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英孫魯瑤
(1.2.南開大學 外國語學院,天津 300071)
女性與汽車:美國女性旅行敘事中的性別空間與流動性*
劉英1孫魯瑤2
(1.2.南開大學 外國語學院,天津 300071)
汽車;性別空間;流動性;旅行敘事
汽車實現(xiàn)了身體與技術的交融、自主與流動的一體,創(chuàng)造了流動的私人空間,為女性跨越傳統(tǒng)性別空間劃分提供了可能。汽車定義并塑造了美國文化,美國因而被稱為“輪子上的國家”。因此,汽車進入了美國女性作家的視野,成為她們管窺現(xiàn)代技術、流動性與性別空間之間關系的重要窗口。20世紀的美國女性汽車旅行敘事經(jīng)歷了從為精英女性代言到為大眾女性發(fā)聲的立場轉(zhuǎn)變,經(jīng)歷了從介入并改寫傳統(tǒng)旅行文學到公路文學的文體轉(zhuǎn)變。這個演變過程一方面揭示了女性流動性受現(xiàn)代化進程、階級、族裔等多重因素的交織影響,另一方面也顯示出美國女性文學突破了汽車與女性解放之間的線性思維。
法國女性主義理論家埃萊娜·西蘇(Hélène Cixous)曾以格林童話《小紅帽》為例揭示男權文化中性別空間規(guī)范的隱喻,“小紅帽的任務是將一小罐黃油和蜂蜜從媽媽家?guī)У酵庾婺讣?,或者說從一個封閉空間轉(zhuǎn)到另一個封閉空間,然而,她卻違背家長叮嚀,擅自穿越開闊的森林空間,結果被大灰狼吞掉。小紅帽的故事暗中昭示著男權社會對性別空間秩序的規(guī)定,貫穿著關于男性/女性、流動/靜止等一系列空間劃分隱喻”[1](PP41-55)。的確,正如西蘇所言,《小紅帽》警誡女性跨越性別空間秩序的致命危險,但另一方面,《小紅帽》也透露出女性超越性別空間樊籬、體驗“在路上”之空間流動性的潛在愉悅。如果說在格林生活的前工業(yè)時代,小紅帽的身體流動性受到交通和空間的天然制約,那么,在汽車技術打破空間束縛的現(xiàn)代社會,曾禁錮女性的性別空間劃分是否全面瓦解?曾讓小紅帽向往的空間流動性是否徹底實現(xiàn)?這是美國女性汽車旅行敘事長期熱切關注和探討的話題。
美國女性文學之所以關注汽車與女性流動性,主要基于三方面原因:首先,較之于輪船、火車和飛機等現(xiàn)代交通技術,汽車是最優(yōu)先的流動性技術,汽車具有更強大的靈活性和能動性,與身體流動性之間的聯(lián)系更頻繁也更密切。由于一戰(zhàn)后歐洲和日本受創(chuàng),美國以絕對優(yōu)勢填補了汽車制造的空白。汽車定義并塑造了美國文化,美國因此被稱為“輪子上的國家”(nation on the wheel)。其次,汽車(automobile)一詞源于古希臘語,是由自動性(auto)和流動性(mobile)構成的復合詞,體現(xiàn)出身體與技術的交融,在成為現(xiàn)代性之重要標志的同時,對于傳統(tǒng)性別秩序產(chǎn)生雙重影響:一方面,鞏固男權文化,汽車既是雄性/技術的象征,又是女性/身體的化身;另一方面,模糊性別差異,汽車使自然身體轉(zhuǎn)化為技術化身體,弱化自然身體的重要性。再次,作為一場空間革命,汽車創(chuàng)造了“流動的私人空間”,為顛覆傳統(tǒng)性別空間劃分、創(chuàng)造“第三空間”提供了可能。
上述三種因素共同促成汽車進入美國女性作家的視野,成為她們管窺現(xiàn)代技術、流動性與性別空間之間關系的重要窗口。從20世紀初汽車在美國迅速興起到20世紀70年代、80年代汽車進入美國千家萬戶,女性駕駛汽車的議題頻頻出現(xiàn)在美國女性文學作品中。但已有的汽車旅行敘事研究成果大多集中在男性作家,尤其是以杰克·蓋魯亞克的《在路上》(1957)為代表的男性公路文學。事實上,女性作家不僅同樣積極參與了關于汽車與流動性的討論,更是從女性獨特視角見證、記錄、回應和反思了現(xiàn)代技術為女性發(fā)展所帶來的機遇和挑戰(zhàn)。
