動上有些過激也不是大錯。再說,打沙是縣領(lǐng)導(dǎo)支持的,因此,他們才理直氣壯地……

侯樹泄氣地說,繞了半天,不是又回到了解放前?

侯玉才說,上有政策,下有對策。要不咱們這樣。接著把自己的“對策”講給了侯樹。

侯樹聽了點頭說,也只有這么辦了。就把合同與趙老板簽了吧。

13

馬尾巴賴在夏寡婦的床上不肯起來,夏寡婦已經(jīng)趕了他多次,說,天馬上就要亮了,再不走,被別人抓了現(xiàn)行臉上不好看。

馬尾巴說,礙他蛋疼?誰敢抓老子現(xiàn)行連他老婆也日死!

夏寡婦呸地啐他一臉,螞即鳥子(蟬)叫喚,盡是頭上的勁!快起來,可不要誤了大事。

馬尾巴說,放心,夫人的命令就是圣旨。

夏寡婦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誰是你夫人?

馬尾巴說,老子就是癩蛤蟆,就是要吃你這塊天鵝肉!說著,伸個懶腰從床上爬起來。

那時候,馬尾巴的手機響了。馬尾巴接通手機,侯屁眼的聲音傳過來,還在老夏的窩子里沒起來?

馬尾巴說,你管得著嗎?不然,把吳美麗的窩子讓出來?

侯屁眼道,得了吧??爝^來,楊樹林見。

馬尾巴一怔,問道,昨兒預(yù)報今天有雷陣雨,不是說不下河了嗎?怎么又突然變了?

侯屁眼得意地說,侯主任說,就是趁天氣不好才要抓緊干的。不然,誤了合同要賠款的。再說,這樣做,也是讓耿明海放在村子里的眼線傳遞的信息變成假信息,讓耿明海和他的眼線變成聾子和啞巴!說著,掛了手機。

馬尾巴接手機的時候,夏寡婦一直捕捉著對方的聲音,可是,她顯然沒有聽清楚對方說的啥,等馬尾巴接聽完,急忙問,啥事?

馬尾巴說,又要去采沙。

夏寡婦道,怎么又變了?

馬尾巴說,說是讓耿明海和他的眼線變成聾子和啞巴。

夏寡婦聽了,緊咬著嘴唇,沒有說話。

馬尾巴看了夏寡婦一眼,說,放心,他不會成聾子和啞巴的。說著,已經(jīng)走了出去。

馬尾巴走出門口的時候,臥在門口的大黑一下子咬住了馬尾巴的褲管。馬尾巴嗔罵道,你這個畜牲,還舍不得我走啊?說著踢開了大黑。大黑卻仍舊不舍地追逐著他。

夏寡婦追出來,手里掂著馬尾巴落在床頭的上衣,喊道,只顧緊著走,皮還要不要了?不是說有雷陣雨嗎,別著了涼。

馬尾巴接過外衣披在身上,笑道,有個老婆關(guān)心著真好。

夏寡婦嗔怪道,別光想好事,不明媒正娶你就等一輩子吧!

馬尾巴說,放心吧,到時候我買輛那個馬寶……不對,是寶馬,把你拉回家。說著,人已經(jīng)走遠了。

還寶馬呢,能買輛寶驢就不錯了!夏寡婦倚在門框上,目視著馬尾巴的背影消失在村頭的樹林里。

馬尾巴趕到楊樹林的時候,侯屁眼已經(jīng)把船從玉米秸桿下扒出來。

馬尾巴進一步追問,怎么今兒敢白天采沙,確定打沙隊不來了?

侯屁眼說,不是都告訴你了嗎,啰嗦!快干活。

馬尾巴說,到那邊放放腰水。

侯屁眼說,又要?;?/p>

馬尾巴說,哪能呢!一泡尿憋得蛋疼。說著匆匆地走了,一直走出侯屁眼的視線。

馬尾巴趕回來的時候,看到侯樹也來了,侯樹已經(jīng)幫侯屁眼把船運到了河岸。這時候,有幾家的采沙船已經(jīng)在河里開始采沙。侯結(jié)巴的船上增加了人力,以往只有兩個人,現(xiàn)在四個,侯玉才也上到了船上。

馬尾巴想,這些人終于露出了原形。原來不敢承認采沙船是自己的,打沙隊來的時候,一個個裝模作樣,賊喊做賊,裝得多像啊?,F(xiàn)在怕完不成合同任務(wù)受罰,都走到了前臺助陣指揮。

