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世勝,陜西延安人。陜西省作協(xié)會員, 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著有散文集《旅行者手記》《素手拂塵》。
搬家的那天,該拿的東西都裝在三輪奔子和架子車上了。末了,母親站在院子的石磨前一動不動,父親喊她說,時間不早了,得趕快走呀。她還是那樣站著。
人老幾輩子居住過的村子說散就散了,全村幾十戶人被花插在幾十里外的陌生村,以往收拾得干干凈凈的院子撒滿了無法帶走的東西,黃風(fēng)卷著一地狼藉,一家人誰都高興不起來。
望著站在石磨前的母親,我不知所措地朝她走過去。母親說:還是把磨抬下來,立在崖根底下,這樣人走了就是下猛雷猛雨把支磨的墩子沖壞,磨倒下來也不會摔碎,如果需要的話還能再來搬。
母親的話一出口,我就知道她的心事了。在母親看來,磨和鍋碗瓢盆一樣重要。我們村地處高山曠野,居住的人都是上世紀(jì)二三十年代從榆林一帶逃荒來到這里的。村里僅有的一盤磨沒人能說清是哪個朝代留下的。起先村里人還少,用磨就在磨旁土崖的一根鐵絲上紈上布綹,家有幾口人就把布綹的下端鉸成幾條,若人口相同的家里,有幾個男的,再在鉸成的布條的下端鉸幾個斜角,順序從鐵絲的北端向南排列,人們一看布條就知道那一天該輪到誰家推磨了。后來,村里逃荒的人越來越多,這種規(guī)矩就被破壞了,常因搶磨生事打架。
一到晚上,母親坐在煤油燈下縫補(bǔ)著破衣爛衫,總要對父親說:不如給家里弄一盤磨,這樣生事打架下去,非鬧出大亂子不可。父親說:打磨需要堅(jiān)硬的青石,石頭軟硬要一樣,周打圍圓都沒這種石頭,只在十多里遠(yuǎn)的深溝里有這種石頭,開石場的黑石匠很難說話,給多少錢都不打磨。再說咱這干山上的路連拉拉車都走不下,要把磨弄回來太不容易了。
母親說:那莊里現(xiàn)在的這盤磨不是人弄回來的?每天夜晚的話題都是由磨而起,又由磨而終。
在母親的一再嘮叨下,一天父親趕集回來說:今格在集上正好碰上黑石匠了,我把打磨的事一說,沒想到那么難說話的人痛快地答應(yīng)了,說到秋后農(nóng)閑時就給咱家打磨,價錢60塊響洋,我把定錢也給了。母親聽了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意,既而又陷入了說不清的煎熬中。
60塊響洋對于當(dāng)時的農(nóng)村來說絕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白天母親上山勞動,晚上坐在煤油燈下,夜夜納鞋底,繡鞋幫,打盹時就把涼毛巾溻在額頭上,毛巾發(fā)熱了,再用涼水浸一下。到了冬閑,母親用禿了5包針,頂壞了6盒頂針,滿滿地塞了一針線笸籮,做成了20雙條絨遍納鞋。她讓父親拿著鞋,又把平時舍不得吃的麥子全拿到集市上賣了,總算打湊夠了買磨錢。
快過年了,還沒有黑石匠的音信。母親焦急地說:閃得把家里僅有的麥子都賣了,黑石匠不會把咱哄了吧?坐在炕頭的父親磕掉煙鍋里的老旱煙,吱唔了半天說:我看不會吧。就在父親的話音剛落,鄰村的一位親戚推開了門,急切地說:黑石匠正在我們村串親戚,專門打發(fā)我給你們送話來了,磨打好了看什么時間抬,讓我把話帶回去,到那天他在石場等。母親思謀了半天說,臘月撂下這么幾天了,咱這里的路太難走,干脆正月十五一過,十六就抬吧,趁晚上有月亮,即就是摸黑,也好行動些。
十六一大早,抬磨的人帶著干糧就走了,直到深夜還不回來。整個過年,一家人沒舍得吃的年茶飯,在大鍋里和熱又涼了,涼了再和熱。母親緊鎖著眉頭,從鹼畔轉(zhuǎn)回鍋臺,從鍋臺又走到鹼畔,透過朦朧的月光,她看見村里的婆姨們也不時地在鹼畔上張望,越發(fā)顯得焦躁不安。
就在母親正準(zhǔn)備叫人去找時,全村的狗突然狂叫起來。她跑到鹼畔上一看,果然是抬磨的人回來了。母親懸著的心一下松馳了下來,不知所措地坐在鹼畔的柴垛上一動不動,直到父親叫她端飯時才緩過神來。
現(xiàn)在,母親還站在磨前發(fā)呆,好像那場虛驚就發(fā)生在眼前。