縱覽美國女性文學中的汽車旅行敘事,可以發(fā)現(xiàn),其發(fā)展脈絡不僅階段清晰,而且特點鮮明,大致分為三個階段:一是20世紀最初十年到30年代,美國第一次迎來汽車消費高潮,由于汽車價格不菲,購買者集中在精英女性和富裕階層。以伊迪絲·華頓(Edith Wharton)和佐拉·尼爾·赫斯頓 (Zola Neal Hurston)為代表的女作家對汽車表現(xiàn)出濃厚興趣,在游記文學中展現(xiàn)了汽車為精英女性擴展事業(yè)空間所提供的物質(zhì)基礎以及為其敘事創(chuàng)新所提供的精神資源。二是30年代后期到60年代,女性作家的汽車旅行書寫相對沉寂。究其原因,概與經(jīng)濟蕭條、二戰(zhàn)期間美國公路建設完全中斷,軍用汽車大量生產(chǎn)、民用汽車生產(chǎn)停滯有關;50年代后期雖然汽車和公路發(fā)展加速,但也造成城市郊區(qū)化進程加快,再伴以戰(zhàn)后嬰兒潮的后續(xù)影響,女性往往被囿于家庭空間。三是20世紀70、80年代以后,美國公路發(fā)展與汽車發(fā)展齊頭并進,公路文學大量涌現(xiàn)。隨著汽車成為日常消費品以及女性主義意識的日益普及,普通女性掌握了“方向盤”,在文學領域,女性作家也駕馭并修改了公路文學這一長期由男性掌控的文體。
基于這樣的背景,本文著重討論第一階段的游記寫作和第三階段的公路文學,并圍繞三個問題展開討論:汽車對性別空間意識形態(tài)產(chǎn)生了怎樣的影響?在汽車發(fā)展的不同階段,美國女作家對于這一問題的思考和表征經(jīng)歷了怎樣的演變軌跡?美國女性文學如何反作用于性別空間話語建構?
要探討汽車對于美國女性流動性的意義,首先要從汽車對于美國國民流動性的意義入手,因為美國女性汽車游記敘事和公路文學的發(fā)生和發(fā)展從來不獨立于美國主導流動性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而是在對后者的質(zhì)疑、挑戰(zhàn)、協(xié)商中譜寫出獨特的女性流動性篇章。
縱觀美國歷史,社會流動性和地理流動性,正像一枚硬幣的兩面那樣不可分割,地理(身體)流動性既是社會流動性的表現(xiàn),也是獲得社會流動性的手段,在民族—國家的概念化過程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具體到美國人而言,流動性的概念與早期殖民開拓者的思想和旅程有著密切聯(lián)系,比如,移民、拓荒、僑居等,美國也因此被稱為“移動的國家”[2](Pxii)。地理流動性與社會階層流動性承擔著豐富的象征價值,塑造了鮮明的美國國民身份和自由理想。移動的自由成為美國例外主義話語的重要因素[3](P3)。美國流動性和自由理想支撐著強大的意識形態(tài)和話語結構,在與文學文本相互依賴、相互生產(chǎn)的過程中,鞏固領土擴張,強化以流動性為特征的美國夢。
進入20世紀,“汽車成為美國夢的載體,是美國拓荒經(jīng)歷的延展”[4](P137)。汽車所帶來的速度快感為行將結束的美國帝國夢想填補了空白。汽車流動性及其所承諾的自由移動也塑造了美國的文化想象,大量的公路文學、音樂和電影演繹著美國的流動性神話:美國是最具空間自由、最具地理流動性和社會流動性的國家。然而,這種流動性神話掩蓋了美國霸權空間政治,它僅僅適用于兼具白人/男性共同屬性的美國人,而女性及族裔人群卻被排斥在流動性之外。
汽車流動性的性別屬性,是男權文化中兩種劃分的產(chǎn)物,即公共空間與私人空間、技術與身體的性別劃分。長久以來,女性就與象征靜止的符號相關聯(lián),她是忠誠守候的佩內(nèi)洛普,永遠等候闖蕩世界的奧德賽;她是倦鳥歸家的港灣,是穩(wěn)定不動的大地之母。所以,如果說汽車開啟了現(xiàn)代空間革命,延展了身體空間的活動范圍,提升了身體移動的效率,其實僅對于男性具有天然的合法性。對此,歷史學家弗吉尼亞·沙爾夫(Virgina Scharff)進行了深入研究并指出:“駕駛汽車被認為是男性氣質(zhì)和男性流動性的專屬,女性使用汽車的權利一直存在爭議?!保?](P166)例如,1904年《郊游雜志》(Outing Magazine)的一篇文章很具代表性:“女人的性情和注意力不集中阻礙女人成為好司機,而且更可能讓她們成為馬路殺手?!保?](PP154-159)其實,20世紀初期,男權文化抵制女性駕車的理由與當時抵制女性進入高等教育的論調(diào)如出一轍,都隱藏著對其專屬領域被侵入的焦慮。正如達芬·斯佩(Daphne Spain)在《性別空間》中指出的,“因為空間劃分是強權群體用來維護其相對弱權群體的優(yōu)勢的有效機制之一”[7](P15),因此,當女性跨越了空間邊界,她們的身體移動就被視為對男權和社會秩序的威脅。