兩人把船停在距河岸十米遠的地方。這個位置很好,距沙子窩很近,又在水頭上,沙子采上來,從上游流下來的水很快又把沙子聚滿。在這個地方作業(yè),一晌午用不著挪動船和機器。

機器轟鳴著響起來,放在沙子窩里的水泵頭,在機器的帶動下,把沙水吞進肚里,然后,又通過一條如巨龍般長的粗膠管吐到岸上。沙窩里翻動著金黃色的浪花,從巨龍口里吐出來的沙水如一道金黃色的瀑布,成一條弧線傾瀉到岸上的圍子里。

圍子是提前已經(jīng)打好的。圍子墻有六十公分高,面積有一個籃球場那么大。抽上來的沙水蓄進圍子里,然后,經(jīng)過一段時間控水,等水控干沉淀的便是沙子。這個大圍子,至少能儲存五百立方沙子!

侯樹沒有到船上來,他留在岸上,拿著鐵锨,把圍子坍塌的地方重新修好,以免沙水流到外邊。

半晌的時候,天色陰沉得如鍋底子灰似的,烏云成團成團地從西北方向卷過來。風也越刮越大。風吹動著河面,河水就有了波動,采沙船也不如先前那么安穩(wěn),搖搖擺擺的,如一個醉酒的漢子。

馬尾巴抬頭看看天,道,天氣預(yù)報的還真準,說是有雷陣雨,看來真要下了。

侯屁眼也看看天,說,抓緊吧。今兒不把圍子采滿,就是下刀子也收不了工!

暴雨來得真不是時候。

一聲炸雷響起,人們在抬頭看天時,突然發(fā)現(xiàn),幾輛面包車沿著河堤呼嘯而來。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打沙隊的來了”!立時,恐慌比即將降落的暴雨還要恐怖地襲擊了人們。人們手忙腳亂,有的關(guān)機器,有的藏水泵,現(xiàn)場亂作一團。

侯玉才喊道,大家都不要慌張,把打漁的家伙抄出來,他們要是追問起來,就一口咬定是在打漁!

侯屁眼從艙里拉出一張漁網(wǎng),對馬尾巴說,快,把漁網(wǎng)下到河里去。

什么時候準備的漁網(wǎng)?馬尾巴不知道。他一邊幫助侯屁眼朝河里下漁網(wǎng),一邊偷眼覷著打沙隊來的方向。

岸上的侯樹并沒有表現(xiàn)出特別的驚慌。他走到一棵小樹旁,看到馬尾巴上船前掛在樹枝上的外衣被風吹落到了地上。心想,這個家伙把衣服落在了這里,大雨澆下來連個遮身的東西也沒有。他把衣服撿起來,聽到幾聲“嘀嘀”的響聲。那是裝在衣服兜里的手機發(fā)出來的聲音。侯樹這才意識到,馬尾巴不是把衣服落下的,而是怕手機掉到河里才留在岸上的。侯樹掏出手機,看到一閃一閃的亮著光,就按了一個鍵,手機里便跳出幾個字:信息收到,準時出發(fā)。

侯樹愣怔一會,突然明白過來,啊!眼線?原來是他!這個吃里扒外的家伙!

侯樹狠狠地把馬尾巴的上衣連同手機扔了出去,咬牙切齒地消失在楊樹林里。

打沙隊的車已經(jīng)開到岸上。

打沙隊員從車上跳下來。耿明海向大家吩咐道,占領(lǐng)碼頭,不能放跑一條采沙船!

王朝文粗著嗓門朝河里喊,把船開過來!統(tǒng)統(tǒng)開過來!誰不開過來要重重懲罰!

聽到王朝文的呼叫,采沙船上的人都有些心慌,一個個猶豫不決的樣子。

侯玉才低聲囑咐大家,嚇唬人呢,一個也不準開過去,他們就沒辦法。

侯結(jié)巴說,不……是……說,開……過去……從……寬……處理嗎?

侯玉才說,從寬個屁!你沒看那陣勢,要把咱們?nèi)珳绲舻模?/p>

侯結(jié)巴哭腔道,這……可……咋……辦呢?

侯玉才說,咱們不朝岸上去,他們就上不了船。白浪子大雨也會把他們趕走!

耿明海站在岸上大聲喊道,老鄉(xiāng)們,快把船攏過來。雨越下越大,河里危險……

馬尾巴問侯屁眼,咱們上不上去?

侯屁眼朝岸上看了看,說,二叔不在岸上,侯玉才他們不上去,咱們也不上去。

一道閃電如一條巨龍在頭頂閃過,接著“咔嚓”一聲響起個炸雷,繼而大雨傾盆而下。采沙船立刻如飄落在汪洋里的一片樹葉,向下游沖去。

侯屁眼大聲喊道,馬尾巴,快,掌穩(wěn)舵,別讓采沙船朝下游跑!