我不想打攪母親的記憶,想說的是抬磨這種活非常危險,弄不好會出人命的。因此,在打磨坯子時就要在磨兩面的中央各留下高出磨面的一條石楞,抬磨時必須將磨扇楞起來,把兩根主桿夾在兩面的石楞下,再用兩根橫桿卡住前后磨楞的弧面,拿老繩扎死,綁成“井”字架,使磨扇無法在兩根桿子之間滑動,然后在井字架的前后兩根主桿紈上繩子,穿上抬杠,前后各四個人抬,留兩個人跟在一前一后,察看路況,照看井字架是否松動,防止磨扇脫落砸在人身上,若有人抬累了還可隨時替換。遇到特別難走的路,千萬不能硬往過走,得把磨扇放下來,用手抬住一點(diǎn)一點(diǎn)往前挪,這樣才能保正抬磨者的安全。
兩塊圓形的毛坯石磨,就放在院子的陽崖下。隔了一天,母親雇來石匠開始闔磨。一個正月院子里就像過喜事一樣紅火,村里人都來看稀奇。母親忙得一邊伺候石匠,一邊招呼村里人。石匠拿錘刃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把磨面砍平,用細(xì)鏨敲出石紋,按同等大小鑿出磨的圓形,在上扇掏開磨眼,在下扇挖出磨臍,再將上下兩扇的磨合面,畫出若干個相同的三角區(qū),攤上磨齒,然后在攤好的磨齒上用鏨子摳出石壕,把石壕的凸面用錘刃慢慢地削成斜齒狀。磨齒全部鑿好后,把兩扇磨片合在一起,進(jìn)行試推,對不合轍的磨齒再重新修鑿,直到上下磨齒完全咬合,推起來平穩(wěn)一致為止。
經(jīng)過石匠半個多月的精心打造,安磨的那天,孩子們高興地放起了鞭炮,村里人都來慶賀,母親在磨上紈了紅布,興奮地對大伙說,以后誰家要推磨就隨便用,又把舀來的谷糠倒在磨頂上,大伙兒開始輪地番推,這樣可以沾掉新磨齒里的石糝子,以后推出的面就不會砢磣。
就從這天起,這盤磨再也沒有停歇過,院子里每天都回蕩著推磨的吆喝聲。人們習(xí)慣地把我家的磨叫“紅磨”,把原來的磨叫“村磨”。
進(jìn)入上世紀(jì)七十年代,村里修寬了路,開始推廣農(nóng)業(yè)機(jī)械化,買回了鋼磨、鋼碾,做碾磨的活就被那堅(jiān)硬的金屬體取替了,院子的磨自然退居二線。只在過節(jié)時,母親舀上幾升麥子,用水淘凈,獨(dú)自抱起磨桿推了起來。她說不知咋的,老覺得這鋼磨推下的面,就是吃不出原糧的香味。偶爾有人來為牲口推飼料,磨齒發(fā)出的聲音也低沉乏力,失去了往日的亢奮。母親每天從山里勞動回來,不由自主地先把磨上的塵土掃一遍,然后才去放火做飯。
難以想象的是在不到十年的光景里,村上的農(nóng)業(yè)機(jī)械突然失去了用場,家家都分田單干了,昨天還在運(yùn)轉(zhuǎn)的機(jī)械,一夜起來全被當(dāng)廢鐵賣了。小販買了村里的拖拉機(jī),裝上各種機(jī)械,幸災(zāi)樂禍地開出了村口。全村的人黑壓壓地站在鹼畔上,像送死人出喪似的唉嘆著。
失去了機(jī)器的轟鳴,山村顯得死一般寂靜。母親把磨卸開,里里外外洗了一遍,又過起了人背莊稼、驢推磨的生活。后來村里人逐漸買了磨,守著自己的小院,各自為政了。至此,這盤磨在歷盡歲月的周折后走入了歷史的煙云。
看著母親無奈的神情,我把搬家的人叫過來,抬下了磨,立在了土崖下。母親用手摸著凹凸相間的磨齒,仿佛是在感受著故土最后的體溫。停了一會,她找來一塊紅被面蓋住石磨,又在上面蒙了一層塑料布,轉(zhuǎn)過身來,眼里憋滿了轉(zhuǎn)動的淚花,卻始終沒讓流出來。這是父母又一次離鄉(xiāng),也是最后一次搬家,時代的黃頁永遠(yuǎn)停留在了2003年農(nóng)歷正月二十一,一個黃風(fēng)彌漫的早晨。
來到異地后,父母借居在一處破舊的危窯里,淪為沒戶口、沒土地、沒住處的“三無”人口,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整天郁郁寡歡,沒熬過幾年,就先后離世了。我每每爬上陌生的山顛,站在父母的墳前,不由自主地朝故鄉(xiāng)的大山遠(yuǎn)望,仿佛看見曾經(jīng)染盡山村煙云的那盤石磨正在清風(fēng)中嗚咽,蓋在石磨上的紅被面在寒霜的侵襲下早已褪色,歷史的鏈條在穿越生活的峽谷中驟然斷裂。故鄉(xiāng)不在,我也成了無根的游子。冥冥中聽到了父母的長泣:寧愿白骨裹舊土,不愿野魂赴天堂——我要回家……
一陣凄涼襲上心來,我頓然垂首,心中默默自語:年少逃荒老無歸,故土幾盡磨始?xì)?。皇天不賦手中威,子心刀刌欲問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