但另一方面,資本主義對利潤的追逐卻促使汽車工業(yè)鼓勵女性駕駛汽車,努力開拓女性消費市場。為促進銷量,福特公司的汽車廣告強調(diào)Model T操作簡單,為女性司機量身定做,“只需手指輕輕一動,即可安全上路”。不難看出,男權統(tǒng)治的汽車工業(yè)對女性駕駛汽車的態(tài)度是分裂的、矛盾的。但正是男權文化和資本主義對待女性駕駛汽車方面的分裂和矛盾才不僅使美國女性駕駛汽車和駕馭汽車旅行敘事成為可能,而且也促使女性作家借此對男權性別空間劃分進行批判,對汽車之于女性流動性的意義進行探索。
在汽車發(fā)展的不同階段,美國女性文學對汽車流動性和性別空間呈現(xiàn)出不同的思考角度。在20世紀早期,駕駛汽車是現(xiàn)代新女性追求獨立的工具和標志。亨利·福特在1913年建立汽車生產(chǎn)線,幾年之后,汽車的價格才降到足以讓中產(chǎn)階級消費的水平。在此之前,汽車屬于奢侈消費品。盡管消費僅限于中產(chǎn)階級女性,但其購買汽車的行為已然對傳統(tǒng)性別秩序構成挑戰(zhàn),因為購買汽車與購買衣服不同,雖同為消費行為,但后者強化傳統(tǒng)女性氣質(zhì),而前者可能打破性別秩序和性別空間分隔,意味著女性獲得流動性技術的使用權和走向開放空間的自主權。例如,婦女投票權運動就有效地利用汽車游行和露天集會進行巡回宣傳活動。在一戰(zhàn)期間,女性更是作為志愿者將駕駛技術應用到保家衛(wèi)國之中。對此,弗吉尼亞·沙爾夫有如下描述:“20世紀20年代前后,正是關于女性投票權、公共/私人空間的性別劃分以及女性大學教育等議題討論得空前高漲之時,在這種語境中,女性駕駛汽車現(xiàn)象必然引起廣泛關注和激烈討論”[5](PP22-23)。
在這場關于女性與汽車的公共論壇中,不乏美國女作家的聲音。這些精英女性身體力行地紛紛展示汽車為構建流動、自主、獨立的女性身份所做的貢獻,以及汽車為其學術考察和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的前所未有的優(yōu)勢。率先書寫女性駕車體驗的女作家當數(shù)伊迪斯·華頓。華頓是美國20世紀初期重要小說家。她生于紐約的上層貴族家庭,是位名副其實的汽車愛好者,其自傳《回眸一瞥》(A Backward Glance)清楚地記載了她與汽車的不解之緣[8](P136)。1908年出版的游記《穿越法國》(A Motor-Flight Through France)是女性駕車游記的一部里程碑式作品,是女性通過汽車實現(xiàn)主體性和空間主導權的較早范例。借助于汽車,華頓進入法國未曾涉足的陌生地域,體驗了全新的歷史維度和空間身份。華頓認為汽車的流動優(yōu)越性顯然超越了火車:“汽車帶回了旅行的浪漫,它使我們免除了火車的限制,不用和火車打交道,不必恪守固定時間固定線路,不需要穿越火車沿途的丑陋荒涼地帶就能前往每一個小鎮(zhèn),它帶回了曾讓我們祖父母旅行之路熠熠生輝的奇跡、冒險和新奇?!保?](P1)進入未知領域的“冒險”和“獵奇”通常只為男性所占有,而汽車卻讓女性也能體會到“開疆拓土”的歡樂。
華頓的汽車旅行不僅是地理空間上的求新覓異,更是一種審美追求。從法國北部穿越到南部的過程中,華頓拜訪了歷史氣息濃郁的教堂,品鑒了具有法蘭西文化特色的建筑,這對于20世紀初的美國女性作家來說是不可多得的文化體驗,不借助汽車,這種自由隨意又連貫的空間移動是很難實現(xiàn)的。法國的文化朝圣使華頓汲取歐洲文化精髓,并將其運用到后來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安娜·帕雷洛·瓦迪羅(Ana Parejo Vadillo)在《女性的現(xiàn)代性體驗》第三章“流動現(xiàn)象:現(xiàn)代性旅游的美學和政治”中曾指出:“汽車為女性提供了現(xiàn)代性的視覺學校。女性成為觀察者,而不再是被凝視的對象?!保?0](P211)如果說在傳統(tǒng)游記中,女性與風景都是被觀察的客體,男性才是觀察和鑒賞藝術的主體,那么,華頓的《穿越法國》則是對這一傳統(tǒng)的挑戰(zhàn),女性既是駕車的主體,也是觀察的主體。