馬尾巴舉起大竹篙死命地扎進河底,想把采沙船固定下來,可是,河水越來越兇猛,一根竹篙根本抵不住強大的洪流的沖擊,暴漲的河水隨時都有掀翻采沙船的危險。

耿明海在岸上急得直跳腳,他咬牙罵道,這幫家伙們,真是要錢不要命??!隨后沖打沙隊員們大聲喊道,會水的都給我跳到水里去,把采沙船拽上來。救人要緊!說著脫掉鞋子,第一個跳進了河里。

王朝文吼道,耿隊長,就你那狗扒式,還去救人?快上來,我去把他們拽上來!可是,耿明海已經(jīng)游到了距河岸十多米遠的地方。

馬尾巴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說,還是把船撐過去吧。打沙隊的人都游過來了,再不上去,要出大事的。

侯屁眼說,侯玉才的船不靠岸,咱們就不靠岸——臨下河時,二叔安排過我。

馬尾巴氣得直跺腳,罵道,媽的逼,都啥時候了,你還聽他的?要命不要?說著,撐著竹篙把船朝河岸上攏。

侯屁眼一看,急了,道,人家都不上岸,就咱上岸。二叔不把咱嚼死才怪。說著,去奪馬尾巴手里的竹篙。

兩人一個撐了竹篙把船朝岸上靠,一個攔著不讓靠,船在漩渦里打轉(zhuǎn),隨時都有顛翻的可能。

耿明海向他們的船游過來,眼看已經(jīng)抓住了船幫,突然一個水浪打來,耿明海被打出去兩丈多遠,一下子跌進了漩渦里。人立刻如掉進滾湯鍋里的餃子,他的兩只手朝上扒著,可是,腳下卻像有一個巨大的抽風機,把他的全身朝里邊吸。他立刻變得無能為力,身子漸漸地朝下面沉去。原來,他被卷進了老虎穴里!

耿明海所處的危險,船上的人都看得一清二楚,每個人都睜大了驚恐的雙眼。

馬尾巴大叫一聲,不好!耿隊長掉進了老虎穴!

侯屁眼幸災(zāi)樂禍地說,淹不死他的。他會狗扒式。

馬尾巴狠狠罵了侯屁眼一句,侯屁眼你個狗日的!我日你八輩祖先!罵完,奮身一跳,躍入河內(nèi),向耿明海游去。

看著撲進水中向耿明海游過去的馬尾巴,侯屁眼道,你才是狗日的呢。狗日的才傻逼似的不要自己的命去救別人!

暴雨如注,水浪翻滾。

侯玉才說,要出大事了,把船開過去吧。

耿明海掙扎著,企圖沖出老虎穴,可是,一陣陣的水浪又把他壓了下去。就在他精疲力竭朝下沉沒的時候,一雙手忽然托著了他,把他朝上舉了起來。

耿明海終于一點一點地露出了水面。

船上和岸上的人都松了一口氣。

等到耿明海被人拉上船的時候,托舉他的那雙手,卻突然下沉了,沉入水底不見了。

人們剛剛放下的心又一點一點地提了上來。

連侯屁眼也著了急,他恐慌地大叫起來,馬尾巴!馬尾巴!你這個狗日的,你可不能死!你不能死呀!你和俺定的合同還沒有到期!俺老婆治臉還等著你的贊助!夏寡婦還等著你的寶馬把她娶回家呢!侯屁眼的聲音嘶啞悲愴,帶著哭腔。雨水和著淚水從他的臉上滾下來!

一陣風刮過來,又卷起一個水浪。水浪把漩渦中剛剛冒上來的人頭又卷入了水底。船被打出去一丈多遠……

耿明海吐出一灘水,清醒過來,他向圍在身邊的王朝文發(fā)怒道,馬尾巴呢?快去救馬尾巴!王朝文這才組織人到河中打撈馬尾巴。

夏寡婦發(fā)瘋似的從村里跑出來,跑過楊樹林,跑到了河堤上。她渾身泥水,好像剛從河里爬上來一樣??吹饺藗冊诤永锎驌浦幌伦影c軟在泥水里,嘴里喃喃地念叨,混球貨!你這個混球貨!你這個騙人的混球貨!

大黑如一支箭似的在暴雨中穿梭。它不時地停下來,站在灌河的岸上,仰起頭,沖著發(fā)怒的天空狂吠幾聲!

責任編輯:侯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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