汽車不僅是華頓在美國和國外旅行的工具,而且駕車體驗也構成其旅行敘事的重要內(nèi)容,甚至使其敘述形式也帶有汽車流動性的烙印。1908年的《文學文摘》這樣評論《穿越法國》所體現(xiàn)的“汽車旅行敘事”風格:“華頓以旋風般速度帶領讀者穿過法國的城鎮(zhèn)和風景如畫的鄉(xiāng)村,以非凡迷人的筆調(diào)描繪了汽車兩邊一閃而過的美景和名勝?!保?1](PP911-912)瑪麗·蘇珊娜·施奈博(Mary Suzanne Schriber)等評論家也注意到汽車技術所帶來的視覺體驗如何改變了華頓的旅行敘事:“汽車旅行使華頓能先以廣角鏡頭看到城鎮(zhèn)的全貌,然后再聚焦到某一具體景物。”[12](pxxii)可以說,這種鏡頭長短距離的自由調(diào)整正是華頓有效利用汽車流動性的體現(xiàn),《穿越法國》在粗筆勾勒與細致端詳之間的靈活穿梭,使它在當時歐美游記中脫穎而出。
如果說華頓開拓了女性作家書寫汽車旅行的先例,那么,佐拉·赫斯頓則是緊隨其后的承繼者。作為20世紀20年代人類學領軍人物弗朗茲·伯瓦斯(Franz Boas)的學生,赫斯頓受過現(xiàn)代田野調(diào)查方法的嚴格學術訓練,成為美國20世紀30年代重要的人類學家、黑人民俗學家和小說家,代表作《她們的眼睛望著上帝》(Their Eyes Were Watching God)是黑人女性主義文學的奠基之作。赫斯頓憑借獨有的天賦和才華在哈萊姆文藝復興中獲得了一定的名譽和社會地位,得到了社會名流夏洛特·奧斯古德·梅森(Charlotte Osgood Mason)的經(jīng)濟資助,多次去美國南部收集黑人民間傳說,完成了《騾子與人》(Mules and Men)這本著名的民族志。自1927年起,赫斯頓駕駛納什轎車頻繁穿梭于佛羅里達州、阿拉巴馬州與紐約城之間,體驗地方風俗,在途中偶遇美國著名詩人蘭斯頓·休斯(Langston Hughes),并與之結伴同行,開啟了赫斯頓真正意義上的汽車之旅。兩年后,赫斯頓新購了一輛雪佛蘭(Chevrolet),這是寫作《騾子與人》時使用的主要交通工具。
《騾子與人》雖然是部民族志,但同時也是旅行敘事,該書用大量篇幅詳細記錄了民俗資料采集過程,尤其突出了汽車在此過程中發(fā)揮的重要作用?!厄呑优c人》的開篇就是汽車,“開著雪佛蘭一腳油門,她迅即來到了伊頓村”[13](P5)。在之后的篇章中,汽車不僅沒有遁入背景,而是反復出現(xiàn)在她收集資料的各個場景之間。汽車為身兼學者、作家、非裔等多重身份的赫斯頓從事學術和文化活動提供了極大的便利,擴大了她的學術范圍,使她克服種族隔離的障礙,獲得了空間移動的自由??梢哉f,沒有汽車的幫助,赫斯頓的民俗學調(diào)研必定難以開展,如她所述:“我要去的地方常常交通不便,單憑雙腳則令人望而卻步?!保?4](P96)而雪佛蘭讓她如虎添翼。赫斯頓驅(qū)車數(shù)千英里,深入南方,廣泛采集民歌民謠和各類民族文化遺產(chǎn),是汽車使她能夠探索開闊的公共場域,獲得廣泛的一手學術資料。
但采集材料的過程并非一帆風順,20世紀初期的汽車在為精英女性擴大學術空間的同時,也讓赫斯頓在美國南方遭遇到階級矛盾的困擾。赫斯頓在《騾子與人》中對此有細致描寫。當赫斯頓開車進入南方農(nóng)村,村民圍觀她的汽車,對她抱懷疑排斥態(tài)度。于是,赫斯頓把“自己的車變成所有人的車”[13](P70),邀請村民和采訪對象與她一道乘車,終于成功被村民“內(nèi)層”所接納。村民爭先給她做向?qū)?,為她提供線索和行車路線,讓她得以深入體會民情民風,采集到翔實的民俗材料??梢哉f,借助汽車,赫斯頓成為使者搭建了現(xiàn)代性與南方鄉(xiāng)村的橋梁,《騾子與人》就是對此的生動見證。
除華頓和赫斯頓外,美國現(xiàn)代主義文學教母格魯?shù)谩に固挂颍℅ertrude Stein)也在其《艾麗斯·托克拉斯自傳》中坦言,汽車不僅是擴大社會關系的有效工具,而且是激發(fā)實驗寫作靈感的來源:“汽車的移動和街上的喧嘩讓她的散文帶有動態(tài)的節(jié)奏?!保?5](P233)
總之,20世紀初期的女作家對汽車普遍持擁抱態(tài)度。與同時期的男性現(xiàn)代主義作家如菲茨杰拉德、??思{等將汽車作為商品拜物教的批判對象不同,女性更注重汽車所帶來的空間流動性,將其作為打破性別空間劃分的有力武器。最明顯的對比是在一篇題為《加油站》(Filling Station)的札記中,赫斯頓描寫了加油站的兩位男性由于對車的品牌爭論不休,最后大打出手,耽誤了上路,而一位前來加油的女士則絲毫不受品牌概念困擾,對男人的爭論不屑一顧,而是徑直上路。赫斯頓通過這個描寫揭示了男性對汽車品牌和符號消費的迷戀,而女性因為僅注重汽車的使用價值,即空間流動性,并從中得到更多收益。
雖然從文類上來看,赫斯頓和斯坦因的旅行敘事不符合傳統(tǒng)旅行文學的標準,但都是對女性借助汽車進行空間流動實踐的探索和思考,因此,根據(jù)米歇爾·德·塞圖爾(Michel de Certeau)的《日??臻g實踐》,這些都可納入旅行敘事,拓展了女性流動性的研究視野。
20世紀60年代至80年代,為了刺激經(jīng)濟,美國聯(lián)邦政府投建了全面完善的公路交通網(wǎng),公路四通八達,促進了公路電影、音樂和文學的蓬勃發(fā)展,就在其出現(xiàn)程式化趨勢之時,恰逢女性主義運動第二次浪潮風起云涌,催生出《末路狂花》(Thelma& Louise)這樣膾炙人口的女性主義公路片,表達了工薪女性通過汽車流動性沖出家庭束縛、尋求自由空間的渴望。除公路電影之外,20世紀80年代以后還出現(xiàn)了大量的女性公路文學,頗具代表性的小說有:芭芭拉·金索芙(Barbara Kingsolver)的《豆樹青青》(The Bean Trees,1988)、希爾瑪·沃利茲(Hilma Wolitzer)的《心》(Hearts,1980)、切爾西·卡因(Chelsea Cain)的《達摩女孩:一場跨代的公路旅行》(Dharma Girl:A Road Trip across the American Generations,1996)和迪安格·蘭西(Diane Glancy)的《旅行中的聲音》(The Voice That Was in Travel,1999)等。
那么,公路文學為什么對女性作家具有如此強大的吸引力?其實,早在20世紀30年代,巴赫金(Ъахтинг,МихаилМихаЙлович)在論文《小說的時間形式與時空體形式》中就闡述了公路敘事的特性:“在公路上,來自于不同階級、宗教、國家和年齡的人們在某一時空點交集”[16](P243),使公路具有了敘事空間的對話性。尼爾·坎培爾(Neil Campbell)進一步將其解釋為“公路提供了文化接觸域”[17],為不同階級、族裔、性別的人們提供了互動的場所。正是公路的這種對話性、公共性和開放性讓處在流動性邊緣的女性看到了超越性別空間劃分的希望,也讓女性作家介入公路文學寫作,從而打破文體的性別劃分。
美國女性公路文學不僅明顯區(qū)別于男性公路文學的視角和體驗,也迥然不同于早期階段的女性汽車旅行敘事。如果以《在路上》為代表的男性公路文學中,自己開車穿越美國或者搭車浪跡天涯的男主人公逃逸的是物欲消費社會對人性的泯滅以及資本主義社會結構化對人性的閹割,追求的是精神自由;而在女性公路文學中,駕車上路的女主人公逃逸的卻首先是男權社會的束縛,追求的是空間流動性。如果說在20世紀早期,美國女性作家站在精英女性立場曾充滿自信地暢想汽車給女性事業(yè)發(fā)展帶來的無限機遇,那么,在20世紀80年代之后,隨著汽車普遍日?;?,女性作家站在普通女性視角,更為辯證地思考汽車之于女性流動性的實際意義。
《豆樹青青》就是女性主義公路文學的典型代表。小說塑造了一位意欲逃離南方傳統(tǒng)家庭束縛而驅(qū)車西進的公路女性形象。小說的主人公泰勒·格里爾(Taylor Greer)原名瑪麗塔,高中畢業(yè)后,發(fā)誓不愿因循守舊,力爭擺脫那種泯滅自我的家庭束縛,渴望獨立、開放和活躍的生活。帶著對美國西部新生活的期待,她駕車上路,改名為泰勒,取自于汽車加油的小鎮(zhèn)泰勒村。本想沿著公路漫無目的地西行,自由穿梭于未知的空間,可她的計劃卻中途發(fā)生了改變:一位切諾基婦女(Cherokee北美印第安人)將自己的小侄女留給了泰勒,泰勒不得不帶上她開始一段“公路家庭之旅”,而后單身母親盧安(Lou Anne)及其兒子加入了這個特殊的“家庭”。她們在朝夕相處中培養(yǎng)出心心相印、生命相連的感覺。小說結尾,她們跨越種族和文化差異組成沒有血緣關系的溫暖家庭。
《豆樹青青》對于傳統(tǒng)公路文學的改寫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首先,小說探索了將家庭空間與公共空間的二元對立進行融合的可能。在小說中,行駛在公路上的汽車是流動的家庭空間,實現(xiàn)了公私空間的一體化。泰勒原本獨身一人、自由穿梭在原本屬于男性的公路空間,小侄女的出現(xiàn)改變了泰勒的獨行模式,兩人超越血緣的母女關系使汽車變成了一個其樂融融的移動家庭。汽車就是一所移動“住房”,原本私密、固定和靜止的家庭空間被嫁接到了開放、流動的公共空間,使“公共”與“私人”空間相互交織。除汽車外,小說中多次將汽車旅館描寫為“家庭過渡空間”,創(chuàng)造了在流動與靜止、“公共空間”與“家庭空間”之間的中間地帶,讓曾是男性專屬的公路文學散發(fā)出母性光輝。
其次,《豆樹青青》中的泰勒利用汽車旅行實現(xiàn)重新命名和定位自我,但泰勒的自我追求不同于男性公路文學中的資產(chǎn)階級個人主義精神,她在汽車旅行中獲得的是一種與群體共生的自我,一個相互溫暖、彼此扶持的女性聯(lián)盟。金索芙的《豆樹青青》中的豆樹是一種在惡劣環(huán)境下具有持久耐力的豆類植物,象征女性頑強地與男權文化的周旋和協(xié)商。小說雖然多次提及了西南部的惡劣環(huán)境,但她們將之改變?yōu)槌錆M友愛和母性關懷的社會空間。
如果說《豆樹青青》的母女家庭是在公路旅程中組建而成,那么,希爾瑪·沃利茲的小說《心》則一開始便將法律意義上的母女家庭搬上了公路,并在流動的汽車空間中升華了“家”的概念。小說以第三人稱敘述的方式講述了寡婦琳達(Linda)與繼女羅賓(Robin)在公路旅行中建立深厚母女感情的故事。26歲的琳達是位舞蹈教師,婚后6個星期突然喪夫不僅帶給她巨大打擊,還留下一個未成年繼女。不愿意守著空屋和骨灰,琳達決心開車去加利福尼亞州開啟嶄新生活:“前往加州,就可以擺脫這里的一切,包括令人傷心的房子、東北部陰冷的冬天和看不到希望的未來?!保?8](PP19-20)在這一點上,《心》繼承了男性公路文學傳統(tǒng),因為金閃閃的西部加州曾是美國國民的伊甸園幻想,也是眾多男性公路之旅的終極目的地。然而,不同于男性公路文學中的奔著西部一路狂飚,琳達的西行之旅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走走停停,“右腳踩在油門上,左腳放在腳踏板,她覺得自己在跳舞”[18](P324),汽車是她的舞鞋,公路是她的舞臺,小說譜寫的分明是一場女性主義公路之舞。
與《豆樹青青》異曲同工的是,小說《心》重點刻畫了公路探險旅程中汽車和汽車旅館作為共享空間在女性情誼發(fā)展中所發(fā)揮的重要作用。在傳統(tǒng)觀念中,母女的情感交流都在私密的家庭空間中進行,而小說則將母女由疏到密的轉(zhuǎn)變過程搬上了開放的公路空間,但又在一定程度上因汽車的相對密閉而保留了隱私性,因而構成了一種公私交疊的“第三空間”。起初,琳達和繼女羅賓關系敵對,琳達打算只身前往加州,將羅賓寄養(yǎng)在親戚家,羅賓反抗琳達的安排,迫使琳達帶她一起上路。在漫長的公路旅行中,琳達與羅賓在汽車的封閉空間和汽車旅館的過渡空間互相照應,感情日漸深厚。同時,由于汽車行駛在公路這個公共空間,琳達與羅賓又不得不與各式路人、搭車人、加油站等來自于不同階級和種族的人們打交道,在共同抵御外界危險的過程中,彼此感情升溫。琳達在流動的家庭中母性萌動,在察覺到羅賓對生母的好奇后,便駕車帶著她去尋找親生母親。但羅賓最后依然選擇與琳達相依為命,因為她與羅賓之間早已建立了超越血緣關系的母女親情。
上述兩部小說都在駕車西進之路上建立了母女聯(lián)盟,而《達摩女孩》則在驅(qū)車向東部文化尋根的過程中成就了心靈救贖并促進了母女溝通。該小說不僅在標題上明顯在向杰克·蓋魯亞克繼《在路上》之后的另一部力作《達摩流浪者》(The Dharma Bums,1958)致敬,而且在主題上也是對《達摩流浪者》的呼應,主要表現(xiàn)在《達摩女孩》的汽車之旅也是尋求信仰的心靈之旅。小說以第一人稱敘述了切爾西(Chelsea)和母親在行車路上的動態(tài)共享空間中增進了對彼此的了解。該小說擺脫了美國西進神話的文化包袱,而是向東尋求靈魂指引。切爾西主動找尋“垮掉一代”的文化遺產(chǎn),不是出于懷舊的沖動,而是為了了解母親一代的信仰。與母親在移動的封閉汽車空間中的旅行,并不是為回到弗洛伊德所說的“前俄狄浦斯時期”母女天然相聯(lián)的狀態(tài),而是“開車駛向愛荷華。我們?nèi)コァ保?9](P19)。最后,切爾西理解并接受了母親所迷戀的佛教。
從這三部女性公路文學代表作中可以看出,美國女性作家改寫了男性公路文學和美國西進神話。女性的汽車之旅不是逃離浮華塵囂到自然荒野中尋求個體自我,而是擺脫男權空間束縛,在流動空間中建立女性聯(lián)盟。然而,20世紀80年代之后的女性公路文學并未將此視為解決基層女性問題的萬能良方:首先,汽車作為流動的私人空間,成為家庭空間的延展,兩部小說中的女主人公違背初衷帶養(yǎng)女或繼女上路,表明汽車可能繼續(xù)維護女性的傳統(tǒng)母性角色。其次,汽車雖然讓女性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流動性,但將家庭搬上公路卻實屬無奈之舉。身為女性,不安全感如影隨形。例如,小說《心》中琳達遇到的搭車人就叫“狼”,琳達每日憂心忡忡,感覺公路上危機四伏,搭車的男性不乏“大灰狼”之流。另外,女性獨自帶著未成年少女四處漂泊,而漂泊實際意味著無根。她們雖然獲得了闖蕩未知空間的肆意自由,卻始終處于變動不居和前途未卜之中。與精英女性不同,這些“在路上”游牧的美國基層婦女時常身無分文,不得不求助他人以維持生計。小說通過多次描寫她們與男性搭車者的情感交流,以及在路上尋求男性幫助更換輪胎等細節(jié),暗示著對男性關懷的渴望。
所以,這些女性公路小說一方面塑造了女性聯(lián)盟,另一方面,也顯示出這個女性烏托邦并不完美,這不僅是個男性缺席的另類空間,而且是漂泊不定的流浪空間,并不利于女性及其所撫養(yǎng)孩子的健康成長。雖然公路上的汽車有如母親子宮一樣將她們隔離于男權統(tǒng)治,雖然駕車疾馳的母女二人組似乎是在對男權性別空間霸權發(fā)出陣陣“美杜沙狂笑”,雖然這也許正是法國理論家西蘇所倡導的女性主義“飛翔”姿態(tài),但深究起來,卻不免有些蒼涼。旅程勢必會有結束之時,公路上的女性烏托邦終究會面臨現(xiàn)實的考驗。正如《豆樹青青》中泰勒最后還是要“尋求頭上的一片屋頂”,找尋穩(wěn)定的落腳之處[20](P246)。
所以,20世紀80年代以后的美國女性公路文學并沒有將汽車對于女性流動性的作用理想化和浪漫化,而是不乏冷靜和辯證的思考:一方面充分展現(xiàn)汽車為打破性別空間劃分所做的貢獻,另一方面也清醒意識到汽車在解放女性方面所存在的局限。
如果說小紅帽是最早關于女性跨越性別空間的敘事,那么,美國女性文學在汽車時代對其做出了有力的回應。隨著汽車和公路的發(fā)展,美國女性文學的汽車旅行敘事經(jīng)歷了從為精英女性代言到為大眾女性發(fā)聲的立場轉(zhuǎn)變,經(jīng)歷了從介入旅行文學到公路文學的文體轉(zhuǎn)變。這個演變過程一方面揭示出女性流動性受現(xiàn)代化進程、階級等多種因素的交織影響,另一方面也顯示美國女性文學突破了汽車與女性解放之間的線性思維。美國女性作家試圖在靜止與流動、家庭與自由之間為女性尋求“中間地帶”和“第三空間”,不僅與主導的性別空間劃分進行談判,也與傳統(tǒng)男性主導的旅行敘事進行協(xié)商。如果說女性駕車上路是在米歇爾·塞圖爾所說的“日??臻g實踐”[21](P17)層面挑戰(zhàn)男權性別空間分割,那么,女性作家從女性視角改寫男性汽車旅行和公路文學寫作,就是在雅克·拉康所說的“象征界”層面介入現(xiàn)代性與性別空間話語建構。兩者相互依賴相互促進,共同爭取著空間意義上的性別正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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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含章
Women and Automobiles:Gendered Spatiality and Mobility in American Women's Travel Narratives
LIU Ying1SUN Lu-yao2
(1.2.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Nankai University,Tianjin 300071,China)
automobiles;gendered space;mobility;travel narratives
As an intersection of body and technology and an integration of public and private space,automobiles make it possible for women to transgress the traditional gendered spatial boundaries.As automobiles define and shape American culture and America is a "nation on the wheel",automobiles have also entered into American women writers'sight and became an important window for them to view the relationships between modern technology,mobility and gendered space.American women's travel narratives throughout the 20th century have changed from speaking for elite women to being a voice for the working class women,and from rewriting canonical travel literature to producing road narratives.This shift indicates that on the one hand,women's mobility is influenced by multiple factors including modernization,class and ethnicity and on the other hand,that American women's writing has transcended the linear thinking about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automobiles and women's emancipation.
I712.07文獻標識:A
1004-2563(2016)02-0080-08
1.劉英(1968-),女,南開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研究方向:女性研究、美國文學。2.孫魯瑤(1990-),女,南開大學外國語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國文學。
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西方新馬克思主義文論與空間理論重要文獻翻譯與研究”(項目編號:15ZDB085)的階段性成果。